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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犹奏别离歌-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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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青的目光停在我丝绦系的曼荼罗香包上。
这夜,皇上与和子留在了芙蓉园。
我们离开时,韦青悄悄唤我:“姑娘留步。”
于是含笑回首。
“姑娘这香包是何处得来?”他眼含惊异。
我有些不高兴,这大男人怎么可以如此八卦。于是淡淡回他一句:“有什么不妥么?”
他摇了摇头,叹息:“也许你不曾与其人有何机缘。也许你是从别处辗转得来的罢。不过姑娘,这香包可能会给你带来无限荣华,亦可给你带来莫名之祸。”
我一哂,浑不上心。想是这韦将军倾慕和子又不得,喝醉了酒寻我开心罢。若是在现代,我定然大大方方指准他的鼻子骂他花痴了。
芜夜从我身边经过,侧过脸,温言道,该走了。
我敷衍着欠欠身,与芜夜并肩离开。
而心却随着步子渐渐沉落。这韦青的话到底藏着什么玄机?不过是一只些许精致的香包罢了。清凉晚风甚是醉人,想这些无聊的事做什么呢,不就是一个香包么,若可以引来莫名之祸,到时候扔了便是。
如此一想,心情舒朗许多。
“今晚月色很好么?”芜夜蓦然开口。
我看见他干净的脸庞沐满月色,悄悄将一句话温柔地藏在了心底:芜夜,你的样子真好看。
2.
和子被封为良媛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宫。宜春院里的姐妹或是欢喜或是嫉妒,平日练习歌舞愈发用心,只等一日陪侍君王侧,享尽一切尊宠。
只有婆婆悄然叹息。
“婆婆,我会永远陪着你的。”见她满眼沧桑,我心骤然疼痛。
“若寻得良人,相伴一生,白首不相离,那才是最好的呢。”婆婆呵呵笑了,“傻姑娘,我时日无多,陪着我多么没趣。”
我伤感起来:“婆婆……”
她上前安慰我,抚摩我的额头:“婆婆知道静儿是明白人,婆婆心里都清楚。只是女儿家一旦耽溺男女之情,便最难脱身。粉身碎骨也是愿意的。而却不知,一旦他心里没有你了,你活着也是错,死了也是错,笑也是错,哭也是错,一切都是错。”
我心一凉,似乎触动了一些遥远的记忆。但旋即是温暖。静儿,静儿。是爹爹才这样唤我的埃
我一身烟碧襦裙,躬身在花房里浇水。新辟的小园子里撒了薰衣草花种,湿润丰厚的泥土散发出清凉香气。
婆婆突然愣住,盯紧我丝绦上的香包:“静儿,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脸霎时红了,当然不能敷衍她。正准备老老实实招了,却听婆婆道:“这是南诏国的青年男女私订终生的信物啊,你看这曼荼罗花纹……静儿,这香包非是寻常人所有,你看那玉佩,分明是南诏王族才能拥有的。”她眯起眼,脸上的纵横沟壑渐渐便得生硬冰冷:“静儿,你知道现在南诏国与吐蕃互有来往,暗中欲对大唐不利……”
“静儿,这究竟是从何处得来?”婆婆言语出奇犀利。
我涨红了脸,都怪我从前没把历史学好,并不知道唐朝与南诏国的诸般过节。区区一个香包亦能惹祸。
“婆婆,是一个南诏少年赠予我的。”我没有说出大公子的身份,只是担心婆婆生气。
婆婆脸色微缓:“静儿,婆婆不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不过也难怪,少年多情,婆婆也清楚。只是,来历不明的人与事,还是少碰为妙。毕竟,都是女人家,若有差池,吃亏的依旧是自己。”
这番话的确贴心贴肺。
婆婆用更温和的语气安慰我说:“你不清楚个中缘由,并不怪你。只是以后,万不可将这香包随意示人了。”
我暗暗心惊,听话地将香包收起。那一枚温润的玉佩凉丝丝掠过我的肌肤。我心一阵迷乱,蓦然想起那日〃奇〃书〃网…Q'i's'u'u'。'C'o'm〃他将我横抱在马上的放肆与嚣张。
婆婆意味深长地望我一眼。我仿佛被窥透心思,又一阵惊慌。
“彼此不要再有来往了。”婆婆叮嘱。我恭顺地答应,但心里却生出不甘,不就是南诏国的大王子么,这样眉目俊朗的男子,又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但又想起那日在芙蓉园韦青说过的话,我也不敢太大意。毕竟这是唐朝,多生一个心眼无甚坏处。
进宫送花,刚至歌飞楼前,便见韦青负手立于宫门外流连。还真是个痴心男子,我抿嘴一笑,款步上前:“韦将军如何徘徊在此而不入?”
他竟腼腆地红了脸,仿佛是被说破心事的少年,倒也有几分可爱。
“进来吧。”我笑道,“陪和子姐姐说说话解解闷也是好的。”
他惊奇地望着我。我也吓了一跳,原来自己又忘记了身份与规矩。没有允许,男人决不可以自由出入嫔妃的宫室。且,和子已被封良媛,就算品级再低,到底不是一般宫人了,我断不可以直呼作“姐姐”。
还好韦青没有追究。我匆匆进门。他突然要我留步。
“苏姑娘,阮舟成亲了。”他眼神复杂,“叫良媛娘娘放宽心,不要强做欢颜。”
我心别地一跳。原来也是个聪明人,竟打听到和子与阮舟的事,还能看出和子的强颜欢笑。我点头,要他放心。但面色又一凛:“不知韦将军此言何意。说到底,良媛娘娘也是皇上的人了。”
我捕捉到韦青眼里掠过的一丝苦楚。心亦软了,轻轻叹息,转身进了院门。
“姐姐,阮舟成亲了。”犹豫片刻,我还是告诉了她。
原本低头抚弄盆花的她蓦然停了手中的动作,肩膀微微一颤。
“娶的是书馆主人的女儿,是个很秀气的姑娘。”我索性全告诉她。
她静静回过身,唇角浮起一痕笑意:“如此也好。”
“姐姐,你要保重。”我藏着眼里的怜悯,心知她定然痛苦无比。她一抿唇,努力微笑:“我很好。妹妹要放心。”
一时无话,她忽而想起了什么:“妹妹,那日我见你身上配了一只香包,韦将军说那是南诏王族才可拥有,要我转告你,凡事小心。”
我一头雾水:“韦将军又是怎么知道?”
她眉间衔了一丝忧虑:“他曾出兵南诏,对那里风土人情多有了解,也知晓一些厉害关系。我听说,陛下又要命他随李宓大将军率兵攻南诏了。”
她用洞悉一切的眼神看定我:“妹妹,我还听说,你与南诏国大王子有来往。甚至坐在他的马上招摇过市。”
血一下子涌上脸来。招摇过市。原来我的一举一动全被人看在眼里。
“妹妹。”她用更小的声音凑到我耳边说:“也是韦将军告诉说,南诏国大王子自天宝五年就被送至长安。名为修习汉学,实则被朝廷当做人质。你一定要离他远一些……”
原来如此。心头滚过一片复杂的滋味。突然想起那日,他凑在我耳边说:“若是在南诏,我们就可以尽情纵马,看苍山洱海风花雪月,不似这里有千万般的拘束。”
回到宜春院。默默阖了门窗,悄悄将那香包从贴身里衣内取出。温润清凉的白玉佩静静躺在我掌心内。指尖细细掠过玉佩,这才看清玉佩上浅浅镌着的一行字:之子于归。刹那羞红了脸。将玉佩翻过,又是一行更小的字:南诏大王子凤迦异。
无需将香包凑在鼻端,既可闻见薰衣草的清淡芬芳。我留下了一些种子不舍得种下,仿佛是含着一段没有着落的心事。
于是默默叹息,将香包又收起。
天气闷热,人懒懒的什么也不想做。玉儿端了酸梅汤来,我也只吃了两口。真是难为古人了,大热天,没有空调没有冰箱,还要穿层层叠叠的繁复衣裳。我不停摇着团扇,扇出来的却都是热风。棠儿抿嘴笑:“姑娘不要急躁,人静下来也就凉快了。”我看她们两个也都汗湿了满脸,倒是耐得住热。
“要是有冰激凌吃就好了。”我无意中嘟哝了一句。
玉儿棠儿皆是迷惑:“姑娘要吃什么?”
我失笑,忙回过神:“没有什么的,我在乱说呢。只是在回想故乡的种种。”
“真好,姑娘记得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棠儿嘴甜。
我暗暗苦笑,暂且打发她们歇息去。
黄昏时,火烧云染醉了遍天,风有了些微凉爽的意思。沐浴罢,倒有心情抱着琵琶闲弹几曲。于是流水般的过往又徐徐展现。
虞山,小庭院,慈和的爹爹,衣冠鲜丽眉眼端庄的思贤哥哥……弦音里含了千万般温柔,引得姑娘们静静立了一片。弦音止了许久,方有人哀声道,静娘,静娘,你为何要作这样另人断肠的曲子,听得人心都被揉碎了。
“我想家了……”又有姑娘小声说。大家都被这感伤所渲染,乡愁弥漫了宜春院的黄昏。楼角屋檐的风铃叮咚微漾。
我抱起琵琶黯然转身。
为什么,我只记得这些。
为什么,我不记得了后来的一切。
我怎么来到了长安,虞山的家呢,爹爹呢,还有思贤哥哥呢?
头疼袭来,宛如被噩梦攫祝
昏沉沉醒来,已是次日凌晨。
松松挽了飞云髻,换一身素色襦裙,镜中的女子又憔悴许多。没有艳丽的姿容,没有讨巧的表情,有的,不过是眉宇间暗含的迷茫与哀愁。
我用力抹开额头,想化开那些纠缠的情绪。但,眉似乎蹙得更紧。
喟然一声叹息。
莲池里盛开着花朵,白翅的鸟儿栖在水畔,时而滴呖出几声媚人的啼叫。抱起琵琶坐到莲台畔,头疼倒轻了一些,手指一舒,徐徐落下一串音符。
“静娘真是聪敏无双。”常有人赞叹。
而聪敏无双又怎样,不过是满心寥落。来时的路已回不去,从前的事却也记不清。清高从容里,何尝不藏着不可言说的寂寞与孤独。
3.
日子平静地过去,仿佛是随手牵出的大片锦缎。
天气闷热,心中亦是不平静,更没有作出新曲。时常,唇上起满燎泡,又疼又胀。只有到芜夜那里,他包了一些草药与干花,要我用花房的山泉水泡了喝。
“不过是心火旺盛,你不用担忧。”他微笑。
“你……还没有把过我的脉。”我的声音无端端多出一丝怨。
他笑了,仿佛是深潭水漾起涟漪。于是静静取出一缕丝线。我阻止道:“都是相熟之人,没有这些避讳。”其实心里也是哭笑不得,古人真是迂腐之至,仅凭一根丝线的牵连又怎么能号准脉。
他顿了顿,还是将一方丝绢轻轻覆在我腕上。
他十指微凉,缓缓扣住我的腕。我紧张得几乎窒息,想装出平静,但慌乱的心跳却无法隐瞒。
我看见他眉间扫过一丝隐忧,却又不好问。
“……你脉细滑促,该好好调养才是。”他的神色又恢复了清宁,“千万不可劳神太多。”
他摸索到笔墨,在药笺上写方子。
生熟地。山萸肉。川山药。牡丹皮。泽兰泻。云茯苓。桃仁。赤白芍。全当归。制川芎。仙茅。仙灵脾。
端正儒雅的字。
我本不喜欢喝这些清苦的药。但,这是他开的方子埃
“不要勉强自己了。”他将方子轻轻交给我,用从来未见的温和口吻说,“我知道你一直想找到那些记忆。那是一场痛苦与折磨。不要把自己弄得越来越虚弱了。我们不是仅仅依靠记忆生活。”
我心里狠狠震了一下,温暖与悲凉齐齐涌上来,漫过全身。而开口时,还是淡淡的一句:“知道了。”
而又突然问出一句:“芜夜,你上次说的那个崔思贤,他是不是虞山人?”
我看清了芜夜温和清瘦的脸上急速掠过的讶异,而,很快,一切平静。他笃定地告诉我:“不是。他是长安人。”
我分明感觉出异样。但,还是默默咽下去。紧缩的心房徐徐松开,十分疲惫。芜夜微微侧过身,神情又是云淡风清:“静,你看是不是已到了黄昏。”
他没有叫我姑娘,没有叫我静娘,他叫我,静。
莫名而来的眼泪盈于睫上。
但,还是努力,不让他听出情绪的波澜:“是,已经是黄昏了。”
“长安的黄昏,天空总是无比旷远悲壮,所有的繁华喧嚣都沉落下去。”他静静说道,声音里有一种寂寞,却也是从来没有的温柔。
我将视线转向天边,果如他所说,黄昏的天色无比旷远且悲壮。心缓缓落下,获取了片刻安宁。
芜夜,芜夜,你究竟有怎样的内心,才使你如此通透如此深沉。
4.
茜纱窗滤来明净的阳光,莲花模样的熏笼内徐徐飘出几缕淡色清烟。[小说下载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和子微微垂头,细细理顺胸前的珠翠。一截杏红色罗纱袖子露出来,腕上的臂环手镯叮咚有声。
我掐了几朵新鲜玉簪,插入她丰厚漆黑的发髻。
她愈发美了,眼神却是惊心的苍凉。
我想找一些欢喜的事讲给她听,没待我开口,她倒先笑了,取出枕畔一只精致无双的小金丝笼,在我眼前晃了晃:“妹妹猜里面是什么?”
我自是不知。
她噗嗤笑道:“蟋蟀啊!妹妹你听——”
一叠声脆生生的吟唱。我不由笑了,难为她还有这样的心思。她又从枕畔寻出几枚一样大小的小金丝笼,递了两个给我:“妹妹拿去玩好了。”
“夜里寂寞……听了这蟋蟀声,倒觉得可爱,困意也来了。”她在妆镜前徐徐理妆,美丽的额黄涂满颊边,“但,到底还是清冷的。”
我拍一拍她的手,算是安慰。模糊中记得历史书上说,玄宗专宠杨贵妃,连他深爱多年的梅妃江采萍亦被杨贵妃驱至清冷的上阳宫,郁郁多年。那么和子在宫中的境遇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贵妃娘娘有旨,宣良媛娘娘至上阳宫1太监尖细的嗓子响起。
和子略略一惊,金丝笼子几乎落地。
上阳宫,不是失宠的梅妃居住的地方么,与冷宫无二了。杨贵妃宣和子去那里又是什么意思。我疲倦地扶了扶额,没有什么比生活在皇宫更折磨人了。
但还是要陪和子去的。
上阳宫很偏僻。
而出人意料的,这宫殿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冷〃奇〃书〃网…Q'i's'u'u'。'C'o'm〃宫模样。这里花木扶疏,间有奇石流水,颇富韵致。一个恍惚,倒觉得这里浑不似富丽的宫室,分明是江南诗礼之家的庭院。
而偏偏,杨妃要在这里设宴,以这热闹反衬这冷清。那么玄宗呢,总该顾念与梅妃的旧情吧。
我见到了传说中的梅妃。她一身月白上襦,烟蓝细裥褶子落梅瓣的长裙,披了素色暗花礼衣,肤白胜雪,而眼神却是惊人的苍冷。
“姐姐,许久不曾见姐姐的惊鸿舞,妹妹想看一看了呢。”笑盈盈的杨妃款款落座。乐工舞娘皆陪侍在侧。
梅妃淡淡一笑:“还是妹妹的霓裳羽衣舞更是动人。”
杨贵妃一哂:“不敢。只是听闻姐姐心如止水,前日皇上赠了姐姐一斛珍珠,姐姐也拒绝了。如此,姐姐的舞姿该是愈清高愈美了吧。”
梅妃依旧从容微笑:“妹妹是备了节目的吧,不要让我等久了。”
我不由佩服梅妃的神定气闲。“一斛珠”的故事我记得。书上讲,梅妃,姓江名采苹,莆田人,婉丽能文。开元初,高力士使闽越选归,大见宠幸,性爱梅,帝因名曰梅妃。造杨妃入,失宠,逼近上阳宫,帝每念之。会夷使贡珠,乃命封一斛以赐妃,不受,谢以诗,词旨凄惋。
她们彼此对峙,我在一旁看得心凉。
而和子,不过是杨妃拿给梅妃看的幌子,你看你看,皇上又有了新宠。梅妃你还是死了心吧。
“姐姐,不要理会她们。”我恨恨道,“无聊死了。”
和子连连掩我的嘴,眼神惊恐。我怎么又一时忘了忌讳,这不是言论自由的现代埃
“韦将军出征了。”和子淡淡说。
我感觉她是想念他的,于是微笑:“听说他很快就要回来。”
“但听说,他回来之后,又要去南诏了。”和子百无聊赖,拨弄衣衫的罗带。檐下的风铃叮当做声,她亦缄了言,默默发呆。
而我却叫两个字击中了心:南诏。
南诏。凤迦异。
该有多日不见了罢,那枚香包,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罢了。于是有一丝怅落。细细想来,我与他也不过有两面之缘。念念不忘是不应该的。
收起这些绮念,回花房侍弄花木吧。植物是最清洁的,她们沉默,湿润,芳香,安静。连忧伤,都是温润宁静的。
有时候想,就和婆婆一样,一生侍弄花木,不染红尘,亦是好的。
5.
中秋节。
照例又是宫廷大宴,照例又是和子献歌。
这一次,她唱的是我新制的曲子《》。
玄宗蓦然问:“一直听说宜春院内有个名动长安的制曲娘子。不知这曲《玉阶怨》可是她所作?”
和子脸色稍异,敛衽答道:“回皇上,正是。”
玄宗眯起眼来,一面饮酒,一面对身边的嫔妃王公道:“听说这位娘子还会莳弄花草。”
杨贵妃剜了我一眼。
楼台一侧,抱着琵琶的我下意识朝芜夜身边躲了躲。
但杨贵妃已开口道:“臣妾认得这位娘子,她是许良媛的闺中好友呢,时常进宫送花。她琵琶弹得亦好,皇上何不召见她呢?”
我只有硬着头皮趋前跪地,尽量平静地组织语言。
我就在玄宗的注视之下埃这位被后世诗文搬演了无数次的帝王,竟用慈和的声音唤我:“静娘,你抬起头来。”
我一阵眩晕,隐隐恨起来,为什么我不生就一副惊艳的容颜呢?这念头倏而一闪,不由暗暗吃惊,原来自己竟还有这样的不甘心。
我抬起头来,直视他。
他到底老了,额角皱纹纵深。只是依旧天圆地方,器宇非凡。那眼里,甚至是与年龄极不符的轻佻与妩媚。我不由失望,连忙收起视线,又将头垂下。
大唐已到了奄奄垂危的境地,国力衰微,战事频繁,他竟也能有心情在这里赏月设宴逍遥自在。
但我什么也不能说。我只有低眉顺眼,柔声回答他的问题。
“朕封你作才人。”他突然道。
我吓住了,才人!似乎记得宫里的规矩,才人比良媛小一级,但比一般宫人的地位要高出许多。当初武则天还不是从才人一步步走上去的。
但转念即想到宫廷的尔虞我诈互相算计,便脊背生凉。且安史之乱就要爆发,这个才人也没有什么好做的了,都逃不了四散流离的命运。我一时思绪混乱,差点开口来一句:“我才不要当才人。”
所幸,我冷静了。
这是唐朝,这是在君王面前,就是他现在叫我去死我也不能辩驳……何况,是给我名号。
我哭笑不得。
“朕爱极你作的每一支曲子。早听和子说你才艺非凡,果然有一身书卷气息。”他不吝赞词,我竟有几分得意。原来才华可以弥补我容颜的平庸。
从此,我便是苏才人了。
那么,也要从宜春院迁出来了。杨妃暂时安排我留在歌飞楼。这样也好,一个人住一间宫室多冷清,晚上做噩梦都没人管。
这个中秋,该是我最后一个自由的中秋了罢。
我心生寂寥,默默走在长安人潮汹涌的长街上。
那枚玉佩默默摩挲我的肌肤,一阵温润的凉,像一段绮美遥远的梦。
我将曼荼罗香包捧在手里,细细看那繁复精致的刺绣。手指掠过玉佩上细若蚊足的字迹,一面是“之子于归”,一面是“南诏大王子凤迦异”。
我来到了荐福寺门前。这座寺庙香火鼎盛,善男信女们虔诚祷祝。我本不讲究这些,却也跟随人流迈进寺院门槛。金身佛像慈眉善目,悲悯地注视匍匐于莲座下的芸芸众生。
拈了香,却不知该祈祷什么。心事一阵迷乱,又是一阵头疼。就这样,将香递了出去。
那么香包,也一并留在香案上好了。本就是不该属于我的东西。
就这一瞬的迟疑,我蓦然觉出,自己,似乎正在旁人的注视中。
缓缓回身,胸口有热流滚过。嗫嚅片时,渐渐静下来,轻轻喊他,一切如常:“大公子。”
多日不见,他竟成熟了许多,眉目间含着冷峻,还有,一丝丝的倦懒。他一身汉服,绾着髻,手里亦拈着香。
“你最近还好么?”他唇角牵出的笑化开了面上生硬的棱角,“那些花种撒下了么?”
“我还好。那些种子撒下了一些,亦留了一些。”我强忍着莫名的悲戚,静静告诉他。
他的笑容更深了。回身面朝佛像,郑重祷告,将香插好。
“你猜我刚刚对佛祖说了什么。”他忽又调皮地眨眨眼,一切都回来了。
我讷讷摇头。
“我说,请佛祖保佑我能够带你回南诏,纵马四方。”他温润的言语拂得我耳廓作烧,渐渐连脸都烫了。
“静娘。我能够这样叫你吧。”他离我又近了一步,“佛祖为证,我的话句句为真,若有违誓,定遭……”
我连连掩他的口,不许他赌咒发誓,心皱缩得无法呼吸。
“你也心疼我。”他狡黠地笑了,握住我拿香包的手,“你一直留在身上么?你知道这枚香包是什么意思么?”
我凄然一笑:“我知道。大公子,不可以。我承受不起。”说着,狠心将香包还到他怀里,抽出手,转身便走。
“静娘1他一把抓住我我袖子,“我们去南诏,那里比长安温暖,四季如春,花开成海,又是自由自在,难道不好吗?”
好,当然是好。但为什么,你不早一日对我说这些,你不早一日带我到那四季如春花开成海的南诏去。现在,一切都晚了。思绪绞缠,几欲哭泣,却还是静静的一句话:“大公子,我明天,就要进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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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是呢喃一片的祷祝声、钟磬声,还有叮咚的环佩相击。我匆匆行走,一连撞上好几个提着灯笼的人,来不及道歉,我一路跑回了宜春院。
他没有跟过来。抑或是,他没有找到我。
和衣倒在枕上,心失落到底。耳边是玉儿与棠儿的小声叮嘱:“姑娘,宫里来人吩咐,要姑娘三更天即沐浴梳洗,更衣停当后进内苑呢。”
我勉强睁开眼。
“姑娘,恭喜姑娘,明日就是宫里的人了。”玉儿笑得天真烂漫。
我将锦被蒙住头,一声不响。
“姑娘,快起身吧。”棠儿又催,“过会子怕是耽误了。”
我的天,我真的不想进宫。这简直是逼婚啊,若是在现代多好,我机票一买飞到天涯海角去,谁也找不到我。但现在,现在,不可以。
我突然起身,倒把她们吓了一跳。
“姑娘要去哪里?”
“我要去见芜夜琴师。”话刚出口,即刻后悔。深更半夜,哪有往男人那里跑的道理。于是连连说:“不是不是,我是说,我该沐浴了。”
她们两个相视而笑,终于如释重负。
6.
其实当才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居住,从宜春院搬到了歌飞楼。使唤丫鬟也多了两个,平日与和子住在一起,互相说说话解解闷,没什么不好。若是想回宜春院透透气,只要跟管事太监禀告一声,一般都能得到批准。
我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只是,寂寞罢了。
也学了和子,将盛了蟋蟀的金丝笼子放在枕畔,长夜漫漫,听蟋蟀声打发时光。秋愈深了,蟋蟀纷纷死去,金丝笼子空了,就装几枚南国进贡的红豆,摇啊摇很有趣。
百无聊赖。
玄宗很难得召见我一次,不过是差人打听,我有没有作出新曲。
如此一晃,又老了一岁。
记忆仿佛进入漫长的冬眠。我没有记起新的东西,那些片段依旧是片段。
有时候痴痴想,如果将来没有安史之乱,如果我可以这样安静地待在宫里,与世无争,也是好的。
但偏偏,历史偏偏要走到那一段去。
预知未来是一件痛苦的事。眼看着灾难就要来临,却无能为力,却必须缄口,生生卷入历史的滚滚洪流。
回宜春院看婆婆,婆婆欢喜地告诉我,薰衣草要开花了。
这是天宝十三年六月。
云南郡都督兼待御史剑南留后李宓、大将军韦青率十万余兵马,授命再征南诏。唐军由剑南出发经石门道入滇池,初七攻下安宁城,三日后抵达曲驿,经舍川往西至云南城,历时短短七日便先后攻下云南、白崖两座城池。一时间,唐军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南诏国节节败退。不日,唐军十万铁骑已兵压太和城。
太和城乃南诏迁都之前的老都城,东面紧靠西洱河,西面倚仗巍巍苍山,南北筑起连绵城墙,太和城依仗天险地利,浑然便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
……
我悄悄留意有关南诏的消息,心无端端被悬在半空。
这日,在歌飞楼,与和子一起刺绣玩耍。我没耐心,绣了两针就倦了。宫内很静,漏刻徐徐记录着时间的流逝。和子忽而眯起妩媚的眼:“妹妹,你就想一生都在宫里这样安静地待着么?”
我笑:“难道要热闹地过?”
和子轻道:“妹妹不记得梅妃?”
“她这样也挺好的。种了一园子的梅花……”
“我不要1和子突然丢了手里的绣花针,眼神灼灼,“我不要!我背弃了阮哥哥,我死心塌地待在了宫里,再叫我死心塌地陪上我的一生……我不愿意。这样,与住冷宫有什么区别?”
“妹妹。”她用更神秘的口吻说,“妹妹,我们姐妹二人,难道对付不了一个她?”
当然是对付不了。杨贵妃的几个姐姐都是一等一的妖娆女子,早将玄宗迷祝且杨妃还有个哥哥杨国忠。我与和子无依无靠,拿什么去争去斗。
于是劝:“我们姐妹安安静静过着,没什么不好。”
“妹妹,你毕竟单纯。”和子叹息,却又冷静地望我一眼,缄口不语。
“听说,韦将军他们打了胜仗。”和子有意无意说。
“哦。”韦将军打了胜仗,那么南诏就败了,那么……大公子的境地,是不是也会变得糟糕起来。他,现在还是长安么?
“妹妹,你是不是心里有芜夜琴师了?”和子突然用洞悉一切的眼神盯住我。
我没有否认。和子点点头:“我知道妹妹的心思。你与他也般配,都是清高孤决之人。只是妹妹,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你们一生都不可能在一起的。”
“所以妹妹,我们必须在宫里争出一席之地来。”她坚定地握住我的手,“妹妹,你是我这里唯一的亲人。我们姐妹情分,应该不同一般吧。”
我淡淡抽出手:“姐姐,我觉得没有意思。”咽下的一句话是:安史之乱就要爆发了,连杨贵妃都要被缢死在马嵬坡,我们二人还有什么值得争的。
她神色哀伤。过了许久,还是微微一笑:“妹妹,姐姐句句话都是为了你好。你总有一日会明白的。”
陌上桑
寒螀爱碧草,鸣凤栖青梧。
1.
天宝十三年的春天,姗姗来迟。
开春之际,皇上病了好几场,他失眠得厉害,心口亦疼痛无比。太医日日会诊,开出的〃奇〃书〃网…Q'i's'u'u'。'C'o'm〃药却不奏效。于是大批太医被革职,一时间人心惶惶。宫里梅花依旧开着,愈显冷清。宜春院亦安静起来,所有人眉眼间似乎都衔了疲惫与茫然。
和子却偏偏要衣不解带侍奉在皇上病榻前,还孜孜不倦跪到佛堂里为皇上抄写经文祈祷平安。
我觉得可笑,这些幼稚的手段,后世电视剧里搬演了千万遍的。于是又与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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