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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霜河-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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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朗满腔热情恰似被一瓢冷水从头浇下来,自己日夜兼程赶来她不仅没有半句软语问候,反倒莫名其妙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不由心头火起,向船尾的船夫大喊道:“船头!她多少银子包下你这船的,我出三倍的价钱!”说着他往腰间摸了摸,忽想起自己没带银子,窘迫不已,只得干笑一声,道:“我出来得急,没带银子,可怎么办?蘅、蘅姐,看来还真的只能搭你们的船了。”
  “没带银子?你一顿饭便可吃去平常人家几年用度的涑阳小谢,怎会没带银子?!”薛蘅看着他,唇角微扬,露出一丝讥讽和轻蔑的笑意,“依我看,没带银子是假,想赖着我们保护你才是真吧?”
  谢朗“啊”了声,张口结舌。
  薛蘅颇显不耐,道:“谢公子,你学艺不精,又心浮气躁,护书一路,几次差点坏了大事,全靠我拼命相救,才没有误事,还连累我受了内伤。我念及你皇命在身,又不忍谢师兄断了香火,才勉力为之。可现在,我好象没有义务再保护你了吧?你去绛州公干,为什么还想要我保护?你我男女有别,贵贱不同,多有不便,请谢公子自重。”
  
  她语调渐高,船尾的船娘听见了,觉得稀奇,便探出头来看了谢朗几眼,见这个英挺俊朗的小伙子被一个女子厉声训斥,不由露出又好奇又想探究的神色来。
  谢朗再料不到薛蘅竟会说出这样戳心窝的话,船娘的眼神,更让他无地自容。
  薛蘅唇角嘲讽的笑意越来越浓,眼里的鄙夷一目了然。
  谢朗面红耳赤,一贯飞扬骄傲、春风得意的他何曾受过这般羞辱?可此刻,让他离开这艘船,眼睁睁看着她回孤山,却是比无地自容更难过的事情。他僵硬地微笑,说出来的话也好象在喉间生颤,“蘅姐,我真的没带银子,难道,你让我游去绛州不成?”
  薛蘅斜睨着他,一字一句地道:“这个方法不错。不过依我看,你还没这个本事。”
  船娘听了,噗嗤一笑。
  
  薛忱正在安抚小黑,忽听舱外“卟嗵”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落水,转而船娘叫道:“唉呀!还真跳了!”
  小坎探出头去,叫道:“唉呀,谢公子落水了!”他正待和小离蹿出船舱,薛蘅面无表情地挑帘进来,冷眼一扫,二人便噤若寒蝉,坐回原处。
  过得一阵,小坎再探头看了看,低声道:“游得倒不错。”
  小离也探出头,缩回来道:“不如五公子。”
  薛蘅狠狠盯了他们一眼,二人不敢再说。
  天色渐黑,船娘在船尾做好了饭菜,端进船舱,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位跟着咱们船游的公子,要不要也送点吃的给他。看着他似是没力气了,这黑灯瞎火的,万一腿抽筋,再想捞可捞不着。”
  薛蘅将碗放在薛忱面前,冷冷道:“不用理他。”
  这顿饭,众人都食不知其味,只闻河水轻拍着船舷的声音。小坎想起在谢府过的那段锦衣玉食的日子,颇觉得对不住谢朗,放下碗,道:“我去小解。”说罢挑帘溜出舱。
  “臭小子,没见我还吃着吗?”小离骂道。
  过得一阵,小坎在船头惊惶大叫,“不好了!谢公子不见了!”
  “真不见了!”船夫也在跺脚。
  薛蘅手中竹筷啪地落地,她猛然站起,冲出船舱,跃入水中。
  
  谢朗被薛蘅拎出水面,想到她终是关心自己的,脸上不禁满是笑容,嘴唇却在轻颤,“蘅姐!”
  薛蘅一言不发,揪住他,忽然转身往岸边游去。小坎欲大叫,薛忱在舱内叹道:“船家,咱们等一等吧。”
  虽是盛夏,谢朗在河水中泡了这么久,被薛蘅拖上岸,躺倒在河边的泥土中,仍浑身止不住的颤栗。他水性本不强,全凭一股意气支撑着,这时放松下来,不禁筋疲力尽。
  他强爬起来,这刻终于得以与薛蘅单独相处,他含了十二分的小心翼翼,道:“蘅姐,我………”
  “谢公子,你算算,这是我第几次救你了?”薛蘅冷冰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谢朗也不好解释方才是自己与小坎演戏,并非抽筋入水,只得鼓起全部的勇气,道:“蘅姐,你别走,我………”
  “我不走,难道还要保护你一辈子不成?”薛蘅顿了顿,冷冷道:“难不成谢公子日后洞房花烛,也要我、我们天清阁来保护你吗?!” 
  谢朗急急争辩道:“我没有……”
  薛蘅不耐烦地把手一挥:“谢公子,我最后一次以师叔的身份忠告你一声,你也是二十岁的人了,以后还是要把心思放在正途上,勤练武艺,不要再跟着那些膏粱子弟胡闹,整日只知道喝花酒,逛画舫,骄奢淫逸,不知民生疾苦。我二哥在你这个年纪,早已经是名震一方的神医了。”
  谢朗张嘴看着她,只觉满腔的热火被她这冷刀子一般的言语,冻成了厚厚的冰,堵在胸口。
  薛蘅继续道,“我虽是你的长辈,可也不好过多规劝你。可看你这样子胡闹下去,只怕有一天,你不但保护不了自己,还会累及谢师兄和谢氏一门!”
  她字字句句,如风刀霜剑,砍在谢朗的心头。谢朗已懵了,只茫然地看着她。
  “张大侠还夸你是浑金璞玉,可要知道,玉不琢不成器。你若有一天能有他那样的见识和人品,才不枉他夸了你这四个字。”
  “张大侠”三字一出,如有五雷轰顶,谢朗心脏被炸得生痛欲裂,脑中只有一句:原来在你心中,我终究不如他!
  他咬着牙,一言不发。
  薛蘅冷哼一声,道:“谢师侄,我言尽于此,告辞!”说完,她再也不看他,疾走几步,悠然跃起,远远地落入河面。不多时,停在河心的帆船,又慢悠悠地向前划。
  
  薛忱见薛蘅湿漉漉地进舱,忙道:“赶紧换衣服。”
  薛蘅轻“嗯”一声,到后舱换了干净衣服出来,但身子止不住地发软颤抖,她对着薛忱勉力一笑,“二哥,你早点歇着吧。”
  薛忱努努嘴,“还有一个没走。”
  薛蘅低头一看,木柱子旁,大白与小黑睡得正酣。小黑睡得似极惬意,身子蜷起,象个黑球般,靠在大白胸前。
  她凝望良久,猛然俯身,将大白拎了起来,丢出船舱。
  小黑惊得拍翅飞起,奈何被铁链拴住,只能在船舱中无奈大叫。大白几次试图再冲进来,均被薛蘅用绳索抽了出去。
  大白只得围着船舱不停盘旋,凄惶鸣叫,小黑听了,也哀哀数声。薛忱听得眉头微蹙,闭上了双目,薛蘅却似没听到般,坐回灯下,轻轻地翻开一本书。
  
  晚风拂过河面,透入骨髓般的冷,谢朗站在冰冷的风里,只觉得心一下子全空了。
  他望着那渐渐远去的一点渔火,忍不住追上几步。可她轻蔑的眼神、尖刻的话语,忽然一下子沉甸甸地压上心头,他再也没有力气提动步伐。
  他脸色灰白,双腿一软,扑倒在泥土中。
  不知过了多久,有东西轻啄着他的手背,他慢慢抬起头来,大白正在一旁看着他,雕目中也满含着哀伤。
  




五十、多情却被无情恼

  自太祖定都涑阳以来,翠湖就是京城里第一等繁华之地,又因为紧邻着夜市,到了夜间,湖边游人肩摩毂击,湖上画舫锦绣宫灯、娇声笑语,一派纸醉金迷之象。
  已近中秋,各地官员派出的“节敬”人马入京,更令涑阳城热闹了几分。有官吏借着难得的入京之机,悄悄到翠湖领略一番富贵温柔乡的滋味,一时间,翠湖上夜夜笙歌、贯彻云霄。
  这日亥子时牌之交,翠湖才逐渐平静下来。紫云舫在丝竹声中缓缓靠岸,紫云将十余名华衣锦服的客人送上岸,依依不舍地挥着丝帕,“各位爷,明天再来啊!”
  一众寻欢客喝得面酣耳赤,哄笑一番,踉跄着往拴马柱边走。走出十余步,有人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这人是松安派来的节敬使。松安膏腴富饶之地,他今日一番孝敬,竟得到了弘王的接见和嘉许,不禁令他那满身的肥肉轻了数斤,于是特地跑到翠湖寻欢作乐庆祝一番。此时摔了这一跤未免有些扫兴,便猛地抬脚,往跘着了自己、正斜躺在路上的一个黑衣人重重踹了一脚。
  那黑衣人似是喝得酩酊大醉,浑身酒气,被人踹了一脚,只是在路边打了一个滚,仍旧抱着个酒壶喃喃自语,“没、没出息的臭小子……”
  松安节敬使本已走出数步,听清了这句话,勃然大怒,捋起袖子,上来欲待再狠狠踹上数脚,黑衣人却忽然一挥手,恰好扫中他膝盖骨,他右腿酸软难当,便仰面跌倒。
  他在松安是飞扬跋扈惯了的,不禁气得邪火攻心,忘了自己此刻是在天子脚下,怒喝一声,“给我揍死这臭小子!”
  随从听了,便纷纷上前围住那黑衣人。此时紫云舫正划过岸边,紫云见岸上有变故,站在船头细看,待随从们将那黑衣人揪起,她看清他的面貌,不由失声惊呼,“小谢?!驸马爷!”
  
  “真是骁卫大将军,未来的驸马爷?他、他怎会这般模样?你、你不是骗我吧?”节敬使象筛糠一般,颤声问道。
  “紫云岂敢诓骗大爷?!”紫云以帕掩唇,压低声音道:“他喝醉了,不会记住爷的。爷赶紧走,我与他有些旧交情,我来收拾。”
  节敬使如奉纶音,脚底抹油,急急消失在夜色之中。
  紫云四顾看了看,低下身,细看谢朗。只见他已醉得双面酡红,抱着酒壶喃喃念着一个人的名字,紫云细听一番,却含糊难辩,只隐隐听到末尾那字似是一个“姐”字。
  紫云也听说了谢朗这两个多月来在翠湖的风流韵事,闻说他与一众世家公子哥们流连于各画舫,夜夜听曲饮酒、呼朋唤妓、放浪形骸,却一次也未光顾她的紫云舫,不由让她既羡且妒。
  今夜谢朗喝醉酒落了单,岂不是天赐良机?
  紫云抿嘴一笑,指挥船上的伴当,将谢朗扶上紫云舫,急急吩咐开船。刚划出数丈远,前方一艘悬挂着五彩宫灯的船摇过来,正拦住紫云舫。
  紫云心中咯噔一沉,旋即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站在船头,拿出与恩客打情骂俏的劲头娇笑道:“珍珠妹子,这么晚了,你还要去接客啊?”
  一袭绯色八幅罗裙的秋珍珠在珍珠舫上浅浅一笑,声音不高,却字字火辣,“是啊,妹妹我今晚约了小谢,正要来接他,不料姐姐已帮我接了,真是多谢姐姐了。”
  紫云怎甘心将到嘴的肥肉吐出来,珍珠舫上却已跳过来两名灰衫大汉,闯进舱中扶了谢朗就走。紫云正要招呼手下拦住,秋珍珠的声音穿透夜风,徐徐传来,“妹妹我船上新来了两个妹子,都是苏南教坊送来的,弹得一手好琵琶,小谢早说要听琵琶,姐姐船上可有这等人才?”
  这句话捏中了紫云的软肋。按殷制,画舫女子皆入教籍,不得私自买卖民间女子。紫云为讨恩客欢心,上个月自人贩子手上悄悄买了两个苏南水乡之地的美貌少女,充作教坊送来的,若被人举告,几个月的牢狱之灾只怕是免不了的。
  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珍珠舫扬长而去,气得银牙暗咬,转而寻思自己的画舫上,究竟是何人漏了风声?
  
  醉醺醺的谢朗被扶入底舱,秋珍珠挥挥手,灰衫汉子恭谨行礼,退了出去。舱中便只听见谢朗的胡言醉语。
  上方船舱中琵琶声忽起,如捻珠流溪、飞泉溅玉一般。谢朗被这弦音惊得晃了晃脑袋,眼前仍是一片迷蒙,只隐约记得手中还有个酒壶,便再度仰头灌下一口酒。
  屏风前反剪双手的平王转过身来,看着谢朗这副模样,饶是他素来持重,也气得眉骨攒起,大步走过来,将谢朗手中的酒壶一把夺下。
  谢朗努力睁着沉重的眼皮,过了好半天才咧嘴笑道:“王爷………”他欲待爬起来给平王行礼,却脚下虚浮,足跟一滑,又跌倒在地。
  他也不挣扎站起,竟靠着黄花梨的太师椅,呵呵笑了起来。
  平王怒火不可遏制,一把揪住谢朗的衣襟,将他提起。谢朗仍在傻笑,平王握紧了拳,欲待挥出,又按捺住,一把将谢朗丢入椅中,冷声道:“打水来!”
  秋珍珠不敢多话,端来一盆清水,平王接过,兜头将谢朗淋了个浑身湿透。
  平王再度将他提起,见他似清醒了一些,厉声冷笑,“你倒是越来越出息了!薛阁主当年一句‘小谢小谢,惊起莺燕无数’,我还嫌她过于刻薄,现在看来,她倒将你看得很准!你看看你自己这副样子,我都替你害臊!”
  “薛阁主”三字一出,谢朗骤然睁大了双眼,在船舱中扫了一圈后,有气无力地瘫回椅中,低低地唤了声,“蘅姐……”
  平王哪知他的心思,仍怒气勃勃,“你和我说,练的是童子功,正练到最关键的一重,暂时不能成亲,我便向父皇禀明了,父皇也允了。哪知你………你原来是来了这里勤练武艺!瞧你这混样,夜夜笙歌,天天寻花问柳,母后找我问话,你叫我如何替你遮掩?!”
  
  他想起这几个月来的事情,烦心不已。景安帝不知何故,对平王越来越疏远,反而开始器重起弘王来。弘王在朝中不但对平王一系屡屡发难,而且已开始插手军务。
  自从弘王的亲信张保出任幽州府尹,府军关系骤然交恶。裴无忌屡上奏折,弹劾张保贪墨粮草,而张保又呈折子,弹劾裴无忌构陷大臣、拥兵自重、居心叵测。双方大打口水仗,景安帝竟隐有偏向张保的势头。
  平王本指望与裴无忌交好的谢朗在此事上助自己一臂之力,谁料他竟不到兵部述职,不去王府议事,再过一段时日,涑阳城纷纷传言,小谢重拾当年风流习性,在翠湖夜夜寻欢买醉。
  平王起始不信,今夜将谢朗逮个正着,想起天天在宫中以泪洗面的胞妹,心火一蹿,再也按捺不住,兜头便给了谢朗一拳,喝道:“这一拳,是替柔嘉打的!”
  他这一拳正打在谢朗眉骨上,谢朗嗖地吸了口冷气,眼前一阵眩晕后,酒也醒了几分。可听到“柔嘉”二字,他心中苦痛难当,便脱口而出,“是!我没用,没出息!既是如此,我也不敢耽误了柔嘉,这个驸马让别人来做!让柔嘉和我解除婚约好了!”
  
  平王俊眉微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秋珍珠忙过来劝解,“王爷,小谢真是喝多了。”又去拉谢朗,“胡说什么呢?让人听见可了不得!”
  谢朗将她的手一甩,竟低噎了一声,轻声道:“王爷,谢朗无用之躯,真的不敢耽误了公主。我求王爷,帮我解除了婚约吧。”
  他声音低沉、神情痛楚,竟似句句字字发于肺腑,平王再料不到他竟真心悔婚,一时呆在原地。
  他终究持重,细想一番,便一招手,起身走到屏风后,秋珍珠跟上,平王低声问道:“小谢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有了相好的女子?”
  秋珍珠将几个月来的暗报想了又想,摇头道:“小谢自护书回京后,没发生过什么事。他虽在翠湖胡闹,只喝酒喝得凶一些,也没听说他与哪家的女子相好。”
  平王再看了看屏风外正瘫成一团泥似的谢朗,吩咐道:“你派人将他送回家,只别让谢大人知道,请人知会一声太奶奶便是。明天起,他若是再胡闹,你接他上你的船,免得事情闹大,让人告到父皇那里去。”
  他再抬头望向舱外的深沉夜色,想起北线形势迫在眉睫、朝中政局错综复杂,宫中更似有张无形的网在悄然撒开,偏偏最器重的谢朗竟耽溺于酒色之中,帮不上一点忙,不由忧心忡忡。
  
  谢朗醒转,窗外已大亮,他觉后脑勺和眉骨处火辣辣地疼痛,刚坐起,正对上太奶奶满含担忧的眼神。
  他这才发觉自己竟睡在太奶奶的碧兰阁中,再依稀忆起昨夜之事,不禁嗫嚅着唤道:“太奶奶。”说罢下床行礼。
  看着满面憔悴的重孙子,太奶奶心情复杂,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谢朗却已拿起她床头那本《孝和新语》,笑道:“太奶奶,昨天念到哪儿了?”
  不等太奶奶说话,他翻开书,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孝和三年,宗氏有女名蕴,始年六岁时,便聪黠异常,过目不忘,出口成诗……”
  熟悉的字迹让他心中一酸,不知不觉停住。窗外正飘着细雨,他愣愣看着,面上不由现出一片温柔的神色。太奶奶暗叹一声冤孽,话却不敢说重了,只笑骂道:“巴巴地每天为我念这书,好显出你一片孝心,倒不如少出去胡闹,也好让我少操些心、多活几年!”
  “孩儿不敢。”谢朗束手听了训,又继续念了下去。
  从碧兰阁出来,他梦游似地回到毓芳园,倒头就睡。直睡到黄昏时分,他在床上苦闷地坐了半晌,仍出了谢府,施展轻功,摆脱跟着的小柱子等人,再度来到翠湖边。
  
  得了平王的嘱咐,秋珍珠早派了人在岸边留意着,远远见到谢朗的身影,便将他接上船。谢朗坐在舱中,一个人喝着闷酒,秋珍珠摒退所有人,陪着他喝起酒来。
  但不管她如何套话,谢朗始终只是闷头喝酒,只偶尔自嘲似地苦笑一声。
  眼见谢朗酒意渐浓,秋珍珠正寻思着如何继续套话,忽然船头微微一顿,陆元贞直闯进来,他满面怒火,额头青筋直跳,揪起谢朗,便是一拳。
  秋珍珠吓了一跳,上前相劝,陆元贞一梗脖子,怒喝道:“走开!”
  秋珍珠没想到一贯温文如玉的陆元贞竟会这般狂怒,愣在当场。
  陆元贞一想起柔嘉坐在银杏树下落泪的样子,便觉心痛难当,手下更不留情,谢朗被他一顿饱拳打得脸颊高肿,直挺挺栽倒在地。
  陆元贞犹觉不解气,见谢朗趴在地上,仍去摸那酒壶,一把将他拎起,大喝道:“靠岸!靠岸!听见没有?!”
  秋珍珠忙吩咐画舫靠岸,看着陆元贞将谢朗拎上马背,急驰而去,忍不住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都吃错药了不成?”
  
  陆元贞将谢朗直拖进太学,太学府内,银杏树冠盖亭亭。陆元贞将谢朗一把丢在树下,冷声道:“柔嘉八岁时,随我们来太学府玩,在你的撺掇下爬上这树,摔了下来。你小子武功好过我,先我一步接住她,结果被压裂了肩胛骨。你养伤时,柔嘉伏在你身上哭,她说什么来着?”
  谢朗爬起来,糊里糊涂中,想起这话似在不久前听过,愣了半晌,低低道:“她、她说她才是我的未婚妻……”
  陆元贞一拳将他揍翻在地,俯视着他,厉声道:“你还记得她是你的未婚妻?!她自八岁时便说要嫁给你,这份深情厚意,是别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份!你竟说要解除婚约?!她哪点不好?你竟敢看不上她?!”
  谢朗被揍得眼冒金星,在地上乱爬了一阵,好不容易靠着银杏树坐定了,悲从中来,低声道:“是她看不上我,骂我是没、没出息的臭小子。”
  陆元贞一愣,想起柔嘉在树下落泪时,似是骂过“臭小子坏小子”,面色便缓和了几分。他蹲在谢朗面前,问道:“她为什么骂你没出息?”
  醉意朦胧中,谢朗终于将哽在心中数月的话一吐为快,低泣道,“她说我没用,说我要靠她保护。她看不起我,从没把我放在心上……”
  陆元贞愣了许久,见谢朗的痛苦毫不作伪,叹了声,在他身边坐下来,温言劝道:“柔嘉哪会看不起你?只是她是公主,身份尊贵,性子娇了一些,你让着她点便是。她、她心中可只有你……”说到最后,他心中酸楚,仰头望着满天繁星,叹了口气。
  谢朗靠着银杏树,也叹了口气,苦涩地说道:“她心中没有我,她心中只有他……在她心中,无论人品还是见识,我都不如他……”他脑子越来越迷糊,说到后来,眼睛已渐渐闭上。
  陆元贞出神了一会,才回过味来,猛地转头,揪住谢朗喝问,“她心中的那人是谁?!”
  谢朗却已酒鼾大作,任凭他怎么摇也摇不醒。陆元贞只得松了手,怔怔坐在树下,听着谢朗的鼾声,心中七上八下,思绪如麻。



五一、惊雷

  翌日清晨,谢朗头痛欲裂地醒来,一眼看到太奶奶正一脸凝重地坐在自己床前,谢朗被她脸上从没见过的严肃表情吓了一跳,忙翻身下榻,跪在她面前。
  太奶奶拄着拐杖站起,冷冷道:“你随我来。”谢朗欲上前扶住她,她一把将他的手甩开,大步向前走去。谢朗忐忑不安地跟到祠堂,太奶奶将拐杖一顿,厉声道:“上香!跪下!”
  谢朗老老实实地燃了三柱香,再跪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上。
  “我问你,安宗泰熙五年,楚王谋逆,安宗皇帝出逃避难,楚王窃据了皇宫。是谁白衣素帽,带领京城士子,到玄贞门击响登闻鼓,在全京城百姓面前痛斥楚王大逆不道,从而血溅玄贞门,以身殉国的?”
  谢朗深深叩头,道:“是我谢氏第三十七代嫡宗,谢绍。”
  “明宗天泰三年,我朝与柔然国陡然交恶,是谁力挽狂澜,出使柔然,一人面对千军万马,毫无惧色,最终说服柔然国王,平息干戈,有大功于国家社稷的?”
  谢朗再叩首,道:“是我谢氏第三十八代嫡宗,谢坚。”
  “穆宗乾宁四年,穆宗皇帝病危,是谁临危受命,迎元宗入京承继大统,击败阉党谋逆的?”
  “是我谢氏第四十代嫡宗,谢璆。”
  太奶奶仰头望向满堂黑底白漆的牌位,缓缓道:“殷国一朝,我谢氏可出过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谢朗一愣,太奶奶已连顿拐杖,鬓边几缕银发随风而动,怒道:“难道你打算做谢氏第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吗?!”
  谢朗大急,争辩道:“怎么会……”
  “你不去兵部述职,不尽人臣之责,是为不忠;你整日游荡于画舫酒楼,自暴自弃,令至亲忧心,是为不孝;你身为社稷重臣,不为民谋福祉,是为不仁;你不与公主完婚,浪荡颓废,令公主伤心,是为……”太奶奶喘了几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谢朗半晌说不出话来,呆跪在地上,只觉五心烦乱,终于忍不住说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娶柔嘉,我自己的终身大事,谁也不问我的意见,就帮我作了主,我就是不愿意,又怎么样了?”
  
  太奶奶再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作为谢氏一族实际上的主心骨,她经历过几朝大风大浪,早已看透世情,通明世事。她清楚地知道如今的谢氏已不比往常,在这暗流汹涌的朝廷,必须小心翼翼步步谨慎方能保全家族几百年来的荣誉,不料这愣小子情窦初开,竟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这话若是传了出去,谢氏一族所受的牵连,真是不堪设想。
  她恨不得举起拐杖,狠狠将谢朗责打一顿,可目光掠过早逝的儿子的牌位,心中一酸,复又一软,长长地叹息一声,“傻小子,你心里再不愿意,那也改不了你都尉驸马的身份,难道你还想毁婚不成?”
  谢朗这段时间,心心念念,想的正是这“毁婚”二字,听言猛然抬头,央求道:“太奶奶,求您了,孩儿真的不想娶柔嘉。孩儿对她,没有半分男女之情。”
  “可那是皇家的婚约啊!”
  谢朗倔犟地道:“那又如何?这个驸马爷,我不稀罕,让别人做好了!”
  太奶奶气得身子微晃,谢朗忙来扶她,她看着眼前曾孙子倔强而年轻的面容,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毁皇家的婚约,连累家族不说,难道,你想让薛阁主身败名裂,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恍如晴天霹雳,谢朗更想不到她竟已看穿了自己的心事,一时间,震惊、羞愧、尴尬,各种情绪驳杂在一起,俊脸不禁涨得通红。
  太奶奶这段时间看着谢朗放纵胡闹,总以为他不过是一时冲动,过段时间就会恢复正常,眼见他越来越不象话,终于不得不和他将话挑明。
  “你与薛阁主患难见真情,太奶奶能理解。可是,这是有乖伦常的,必不能为世人所容。薛阁主是你的长辈,还是天清阁的阁主。天清阁有规矩:历代女阁主,不得婚嫁,需保持处子之身。若让人知道你与她有了私情,甚至还为了她要毁婚,那时整个殷国上下,舆论沸腾,光是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她身为女子,必然要承受更多的责难,此时此境,这世上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所?!”
  谢朗立时呆住,作声不得。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明远,撇开公主的婚约不说,薛阁主对你有救命之恩,你、你对她又有情,可是,你若一意孤行,不肯悬崖勒马,那你就是把薛阁主给毁了!你若真为她好,从现在开始就要忘记她!” 
  如有当头棒喝,谢朗耳朵嗡嗡作响,他面色苍白,双腿发软,慢慢跪坐在地。
  太奶奶看着他这副模样,曾经以为早已忘却的记忆重新袭上心头。当年的单风,突闻自己要遵父母之命嫁给谢家时,也是谢朗眼下这般模样,并无二致。
  再怎么历经沧桑,老人这刻仍是伤感不已,不禁长叹一声:“你已经过了弱冠,是个大人了,该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吧。太奶奶老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说完,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出了祠堂。
  
  谢朗如木头人般在祠堂跪到天黑,才木然地站起来,伸展一下两条麻木的腿,到马厩牵了马,梦游似地出了谢府。
  他骑上青云骢,挥下马鞭,迷迷糊糊中出了西门。星月朦胧时,他抬起头,下意识收了一下缰绳,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来到了那一夜与薛蘅独处的梧桐树下。
  梧树仍亭亭如盖,树下,那夜烧烤野鸡的痕迹仍依稀可见。
  谢朗靠着梧树坐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当清晨的霏霏细雨将他的头发洇湿,他睁开双眼,下意识看了看右肩,心中酸楚难当。
  晨光朦胧,冰凉的水珠自发际滴下,滑过他的鼻梁。他用舌头舔了一下雨水,呆了呆,猛然跳了起来,心脏在一瞬间跳得比战鼓还要激烈。
  那日清晨,她在自己肩头醒来时的眼神,细雨中静静对望时的眼神,还有她说的那句话,与她后来的冷漠尖刻相比,简直不象是同一个人。
  太奶奶的话忽然闪过脑海:“你若真为她好,从现在开始就要忘记她!”
  莫非、莫非……
  
  他呆立在细雨之中,忽悲忽喜,心乱如麻,茫然无措。可终究似乎看到了一丝光明,就象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浮木,再也不愿意松开,他咬咬牙,跃身上马,挥鞭向西。
  细雨中驰了十余里,凉风过耳,谢朗才逐渐冷静下来,虽恨不得插翅飞上孤山,找薛蘅问个清清楚楚,可他心里也清楚,即使到了孤山,只怕见到的还是她的冷言冷脸。
  他拉马静立,思忖再三,终拉回马头,向涑阳急驰。
  
  快到西门外的离亭,树林里忽然传来野鸡的急促叫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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