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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犹奏别离歌-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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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凄然一笑:“只要能和阮哥哥在一起,不,哪怕是过一天,哪怕是见一面……我愿意付出全部。”

心头梗住,难以言说的疼。

“我忘不掉他……”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絮絮不止,“妹妹,你说我该怎么办……我闭上眼就会看见他,我每一时每一刻都会想起他……”

刹那,仿佛一道幽微的光,闯入心底的曲折隧道。

这一晚,我制成新曲《长相思》。

这一晚,我再也想念不起嘉树的模样。墨迹未干的曲谱散落于地,来历不明的疼袭遍全身。那么疼,那么疼。

灼烫又烧上身,我病了。剥离一段旧的记忆,移植一段新的记忆,皆如涅槃。

铺天盖地的疼叫我奄奄一息,头仿佛要裂开。我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攥着和子的手,疼得透不过气。

有人在我耳边念一句诗: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我想看清他的模样,但声音却越来越远。浓厚雾气弥漫而来,将我窒息。我挣扎,几乎要喊起来,把自己弄醒了。

一抹身上,全是汗水。床头烛台上火光摇曳,仿佛一匹舞动的绸。

嘉树的容颜抽丝剥茧般淡去。

我缓过来,眼泪终于落下。

“妹妹,妹妹。”和子吓坏了,“你还好么?”

心渐渐安静。我披衣起身,上前拥抱和子:“姐姐,我饿了。”

和子喜极而泣。

凭栏而望,夜色里宫阙的飞檐翘角宛如印在纸上的影。高烧已经退下,前所未有的清爽。回到房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气色很糟,既疲惫又憔悴。便掉转身,躺到床上,凝视屏风上的工笔花卉。

和子轻手轻脚端来羹汤。细瓷小碗描着碎小繁复的花朵。我喝了几口,蓦然感觉有利刀正在割我的头颅。我尽量使自己呼吸平稳,却无法掩盖苍白的脸色。

就在这一混,我突然容光焕发,仿佛站在一个突然升起大幕的舞台上。我朗声道:“姐姐,拿琵琶来。”

和子吃惊地将墙上的琵琶抱下来,交到我手中。

我将脸贴在了琵琶上。琵琶贴得我两颊如冰。然后,渐渐生出温润。这陌生却久违的温润传遍我的脖子、胸口和整个身体。我情不自禁起身,靠窗坐下。

我轻轻调弦,轻拨轻弹。一串透明音符。先是宛如和风轻拂,只是在低音区缠绵回转。又如柳荫间宿鸟交颈而眠,喁喁私语。这缠绵一路攀高,渐成百鸟啁啾水出山涧,嘈嘈切切错综缤纷。绚烂之音齐齐奔涌而至,仿佛荷叶之上的晶莹水珠齐齐滚入水中,绽放无数剔透娇小的花朵。在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时,手指又不由自主缓然轻弹,水已入清池,文静舒缓荡漾着浅浅涟漪。群鸟已入千林万山,只留几痕飞羽翩翩坠落。就这样一揉一弹,弦亦一拨一放。琵琶似乎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内心无限痴缠。

我看见夜空缕缕云朵如若花开,听见耳边夜眠的双鸟呢喃缠绵。

和子握着我的手:“妹妹,你记起来了,你终于记起来了……”

我弹出了新曲《长相思》。

我与和子泪流满面。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哭泣。

次日,整个宜春院都知道了我已恢复制曲子弹琵琶的技艺,于是纷纷来贺。新曲《长相思》亦流传开去。

9.

我抱着琵琶去见芜夜的时候,他依旧在竹台边写信。

七月末的长安,阴雨连绵。

芜夜的表情似乎因为多日不见阳光而显得格外苍凉。

我不做声,在竹台另一端坐下,廊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

琵琶声起,《长相思》。

曲罢,余音袅袅。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是我弹出的曲子,根本不通音律的我竟会弹出这样的曲子。

芜夜亦停了笔,神色略是异样,不知是赞许还是叹息。

“静娘,你还记起了什么?”

我摇头:“我不知道我的身世,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长安的,我不知道我来长安之前的一切。但是,却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影象出现在眼前。我却看不清他的模样。你可以帮我么?”

芜夜微笑:“为什么一定要记得从前的事。忘记了,也许更好。”

不。记忆如此之美,值得我粉身碎骨。我一定要将属于静娘的记忆找回。

也许芜夜感觉到我的决绝。他不再言语。气氛有些紧张。

我转移话题,问他:“你写这么多信,为什么不送出去?”

他眼皮一颤。

“就像有些事,忘记了也许更好。有些信,不寄出也许更好。”

雨愈大了。一切又归于静默。竹稍滴沥,风声瑟瑟。雨线仿佛是天神洒下的一把丝,绵绵密密。我突然看见内心的巨大空洞,铺天盖地的恐惧与孤独。嘉树,嘉树,我不再记得你的容颜,你成为水月镜花,愈来愈遥远。

我抱着琵琶在漫长冷清的芍药街用力奔跑。妃色长裙溅满雨水。我一脚踩在水汪里,刺绣云履全部浸湿。我更加用力地奔跑,企图摆脱什么,又企图抓住什么。

许久,许久,看见了那一扇红色的小门。门边亮着石灯,雕塑一般的士兵面无表情。

我跌跌撞撞冲进宜春院,姑娘们在亭榭里吃酒晚乐,雨声更是助兴。

花房有烛光,仿佛温柔的召唤。我跑到花房内,扶着门框,想要哭泣,却静静绽出微笑。

婆婆并不见怪我狼狈的模样。她含笑挽我,为我梳顺长发,轻轻挽了小女孩才梳的垂环髻。又找出干净衣裙给我换上。

“看,不过几日,菊花就要全开了。”婆婆握着我的手,“好看么?”

金铃叮咚,流水汩汩。我只觉内心安详,仿佛经历了漫长跋涉,终于找到居所。婆婆在床榻边坐下,温柔地将我揽在怀里。我伏在婆婆怀里,很快入睡,一切梦魇都没有来打扰我。此刻,即使天地遽然崩陷,我亦不舍得醒来。

久别离

况有锦字书,开缄使人嗟。至此肠断彼心绝。

1.

那是我第一次经历盛唐的中秋。

我只是一个纯粹的陌生人。略略胆怯地游走于那晚长安城狂放情趣的边缘,慌张地面对盛唐呈予我声势浩大的热情。

皇上在幸安福门内设宴筑台,整个长安几乎沸腾。

太乐府忙得人仰马翻,宜春院亦日日笙歌,只为了这一晚的来临。终于,月亮没有辜负所有人的期望。夜色降临时,不知是谁第一个看见了那一轮玉盘般皎洁无暇的月,于是一声惊呼:“看,月亮1

一时间人头蹿动,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传递着高涨的喜悦:月亮升起来了!今年的月亮比往年的都要大要圆!

又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跪下,向琉璃高台上的皇上后妃顶礼叩拜,是皇上的清明英睿才会使天呈祥瑞,月色皎洁。

盛大的舞宴开始前,是此起彼伏的烟花。绚烂烟花让我忘记了时空错位,仿佛回到了现代。原来,在唐朝,已经有这样美的烟火。'小说下载网 。。'

微熏的烟火气息不曾散尽,丝竹已起。百乐齐鸣,一群腰肢媚软如烟的姑娘款款而出,舒广袖、展罗裳。《绿腰》、《春莺啭》、《凉州》、《回波乐》,我竟丝毫不差地记得这些舞曲的谱子。盛装的和子满是欢喜:“妹妹,你完全好了1

这欢喜只是短暂一瞬。和子很快又垂下眼帘,双手绞着裙带。“想他了么……”我轻问,“他一定也在人群里,他看得见你。”

她凄然一笑。

太监拉长声音报:“宣——歌仙许和子,献曲《长相思》1

我与芜夜为她伴奏。

她回头对我微笑,一手按一按鬓角,款款登上歌楼。琴与琵琶交缠相会,又与歌声融为一体。

四野阒然,弦止时,依旧是一片寂静。整个长安城醉在了和子的歌声里。人群里突然爆出一声叫好,人们梦醒一般欢呼起来。

皇上当即重赏和子,龙颜大悦。

而回到楼下的和子却神情怔忡。她刚刚唱罢《长相思》,却见不到她日思夜想的阮舟,自然心头酸楚。但皇上不知道,他极奇%^书*(网!&*收集整理有兴致,背手而来,在和子面前站定:“今日朕正式赐‘歌仙’之名于你1

和子依旧在发呆。

我暗地扯她衣袖,她回过神,竟一脸茫然地望着李隆基。

一干人皆已跪下,和子神思恍惚。皇上又问:“怎么,你不乐意?”

好心的内侍忙尖声提醒:“和子姑娘还不谢皇上恩典1

和子一惊,机械地叩头谢恩。

皇上朗声大笑,竟伸手扶和子起身:“快快起来!今日月色甚好,且开怀游乐1

还好此时一位贵妃款步而来,柔声道:“皇上,下面的节目又开始了,我们到前面去看。”他含笑离开,却回头多望了和子好几眼,每一眼都是满含深意。

那位丰腴妩媚的贵妃,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杨玉环吧。

太乐府内侍急慌慌跑来:“和子姑娘,您刚刚是惊住了么?怎么连谢恩都不知道了?若不是皇上格外开恩……”

和子冷冷看他一眼。他立刻噤声,又恭顺地扶她起来:“和子姑娘当心——”

“我身子有些不爽,想到那边吹吹风。”她淡淡吩咐。

“姐姐,要紧么?”我担心。

她回眸一笑:“妹妹,你快看歌舞吧,不用管我。”

广场上正是大曲《霓裳羽衣舞》。虽然极美,我却总不定心,想了想还是跟过去找和子。广场四周皆有士兵把守,根本不见和子。

我心头一颤,难道她与阮舟约定出逃了么,难怪她今晚心神不宁。这个念头让我无比兴奋。但马上冷静,单凭他们二人之力,怎可逃出重重把守。即使侥幸逃脱,又怎能安全离开长安城。即使离开了长安城,若皇上知道刚封为歌仙的女子竟与一书生私奔,定然大怒,一道通缉令颁下去,天下哪里会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寒意丛生。却又不能告诉其他人,只有一个人盲目地四处乱找。在人群里穿梭,我随便看到一个与她相似的背影都会拉过来看,然后一次次地失望。

内心矛盾,多么希望她可以在这一晚与阮舟平平安安远走高飞。

而又希望,她可以冷静周全。

2.

苍天,那个匆匆疾走的女子,不是和子,又会是谁。我一把攥紧她,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掉。她大惊,转过头,一见是我,泪雨滂沱。

“妹妹,让我走吧……”

“姐姐,你比我更清楚,这广场周围都有重兵把守 ,你逃不掉的……如果可以有方法逃掉,我愿意为你们安排一切。可是今晚,实在不可能……”我内心恼恨,还是现代好,男女婚姻自由,爱在一起就在一起,同居啊厮混啊都没人管。

“即使一时逃出广场,还能保证安全逃出城门、逃出长安、逃过追兵的视线么……”我眼前出现以前电视小说里看到的场景,私奔的苦名鸳鸯往往会被抓回来,结局悲惨。

“我一定要走,哪怕仅仅见他一面,我都要走。哪怕我们活不过今晚,哪怕我们刚相聚就被杀死,我都无所畏惧。”和子握住我的手,“妹妹,求你了,让我走,他们知道我身子不爽,可以先回宜春院歇息。这样难得的机会……”她眼神炽烈,挣开我的手,往外飞奔。

众神在上,保佑和子平安无事吧。

然而,几个侍卫迎面而来,一把截住和子:“大胆1

我静出奇冷静,神态自若走过去,拨开侍卫的长枪:“你们数数自己长了几个脑袋?再看看这位姑娘是谁!皇上新封的歌仙许和子1

侍卫又看了和子一眼,忙低头赔罪。而其中一个又发难:“既然如此,为何不好生留在歌台观宴,四处乱跑?”

我冷笑:“你不见我姐妹二人嬉笑作乐,赏月作诗?何曾乱跑?方才和子姑娘身子不爽,这不出来透会子气,偏生遇到你们这些讨嫌的1

侍卫不再怀疑,连连赔罪。

他们终于走远,我长吁一口气,而和子却已在我怀中软软滑倒。

一队宫女跟过来:“和子姑娘,皇上要你过去再歌一曲1

和子缓然微笑,平静得让我害怕。但她却很听话地往回走,分毫不差地唱完歌,仪态万端地谢了赏。

“妹妹,如果我早一点认命,就好了。不能和他在一起,是我的命。”后来的某一日,我进内苑为和子送花时,她这样告诉我,“但,我偏生到现在,依旧没有认命。”

3.

听说,阮舟在秋试中落败。我应和子之求,出宫去清平书馆找阮舟。书馆先生说阮舟已经搬出去了。

他竟没有留一点消息独自走了,他可知深宫内的和子每日为他寝食难安。

一股从不曾有的固执涌上心头,我一定要把他找到。

于是一家一家茶馆酒肆棋楼客栈找过去,我并不在乎路人异样探询的目光,见人便问可曾见一个叫阮舟的年轻男人,俊朗面孔,青色长衣。

路人皆是摇头。其实我也知道,茫茫人海,有谁知道这样一个寻常书生?

彻底绝望。而却峰回路转。那家饭庄靠窗处大口灌酒的青衣男人,分明是阮舟。他舌头已纠缠不清,却还挥着手问小二要酒。小二跟掌柜使个眼色,想是担心他付不了酒帐,于是命他先给酒钱。

“连,连……你们,也瞧……瞧不起我,连,连酒钱都给不起?”他狂笑一阵,高高抓起酒坛,坛口对准嘴巴,抿砸许久,却不见有一滴酒落下。他恼恨地砸了酒坛,伸手从衣襟里洒出一把碎银:“滚-…给我上好的酒1

掌柜这下放心,喜孜孜拾了银子去打酒。这些银子够买的酒,足足能将他淹死。

“阮舟。”我颇是不忍,“喝酒伤身,何必如此。”

“你,你给我……”他的逐客令没说出口,终于认出我,“静,静娘……又是她叫你来的?她……她好端端的歌仙做腻了,又,又来找我消遣?告,告诉她,我,配不上她!让她,安心过日子-…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哈哈哈哈哈……”

我火了,一把夺过酒坛:“你闭嘴!不就是考试落败了么?什么天大的事!今年不行明年再考,明年不行后年再考!在这里喝酒顶什么用?有本事的今日醉死在这里,从此不再有任何烦恼,否则,你醒来还是痛苦1我压低声音:“她在里面身不由己,每日对你心心念念,你却还忍心丢下一句让她安心过日子!她若能安心,就不会一次次冒险与你传信,就不会一次次想着冒险溜走,就不会一次次差我出来看你1

我转身便走,明显感觉他浑身颤了一下。他似乎顷刻酒醒,行事举止恢复正常,只是眼角似乎有泪。我心一软,或许他是故作醉态吧。他也不易,明知心爱的女子就在长安,却永远与她隔了一道宫墙……

但当我走出门时,又听见他的狂笑与醉话。他吟着并不连贯的诗句,用力将一坛又一坛的酒喝干。

进入宫门的刹那,我慢下了步子。我在水边看自己的倒影,调整好了情绪去见和子。我不忍告诉她阮舟醉了,我只有笑着告诉她,他很好,一切平安,现在在用功读书,预备来年再试。

我在和子面前滔滔不绝编织谎言。我编得神定气闲,连我自己也快相信。和子长舒一口气,拈了这季节难见的杨梅送到我嘴中:“妹妹,我放心了。”

4.

依照陈芜夜吩咐,这些日子,我一直喝花瓣茶,熬煮一些滋味清香的中药吃。因为我不断地想起一些曲子,又不断地忘记现代生活的点滴。这过程让我痛不欲生,又衍生出奇特的快感。

于是每一日都是双颊潮红,发着低烧,掌心内微微沁出汗水。

“你需要安静。”芜夜默默弹琴。他的琴声令我耳目清明。我愿意长时间待在他的住处,听琴,听风,听竹叶摩挲。

长安冬来早。天很快凉了下来,风开始有刺骨的味道,枝头的叶片似乎在一夜间被调皮的风偷尽了。

这一天,我又忘记了嘉树的年纪。

开始我只是在那里想,自己今年多大了?来到唐朝前,我二十二岁。来到唐朝后,我一度不知自己的年龄,后来看到宜春院的记录册上写着:苏静娘,年十六。这才晓得。那么,嘉树有多大呢?我是什么时候遇见他的?又是为什么而遇见他?我不记得了。

面对遗忘,我已没有了当初的哀恸。剩下的却是缠绵煎熬的疼,细水长流。

惟有芜夜的琴声,是我最好的药。

长安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片从天而降。宜春院的姑娘们欢喜无比,因为雪天可以不练歌舞,大家可以尽情吃酒作乐。有几个年岁小的姑娘还跑到庭院里抓起积雪玩耍。那些性情恬静的姑娘则在廊檐下对弈,并不在意棋局,只需一分散淡。

我穿着狐裘长衣,从婆婆那里选一束腊梅,穿过寂落的芍药街去见芜夜。

芜夜闻见花香,知是我来。

“还在写信埃”我把腊梅插在一只古旧的白瓷瓶中,看见竹台上摊着信笺。

他小心翼翼来到火盆边,添了几片炭。屋内愈暖,刚才在寒风里皱缩的毛孔徐徐舒展。

“为什么不把信给她呢?”我忍不住问,“你一个人悄悄写了这么多,她也不知道……”

“她知道的。”芜夜一脸笃定,“良卿知道。”

这唐朝情笃之人还的确不少。

宫墙内又传来歌声。也许是哪个年老色衰的宫人,沙哑着嗓子,哼着古老歌谣,一唱三叹。歌声细微哀凉,叫人不忍卒听。我出门去看,真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宫女正在扫雪。尽管她衣衫单薄,却依旧梳着一丝不苟的乌云髻。只是白发丛生,恐怕是白云髻了罢。一枚显示了她从前不凡身份的凤凰衔珠钗插在鬓间。她低低吟唱,声音愈来愈悲伤。

“姑娘。”她看见我,冷冷笑了,“姑娘亦是教坊中人么?”

我点头。她的笑愈是阴森:“姑娘,我曾是此中红人,受先帝深宠,这珠钗便是凭证。而今垂垂老矣。想回家,家乡却被吐蕃占了。想出宫,却不知靠什么活下去。那么就在这里扫雪吧。”她又开始哼歌,缓缓离开。竹帚在洁白积雪上划出一排排细密痕迹,仿佛梳齿篦过一般。她走出很远,白发间的珠钗依旧耀眼,晃得人双目疼痛。

5.

我跟花房婆婆说起这扫雪的老宫女。婆婆没有任何惊异:“姑娘,宫里这样的女子数不胜数。”

她口吻冷静,没有一丝感情。但当扫雪的老宫女路过宜春院后门时,婆婆还是让我把一些半旧衣裳交给她御寒。

“年轻时恩宠占尽,风光太盛,晚景愈是颓唐。”婆婆一面洒扫花房,一面淡淡说。

“那婆婆年轻时呢?”我脱口问。

婆婆一直微笑:“我年轻时默默无声,只因擅长养花而留在宫内。这一留,就是一辈子了。”

“那我也陪婆婆一起养花。”

婆婆笑了,温柔注视着我。

花房里第一丛海棠绽放时,我就剪了一束去见芜夜。盲眼的芜夜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气质。我总是忍不住想象他的经历,想象他已不存在的眼神。

我们彼此言语不多。最多的,只是互相倾听琴音与琵琶。琴与琵琶互相理解,音符纠缠交汇,浑为一体。

芜夜突然停止弹琴:“你依旧在发低烧么。”没待我惊讶,他便解释:“我听出你的琵琶声中有些微火气。”

我喃喃:“因为最近总能想起一些零碎片段,于是心浮气躁,无法平静。芜夜,来宜春院前我们认识么?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些我遗忘的记忆。”

“静娘。”他喊我的名字,脸上露出悲伤的笑容,“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总是在写永远寄不出去的信。那是属于我的记忆,我想忘却无法忘记的一切。”

“但是你要答应我,无论你突然想起了什么,或者是触动了什么,都不要打断我。让我讲一个长长的故事。”

我答应了他。风铃响起来。竹台上安置的海棠花簌簌凋谢。

6.

秋季的杭州格外迷人。郊外绵延成海的菊花,城内人烟繁盛的街道。炒茶师傅掀着一柄巨大的铁铲,茶香浸染了整个杭城。西湖上画舫荡漾,婉转低眉的船妓或抱琵琶,或吹横笛,或弹箜篌。

白衣少年将折扇一甩,掀起袍襟一路狂奔,一面跑一面晃着手中的香袋。

“良卿1他冲进一座绿荫掩隐的亭子,对亭中端坐的小姐突然一声大喊。小姐微笑,倒是小姐那伶牙利齿的丫鬟数落起来:“陈公子也不稳重些,仔细摔倒磕了牙1他依旧笑嘻嘻,将香袋自小姐面前一晃,又飞快收起。

“好香1丫鬟展颜。小姐的笑容愈是羞涩。他却涎着脸摇头晃脑:“不给1

小姐绞着一绺长发,站起来背过身:“那我还不要呢1

“不要?不要可不行1他呵呵笑着,“我跑了好多路才买来的,这是天竺国进献的香料呀,佛前贡过的!良卿妹妹要怎么谢我呢?”他凑上前,迅速在她颊上啄了一口。丫鬟早含笑避开,良卿羞红了脸,扬起手要打他:“讨厌-…”而手却缓缓落下,眼底亦升起无限温柔。他拉起她的手,将香袋放到她掌心内,又拢好,握住她温润的小手。二人默默望了一阵,她醒过神,慌忙抽出手,离他远一些:“要死了……”

他却不依不饶,硬是一步步上前,眼里含满温柔,宛如蓄了两汪深潭:“良卿妹妹,等我爹从长安回来,我就来你们家提亲1

她终于退到阑干边,他趁势揽紧她,她没有挣扎,而是悄悄往他怀里靠了靠。

“芜夜哥哥,说的都是真的么?”她呓语般喃喃,“都是真的么?”

“还记得我们从小的盟誓么?生生死死,白首不相离。”他收起所有的调皮与放肆,无比认真。

泪水从她清亮的眼里蓦然淌出。她盯住他,用更低、更热烈的声音说:“芜夜哥哥,我要你发誓,再发誓……”

“好!我陈芜夜对天发誓,神明在上,若我违背誓言,不娶薛氏良卿为妻,将……将变成一只大乌龟1

“讨厌!这会儿还开得出玩笑……”她噗嗤一笑,泪水流得更欢,“听说我爹要把我嫁给城南太守……芜夜哥哥,你一定要来娶我,我生生世世都是你的人了。”她止住泪,冷静地,一字一句地:“芜夜哥哥,你如果违背誓言,就要承受世间最深的苦难……”她声音小下去,崩溃一般。他则听话地发重誓:“若我违背誓言,就要承受世间最深的苦难,生不如死痛不欲生……”“芜夜哥哥1她无法控制自己,用力掩住他的口,他紧紧将她箍在怀里,在她耳边呼着热气用力说:“良卿,我一定来娶你。”

“小姐,夫人他们快来啦1丫鬟慌忙过来,“陈公子快走吧。”

他们依依不舍。刚走出两步,他又突然回身,照准她的唇用力一吻,匆匆跑远了。

菊花香,荡漾如风。

良卿一路膝行,跪到父亲面前,哀声道:“爹爹,爹爹,我已与芜夜哥哥生死盟誓,请爹爹成全。”

父亲眯起的眼微微一动:“你看你,还有小姐样子么?放肆之至。那陈芜夜的爹爹在长安遭了罪,惹得龙颜大怒,恐怕这会儿抄家的都要来了。让你嫁给城南太守,也是你的造化1

良卿高昂起头:“无论陈家遭遇怎样的事,我都要和芜夜哥哥在一起!他若被流放,我跟着一起去。他若被杀头,我陪他一起死1

“放肆1父亲盛怒,手中的青花茶盏摔得粉碎,“来人,把小姐带回绣楼,没有我的准许,一概不许出入1

仆妇前来拉她,她挣踊跳跃,长发散落,金簪委地。她突然安静下来:“我自己会走。”

不久就有人来报,小姐在绣楼上裁嫁衣呢!父亲欣慰。而又有人来报,小姐突然大哭,用剪子戳伤了喉咙。

举家大惊,夫人一面号啕一面冲上绣楼,所幸伤口并不甚深,良卿幽幽一笑:“你们可以不让我和芜夜哥哥在一起,但不可以阻挡我去死。”

于是只有好言相劝,不急不急,缓一缓便是。总不能女方过去提亲吧,总该等陈家上门来说亲事。

良卿紧紧攥着那只香包,嘴角露出诡异的笑。

7.

芜夜说,良卿妹妹,陈家已经败落,我也不知明天自己要去何方,所以……

不!良卿大声打断,我知道你是我爹娘请来说服我的对么?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对么?我知道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对么?你也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会跟你在一起。你们家败了,但你还在啊,我天涯海角都愿意跟你流浪去。我吃得了苦,芜夜哥哥,我真的吃得了苦,布衣蔬食,只要和你一起,我都觉得是天堂。芜夜哥哥,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你愿意跟我在一起,你发过誓的啊!我们今天就走,我们逃走,我们四处为家,好不好,好不好?

良卿妹妹……

芜夜,芜夜,你看着我的眼睛,不要躲开。我知道是我爹娘叫你来对我说狠心话的。我不听,我也不相信!我们逃出去后,你可以弹琴,我可以刺绣,我们种一块田,逍遥自在……哥哥你不是常常说羡慕采菊东篱下的恬静么?我们就可以过那样的生活!我只要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一句,你心里还有我吗?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良卿幽怨热烈的眼神宛如一把剑,直直刺往芜夜的心头。但他却突然冷静了,他不忍心,不忍心让她跟着自己一起受苦。感情之伤可日久淡忘,而飘零之苦却不知何时终结。他咽下所有喷薄欲出的言语,看定她,只静静说了一句话:“良卿妹妹,我对不起你。”他顷刻忘了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头晕目眩,只是觉得心片片撕裂,疼得无法呼吸。

她怔住了,用力揉了揉眼睛,恍惚着问:“你是芜夜哥哥吗?”她怔忡着回身,披出一身鲜红嫁衣:“芜夜哥哥,你说,好看吗?”她凑上前,踮起脚尖,和从前一样,温柔地说:“芜夜哥哥,我要嫁给你的,你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芜夜静静告诉她,“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们今日一别,已无再见的可能。妹妹,保重。”

他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绣楼外的薛氏夫妇长吁一口气。他淡淡一笑,潇洒而出,依旧是当初世家公子的风骨。

他一路狂奔,终于发现自己已在苏堤。他停了停,蓦然想起,从前,在西湖畔柳荫下,他为她弹琴,她为他鼓笙,眉眼缱绻,缠绵纠结。

他突然吐出大口鲜血。

从那一日开始,他走上去长安的路。宫廷太乐府四处征召人才,本要随家人一并处死或流放的他,因为有一身超绝琴艺,而被留下一命。

头靠着船身,听身下江水汹涌激荡,他想起良卿的娇嗔与喜乐。她该嫁入太守家了吧,她应该快一点忘掉他,早生贵子,夫妻和美。这样想着,心便不会疼得喘不过气来。

船身又一阵颠簸。黑暗之中,他陷入一路沉到深海底的孤独与窒息。

烟花繁盛的长安,毕竟不如杭州的妩媚姿丽。混迹教坊的日子显得无限迅疾。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何是晨何是昏。睁开眼,有酒便好。醉了,闭上眼便是。有人听说他的琴艺,前来请教。他随手弹出,琴声激越高亢,忽又婉转低呜咽,听得人哀哀欲死。一曲弹罢,他又醉倒。而他名声愈盛。

梦醒之间,他颓然微笑,良卿,我要,难道我要,就此一辈子,把你放在我的记忆里。依靠微薄的幻觉赖以度日。'小说下载网 。。'

胭脂楼的酒亦是醉人,春衫薄透的姑娘们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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