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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英雄志-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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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只到人家鼻尖啊,我没记错的话,那个人家好像大你一岁啊,你这个姐姐是死皮赖脸强迫得来的。”

“他刚来时,看起来真小,看上去又可爱又可怜。谁能想到他那时已是十四岁了。”珏儿声音轻柔的回忆道,幼黎似有感概的应了一声,也陷入往事的回忆中了。月色透射进来,照在两张如花似玉的脸上,一张成熟娇媚、风情动人,一张清妍秀丽、含羞温润。两人俱是一脸温柔的回想四年的那晚。

那时,幼黎见江津城中忽然兵将聚集,一付如临大敌的样子,心生去意。一俟城禁取消,便领众人驾船离去。出城经过摄山凤陵峰下,遥遥看见岸边卧有一个身影。叔孙方吾上岸带回来一个浑身浴血的孩子。叔孙方吾判断说:似是气息全绝,实则犹有生机。但是,浑身经脉尽数破损,叔孙方吾混迹半生,也没见过这么严重的内伤,犹能保住生机,更是前所未闻。

眼前这孩子浑身血迹已结黑痂,覆及全脸,森怖骇人,口中犹不断渗出血丝。幼黎以为竟有人下得了如此狠手伤害一个孩童,一时痛心且怜。亲自用温水为他清洗身子,与叔孙方吾轮流用内息为他调养生机。如此过了两个月,他才恢复神志。

“把他洗干净,才发现他粉面玉琢,很漂亮呢。”幼黎似有感慨的说道。

“这可不能让他听见,他一听立马抓狂。上次叔孙叔不小心这么夸了他一句,幼黎姐,你知道他怎么报复叔孙叔的?”

“哦,我怎么不知道?”

“忘了跟你说了。第二天,叔孙叔本来要教他大散手,他就说:‘我是天下十大高手吴储的义子,不学只能吓唬毛贼的武功。’叔孙叔给他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想到当日情形,珏儿不觉“扑哧”笑出声。幼黎也不禁莞尔。珏儿继续回道:“刚开始,他样子虽小,却古板得可爱,记得他醒来之后,我们问他来历,他却一付不理不睬的样子,说道:‘尔等救我性命,我不忍骗汝,勿要再问。’那时他又可爱又冷酷,哪似他现在又赖脸又可恶。”

幼黎想起他刚苏醒时,拒人于千里之外,心中似受了极大的委屈,却独自一人收拾。拒绝幼黎与叔孙方吾再用内息为他疗伤。能起床后,常常一人坐在船尾,一呆就是一天。下雨也不知回避,珏儿为他撑伞,他不予以理睬。让众人心生怜爱,也不恼他冷漠。这样的情形,整整维持了一年,只道有一日,叔孙方吾带他与珏儿上岸听书《义儿传》,回船方主动说出第一句话:我便是那人。从此他将一切不快的事忘掉似的,整天生机盎然的做起花舫的小厮。想到这里,幼黎脸上温柔到极致,在月辉下圣洁无比。

“他现在太好动了,叔孙叔说他现在还不宜修内息,也就不能练轻身术。人家看他根本就不用练,跟狸猫似的,叔孙叔有时也觉察不出他靠近。他心收不住,总有一天会离船上岸的。”说到这里,珏儿眉头轻结,轻吁一口气,似要将一丝担忧从内心深处吁出。

“男儿都会心野,待过几年,我如还不寻到我的娘亲,我们就找个地方安身,不再飘荡了。那时,就让小愚出去闯荡,等他累了,自然会回来的。”

“咦。”珏儿似想到什么,翻身过来注视幼黎,认真的说,“幼黎姐,不如,你跟我一起嫁给小愚吧。”

“啊。”幼黎一声惊呼,给珏儿的话吓了一跳。不禁满面羞红,伸手夹捏珏儿后腰,轻斥道:“你这妮子盘算起我来啦。”

珏儿给他捏得奇痒无比,“咯咯”笑着挣扎不停,气喘吁吁的说:“幼黎姐给我说中心事了。”

“幼黎姐给我做老婆还行,珏儿姐就算了。日后行走江湖,江湖朋友问起我身上红紫疤痕,我总不能说是被小老婆打的吧。”徐汝愚骤然现身窗外,说道。

珏儿大吃一惊,马上抓狂的跳出被窝,大叫:“你怎么可以偷听?”

“珏儿,你不是不知道我眼神很好,今天月色也不错。你要暴露可以,不要连累幼黎姐啊。”

“啊。”珏儿方省悟自己只穿着贴身胸衣,站在徐汝愚面前,幼黎也因自己掀翻被子,露出大半个身子。珏儿翻身躺下,拉起被子盖住脑袋,被窝大叫闷声传出:“你为什么要偷听?”

“我没偷听啊,我去替换叔孙叔,没想到你要幼黎姐一同做我老婆,我顺便发表一下个人意见。是我娶老婆,总得有自己一点声音吧。”

“狡辩,耳朵过来。”

徐汝愚很无奈的对幼黎露齿一笑,一付我也拿她没办法的模样,探身把头伸进窗去,说道:“耳朵来了。”

幼黎见他把头伸进来,不禁耳根发热,心中却没有一丝气恼,气息不争气的乱起来。只见珏儿小心的将一只手探出,四处乱摸,扯到徐汝愚的耳朵向下拉。见徐汝愚渐渐将脸贴过去,自己清晰感觉的他灼热的鼻息,不由一阵意乱心迷,又羞又怕,却生不出一丝将头挪离的力气,遂闭上眼睛。一面耳朵闻听徐汝愚一贯夸张的大呼小叫,一面感觉他将灼热的气息喷在自己粉面上,一时间心醉魂迷,身子发热。

闻听徐汝愚在自已耳边说了句“幼黎现在真美”,身子火热,软得连睁开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翌日,幼黎有些怕见着徐汝愚,待见到他依旧口呼“幼黎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却不由又生出一丝埋怨与遗憾。徐汝愚依旧与珏儿打打闹闹。众女坐在船头一旁闲聊,他便跟着叔孙方吾互搏大散手。徐汝愚已大致掌握大散手的精要,只是心中苦恼,现在能够运用的丹息,还是少之又少。

那日在江津永宁都督府内,徐汝愚闻听只要将巨石搬起便能将义父尸体带走,心中没有一丝犹豫,依诀运起所聚不多的丹气,走到湖石旁,不复计什么后果,骤然行气出窍,散之于四骸之中。手足顿生一股大力,将巨石提起地面。

只是,此时体内先天丹气已不受徐汝愚控制,肆意在其体内冲刺流窜,破袭其各处经脉。行速之极,世所罕见。待徐汝愚将巨石搬动吴储尸身旁,他的体内所有经脉已悉数破损。他身体机能几欲停歇,只是那种刚烈无折的意志,要求他背着义父的身体离开江津城。在他力竭之时,在破损的任脉与督脉之间新生一股柔和丹息,缓缓流经他的全身。此时体内丹息本能依旧惊神诀的行气线路,自行运转。

徐汝愚背着吴储尸身从江津城中出来,回到草庐前,将吴储安葬完毕,那种刚烈的意志也随之泱散,他觉得自己快死了,趴在堤岸上陷入昏迷之中。先天丹气破袭其经脉的同时,也因其中正冲和之性,全力守护徐汝愚最根本的心脉。先天丹气尽数破袭其周身经脉,任、督两脉也囊括其中,天地窍门受先天旋拧丹气全力冲刺,先于任、督二脉破损之前贯穿。是以,先天丹气在其体内得以大循环,在徐汝愚即将力竭之时,生生不息的运转起来。

徐汝愚昏死在堤岸上,但中正冲和的先天丹气在他体内依旧运转如故,将他的性命堪堪吊住。幼黎她们将他救起之后,经过两个月的时间,丹府、丹田间脉络初步稳固,他也就从沉睡中苏醒。之后数年,每日依照惊神诀勤练不缀。只到现在,体内经脉悉数稳固。非当如此,他体内经脉已突破先天限制,比常人更加坚韧广阔。只是他数年勤练不缀,先天丹气尽数用于洗经愈脉,多余丹气也神异的直接沉入天地窍化为元精归于二肾复又散诸五脏六腑,培本固源。丹田丹府空如山谷,新生丹息也不能出窍化为丹力。这让徐汝愚苦恼不少。

却是数年来,身体越发灵觉,如从高处纵下,身体本能的收紧,在触地的那一瞬,骤然放松,以此缓解巨大的冲力。对搏击动作的领悟,具有犹如野兽般的天赋,叔孙方吾坦言,与他用大散手互搏,如不用内息将他的动作荡开,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徐汝愚内息尚弱,然而气息悠长,于水中暂不能以内息呼吸,但依旧久于一柱香的时间。叔孙方吾说他:已具有成为高手的一切条件,只待他伤愈能够修习丹息术。徐汝愚身上发生变异丹息,即使三大宗师齐至也不能尽数释然。叔孙方吾虽能察觉其体内丹气存在,却见其不能凝聚于丹田之中,以为乃是先天精气。也因此更加认定徐汝愚天资过人。这话说得徐汝愚洋洋得意,现在他经脉已经稳固,更是意气风发,面上生机盎然。叔方方吾见他内伤痊愈,也就动了心意收他为徒。

上次给他一句“只能吓唬毛贼的武功”,气得半死,那收徒的话硬是没说出口。过了数月,好了伤疤忘了痛,又动起收徒的念头。

“小愚啊,你觉得我的大散手如何啊?”

“还好,以我目前的见识,觉得他还博大精深,以后就说不定了。怎么啦,叔孙叔一直做出一付谦君子的样子,现在怎么逼着我夸你?”

在旁边坐着看夕阳的三女,闻听此言,俱忍不住“扑哧”一笑。叔孙方吾老脸一红,讪讪然差点没有勇气把下面的话说出来,恨得牙痒痒的,却努力故作平静,道:“大散手虽难入大家之眼,然而在奇功绝艺榜上也居有一席之位。”

没等他说完,徐汝愚讶然抢道:“奇功绝艺榜,我听说过的。我义父碧落戈术只能居十六位,不知大散手居多少位?”

叔孙方吾气急败坏,说道:“你这小子,纯属跟长辈过不去啊?”

徐汝愚反唇,说道:“叔孙叔,你什么时候是我长辈了,我又怎么跟你过不去了?”

众人知他要胡嚼蛮缠,但乍听此言也觉突兀,却是叔孙婶接过话去,问道:“你不是称他叔,称我婶吗,他又怎么不是你的长辈。”

徐汝愚合起双掌,伸懒腰似向后压下,及至后脚跟,复又迅速弹起。叔孙方吾见他轻易做出这个动作,不禁乍舌,更加想收他为徒了,追问道:“我怎么不是你长辈啦?”

徐汝愚悠然道:“我叫你不是叫叔,而是叫叔孙叔,不是我欺付,实在是你的姓不好,叔之孙之叔,不是同辈吗?”

叔孙方吾听罢作势欲打。徐汝愚先行一步跃开,向船尾奔去,留下一串爽朗的笑声,众女都忍俊不禁,只余叔孙方吾摇头苦笑。叔孙氏最知夫君心意,走过去安慰他,然而脸上盛笑不敛,说道:“何必一定收他为徒呢,你径直把你所有传授于他不就得了。”

“也只得如此,我不传,你和小姐还不是一样会传授给他。”说罢,夫妇二人会心一笑,携手向船舷外望去,只见行云在碧空舒卷,如拟万状,江天辽阔,凉风拂面不寒,顿生不尽豪情。

幼黎与珏儿返身回舱,见徐汝愚呆坐在船尾,遂走过来,在他身后蹲下轻抚其肩。

徐汝愚头亦不回,已知身后便是幼黎,说道:“还有一日就到江津了。”言语黯然神伤。

幼黎顿觉眼前这人还是四年前那个伤痕累累的孩童,心中生楚,将他搂入自己怀中,一同望向无尽的碧空,任他的泪水滑落在自己的衣襟上。

第二章 落霞望江

望江邑,实则是江津的卫城。二百年前,旧朝重臣元华奉旨筑江津城来控扼大江、津水水道,放弃望江邑城,而在北面四十里的摄山北麓重新选址筑城。当时,水战盛起,大江上航行的战舰最大已达到四百梢,舰顶可以放置抛石弩。望江城紧靠大江而建,南城墙依大江崖石而立,距江水不及百步,若遇战时,直接处于战舰攻击范围之内。出于战术考虑,元华放弃扩建望江邑的构想,而于摄山津水的西岸重新筑江津城。此处,摄山山势直刺津水,水道陡然狭窄,大型战舰不得往北。江津却因为先天不足,水营多为二百梢以下的中小型战舰,难以凭之争雄大江之上。

张东当年永宁,苦于水营不锐,无以争天下。在他执掌永宁政权后期,一是大力改建望江水道坞港,使之可泊四百梢战舰仍至楼舰,一则加紧攻占水营重镇钟留。然而,二者皆未能实现,张东已毙命于吴储戈下。张东建立了的永宁政权灰飞烟灭,江津城落入易封尘囊中,然而,他要应付盘据南阳宿松、潜山二邑的张东族人与白石许伯当的两面压力,已无暇在望江继续扩建水营坞港。

徐汝愚静静伫立船首,默默回忆当年吴储评论望江、江津的言语,神色黯然的向左岸望去。

望江城在津水内侧的水营坞港在修建中途嘎然而止,乱石横积,触目皆是。已建成的坞港也用于商用,其间桨来楫往,好不热闹。

易封尘此时已将望江水营悉数归建于江津水营,这在水战盛行、注重江权的南方泽国而言,望江城几乎是不设防的。然而,在江南尚未出现强大的地方政权,能一举将望江、江津二城拿下,望江现在也是相当安全的。

望江素来注重来自水上威胁,北城、西城历来薄弱,若只得望江,不图江津,江津距此四十里,疾骑一个时辰即至,望江亦不能久守。若是占据望江,图谋江津,望江就是最佳的中转基地,后方物资、兵源可从水道源源不断的运抵此处,整顿,完全转化为战力运到江津城下。那时江津危矣。

易封尘出于上述考虑,将望江水营撤建。由此可见,江津形势严峻,一触即发,易封尘需要一支强大的水营,以保障清河萧邑与江津之间的水道安全。

码头北侧乱石堆积,蔓草丛生,余晖下,兔走狐奔,群雀纷飞,苍凉气息无遮无挡的弥漫。徐汝愚不由心中一郁,望着无尽凄凉的滴血夕阳,感叹不已。不用回头,就知道幼黎站到身后,轻发感慨说:“义父曾言,再给张东些许时日,望江坞港建成,加上钟留水营,大江之上只有晋阳怀来、东海雍扬水营可以与之抗衡。张东定然恨极元华当年筑江津城时舍望江而取摄山,使江津无水营可用。我看,张东其人气量有限,不敢破废摄山的天然水防。如果是我入主永宁,定会加筑望江使之成为坚城,役使民众拓宽摄山五里水道。强大水营年余得成,何用在望江、钟留城下费时费力?”

幼黎心神大颤,自从江津在望,昔日嬉闹搞怪的少年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眼前这位时而抑郁寡欢、时而指点山河的徐汝愚。幼黎顿生一种陌生的感觉,只觉此时的他已与四年前的浴血少年完全融合在一起。这或许才是他真正的自己。幼黎生出即要失去他的感觉,心中不舍,只是目光迷离的凝视着眼前这个少年。

徐汝愚望向幼黎,目光中难得的柔情,说道:“我父乃是兴化徐行。”

幼黎知道他要将埋藏内心多年的秘密吐露给自己听,然而听到“徐行”之名,也不由浑身巨震。徐汝愚不为意,继续说道:“我父名居六俊之首,然在灞阳城下却遭到暴军屠戮,义父从青州伊翰文戈下救下我,辗转至江津,在摄山草庐之中,授我兵书阵法。义父虽然凶名在外,然而与父亲一样,心怀天下,曾与父亲在兴化故所就天下势争论数日。义父曾对我说,天下俊豪,最服庸我父亲,也最不服庸我父亲。将平生所悟都传授给我,一是希望我能用来以利天下,消弥他的罪过,一是希望在我身上与我父一争高下。义父与父亲不合处甚多,皆自成理,汝愚愚钝,不能辨也。与幼黎姐游荡江湖,所有争辩,我都抛诸脑后,整日无忧无虑。四年实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只是重临江津,往昔种种不由自主的出现在心头,仿若两种巨力争夺,汝愚不知所归也。”

所言最后,已是凄迷,抬头望眼,摄山双峰夺目而至,在晚照中,霞云变幻万状,犹如人生飘渺际遇多桀死生契阔不可测也。风势陡盛,掠江穿石,激荡相和,如鬼魅声。徐汝愚一时有感,生生魇住,幼黎推之也不觉。

幼黎知道他心魔骤生,不理外人。坐下抚琴,指间铮铮琴音流出似金戈铁马,奔伐突刺,尤不掩死气沉郁之意。

随之,起羽声,作悲音。苍凉若草木凋敝萧条秋冬,苦旅羁野。

淙淙琴声欲歇,又若江流将入海,音沉而广袤无垠,荡荡雄浑茫茫然也。

琴声止,徐汝愚回过神来,说道:“多谢幼黎姐。”又说,“幼黎姐稀声大音,御琴以神遇,指间淙淙如水势运转,连歇圆润近乎道。琴艺止于此也。”心知自己刚刚为心魔所魇,幼黎故作悲音,将其心由山河凄楚之幽深寓意引入琴声萧杀之境中,几经转折,入大江浑浑归海之雄浑境界,徐汝愚抽心而退,回复自然。徐汝愚于江津城中习得止水心经,然多年来回避心中矛盾,整日只知用修炼丹息化解伤势,不作他想,对止水心经也疏于修习,没有丝毫进展。否则怎会轻易给心魔所侵。

徐汝愚轻执幼黎柔荑,柔声唤道:“幼黎。”幼黎不觉意外,仿佛期待许久,嘤咛一声,垂首偎入他的怀中,心间柔情涌生,只盼如此相携到老。

花舫行至摄山脚下,天已经黑下来,抛锚近岸。其时,星稀云密然尤有天光下泄,草屋幽影,了然可辨。

徐汝愚自知,草庐之后,义父孤坟孑然,心中生楚。众人约定明日带上香烛,一同上岸拜祭。徐汝愚此时已经耐不住,向众人说了一声,独身上岸去了。

草庐已经破损不堪,土墙坍塌崩毁,只有十余根朽木依旧不倒,摇摇欲坠的支撑着茅草所乘无几的屋顶。想到当年跟随吴储就在里面学习兵书,吴储虽然面冷言寡,然而对他照顾关怀备至,常常不等他开口,吴储都已一一办妥。

想起往昔种种,徐汝愚心中愈加凄楚难当。转至屋后却发现两坟并立于野,一坟整饬如新,一坟没于蔓草之间。想起整饬如新者乃是凌战威为自己设立的义儿坟,心中不由苦笑。

却见自己亲手所立的义父坟茔几乎没在野蔓之中,只余坟头残土微露,心中不由悲哀之极。想到义父当年武勇兵谋当世无双,最后只落得草席裹尸、坟茔坍毁的境地。虽说人死消失于无,对身后事一无所知,徐汝愚依旧凄凉难当,潸然泪下,簌簌落湿衣襟。跪在坟前,手薅草蔓,捧来新土,重整旧坟。一切事毕,呆呆坐在坟前,心想:明日购来棺木,收拾义父骸骨,重新寻佳处安葬。往事纷至沓来,一时沉浸其中,难以自拔。其间,幼黎与珏儿上岸探看一次,见他也不知理睬,只得将两人披风一起为他覆上,离开。

不知何时,远处有人声传来,徐汝愚陡然惊醒。见有五人往这处来,避身草庐中,透过坍塌的半堵矮墙向后探看。

来人皆劲装束身,一人提勾,一人提刀,三人提剑,兵刃都出鞘在手。五人小心翼翼包抄着接近坟茔,见无异常,才将刀剑归鞘,聚在一起小声讨论。

一人讶然道:“吴储狗贼的坟头也清理过了。”徐汝愚听得心中大恨。

“看来陈子方他们果然来此拜祭,军师所料不差,他们定然会从望江乘船途经雍扬返回平邑。”乍听陈子方,徐汝愚觉得很是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心想:如此看来应是陈子方修饬我的坟茔,这名字好生熟悉,却想不起来,难道是凌战威派来。原来,三年前徐汝愚得听凌战威所写《义儿传》后,对他的怨恨已消,只是不知道陈昂也寻到江津了。

“只要能拿下陈漱玉,不怕陈昂不投鼠忌器,宛陵不日可破。”一听“陈漱玉”三字,当年宛陵城中刁蛮骄傲的小女孩立即呈现在他的脑海中。徐汝愚虽对陈昂知道他是那日江津城中的孩儿疑惑不解,但已经猜到陈子方是陈昂大弟子,受陈昂命令过来拜祭他。想到干爹对他的恩情,自己却一直没有去东海报个平安,心中愧疚不已。知道正有一个阴谋正向义父展开,徐汝愚更加摒气宁神,生怕听漏一句。

“易封尘这老西明里应承军师,暗里却让陈子方悄然出城。幸亏军师察觉不对,料定陈子方会拜祭完再行离去。他们不出北门,只有从大江水路逃窜。快发火箭通知军师。”

片刻,三束烟火窜上半空,夜空陡然一亮,复回黑暗。一人得意声道:“军师果然知人甚微,陈子方这浑人逃跑也不忘听从师命,给这两个死鬼上坟。大师兄,吴储坟上新土还湿,想见他刚走不久,我们追吧。”

徐汝愚不禁暗叹那人观察细致入微,竟能根据坟土没被露水濡湿推测人未及远,只是不知是另人其人罢了。

被称作大师兄的人说道:“军师严令我们,如果探知他们沿南路逃窜,不可追赶。只要把他们逼往雍扬,军师的妙计乃成。我们回去复命吧。”说罢,五人犹如鬼魅般的身影如烟云,消散在夜色中。

虽不知他所谓的军师妙计是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雍扬有一张网等着陈子方他们钻进去。

徐汝愚从屋后挖出当年埋下的两节墨戈,幼黎、珏儿、叔孙方吾夫妇赶到。他们看见草庐处有警讯烟火升空,怕是有人对徐汝愚不利,立即赶来。

回到花舫,徐汝愚将偷听的话一一复述给众人。

幼黎抢言道:“叔孙叔陪小愚走一趟吧。”说罢,紧张望向徐汝愚,生怕他拒绝。

徐汝愚深情的望向幼黎,微微摇头说道:“花舫离不开叔孙叔,你们把我送到江口,我另雇渔船赶往雍扬。我师兄他们应该乘的是东林会的商船,希望能在雍扬之前赶上他们。待三二日事毕,我就回来找你们。”

幼黎见他面色坚定,知道不能更改。然则四年相处第一次分别却在当年相遇处,只觉冥冥之中似有一只手在操纵一切,一时有感于心,双目微红,只是眼波脉脉的望着汝愚,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珏儿已止不住泪水滴落。众人皆知,让易封尘有所忌惮的势力将陈子方众人从江津逼往雍扬,设下阴谋乃是直指东海陈昂,岂是三二日能够解决的,他们不在江津围捉陈子方等人,显然有恃无恐,不惧他们会逃脱。徐汝愚平日打定主意的事,谁也拧不过他,何况现在他不欲累及众人,要独力承担。众人一时沉默不语。

徐汝愚见气氛沉郁,朗声说:“何需这么沉重,大不了我回来大小通吃,兼拜叔孙叔为师,可好?”

珏儿给他气笑,拍打他肩膀,咄道:“谁要给你大小通吃?”说罢,又哭哭啼啼起来,拉着幼黎、叔孙婶进里给他收拾去了。

徐汝愚搂过叔孙叔的肩膀,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他日江湖出现一个擅长工大散手的绝世高手,而这个高手又自承是叔孙方吾的弟子,叔孙叔会不会乐歪嘴?”

叔孙方吾给他逗笑,心想他终会上岸闯荡的,只是来得有些早,让大家措手不及。如此想定,心中郁结顿解,一边解缆行船,一边吩咐徐汝愚一些事宜。

徐汝愚站在渔船尾梢,望着身形渐渐没于夜色中花舫,忽然挥动手中用布裹着的双戈,大声喊道:“我这双戈,一名星空、一名止水,合之为碧落,他日若听见有人用之,便是我啦。”

伫立望向辰星稀寥的天空,心想:星空桓动,然而观之若止,止水不息,实则因势导之,自己恍乎间心神有触的给双戈取名,却暗合至理,只不知道自己何时让其名符其实。

第三章 步云术

乌蓬渔舟在夜色中顺流而下,到天明时,已经行了二百余里,到了白石府镇宁境内。大小金山分峙两岸,虽然高不过二百丈,但是在平原湖泽之地,却显得崔嵬高拔。望眼所及,皆千岩竞秀,草木葱郁,新雨过后,时有瀑布或从崖上、或出垒壁激扬奔下,洁白如练,注入江中。

大江之上除去偶尔来往的东林会商船,就很少看到其它船只了,渔船也很少见。白石许伯当与东海素来交恶,雍扬时时出动水营战船威慑镇宁。镇宁水营力量薄弱,不足一哂,许伯当不得不派重兵驻守镇宁,江津易家的压力减轻不少。

一路不见雍扬战船,徐汝愚甚是奇怪,心中疑虑,却无任何头绪,隐隐觉得东海形势不妙。

过了大金山,渔船寻了一处空阔地泊下,送徐汝愚上岸。

从望江城至雍扬的水道有七百余里,分属三家势力所有:易家的江津府;许伯当的白石府;以及东海梅家的雍扬府。白石水营的哨船、巡检船常被装为渔船的清江水匪所劫,平时很少出动。徐汝愚许以重资,船老大欣然前往;然而雍扬府境内的大江水域被雍扬水营牢牢控制着,越境的渔船若是遇到雍扬水营的哨舰、巡船,没有不被吞没掉的。过大金山,再往去就是雍扬府治辖的水域,徐汝愚即使付再多船资,船老大也是摇头不应,只言:“再多的钱也得有命享用。你从这里上岸,说不定过会儿就有东林会的商船经过。”

昨夜没看见有东林会的船停泊在望江,要是等船,怕是要等到明日。陈子方等人昨夜乘东林会卸货返航的商船,顺水轻便,加上他们急于返回东海,更会催促加速。明日此时恐怕已到达雍扬了。

徐汝愚心中焦急,却是无奈,蹲在岸边,心想:绕过宿邑,在宿邑、雍扬的官道上说不定能雇到快马。于是长身而起,投入岸边的密林中。

枝繁叶盛,朝晖穿过繁叶如过筛,星星点点的落在密林中。新雨初晨,蕨丛灌枝间雨珠露水盈盈,晶莹剔透,不一会儿,徐汝愚周身给露水打得湿透。前方依旧密不透光,不知还要过多久才能出得了这密林。

虽是不愿,徐汝愚不得不踏出行云霓裳步。无法运用丹息,但是可籍之迅疾避开遮挡身前的藤枝,提速不少。

行云霓裳步虽是轻身术,但经幼黎先人几度修缮补益,配合女人身韵,使之合乎音律,更像一种舞步。众人为捉弄他,教他走行云霓裳步。这行云霓裳步若是由幼黎来踏当然是美妙若云中仙,但是徐汝愚勉强走完,众人已经笑得人仰马翻。日后,有人授他轻身术,他都狐疑拒之。

林中虽然无人,徐汝愚还是面色讪然,又不时想起与幼黎在一起时的情形,不时分神踏错步子,栽入草丛中。三番数次,徐汝愚身上就像过泥潭一样。于是不敢分神他事,边走边心中默记步数。等到午时走到林边,一套行云霓裳步已给他走熟练无比。

看到林外的光线,徐汝愚不由心神一松,给草茎一绊,脑袋向一根挡在身前的虬枝横击过去。眼前枝桠在目中倏的放大,眼见撞上,左脚却本能的连连在半空踏出奇异的弧度,后发先至的点在一旁的树干上。身子侧扬,脑袋避过枝桠,左肩格在虬枝上,“喀”的一声,跌落下来,免去破头之灾。

徐汝愚静伏在草茎之中一动不动,生怕刚刚触枝前的了然明悟稍纵即逝。

自己在触撞之前,左脚连连踏出弧度,均不是完整的一步行云霓裳步,只能算是三分之一步,或者更少,只有最后足尖点上枝干的最后一步才勉强称上完整,但也变形不少。自己在林中行进,均是老老实实踏完一步,方变步伐。没有想到一步中几个不完整的动作可以分解开来踏出。

义父曾说过:轻身术都是御力借势之变化,当今丹息术大家,都能不借外物,飘然过百丈江。但是纵然体内内息再盛,也不能久处江水之上。乃是鼓荡内息,激变水势,水势变则力生,遂得以借力也。人于空处亦然,内息出窍,风势为之变幻,可借御也。

上乘轻身术擅借外势,就如同鸟翔于空,鱼游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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