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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犹奏别离歌-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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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楼的酒亦是醉人,春衫薄透的姑娘们唇红齿白,争着抢着要伺候这位名动长安的琴师。酒液淋漓,醉眼惺忪。墙上嵌着描金的枝蔓与怒放的牡丹。廊檐下是一盏又一盏妩媚的纸灯。

那些姑娘们疑疑惑惑,私下里总要问,为什么陈公子在欢爱时总要喊一个人的名字?

叫……叫什么来着。

好象是良卿。

姑娘们纷纷嫉妒,谁是良卿,惹得陈公子这样心心念念,连在梦里都不放过。

每一晚,胭脂楼的无数纸灯次第点燃。不动声色地照耀长安渐渐变深的夜。丝竹盈耳,歌台暖响。那些美丽丰腴的歌妓,将一丝惆怅调和成文雅的炫耀与精致的享乐。牡丹盛放至颓败,又很快,被换上新一批,依旧绚烂无忧地开。

这是长安的销金窟子,叫人彻底忘记时间的流转。

一丝清冽且熟悉的芳香,深醉的芜夜缓缓醒来。

窗外在落雨,湿漉漉的空气稠得化不开。芜夜静了静,看清姑娘手中端了一碗茶。那茶香彻骨,似乎是最正宗的明前茶。而又夹杂了几缕花香。

他顺着那双手往上看,看到杯盏里几枚徐徐舒开的茉莉与珠兰。再往上看,娇颜,冰肌,凝眸如水。是梦吧。他笑了笑,怎么可能,面前的姑娘,竟与良卿一样的容颜。

“芜夜哥哥。”

他浑身一个激灵,猛然起身,不可能。一定是梦,一定是自己想痴了。

“芜夜哥哥……”她轻轻一笑,“不认得我了么?”

不,决不可能,这是长安,这是胭脂楼,不是烟水妩媚的杭州,不是十里花开的西湖。他狠狠掐了掐手腕,而她已放下茶盏,泪水滑落。她狠狠扑到他怀里,揪紧他的衣衫:“你不认得我了不要我了么?”她在他怀里慢慢软下去,脸高高扬起来:“芜夜哥哥,我不相信那天你对我说的话,我逃出来,听说你去了长安。我也要到长安来……芜夜哥哥,我来了,我终于看到你了。我知道,我一定能找到你的。我们一定可以生生死死不相离……”

万千的隐衷都奇%^书*(网!&*收集整理可得到宽恕,芜夜紧紧搂住她,她用力掐着他的腕,两张脸死死贴在一起,再也不愿分离。房内的水仙亦受到氤氲之气的感染,刹那绽放。罗帐滑下,窗台飞起一群鸽子。

“你……竟依旧璞玉浑金……”芜夜痛苦地皱起眉,十指颤抖着抚过她身上每一道伤口。

她泪如泉涌,却骄傲无比:“为哥哥守身,死也甘愿。”

自小娇惯的公侯小姐,为了追随他,竟一路从杭州辗转到长安,又流落烟花,这样固执到死的爱恋,这样绵绵不尽的深情。

刚刚披起的衣衫又如片片飞起的蝶,二人再度紧紧相拥。她默默将指甲嵌入他的脊背。他缓下来,悄声问:“将你弄疼了么?”

她的眼泪流得更多:“哥哥,我已是胭脂楼的人……从前的良卿,已经死了。”

多么可怕。原本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而今却沦落到恩客与烟花女的地步。她闭上眼,浑身簌簌颤抖。他将她搂得愈紧,愈是绝望。

“哥哥,你要赎我走。”她自怜地望着满身伤痕,“妈妈定要我接客,我死也不从。上天有眼,我终究是你的人了……哥哥,你一定要赎我走,我等你,死也等你。”

8.

第一次见到崔思贤,是那个暮春的午后。他邀芜夜去府上小坐,说自己亦喜音律,闲来无时,还会抚琴吹箫。长安城里这样附庸风雅的公子比比皆是,他们常以结交风流名士为乐,互与攀比。

那么结识长安城中最出色的琴师,亦是一桩幸事吧。

芜夜性情孤傲早已出名,但他却同意了思贤。也许是见他谈吐不俗,也许是见他举止非凡。

崔府并不大,但步步是景、错落有致。横烟渡,尘埃外,青枫桥,风烟榭……那些亭台楼阁都有着美好的名字。思贤一身洁白丝绸深衣,纤尘不染。他与芜夜一起品茶赏花,兴致高时,命府上歌姬遥遥献歌,其声婉转清扬,自有风韵。

芜夜说到这里,顿了顿。

竹台上的茶水早已凉透。崔思贤。这三个字让我心头一颤,却顷刻如迷茫烟水,不可琢磨。

我想起自己答应芜夜,在他回忆时不要打断,于是收起疑惑。思绪随芜夜的述说再度抵达从前的时光。

崔思贤说,久闻芜夜兄琴艺超绝,长安城无人可比,不知思贤可有福气静听一曲。

芜夜没有拒绝。清香焚起,净手洁面,他弹出一曲《》。

思贤脸色微微一变,但还是微笑,芜夜兄可知此曲由谁而作?

芜夜道,传说是一位虞山来的女子因思念情郎而作。

这时,回廊外簇拥来一个雍妆的女子:“夫君好雅兴,家中来了贵客,却也不叫我来。”

后来才知道,这是崔夫人许春棠,出身名门,父亲官至兵部尚书。

春棠生性爽朗,全无忸怩之态。款款入座,含笑请芜夜再弹一曲。芜夜没有推辞,曲罢,却见春棠正侧头对自己笑,那神情又一下成为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黄昏,崔思贤宴请芜夜,芜夜意欲告辞,春棠却趁没人注意拉了拉他的手,又轻轻一捏,眨一眨眼睛,有一点小奸小坏的模样:“芜夜琴师,且留下来喝几杯无妨。”

他留了下来。丫鬟布菜时,思贤有些卖弄地说:“这烤全羊是专门请西域来的师傅做的,味道极鲜嫩。”

春棠却横了他一眼嗔道:“有什么好的,当初我跟我爹去燕山之外,那里的烤全羊才好1

思贤笑着解释,天宝初年燕山北面有游牧民族入侵,岳父大人骁勇善战,举兵平定战乱,立下大功。岳母大人随军而去,战乱中产下春棠。

春棠笑嘻嘻道:“塞外风光好呢,不打仗的时候,天蓝水清,草原上开满格桑花。我最喜欢骑马,马儿乖极了,脾气特别好!诗里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景儿我也见过呢!真如梨花一般,毫不作假1

春棠第一次拉住芜夜的手时,芜夜惊呆,继而后退两步:“崔夫人……”

“什么崔夫人1春棠叫起来,“他娶我不过是想巴结我爹!他对我好也不过是想我在爹爹面前说点儿他的好话。现在他也当上了太常寺卿,该满足了1

芜夜吃惊。春棠趁势伏到他怀里:“芜夜,你没来我们府上时,我就偷偷出去听过你的琴了。隔着竹帘子,我常常听得眼泪横流。所以见到你时,一点都不觉得陌生,仿佛我们是认识很久了。不,我们是注定要认识的!芜夜,长安城纵然风光繁华,但总归不自由,还是塞外好!不要在长安弹琴了,我们一起去塞外好不好?不会有人认识我们,不会有人打搅我们!我们骑马放牧,逐水而居,你只给我一个人弹琴,好不好?我们可以生许多许多孩子,一起走到天山脚下去……”

“夫人自重1芜夜恢复冷静,“我要告辞了。”

“你就这么喜欢长安的歌舞喧嚣?”春棠傲然道,“长安第一琴师的名号对你来说如此重要?我以为你不在意这些1

芜夜不愿解释,转身便走。

春棠用更骄傲的声音说:“你以后别再来见我了!算我错识了你,你也不配弹琴1

芜夜的声音突然柔和了许多:“夫人,我已有心上人,原谅。”

9.

再次见到良卿,已是冬季。良卿已是崔府二夫人。芜夜与她在崔府见面,万千感慨,万千忧伤,心乱如麻之际,彼此错身而过。

那边走廊里款款走来的是大夫人春棠。春棠笑嘻嘻挽着良卿:“妹妹,最近可好?”良卿挤出一丝微笑。春棠将手里的暖炉给她:“妹妹双手冰凉,脸色也不大好,用这个暖一暖。哎呀,这不是芜夜琴师么?妹妹,我们一起听他弹琴去。”

良卿神色黯淡,推说身子不爽,道歉先离开。

春棠直视芜夜,眼里是一丝讥讽与怨毒。

“原来,你的心上人,竟是胭脂楼的烟花女子1她压低声音冷笑,“若她是绝色出众,将我比下去,那倒也罢了,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干瘦枯槁的丫头1

全身的血液都往芜夜头上冲,他满额青筋暴突,拳捏得咯咯乱响。

“我不能和心上人在一起,那么,你也不可以。”春棠的眼神异常冷酷,“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是心碎,什么是煎熬,什么是生不如死。”

原本要将良卿赎出胭脂楼了,却半路杀出崔思贤,他抢先一步,花重金娶走了良卿。而在盖头揭开前一瞬,良卿还以为面前的男人是她日思夜想的芜夜哥哥。

“是芜夜将你转送给我的。”思贤很得意,“还是他求着我让我收下你的呢。因为我让他成了宜春院的教习。”

良卿决不相信。她握着尖刀以死相逼。

思贤不急不徐,将一笺纸丢给她:“你看吧。”

这是赎她出胭脂楼的凭据,写着芜夜的名字。他又丢来一张纸,上面分明是芜夜的字迹:“……将良卿赠予吾兄崔思贤……”而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世上有一个叫许春棠的女人,可以将芜夜的字学得分毫不差。

良卿冷笑了几声,突然想,如果当初,自己听了爹娘的话,乖乖嫁给城南太守,她现在是不是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是不是正安安稳稳过着太守夫人的富足生活?

终究是自己做出的决定,容不得回头。

良卿在来年初春病逝。

春棠特地请芜夜过来,并把个中曲折一一告之:“你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见你么?因为当初,我们骗她,是你为了做宜春院教习,而将她转送给我的夫君。你知道么,她到死都在恨你。”

“我也告诉崔思贤,我喜欢你,但你并不领情。他根本不敢生我的气。”春棠眼神放肆,坦诚极了。

天塌地陷。

许久,许久,他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啸。他想将面前貌美丰腴的春棠一掌打死,他想杀掉所有人为良卿殉葬,他想即刻结束自己的性命,他扶着红漆廊柱,喷出大口鲜血。

他昏死过去。

醒来时,他兀自笑了,就算杀死天下人又能如何,良卿终究是不在了,她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伏在她耳边呼着热气喊他,芜夜哥哥。

数月之后,长安城里传开一个消息,太常寺卿崔思贤的夫人失踪了,留下一纸书信,说已去往塞外散心,不要牵念。

这个决绝且残忍的女子。不给彼此留任何一点余地。

醉了许多次之后,他突然冷静下来。

那个暴雨的凌晨,他站在长安冰冷的街道上,手里的纸灯笼早已熄灭、打落,露出竹篾骨架。骨架在雨里滴溜溜打转,证明着风的走向。他在晨初的雨里穿行,宛如穿过一条连结满回忆的隧道。他轻轻闭上眼,心里不再留有怨念与纠缠。

而他再睁开眼时,已是一片漆黑。

就是这一瞬,他跨越了光与暗的交接,上天赐予他一个没有光明的安静世界。他嘴角泛出笑容,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再来打扰他与良卿,在这个世界里,他们可以用最近的距离接触,没有误会,没有悲伤。他看见她的笑,宛若春季最盛的花朵。

盲了眼,心却一日日明朗。仿佛开辟了另一条探询世界的通道。儿时略通的医术竟迅速进展,琴艺亦攀向另一个别人无法抵达的高处。他成为一个彻底安静的人。

每一天,除了弹琴,侍弄花草,就是写一封又一封无法寄出的信,写给良卿。

日子本来就可以这样单纯透明。

只是有时候,会被突如其来的悲伤攫祝一个人摸索去城外的温泉,缓缓沉入,蜷缩起来,让温柔抚摩的水覆盖双耳,阻挡一切来自尘世的声音。

然后,慢慢哭出来,泪水流进温泉,他再次成为安静沉默的男子。

是什么样的哀戚,能直通幽冥,让已然身在寒泉的良卿,能感到他的悲伤与绝望?

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1.

再度梦见绿裳,是次年春天。

花房里又有了绿牡丹。病中的婆婆无力照看,便卧在榻上慢慢教我,牡丹性喜凉恶热,宜燥惧湿,喜阳略耐半阴。为使花开得更多更盛,每枝只需保留一个芽,余芽除掉。

婆婆身子很虚弱,我从芜夜那里取了药材,为婆婆熬煮。

婆婆喝了几口,却又费力地咳了出来。药汁溅满她的素白衣裳。“婆婆,婆婆。”我心疼,“你还好吗?”

“没有关系。”一向不外露感情的婆婆竟无比温情地唤我,“孩子,你也累了,歇一歇吧。”

花房香气氤氲。听着竹管引来的山泉叮咚作响,倦意已压上眼皮,我伏在婆婆身边沉沉睡去。

绿裳微笑:“姑娘,近日可好。”

我敛衽答礼。

她的表情开始深不可测:“姑娘,你还记得陈嘉树是谁么?”

“陈……嘉树?”我艰难地念着这个名字,心开始缓慢奇%^书*(网!&*收集整理疼痛,似乎有一只手掐住我的咽喉。我想了那么久,却还是一头雾水。似乎有风声塞满我的双耳,有尘灰蒙满我的双眼。我想朝前走几步,脚下却又缠着顽固的荆棘。为什么这个名字这么熟悉,而又是为什么,这个名字这么另人难以捉摸。

“我不记得了……”我恍然若失,“但似乎这个人在我心里留下过很深的印痕。仿佛隐疾。”

绿裳幽幽一笑:“姑娘,那些印痕会渐渐消弭,新的印痕会慢慢出现。”

梦境远去,我醒过来,又顷刻忘记了梦中内容。婆婆咳嗽减轻了些,吩咐我道:“和子姑娘方才差人说,想要你送些花过去。”

我知道,和子又是要我传信了。

琉璃璎珞徐徐飘荡的宫室,瘦损的和子眉眼惆怅。宫女打起帘子,我抱了一束菖蒲花,正要下拜。和子连忙扶起我:“妹妹,怎么你也兴这些烦琐礼节了。”

我轻笑:“姐姐,这花开得好么?”

和子苍白的脸泛起红晕,她抱过花,深深嗅下去。

外面开始下雨,天色已暗。翠竹窗栊下,绛纱影影绰绰。宫女上前点灯,将灯芯挑一挑,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

“妹妹,这雨天留客呢,灯花也来助兴。你就在这里陪我一晚罢,我们姐妹也好说说话。”

我本要拒绝,可看到和子急切渴望的目光又不忍心了。见我点头,和子十分欢喜,连忙吩咐宫女准备酒菜。

“皇上不会来么?”我小心询问。

她脸骤然红了,许久,是一声轻叹:“旁人都以为进了宫便是得了宠,天知道我们歌人的低贱身份是死也改变不了的。皇上不过是喜欢听我唱歌。兴致好时,到这里来喝酒吹笛,却从来不在这里过夜的。”

我忙调开话题:“姐姐最近身子还好么。”

和子微笑:“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呢,自己也不清楚了。挨一日便是一日了。”她突然看定我:“妹妹……有他的消息么。”

我心一凉。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是一瞬的犹豫,她并没有察觉。

“他已通过科考,在清平书馆授课讲学。他过得很好。”我告诉她。

她舒了一口气,疲惫地笑了。

雨声愈繁。我们像从前在宜春院时,同枕而眠。我并没有睡着。而我可以感觉,和子同样亦没有睡着。爱是最叫人疼痛的幻觉。她依旧爱着阮舟,仅仅靠着那些稀薄回忆生存,而他,却早已远去。

2.

“不要再送信来了。”他一脸倦怠,冰冷地拒绝。

我的手僵在那里,书馆外的道路人烟繁盛。“和子姐姐说……”我的声音渐渐小下去,面前的,是和子心心念念的阮舟么?

“住口1他突然暴躁起来,又颓然摆手,“静娘,对不起。请你对她说,不要再写信给我。我也不会再回信。我们不会再见面,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不可以这样,你知不知道她在宫里日日想着你……”

“想着我?”他冷笑,“想着我又怎么样?她都是皇上的人了!歌仙!我又是什么?穷书生一个!她想我?她怎么会想我?是日子过得太好,要找些乐子打发打发吧1

我朝后退了一步。他俊美的容颜现出酷烈的微笑:“静娘,我就要娶亲了。你跟她说,好好在宫里待着吧,别一天到晚异想天开1

我摇头,满心震惊与不甘。但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快走吧快走吧!我要进去授课了1他很不耐烦。

“我再问你一句,你心里没有她了么?”我凄凄问道。

“我心里有她又怎么样?我能飞到宫里去把她劫走吗?我只是个凡夫俗子,我也要娶妻生子,我早晚会把她忘记得干干净净,她也早晚会将我忘记得干干净净。静娘,男女之间的事,说到山盟海誓,无一不要死要活。而事实上,不就是那么回事么。过去也就过去了。”他一脸无所谓。

“阮公子1书馆内传来温柔呼唤。一个小家碧玉模样的女子袅袅而出,用疑惑敌意的目光打量我。

“宜春院的制曲娘子,过来打听个人。”阮舟轻描淡写,“不过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从前那个对和子生死盟誓的男子已经不在了。

我还要说什么,他已与她进了书馆。

而在和子面前,我却一次次将阮舟的话隐瞒。“他很好,他说相思深切,他说要和姐姐生死相依。”我一面编织谎言,一面心疼。

而和子毫不怀疑。她眼神炽烈,几乎濒临崩溃:“静妹妹,我一定要见到他。一定。”

有时候,爱是坚韧的东西。可是有时候,它只是一池碧水,一榭春花,一陌杨柳,一窗月光,天明了,就要干涸,萎谢,褪色,消失。

3.

和子从来没有怀疑过阮舟的感情,亦从来没有放弃过逃离皇宫的念头。正月,宫里传令来,说上元佳节,皇上要在勤政楼前设宴。我进宫送花,和子攥着我的手腕,无比急切:“妹妹知道,上元节皇上又要举行大宴,多么好的时机……”

“姐姐,大宴之上,皇上一定要命你唱歌。”我用力泼她冷水,不愿她知晓阮舟已变心,“你逃不掉的,即使逃掉,也……”

“不!我只是想见他一面,不可以么?”和子打断我,“妹妹,你能不能给我想办法,让阮哥哥扮成琴师混进来……我们只要见一面就够了,你放心,不会出事儿,一定不会的!即使出了差错,也不会连累到妹妹……”

“姐姐,不可以,绝不可以。”我扶住她,冷静地,甚至是残酷地,“姐姐,做不到。你现在最好,将他彻底忘记。我不许你为了一个男人伤怀如此,憔悴如此。”

她的目光又一次变得凛冽陌生:“我并没有伤怀与憔悴。想着他,我只觉一切都有盼头。我不可能忘记他。他已在我的血液里,除非我死去。”

这句话叫我浑身一颤。

“姐姐,你看一看,你的脸色有多糟……再如此,你就唱不出歌了……”我将她拉到铜镜前,那个曾经丰饶妩媚的女子,此时已有了尖瘦的下巴、玉簪一般对称美好的锁骨,双颊亦微微下陷,眼角忧伤地垂下。

她轻轻抚着自己的脸,兀自笑了:“唱不出来才好。叫赶出宫去,我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只是,静妹妹,他会不会认不出我来呢?”她幽幽一叹:“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静妹妹,或许,你是对的。”她轻轻笑了,用很细很细的声音告诉我,“你知道么,其实皇上是个很好的人,倜傥,多才。在我面前一点儿也不会凶。前些日子,他作了《凌波曲》,于是亲自击羯鼓,让贵妃娘娘弹琵琶,李龟年吹觱篥,张野狐奏箜篌。又让我唱歌,让阿蛮姐姐和歌而舞。有一点差错,他都能听出,于是耐心要我们停下,指点一番,重新来过。一点儿也不发脾气。有一次皇上在这里用膳,问我几岁,家在何方。我说我十七岁,是江西永新人。他朗声大笑,说他都有孙女和我差不多年纪。又说我歌唱得好,命旁人称呼我为永新娘子……”

我却陷入幻想,终究是无比好奇,这位在历史上大红大紫的皇帝,到底是怎样的脾性呢?

和子用更小的声音说:“但我只是一个歌姬,又怎么能有非份之想……”

在唐朝待了这么长时间,我却还没有弄清宫殿的格局与方位,所以从来不敢乱走。只知道有皇上办公的兴庆宫,相当与故宫的太和殿。有沉香亭,在龙池东北方,亭畔牡丹盛开,这就是李白留下三首《清平调》的地方。还有大同殿、花萼相辉楼、勤政楼……

上元节到了。

这才知上元节是古代的情人节。原来现代人附会出来说七月初七是中国情人节,那并不尊重历史。可惜我已经回不去了,不能纠正这样的错误。

上元节……似乎有遥远的东西被触动,却又抓不住头绪。在镜台前梳妆,我一遍遍梳理思绪,却又一次次断掉。丫鬟说,芜夜琴师已在外面等候。

我说,那快一些吧。

于是梳了八宝玲珑髻,饰以檀木梳、碧玉簪。

我穿着繁琐的钿钗礼衣,抱起琵琶,举步维艰。于是只有做出万千婀娜端庄的模样,一步一步下楼。

大批百姓涌至勤政楼下,人流如织。大太监高力士在台前吼了半天,人群也没见安静下来,反是更拥挤更嘈杂。

我找到和子,见她神色平静,略微放心。

皇上负手立于高台之上,命太监朝楼下撒金箔与钱币。这就是天宝年间的大唐,奢靡得令人咋舌。人群自然引起更大的骚乱,跌倒在地的人因为疼痛而哭泣。还有被挤散的孩子,绝望地号啕。

一片混乱。

大太监高力士命人群安静,而喧嚣早盖过他尖细的嗓音。

皇上大怒。'小说下载网 。。'

“和子姑娘,你快些去唱一支曲子吧1高力士慌慌张张小跑过来。

和子不慌不忙,掠一掠鬓发,提起裙子从容走上楼。

“锦里开芳宴,兰红艳早年。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1

其声激越悠扬,高处如攀颠峰,低处又如鱼游浅溪。若是在现代,她定是名满四方的女高音歌唱家。而偌大的广场,亦顷刻静成一片,上元节的月光,温柔抚摩宫殿与城墙。

所有人都陶醉在她的歌声里。就连那些棱角生硬的宫墙,亦少了许多粗砺,生出几份温柔。她就在一片寂静中悄声下楼,我看见月光涂满她的额头,她眉心点的莲花状胭脂如若天生。

这一晚,皇上留在了和子的歌飞楼。

次日清晨,我进内苑送水仙给她。宫女说永新娘子昨夜病了,现在还没有醒来。我暗自吃惊,昨天不还是好好的么。我要进去,而宫女却冷冷说,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打扰永新娘子。

我在歌飞楼外的甬道内候命。不久,房内走出一名宫女,换了恭顺的口吻说,永新娘子要你进去。

“姐姐1见宫女们退下,我小声唤她,“怎么了?”

从床帐里慢慢起身的和子坐起来,小心地看看房间,做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妹妹,累死我了。”我吐吐舌头:“姐姐难道……装病?”

和子一脸狡黠。我啧啧惊叹:“大家都给你骗过去了?”

和子做出无奈的模样:“我没有骗他们啊,我的确是病了。妹妹,你知道的……”

“相思病啊1我噗嗤笑了,将水仙花捧到她跟前,“好闻么?新开的呢。”她陶醉地闻花,我的心却凉下来,她能装得了今日又是如何,以后还有许多许多个日子,都要这样欺瞒下去么。而欺瞒得再久亦是枉然,人事全非,与她生死盟誓的阮哥哥已经不存在了。

我兀自惆怅时,和子的心情却不错:“妹妹,皇上昨日原本是要我侍寝,偏生我又说自己不舒服。恰好这时贵妃娘娘又命人来请皇上过去看新排演的舞蹈。皇上顾不过来,就叫了太医来看我,自己回贵妃娘娘那里去了。”

我掩住她的口:“姐姐小声点儿。那太医倒真查出病来了?”

和子笑:“皇上叫太医来瞧病,太医就是诌也要诌出个名堂来埃他只说什么偶感风寒体质虚弱,开了两幅滋补的方子就走啦。”

我却要掩饰内心愈来愈浓的伤感。

“阮哥哥还好么?”她仿佛抓着救命稻草,“我和他,怕是快有一年没见了吧……”我看见她的眼神骤然灰暗。

4.

婆婆终于又熬过了苦寒的冬季。天一日日渐暖了,婆婆咳嗽也了,气也顺了许多。这一天,她已经能自己下床侍弄新进的石竹花。

我见那些碎碎小小的花儿开得十分可喜,便剪了一束送到芜夜那里去。

他一如既往地冷淡。我竟有一丝浅浅的惆怅……难道,对芜夜产生依赖了?不不,不可能。那个频繁出现在我幻觉里的影象并不是他。

这石竹花香味很淡,他又看不见,真是遗憾。

“你最近开朗许多。”我正准备回去,他突然说,“这样很好。是不是想起一些欢喜的事呢?”

他很少如此关心我。我微微红了脸——还好他看不见:“嗯,我隐约想起从前有一个人,拉着我的手在花园里玩耍,还在我的鬓间插满芍药花。那些日子很单纯,也很快乐。”

呵呵,原来静娘过去是个郁郁寡欢的人呀。看来苏静虽然渐渐遗忘有关现代生活的种种,却保留了原先性格中的一点点阳光。

“在鬓间插满芍药花……”他一向静如深潭之水的面孔竟泛起一丝温柔笑意,但一瞬间又沉没消失。想来,许多年前,在杭州,他也曾将芍药花插在薛良卿的鬓间吧。

他又陷入沉默,来到琴边,揉弦,舒指。也许在琴声里他听见了良卿的笑声,也许在琴声里他得到了救赎。他慢慢生出的笑容使他原本清瘦俊美的脸愈发动人。我就这样长久地望着他,感到铺天盖地的温暖。

“这支曲子……”我怅然若失,“这支曲子我好熟悉。”

“这是你从前作的《青梅》。我们还不认得彼此之前,我已经会弹这曲子了。”

《青梅》!

我默默回想曲子的旋律与节奏,似乎,与心跳一般,平和,舒缓。

但遗憾的是,那些记忆却始终如禁闭的蚌壳,不透露一点微光于我。我在外面逡巡良久,依旧茫然。

是农历三月三了,上巳节。古代各种各样有趣的节日真多,我记都记不过来。上巳节,全城男男女女或相携往水边焚香沐寓祓除不祥,或到山谷采摘兰草,或到郊野宴饮行乐。婆婆将荠菜花扎成束插在我鬓间,说是可以明目。

长安的街市热闹非凡,春衫薄媚的姑娘们或摇团扇,或执花束,拖着缤纷的披帛。潇洒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结伴出行。姑娘与少年们彼此开着不伤大雅的玩笑,和乐融融。城中央,各色杂耍班子摆开摊儿,看得人眼花缭乱。绸缎庄门口一片锦绣绚烂,姑娘夫人们忍不住驻足挑眩有梳着小辫儿的孩子,穿着百色衣,扯着绵长的风筝线,笑闹着追逐,互相比谁的风筝更高更远。

我抱着一捧晒干的薰衣草,袖里盛了几包花籽,从一家波斯人开的酒肆走出。那个碧眼金发的波斯姑娘说,这些花籽都是香草种子,可以榨油或者酿酒,味道极美。说着还斟了一小盅香草酒给我尝。我尝出来是薰衣草的味道,无比亲切,却又什么也不记得。

似乎,似乎,在现代的时候,我曾将薰衣草花束送给了一个人。是谁呢,已经不清楚了。

原来在唐朝,百姓们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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