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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短篇科幻小说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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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乞丐都不和我说话。魔鬼,发明了这种刑罚的魔鬼!
我的傲气消失了。我现在是孤独的。谁说我对人冷淡?我像海绵一样柔软驯股,可怜巴巴地希望别人能和我说句话,笑一笑,握一下手。这是我隐身的第6个月。
我现在对“隐身”恨之切齿。它带来的满足是空虚的,而它带来的痛苦是忍无可忍的。我怀疑我能否活过这剩下的6个月。请相信我,在这些黑暗的日子里自杀的念头时时索绕在我的脑海中。
终于我干了一件大蠢事。,在一次闲逛时我遇到了另一个隐身犯,这大概是6个月来我看见的第3或第4个隐身犯,不会比这个数字更多了。如同以前的遭遇一样,我们的眼晴谨慎地相视了一下。接着他就把目光移到了人行道上,从我身边走过,继续走他的路。他是个瘦瘦的年轻人,不超过40岁,长着蓬乱的头发和一张狭长、枯瘦的脸。他身上带着书生气。我奇怪他究竟干了什么也被判了隐身罪。我被一种愿望驱使着想要追上去问他,了解他的名字,和他说话,拥抱他。
这一切对人而言都是禁止的。没有人可以与一个隐身犯有任何的接触——…甚至同为隐身犯。
隐身犯之间尤其不能接触。社会无意让贱民之间形成一种秘密同盟。
这些我都知道。
可是我还是转过身跟着他。
我跟在他身后走了3个街区,与他保持20到50步的距离。机器人安全警察看来无处不在,它们的扫描器能迅速侦察到违法行为;所以我不敢妄动。按着他走进一条侧街,一条灰蒙蒙的肮脏巷子后以隐身犯所特有的慢悠悠的盲目的步态溜达起来。我从后面追上去。
“求求你,”我轻声说。“这里没有人看见。我们可以说话。我的名字是——…”
他抽转身来看着我,眼睛里带着恐怖。他的脸色苍白,掠讶地对我直视片刻,然后急速起步像是要绕过我。
我拦住他。
“等一下”,我说。“别害怕。求求——…”
他冲过我身边。我把手放在他肩上,他挣脱开了。
“就说一句,”我哀求道。
没有一句话。连一句嘶哑的“让我过去”都没有。他走过我旁边,跑向空旷的街道。他跑过拐角后,得得的脚步声也渐渐听不见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涌起一股极端堵的孤独感。
随之出现的是恐惧。他并没有违反隐身条例,可是我违反了。我求他和我谈话,这会使我受到惩罚,也许会延长我的隐身期。我焦虑地朝四周看,幸好周围看不见一个机器人安全警察。
剩下我一个人。
我让自己平静下来,又朝大街走去。渐渐地我控制住了自己,我发现我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蠢事。我为这个行动感到苦恼,但这次行动造成的感情创伤更使我欲哭无泪。以如此恐慌的方式与另一个隐身犯接触——…公开承认我的孤独、我的需要——…不。这意味着社会取胜了,我不能忍受。
我发现自己又离仙人掌园不远。我乘上升降梯,从门卫那里抓了一张票便进去了。我寻找了一会,不久发现了一株弯弯曲曲、华美绚丽的仙人掌。它有8英尺高,是一个长满刺的大怪物。我将它拧断,把它的角状枝叶搞成块块碎片,我的手也因此扎上了许许多多刺。人们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我将刺从手上拔去,手掌淌着血,再乘升降梯下去了,然后又陷入极端孤独的隐身生活。
第8个月过去了,第9个月,第10个月。季节的变换差不多要完成一个轮回了。
我的刑期就要满了。
在我“防身”的最后几个月里我渐浙进入一种麻木状态。我的思维只能靠惯性运转,对自己的处境已听之任之,不过是在稀里棚涂地过一天算一天。我强制自己看书,内容不加选择,今天读亚里斯多德的书,明天读圣经,后天又捧起一本力学教科书。我什么也记不住;在我翻边新的一页时,上一页的内容就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
我也不再有心情利用“隐身”的若干有利之处了,像观看淫秽场面所带来的快感,以及做坏事无须过多担心的特权感。我说、无须过多担心,是因为在通过《隐身法案》时并设有连带通过一项否定人性的法案:少数人宁愿冒“隐身”的危险来保护妻儿不受隐身犯的骚扰。没有人会听任隐身犯挖出他的眼球,没有人会容忍隐身犯闯进他的私宅。
正如我已经提到的,有着一些对付这类侵犯行为而又不公然承认隐身犯的存在的保障措施。不过仍然有可能做许多坏事而安然无恙。我无意尝试了。陀斯妥耶夫斯基曾经在一本书里写道,“没有上帝,一切都是可能的。”我要加上一句:“对于隐身犯,一切都是可能的和乏味的。”事实就是如此。
令人厌倦的日子在一天天过去,我再也不愿扳着指头数时间了。确切地说,我根本忘掉了我的刑期已经满了。那一天,我正在房间里读书,无聊地从一页翻到另一页,突然门铃响了起来。整整一年它没有响过。我几乎忘记了这种声音的意义。
不过我开了门。他们,代表法律的人,站在那里。他们一言不发除去了我额头上的微记。它掉了下来摔得粉碎。
“你好,公民”他们对我说。
我庄严地点点头。“你好。”
“2105年5月11日。你的刑期满了。你已偿清了债。你又回到了社会中。”
“谢谢,是的。”
“和我们去喝一杯。”
“我看不必了吧。”
“这是传统。走吧。”
我跟他们去了。我的前额现在有一种奇怪的裸露的感觉。我从镜子里看,有一处显得很苍白,那是曾经打上标记的地方。他们把我带到附近的一家酒吧,用合成威士忌招待我,不掺水,很凶。酒吧招待冲着我微笑。隔座有个人拍拍我的肩膀;问我在明天的喷气式飞机赛飞中喜欢谁。
“我不知道,”就这样告诉了他。
“你真的不知道?我支持凯尔索。4:1打赌。他有可伯的爆发力。”
“对不起,”我说。
“他离开过一阵,”陪同我的一个政府人员轻声对邻座说。
这句委婉语的含意是清楚不过的。我的邻座看了一眼我的前额,对那块白色疤会意地点点头。他也提出要为我买一杯酒。虽然我已经感受到了第一杯酒的效力,我仍然接受了。我又成为人类的一员了。我是“可见”的。我再也不敢冷冷地拒绝他了。这有可能再次构成冷淡罪。我的第5次犯罪将意味着5年的“隐身”。我学会了谦卑。
当然,回到可见状态包含了一个颇为尴尬的转变过程。要和老朋友们会面,要说许多无聊空洞的话,已经七零八落的关系要一个个去恢复。我在这个城市被“流放”了一年,恢复原状并不容易。
自然没有人提起我“隐身”的那段时间。它被当作一种隐痛,最好都不要去提它。虚伪,我这样想,不过我接受了。他们无疑都避免伤害我的感情。一个人会和一个刚切除了癌肿瘤的人说:“听说你前不久差点没命”吗?一个人会对一个老父亲、一个摇摇晃晃前往安乐死室的人说“哈,他是该入土了,对不对?”
不,当然不会这样说。
于是在我们的交往中存在着一个黑洞、一个真空,或者说一张空白页。它使得我和朋友们没有多少话可谈的,尤其是因为我已经完全丧失了谈话的机锋。恢复过来绝非轻而易举。不过我坚持着,因为我已经不再是定罪以前那个高傲而清高的我了。我已经在最严厉的学校里学会了谦卑。
当然,我不时会看到街上走动着个把隐身犯。要想避免遇到他们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对此已经有所训练,我很快地把视线移开,仿佛我的眼睛瞬间停留在某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怪物上一样。
然而,到我恢复“可见”的第4个月;我的刑罚在我身上所起的作用也画上了一个句号。我已回到了原先工作的市政府文件局,地点在城塔附近。我下了班正朝地铁走去,突然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求求你,”一个声音轻声说。“等一等。别害怕。”
我万分惊讶地抬起头。在我们这个城市里陌生人从不主动与人搭腔。我看见这个人的前额上有一个闪亮的“隐身”徽记。接着我认出他了——…那个一年多前在一条冷僻街道上我曾主动与他搭腔的年轻人。他变得憔悴了;他的眼神是疯狂的,他的棕发上灰斑累累。当时他一定是刚开始服刑不久,而现在他的刑期想必就要到期了。
他抓住我的胳膊。我吓得发抖。这可不是一条冷清的街道。这里是城里最热闹的广场。我将胳膊从他手上挣脱出来转过身去。
“不要走,”他叫道。“你不能可怜可怜我吗?你自已也这样过。”
我迈出一步后又站住了。我想起了我以前曾经怎样叫住他,怎样恳求他不要冷淡我。我想起了我自已的悲惨的孤独。
我又跨了一步。
“胆小鬼!”他在我身后尖声喊叫。“和我说话!你敢吗?和我说话,胆小鬼!”
我受不了了。我动心了。我眼眶含着泪花,转身朝他走去,向他伸过去一只手。我抓住他的瘦弱的手腕。这一接触似乎使他激动万分,不知所措。接着我抱住他,试图把他身上的悲哀分一部分到我的身上。
机器人安全警察走近并包围了我们。他被拉到一边,我被拘留了。
他们会再次审判我——…这一次不是为了冷淡罪,而是为了热情罪。
或许他们会认为情有可原而释放我,或许不会。我不在乎。
如果他们认定我有罪,这一次我要像戴荣誉勋章一样戴着我的隐身徽记。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短篇科幻小说集》
《太阳舞》
(1)
白天你在A区解决了五万多只老饕,现在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一大早你跟赫顿便架着直升机向东飞去,在金绿色的曙光中,沿着叉河一路投掷神经性毒丸,涵盖了一千公顷的面积奇书…整理…提供下载。然後你们转至叉河对岸——第一批殖民的预定地,那里的老饕已经解决得清洁溜溜。你趴在厚实柔软的草毡上享用午餐,赫顿摘了几把蜜汁花,两人足足享受了半小时的轻度幻觉。然後当你正走回直升机,准备开始下午的任务时,赫顿却突然没来由地说道:“汤姆!你想想看,如果这些老饕不是害兽,而是一族外星人,有语言、仪典、历史……你会做何感想?”
你马上联想到了你的族人。
“得了吧!它们根本不是!”你回答他说。
“我是说假使,如果,这些老饕……”
“不是就不是,谈点别的行不行?”
赫顿就是这麽一个刻薄的家伙,也只有这种人,才会想到这种问题。专挑别人的痛处下手,他就喜欢这样!他不经意的一句话,整晚徘徊在你脑海。假使老饕是外星人……假使老饕……如果……万一……
你不知不觉睡着了一会儿,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一条血河中泅泳。真傻!怎麽会这样?你明明知道,在第一批移民到达之前,将所有的老饕尽快解决有多重要。老饕只是一种外星“动物”,而且还不能算是益兽,它们是破坏生态的罪魁祸首,拼命消耗掉这个星球的释氧植物。如果不将它们除去,人类根本无法在此生根。当然,至少还要保留一些活标本,提供动物学家研究之用——其他的通通都得杀光。这就是一种惯例,根绝“不好”的生物是人类的传统。不过,你对自己说,可别让这种良心上的疑虑妨碍了工作,别再梦见血河了好吗?
更何况,老饕的体内根本没有血,所以根本不可能血流成河。它们靠一种类似淋巴的体液,渗透身体的组织来输送养分;而排泄物也一样靠渗透作用排出体外。这种渗透性的传输功能,可说与人体的循环系统作用相仿,只是它们没以任何血管网络,也没有像心脏那样的唧筒。所有的东西全都靠渗入渗出,就像变形虫、海棉或其他低等动物一样。然而,就其他方面而言——例如神经系统、消化系统、四肢结构等等,它们又是百分之百的高等动物。真绝!你这麽想。外星生物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告诉自己,见怪不怪,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和同事们最欣赏老饕的一点,就是它们的生理组织帮了你们一个大忙,让你们可以乾乾净净地解决它们。
你飞过老饕群集的草原,下了大量的毒丸。它们立刻争先恐後地抢着吞食。一个钟头以内,毒性就会传遍老饕全身各处,老饕一命呜呼,接着细胞组织便迅崩溃——一旦不再有养分供应,老饕的身体便会分解成一个个单一的细胞。淋巴似的体液,在老饕体内成了化的强酸,不一会儿就可以将体销溶。肌肉、软骨,甚至骨骼。两小时之後,原来一只活生生的老饕,将只剩下地上的一滩黏液;然後再过两小时,就什麽也没有了。想想看,你们必须解决几百万只老饕,如果它们的体不是那麽懂得自爱,这个星球岂不是要横遍野了?
假使老饕是一族外星人……
都是那个该死的赫顿害的,你感觉好像是记忆被规范了一次。其实,如果你够胆,应该主动要求刮除这个念头。如果你有胆,如果你敢尝试的话。
(2)
第二天早上他还是提不起勇气。他一想到记忆规范就害怕,所以决定自己解决,自己想办法摆脱这种新发现的罪恶感。他开始试着说服自己——老饕,这种没有心智的食草动物,是人类扩张主义之下又一个不幸的牺牲品。
虽然如此,却也实在不值得感情用事地同情它们,它们被消灭并不能算是悲剧,只能说是遭透了。如果人类决定在这个星球定居,老饕当然只好让位。他又对自己说,这与十九世纪时,北美平原的原住民与野牛的悲剧不可相提并论。他每当想起这些,就会对大量兽群被屠杀而感到难过;为数百万高贵的长毛野牛感到可惜。但是对於他的祖先——苏族的遭遇,他不只是难过而已,而应该说是义愤填膺。但是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他再度提醒自己,省省你的感情,留到适当的时机再用吧!
他走出了自己的气囊,慢步走到营地中央。石子路十分湿滑,水溶溶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每棵树都因饱载着露水而被压弯了头,长条带有锯齿缘的树叶也沾满了水珠。他忽然停下脚步,蹲下来观察一只类似蜘蛛的动物,它正在结一张不对称的网。正当他看得出神的时候,一只小型的两栖爬虫,外表是灰暗的蓝绿色,正小心翼翼地那滑过长满苔藓的土地。不?它似乎仍然不够小心,因为还是被他发现了。他轻轻地捏起这个小动物,将它放在自己的手背上,小爬虫吓得浑身发抖,两片鳃吃力地不断拍动。不一会儿,它的颜色竟精明地变做古铜色,那正是他皮肤的色调,真是绝妙的欺敌伎俩。他觉得玩够了,於是把手放下,小爬虫一溜烟地跳进了水坑。他则继续前进。
他年已四十,比这个探险队的大多数成员都要矮些,但是肩膀宽阔,胸膛厚实,配上黑亮的头发与钝阔的鼻梁,使他看来仍然十分出色。他是这个探险队的生物学家,这是他的第叁个职业。在此之前,他曾经当过人类学家与房地产掮客,但是都没有成功。他名叫双丝带的汤姆,曾经结过两次婚,但都没有子女。他的曾祖父死於酒精中毒;祖父使用迷幻药上瘾;父亲则不时得去做记忆规范。汤姆心知肚明,自己终将逃不过家族的恶运,只不过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找到自我毁灭的方法罢了。
进了营地中央的大帐,他遇到了赫顿、茱丽亚、爱琳、舒瓦兹、老张、迈克森与尼古拉,他们都正在吃早餐,其他的队员则已经上工去了。
爱琳看到他进来,马上起身走过去送他一吻,短而柔软的金发搔着他的面颊。“我爱你!”她喃喃地说。“我爱你!”汤姆回了一句,顺便在她的胸部轻划了一下。然後他转向迈克森,後者对他点点头,再送他一个飞吻,他就知道没有猜错,爱琳昨晚是睡在迈克森的气囊中。没关系,反正我们都是好朋友,汤姆这麽想。
“今天轮到谁药丸?”他问道。
“迈克森和老张,”茱丽亚说:“在C区。”
舒瓦兹接着说:“再过十一天,我们就可以把整个半岛给清理完毕,那时就可以向内陆进军了。”
“如果我们的药丸供应不缺的话。”老张附和了一句。
“昨晚睡得好吗,汤姆?”这是赫顿问的。
“不好!”汤姆没好气地答道。他找了个位子坐下,掏出了早餐磁
卡,发现西面山上的浓雾已渐渐蒸散。
他到这个星球已经有九周了,经历了此地一年一度的季节变换——从乾季到雾季。现在的雾季还会持续几个月,在下一个乾季之前,老饕早就全部解决,而移民也早已来到。他瞪着薄雾出神,突然发现早餐已经沿着输送槽滑过来。他开始用餐,爱琳坐在他身边,她几乎比他年轻一半。这是她第一次的外星探险,负责的工作是文书记录,但她也是一位训练有素的记忆规范师。
“你看来有心事,”爱琳对他说:“我能帮什麽忙吗?”
“没什麽,谢了。”
“我不喜欢看到你沮丧的表情。”
“这是我们族人特有的忧郁气质,没办法。”
“我怀疑你这种理论。”
“好吧!老实说也许是我重建的人格快要磨光了,我过去的心灵创伤又要浮现到意识层了,我简直是个行走肉!满意了吗?”
爱琳却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只穿了一件泳装,皮肤还很潮,因为她刚才跟迈克森去游泳,才回来没多久。汤姆这时突然兴起向她求婚的冲动,想要在这个工作告一段落之後就娶她。自从他的房地产生意垮掉之後,他就一直打光棍到现在。当初所以会离婚,也是因为心理医师的建议,做为人格重建的一环。他有时也会想知道,前妻现在芳踪何处?跟什麽人在一起?
爱琳这时说:“汤姆,别逗了,
我感觉你蛮稳的吗。”
“谢谢!”她还年轻,还不懂这些心事。
“如果只是突如其来的莫名沮丧,我可以喀嚓一下就让它消失。”
“谢谢你的好意,”他答道:“不用麻烦了。”
“我忘了!抱歉,你不喜欢这种……”
“我老爹……”
“怎麽了?”
“过去五十年间,他的记忆被削得……”汤姆答道:“他把自己对祖先的记忆全部刮除,再来是他的宗教信仰、他的妻子儿女,最後是自己的姓名。然後他终於可以整天坐在屋角痴笑终日……我受够了,谢谢!我绝对不要碰那玩意!”
爱琳赶紧改变话题说:“你今天在哪里工作?”
“在保留区,做几个实验。”
“要不要我跟你作伴?我今天上午都没事。”
“谢了,不必!”他立刻回绝。也许因为回答得太快,她看来有些难过。汤姆只好抓住她的手臂,柔声说:“也许今天下午,好不好?我也想和你谈谈心,好吗?”
“好!”她又笑了,还送给他一个飞吻。
用过早餐之後,他就一个人走到保留区。这个保留区总共占了基地东边一千公顷的面积,在它的边界,每隔八十公尺树立一个神经场发射器,这样就可以围住区内的二百只老饕。这些老饕是留下来供研究之用的,所以它们将是整个星球仅存的幸运儿。在保留区的西南角有一个实验气囊,汤姆就是在那里进行实验——新陈代谢、生理、心理、生态等等的实验。
保留区被一条小有斜穿过,东侧还有一个不太高的青翠山坡,五种密集的杂树林被致密的草原从中切开,释氧植物生长在草丛的荫庇之下,除了行光合作用的穗状物突出约叁、四公尺高,其他的部份全都被草丛遮掩;行呼吸作用的枝干则呈淡黄色,大约长到齐胸的高度,会散发出一阵阵甜美醉人的香气。
老饕们在草原上叁两成群,一口一口地嚼着释氧植物的枝干。汤姆先在小河後面窥视着这些老饕,然後慢慢地接近它们。结果一不小心,被隐藏在草丛中的一株释氧植物绊了一跤,但他很轻巧地立刻恢复了平衡。他抓住那株植物的枝干,对着皱摺的呼吸孔深深地吸了一口,沮丧的情绪立刻消失无踪。
他渐渐地接近一群老饕,它们的身体浑圆,体积庞大而笨重,外面覆盖着粗厚的皮毛。在狭窄而富弹性的嘴唇上方,突出着一双碟状的大眼。老饕的腿又细又长,而且还布满鳞片,有点像是放大许多倍的鸡爪,两只粗短的手臂则紧靠着身体。这些老饕以温和的眼光注视着汤姆,丝毫没有表现出陌生好奇。“早安,兄弟们!”他今天竟然用这种方式跟它们打招呼,连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
(3)
我注意到今天有点不太对劲,也许是因为刚才在草原上吸了太多的纯氧;或者是我真的相信了赫顿的话?也可能是我遗传性的被虐狂突然出现了。反正当我观察这些保护区中的老饕时,竟然第一次感到它们表现得好像有智慧,它们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
我花了叁个小时的时间跟随它们,在这段期间中,它们找到了六株露在草丛外面的释氧植物。每次在它们大快朵颐之前,都会进行一些形式化的动作:
——在那株植物的周围形成一个疏疏落落的圈子
——仰天望向太阳
——看看圈子里的左右邻伴
——发出一串模糊的嘶鸣(一定是在完成前述过程之後)
——再度仰望太阳
——走近植物开始大嚼
如果这不是一种谢恩的祷告仪式,那还会是什麽呢?而老饕如果真的懂得祷告谢恩,就代表它们在灵性上极为进化,那我们岂不是正在进行大屠杀吗?黑猩猩会这一套吗?天啊!我们对付黑猩猩,都没有这样地赶尽杀绝!当然啦,黑猩猩不会破坏人类的农作物,所以才有可能跟人类达到某种程度的和平共存。可是老饕却不同,它们跟人类的农作物绝对不共戴天。
然而这里却存在着一个道德问题:我们进行灭种行动的理论基础,是假设老饕的智力大约与牡蛎相当,顶多只能比得上绵羊。我们自认问心无愧,因为我们使用的毒丸发作得既快,又不会带来任何痛苦。而且老饕死後完全分解殆尽,省了我们火化几百万具体的工作。但是如果它们真的在祷告?
我现在还不要对其他人提起这件事,我要再集更多的证据,要坚实而客观的证据,例如录音、录影或立体全像。如果我能证明,我们正在灭绝一种有智慧的生物,那就有好戏看了!毕竟我的家族对於灭种行动有点概念,那种事就发生在几个世纪之前。我很怀疑自己能够阻止在此地所进行的行动,但是至少至少我自己可以抽身而去。回到地球去公布真相,唤起许多人加入抗议的行列。
我希望这一切都是我在胡思乱想。。。。。。。。。
但是这全都不是幻想,它们围成一个圈圈,它们仰望太阳,并且发出嘶鸣来祷告。它们的外型随然是长了鸡爪的肉冻,但是却懂得进食前要感恩祷告。老饕们的大眼睛现在瞪着我,好像在兴师问罪一般,这群被驯服的老饕知道正在进行的一切——我们从天而降,准备杀光它们的同类,只有它们少数幸免。这些老饕没有办法还击,甚至无法对我们抗议,但是它们的确知道!所以一定恨透了我们。
天啊!从来到这里那一天起,我们已经杀掉不下两百万只老饕。老套的说法,就是我的双手已经沾满了血腥,我应该怎麽办?我又能做什麽呢?
我必须很小心的行动,否则我的下场不是药物控制,就是记忆规范。我不能表现得有任何异样,也不能站出来公开抨击。我得先找一些夥伴,第一个就要去找赫顿——他当然知道真相,因为最初便是他提醒我的,就是我们一起去毒丸那一天。当初我还以为,他又在耍那一套刻薄的把戏。
我今天晚上就去找他谈。
(4)
他说:“我一直在想你提到的,我是说关於老饕。也许我们对老饕的心理研究,还没做得很仔细,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它们真的有智慧的话……”
赫顿眨眨眼睛,他的身材高大,有一头光亮的黑发,配上浓密的胡须与突出的颧骨。“谁说的,汤姆?”他回答说。
“你自己说的,上次我们飞到叉河对岸,你说……”
“那只是我乱猜的,随便找个话题嘛!”
“不!我相信不只如此,你自己真的相信。”
赫顿显得有点烦了。“汤姆,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但是请别再说下去了。要是我真的相信自己正在屠杀智慧生物,我会以超音速的速度,立刻去找记忆规范师。”
“可是那天,你为什麽要那样问我?”汤姆追问道。
“随便聊聊嘛!”
“你挑起别人的罪恶感,只为了自己解闷?你这个混蛋,赫顿,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冷静一点,汤姆!如果我早知道,你会对我的猜想那麽认真……”赫顿摇摇头,继续说:“老饕不是什麽智慧生物,这是很明显的事实。否则我们就不会奉命来消灭它们了。”
“对!很明显啊……”汤姆回答。
爱琳说:“不!我不知道汤姆想干什麽。但是我可以肯定他需要好好休息一阵子。他在一年半以前刚做过一次人格重建,在此之前,他的人格曾经重度崩溃。”
迈克森查了一下图表,然後说:“他已经接连叁次拒绝出任务了,藉口是他的研究进行到了紧要关头。妈的!我当然可以找人代他,可是他逃避责任的态度让我很为难。”
“他在进行什麽样的研究?”尼古拉问道。
“反正不是生物学的研究,”茱丽亚说:“他一直在保留区内与跟老饕泡在一起,但是我却没有看到他做任何实验,他只是一直盯着那些老饕。”
“还跟它们说话呢。”老张补充道。
“没错,他还对老饕说话。”茱丽亚附和着。
“说些什麽啊?”尼古拉又问。
“谁知道!”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望向爱琳。
“你跟他走得最近,”迈克森说:“能不能劝劝他。”
“我得先弄清楚他到底在做什麽,”爱琳说:“他现在对我都守口如瓶。”
(5)
你知道自己一定要很小心,因为他们人多,他们关心你的精神状态,而且已经知道你有困扰。爱琳也开始在刺探你,想知道你的困扰从何而来。昨夜你躺在她的臂弯中,她就藉机旁敲侧击,很有技巧地问你,可是你明白她想问的是什麽。当几个月亮都出来的时候,她建议两人一起到保留区去,在熟睡的老饕之间散散步。你拒绝了,但她已经看出来你与老饕之间不寻常的关系。
你自己也在刺探——希望能做得很巧妙。你了解自己根本无法拯救老饕,无法挽回的罪行又发生了!早在公元一八七六年,那时的对象是野牛;对象是苏族,两者都必须消灭,因为铁路就要来了。如果你在此时此地说出你的发现,朋友们都会试图安慰你,让你平静下来,并且帮你做记忆规范,因为他们都没有看见你所目睹的一切。如果你回到地球去将事件公开,换来的只会是冷嘲热讽,别人会建议你再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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