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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世轮回-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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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容不信,可看周围的人都神情凝重,不像撒谎。眼睛干涩,刺痛,却欲哭无泪。她将头仰向天花板片刻,猝然举手划一个弧线清脆地抽在跃民的右脸,跃民的脸顷刻浮起五个清晰的指印。
如果可能,我宁愿死的那个人是我,毕竟我眼看着儿女长大,不再遗憾。
一道来接想容出院的人面面相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又一个耳光抽在跃民左脸。她将目光逼向养父母,老人家只是摇头,不言一语。约是用力太过凶猛,她别了发卡的头发散开披在脸侧。内心早已沸腾不息的悲怆终于抑制不住,化成磅礴的泪水顺着面颊狂奔而下,宣泄之后,才得一份平和。疲惫后,人变得沉静若瓷,经不得任何更为锐利的触动。
三十六
她不能将这份伤感传递给孩子,可依然经常夜半被婴儿的啼哭惊醒,喂完奶,然后怀抱着孩子倚在床头无声地淌泪,直到再度迷糊地睡去。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良药,这是人得以在无休止的苦难中存活下去的原因之一。
想容为新生的孩子取名杨剑,以此纪念她生命里刻骨铭心的两段不堪的爱情。
她其实并不恨孙跃民,也实在找不出充足的理由去恨。之所以抽人家的耳光,无非因为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刚好他站在伸手可及的位置,才迁怒于他。与其说在扇人家的耳光,不如说自己在找一个支撑,耳光越是响亮,内心的疼痛愈烈。她不可能像杨剑的生母一样弃世,要抚养杨剑的血脉,就索性将落空的爱移嫁到新生的孩子身上吧!
想容不仅照顾小杨剑,还得料理面庄。跃民就让妻子陈丽去帮手,还让带了三岁的女儿过去逗小杨剑玩。
小杨剑生得眉清目秀,乖巧伶俐,谁见了,都忍不住在他的小脸上掐一把,绵软的温暖的招人心疼的孩子。
想容闲下来抱起篮子里的儿子左右摇晃,常常会从孩子的眉宇间晃过杨剑的影子,尔后,止不住地红了眼眶,泪水在眼圈里打转,转啊转,就转出了饱满的希望。
跃民总下了班就带了同事来照应想容的生意,纵使走很长很远的路。想容起初并不怎么搭理跃民,日子一久,心头的冰霜渐渐化了,也能体谅人家内心旷日持久的负疚,亏欠是一种怎样漫长的疼痛,何况永难补偿的亏欠。
想容抱起小杨剑在跃民对面坐下了,低头用指肚挠着怀里的孩子咯咯直笑,貌似漫不惊心地丢过去一句。
不如让剑儿认你干爹吧!看你也怪喜欢他的。{更多精彩好书尽在手机电子书(。。)}
跃民心口的闸被抽开,也顾不得同事面前的体面,哭得投入,无所顾忌,憋得太久,伤地太狠,化成了泪水也就化开了所有的积苦。
第一卷 九世轮回 '19'
三十七
小杨剑从一个婴孩飞速地成长,仿如拔节的竹笋,年复一年迅猛地朝一个未知的高度伸展,还没来得及在母亲记忆深处刻下孩子生长的年轮,就骤然发现他已经长大,可以在这个深不可测的世界自由地奔跑,纵情地跳跃。对一个母亲而言,其间含着不能言说的奇妙与所有幸福的密码。
他自幼懂事,不爱与别的孩子争斗,也不挑食,成天与跃民的女儿孙小萌一块跳格子,下下棋,静如滴水。他嘴巴甜,见了谁都脆生生地叫人。爱溜到母亲背后捏紧小拳头为母亲捶捶背,松松骨。五岁那年患了肺炎,可吓坏了四围注视着他成长的人们,想容驮着他天天往医院跑,孩子的病愈了,想容也瘦了一圈。被那么多爱包裹,杨剑的童年是美满的。他也是善良的,从来都大方地将手中的零嘴分给假意问他索要的大人。这么一个可人儿,谁不怜爱?每每有什么可口的,总自觉为萌萌留一份,想容在一旁瞧着,想着阴阳相隔的孩子的父亲也该含笑九泉,不由一阵凄楚从泯灭了的记忆里泛到了表面,惹出星星点点的泪斑在瓷白的脸庞。
杨剑不怎么和别的孩子玩,别的孩子就排挤他,年长一点的孩子贝贝甚至骂他是没有爹的野种。他小脸涨得通红,极力分辨。
孙跃民就是我爹。
人家是萌萌的爹,不要脸,没爹的孩子是野种!
杨剑本来安静,从不惹是生非。怔怔立在原地许久,终于按捺不住,冲上去在领头的孩子脸上抓了五道清晰的血痕,转身撒腿就逃。孩子们都没想到平日安静如水的杨剑竟会反抗,六神无主地跟着因抓伤而抹着眼泪的贝贝走了。
贝贝的父亲找到了想容,责问杨剑的不是。想容一把揪住躲在身后的杨剑,举手打在他的屁股上,掌掌清脆,如刀子般割在自己的心坎上。杨剑强忍着,不哭,狠盯着一旁得意的贝贝。
他说我没爹,是野种!
想容的手在半空迟疑了片刻,还是落在杨剑身上,甚至打得越发凶狠,似要把所有的苦闷发泄在孩子身上。豆大的泪珠砸在孩子身上,孩子也跟着哭起来。
妈妈,我再也不敢了!
贝贝的父亲有些看不过去,上前制止。
算了,孩子之间闹着玩,当不得真!
人家父子走了老远,想容才停手,松开伏在腿上的孩子,大口喘气,杨剑躲在角落不出声,凄凄艾艾地低头瞅着泪水涟涟的母亲。想容将身子斜倚在门边,用手招呼孩子过去,杨剑扭捏着,迟疑着。想容走过去一把将孩子搂在了怀里。
剑儿有爹,剑儿的爹是个英雄?
真的吗?
杨剑的眼睛放着光,浑然忘了刚才母亲高举的手掌。
他七岁念了小学,清晨起来自己穿了衣服,跑到卫生间挤了洁白的牙膏刷牙,梳了整齐的头发,斜挎着军绿色的书包随萌萌一道穿过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潮进了校门,书包在屁股后面一甩一甩地合着节拍。
第一卷 九世轮回 '20'
三十八
想容的面店一直兴隆,倒还宽裕,时常买好多东西去看望杨剑的爷爷奶奶,自己的双亲去世的早,天长日久就把养父母当作了至亲。这对孤苦的老人,也算福气,有如此贴心的儿媳和孙子,不再奢求。日暮西山的晚景竟也有这等温馨的景致。老人知足,虔诚地在屋内供奉的香炉前风雨不改地敬香。
小杨剑的功课出奇得好,门门拔尖,任教的老师都喜爱这个标致机灵的孩子。他不像别的孩子爱闹,静静坐在课桌旁看别的孩子疯。即使走起路来,也轻手轻脚慢条斯理。你唤了他的名字,他会回过头来扑闪着毛茸茸的大眼睛问你:
怎么啦?
因而,每每在街上被相熟的老师遇见,必会从身后远远唤了他的名字,等着他回那句“怎么啦”,之后忍不住在心里念叨“这孩子”。
三十九
杨剑八岁,寒假,大雪。树枝上积了雪,玉树琼花,刺眼地洁白,白得纯粹,雪片就这样一片片温柔地装点了它能触碰的任意角落。孙小萌穿着火红的胖棉袄跑到店里唤杨剑去江边堆雪人。
今天的生意格外好,客人一拨一拨地来,杨剑跟忙碌的想容支应了一声,想容并未留意。他穿着笨厚的棉袄,戴着绒线帽和厚厚的手套,随了小萌蹬蹬地跑到了江边的雪地。中间还回店问母亲要了一根鲜红的胡萝卜做雪人的鼻子。
冬天枯瘦的江水无声地朝远方迁移,并不迅猛,静如处子般平稳地推移。看着江面太久,会眩晕。奔流的江水并不因为雪片的溶入而粘稠,不舍昼夜地流往下游,奔向候在远方的宽阔浩瀚的大海。
杨剑头顶的绒线帽沾满了雪花,红彤彤的双颊隐在他呵出的白汽里。小萌忍不住拍拍专注地站在雪地里堆雪人的小杨剑的脑袋。
你好像个红苹果,真想咬你一口!
杨剑拍拍雪地里臃肿的雪人。
他长得像根雪糕,还是咬他吧!
说完,两人在冰天雪地里笑成一团,银铃般的笑声在纯净的天空下传递得格外辽远,好似风中生了翅膀的苍鹰,滑翔着向下俯冲,一阵紧过一阵。
四十
小萌欲寻一根木枝做雪人手臂的骨架。而木枝就躺在被积雪虚掩的水草上,伸直了手臂也触不到,改用脚够,重心不稳,扑通滑入水中,好在岸边的江水不深。刺骨的江水灌进了棉毛裤,寒气从脚底起袭遍全身,她被水草缠住动弹不得。杨剑跑过去拉小萌,可惜手不够长,只好伸过腿去拽。结果也滑到了水中,他紧抓着小萌的衣襟,浑身战栗,江水没到了他的前胸。附近又无人路过,两个孩子扯着水草挣扎了半个时辰才爬上了岸,手脚已经僵硬。
湿透的孩子回到面庄,衣服表面已结成冰渣,硬冷地贴在身上,嘴唇紫青,上牙床与下牙床磕得直响。想容关了店门,引孩子回家脱了湿衣裳,抱到了被窝,又烧了滚沸的水给他俩擦澡。
当晚,小萌和杨剑开始发烧。焦虑的想容通知了跃民两口子。瓷白的屋宇和素净的地面,让人不忍践踏,印下的深浅不一的足迹伴着吱吱的回响,如同雪在疼痛的呻吟。陈丽狠狠地践踏着无暇的积雪,每个脚印里都留下了她尖刻地抱怨,被忍无可忍的跃民厉声呵斥,他的呵斥在肃寂的雪地里格外嘹亮。
送达医院已半夜,只有一个值班的医生。年轻的医生穿一件洁净的白褂,戴着金丝边框眼镜,胸前挂一个锃亮的听诊器,像是刚从学校分来不久。他用水银温度计烤出的温度不过38。5度,视为一般的伤风,让两个孩子吞服了几粒阿司匹林。说是得等明早儿科的主治医师瞧了再说。孩子下半夜高烧不止,尤其杨剑,湿毛巾敷上额头全然无济于事。想容摸着孩子滚烫的额头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捱到天明,直到9点半才来了主治医师,烤出的温度临界40度。医生慌了神,马上转到重病房打点滴。可杨剑对青霉素过敏,只好用其他的药物替代。如果今天烧退不下来,孩子怕就完了,杨剑有肺炎病历,尤其危险。
脸色酡红的杨剑还不时关切地询问萌萌的状况。跃民将宽大干爽的手掌按在他火烫的额头安慰说还好。
当夜,杨剑开始咳嗽,高烧不退,医生说可能烧坏了肺部。次日黎明值班护士再烤温度,略有缓解。小萌已脱离了危险。
正午,杨剑出现幻觉,仿如朝一个万丈深渊不停地下坠,不知何时着陆,周围包裹着惊悚的幻听。肺炎引发持续高烧,口齿不清。医生初步诊断已转为脑膜炎,今晚不退烧,只怕无救。想容的头顶裂开一个口子,仿佛被人灌注了水银,灼热,刺痛,让人战栗如颓败的野草。
想容忐忑不安地守护在杨剑的病床边,手因为紧张而抖动不止,指甲在手掌抠出血来也止不住颤栗。杨剑竟还挤出一个苍凉虚弱的微笑。
别怕!别怕!
声音低微地只有将耳朵贴近他嘴边的想容分辨得清,游丝一般的声音在她的耳膜无限放大,反复萦绕,似乎非得将人撕碎才可以止息。她颓然转身,眼泪如断线的珍珠砸在灰色洁净的水磨石地面。
第二卷 九世轮回 '21'
四十一
杨剑如一片羽毛缓缓漂浮,呼喊母亲,无人理会,只见忙乱的医生护士奔跑着将他的身体推入急诊室。所有亲近的人哭喊起来,他穿过窗户看见小萌似乎弯着眉眼在对自己微笑。他朝一个漆黑的灰白的世界漂移,直到被黑白使者系上看不见的绳子,飘至一座狭长的桥前。一踏上桥面,恍如置身于没有尽头的巷道,两旁是高耸如云的斑驳陈旧的青砖围墙,不能左也不能右,进退都是窒息的惶恐。人世间三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在眼前生动地上演,他回望桥头,不见五指的漆黑,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力量推送着一步步量向桥尾。桥尾的黑白使者似已候了多时。
白发白眉的老妇人将像牛奶一样纯白的液体注入他面前的三只高脚杯,他觉得似曾相识,尽管他不可能对这个世界有丝毫的记忆,却仿佛沉睡在记忆深层的意识苏醒了一瞬间。他将液体缓缓倒入口中,突然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意识刹那泯灭,睁开眼,自己正横躺在一块门板上。他直直地立起来,将围在周围恸哭的人们的哭声整齐地掐灭,就如同拦腰斩断了正在燃烧的火药引线。
四十二
一个衣衫褴褛的哑巴出现在想容的店里,想容端了一碗面给他,打发他离去。可他并不走,心爱的人近在咫尺,周围的世界沉没下去,眼底只有想容婷婷地立着,许多年过去了,她依旧如一朵花一般在枝头婷婷地立着,好似永不会凋谢。他面前仿佛横亘了千沟万壑,无从跨越,梦里途中的万语千言终是说不出一字。他就这样固执地立着,也不去接想容手中的面碗,天地都在旋转,三世的缘份凝在一瞬,无从表白,也无须表白。他精亮的眸子里闪烁着一切浩劫与甘苦,一切相惜与相怜。
想容透过眼前这个男子肮脏的外衣和凌乱的头发依旧可以看到此人的轩昂,所有邋遢的外在遮盖不住他那双清澈的眼眸里丰腴温厚的内涵。似曾相识,又毫无印记,对着这个一言不发的乞丐,想容将手中的面碗停在空气中达半分钟之久,忍不住婉尔一笑,摆一摆头,嘲弄自己太过无聊的心思。
四十三
丈夫的死,孩子的夭折,接连的打击让这个坚韧的女人有些心寒,她用尽了所有的心机想抓住他们,他们还是一个个离她远去,隔了这人世间最遥远的距离。她真的不想再去爱,也实在没有力气再爱,爱得越是深沉,失去时劈头盖脸的打击越是沉重。生命不过是缓期执行的死刑。所有的挣扎只是在人世间弥留的一个无比惨淡苍白的手势。
想容蛰伏了一个冬季,在春暖花开的季节走出了那片阴霾,她认定自己必然终生孤苦,也就绝了对幸福的念想,一旦没了期待与欲望,那所有刻骨铭心的过往就构成了生命的全部,无须再有分毫的追加与补充。
三十出头的她忽然就淡然了,这也是说服自己唯一的出路,不淡出自己伤痕累累的如烟往事,如何在这似水的年华里等得及苍老。往事磨去了所有青春的激越,让她在繁华而纷繁的世界学会了豁达,学会了超脱。她不再偏执于任何曾经以为无比重大的事物,越是渴望的,越是固守的,越是绝然地失去。
她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对着对面院墙后伸展出来的那一树绚烂的桃花,微笑不语地忙碌。每个女人都曾有过那桃花一样最为缤纷璀璨的青春容颜,每个女人也挡不住季节的更替,要在结子后无声地凋谢。
通透是一种境界,不经历彻骨的寒,哪里会达到想容一般的透彻。“云想衣裳花想容”,想容不知听谁打趣她时念过这句矫情的诗,想归想,得到之后怕一样逃不过失去。
第二卷 九世轮回 '22'
四十四
他还是从想容生满冻疮的手中接过了那碗面,经年以前,他就是吃过这样一碗面,彼此就走到了一起。眼前这个女子曾是那样勇敢直接,毫无矫饰。他埋着头吃起来,恍如多年前打跑了流氓的杨剑坐在这里,恍如颁奖大会后流着滚烫的泪水的杨剑坐在这里,又恍如经历一场肺炎欢欣地吃一碗阳春面的小杨剑坐在这里。所有的记忆跨越了时空在此时此地交集重叠,如梦似幻。
他蘸着碗里的面汤在桌子上写下四个字:
我是杨剑!
立在一旁的想容惊诧地盯一眼坐在面前这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有种言说不出的慌乱。这个名字如一根利刺扎在她的手指,疼了一瞬。转念一想,来这里吃面的又何止千计,知晓她的丈夫叫杨剑并不稀奇。她无语微笑,洞察一切似的用极其稳定的眼神凝视着这个落魄的男人深邃明亮的眼睛。他毅然走回柜台,抓了几乎铝皮钱箱里所有的现钞给身后这个全然陌生的男子。
拿去,找个正经事做。有手有脚的,行乞毕竟不是一辈子的事!
他不能解释,解释也是枉然,谁信?他缄默着,颤抖着拿了其中五十块,头也不回地离开。
四十五
杨剑在遥远的北方的一个小镇的门板上醒过来,关于前三生的记忆清晰地刻在记忆的年轮,他并没有吞咽那纯白的液体。脑海里反复回荡的记忆就是花想容,如刀斧凿刻的一般深刻。可面对围在四围的陌生的面孔,他试图去解释什么,却说不出任何语句,原来他竟成了一个哑巴。
他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弄明白。这个躺在门板上的人是名电工,本被高压电击死,准备殓葬时,却复活过来,家人自是惊喜,不料竟然成了哑巴。
那天,天空灰得让人窒息,夺目的闪电忽然从广袤的天空撕开一个豁口,倾泄下来鸡蛋大的冰雹,砸断了附近的高压电线。冰雹停了之后,他爬到电线架上准备阖上电闸,不小心被高压电线触到,弹飞出去摔在路边枯草丛里,救回来已经停止了呼吸。
对着这个人的亲生父母和新婚不久的妻子,杨剑有些左右为难。如果马上离开这个北方的小镇去南方寻想容,必会伤了他们的心。于是,决定先留下来过完春节再走。
这个北方的古镇沐浴在冰天雪地里,温暖的炕上摆满了各种北方待客的点心。他失语之后,面对这个洁白无暇的世界,感慨良多。仿佛从开天辟地的混沌中重生,饶有兴致地审视着这个神奇瑰丽的世界,一切都新鲜,一切也索然。他常常在雪地里踽踽独行,身后排下曲折的脚印。北方低矮的房屋罩在洁白的雪里像一块块巨大而笨重的馒头。
家人都觉得这个复活的男人有点古怪,喜欢独自在青石铺就的扫过积雪的大街上溜达,仿佛一切都那么陌生而新奇,因为无语,谁也无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只思念着遥远的南方城市的想容,隔了遥遥的距离,想得更为坚决执着。他时常走近四合院子那一树寒梅,扑鼻的暗香在院子里暗涌,无须言语,梅枝上的每一粒含苞的骨朵里都住着花想容的精魂,在雪白的阳光里火红的绽放。
第二卷 九世轮回 '23'
四十六
杨剑捏着想容施舍的钱去澡堂洗了个澡,他要洗去从北到南跋涉近两个月的旅途落在身上的风尘。出来买了一套干净的旧衣裳,站在温暖的阳光里猛吸一口香甜的属于想容的城市的空气。到发屋刮净了胡子,理顺了头发。精神地再次走进想容的面庄时,想容真还没认出来,直到发现他是个只能比划的哑巴。
他就近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找了一份工作。而这个工地竟是白永华投资修建的,当白永华这个名字穿越时空窜入杨剑的耳朵之时,杨剑唏嘘不已。
白永华的妻子被杀不到两年,他就开始涉入房地产,虽然依旧洗不干净他手上的罪恶,却依然顺风顺水,别开生面。涉过那么多沼泽与陷阱,他更为谨慎精明。
他倒并不曾金盆洗手,只不过背地里见不得人的勾当更加隐秘。走私不如先前好做,就转为偷运贩卖毒品,有着正当生意掩护,他的非法买卖也就足以掩人耳目。
四十七
杨剑在工地做小工,疯狂着出卖着自己廉价的体力,每每疲惫地准时出现在想容的面庄,伸三根手指要三两牛肉面坐在同一张桌子,好似当年跟随白永华那阵一样。经历了几个兜转,似乎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想容早已心如死灰,可对这个失语的男人倒存着几分好感。孙跃民九年如一日地常来光顾,顺便陪想容唠唠无关痛痒的家常,意在排解想容的孤寂。想容心里澄澈,不好说穿,知道人家心里仍含着愧疚,如果这样可以让对方好过些,何乐而不为,索性由他去了。
四十八
白永华坐在黑色皇冠轿车里巡查工地时,看到了杨剑,可他并没认出这个有着一张全新面孔的杨剑。他穿着做工考究的灰色毛料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顺在脑门,杨剑透过他摇下的茶色挡风玻璃看得真切。杨剑想象着一粒铅弹贯穿这个精致的头颅时是否也会喷溅出鲜红的血。
杨剑就随一帮民工住在工地上,四围的窗口都没有封,春寒料峭的风灌进来,人禁不住一个激灵。劳作后民工身上未曾洗去的汗味混着地下泛起的潮气浸透了被褥的霉味四处弥漫。水泥地上铺了一床棕垫和一床薄薄的棉被,再在身上扯一床棉被盖上,来抵抗无孔不入的夜寒。杨剑常常半夜冷醒,披了夹衣站在窗洞边点燃一只廉价的烟草望着漆黑的夜空冥想。他经常看见一只黑色的猫在墙头从容地飞檐走壁,偶尔转过头来寒凛凛地望他。
今晚,有难得一见的月光,他站在黑暗里看见那辆黑色的皇冠车停在了工地背后,从车里出来是白永华的司机,月亮在司机身后拖一个长长的影子,随着他鬼祟前移的脚步,影子更加夸张诡异地在月光下迈动,远看过去,活像一只拖着大尾巴的灰狼。那只黑猫又出现在墙头,毛骨悚然地短促地叫了一声,吓得杨剑与司机下意识地往更黑暗的角落躲避。
等司机驾着车离去后,杨剑蹑手蹑脚从另一面楼梯爬上了司机上去过的二楼。如水的月光从窗洞洒进来,照得屋子边的柱子一片阴惨惨地白。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声更为短促尖利的猫叫。吓得正摸索着墙壁的杨剑一抖,他始终觉得身后有一双幽亮的眼睛如芒在背地盯着他,转过身,却又找寻不见。他悻悻而归,怕打草惊蛇。
后来的几夜,他一阖上眼,就浮现那晚的情景,总觉得蹊跷。复又去过两回,依旧一无所获。他甚至白天也去过一回,没发现任何异样。他觉得自己都快变成那只昼伏夜出的黑猫,在阴冷的夜里睁着寒光凛冽的眼睛。
第五夜,他起身小解,扫一眼睡意浓郁的民工,二楼似乎有着什么不可抗拒的诱惑牵引着他摸黑过去。他一块块地触摸着冰冷的红砖。正当他准备再次铩羽而归,无意中碰到靠近窗户的柱子上有一块松动的红砖。柱子是承重结构,不可能有这么明显地松动。这根柱子颇为奇特,旁边隔了不过两米远还有一根,承重结构的柱头没理由如此之近。
杨剑偷偷回到地铺上沉沉睡去,很久没有这么踏实地睡过。心中的困惑一旦解开,自然睡得安稳。
那块砖后是中空的,其中藏了价值三百万近十公斤海洛因。白永华以为将毒品藏在工地上必然神不知鬼不觉,每每砌好一栋房子,迅速转移到下一栋。并且一旦砌好前两层,就会更换一批新的工人。工人只是按图纸施工,并不知情这根空柱子的用意。所以,一直以来,他都可以高枕无忧。
四十九
杨剑很清楚这堆毒品对白永华意味着什么,他暗自转移了这批毒品。要想将白永华绳之以法,确实不易。以人家今天呼风唤雨的社会地位,没有确凿的证据谁也不敢逮捕他。
杨剑思考了好几天,想出了一个他认为行之有效的办法。即便不是万无一失,他也要铤而走险。
他分别给白永华和警局写了封信。
白永华听手下告知货不翼而飞,脸色很是难看,像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铁。恰逢有人送来一封让他亲启的平信。字迹潦草,龙飞凤舞,好在还是可以辨认。
白总:
还记得杨剑吧!当年他逃跑前,曾委托我保管你走私的证据。我一直未曾举报你,是因为我在等你羽翼丰满之后敲你一笔大的。这些年,你也赚了不少昧心钱。想必你也不会在乎。
你丢失的货全在我手里,我盯了好多年,才找到你藏货的地点。不得不佩服你的苦心孤诣。
你亲自带两百万现金于本月新历14日晚23点30分在黄桷路41号那个杨剑曾解救过你的胡同里来。记住,务必亲自过来。我会当面告诉你毒品与罪证藏匿的地点。否则,即使你杀了我,也不可能得到。我的朋友会将所有的海洛因与证据交给警察。
一个故人
1994。3。5
第二卷 九世轮回 '24'
五十
便衣就埋伏在胡同上方的陡坎上。胡同后有一个斜坡,墙头与斜坡之间刚好有个仅供人卧倒的凹坑。只等白永华一拿到毒品就一跃而下人脏并获。
警方其实早就注意到白永华,苦于一直未找到确实有力的证据。王队自打抓获杀人犯杨剑之后,就被调到市里做了刑警大队的队长。收到这样一封署名杨剑的朋友的信件着实让他又鲜活地记起了追踪逃犯杨剑的情境。他盯白永华好多年,一直没有头绪。抱着试试地心态,他策划了这次行动。
3月14日晚,无星无月,夜深霜浓。王队与一帮警员天一黑透就过来,已经在上方埋伏了近三个小时,腿脚已经麻痹,眼睛也因为过于专注而疲惫。
23点30分,杨剑拎着一个背包准时出现在胡同里。他很有把握以王队的个性一定会合作。他耐心地等着抛出去的鱼丝拉到那条大鱼。他甚至靠在墙角点燃了一根烟卷。引得王队的烟瘾也上来了,可他忍耐着,只等任务一结束,就好好吸上几口。
眼看着快到零点,人们的耐心都快磨灭的时候,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戴着一顶渔夫帽神秘地出现在巷口。看不清面目,从身形来看很像白永华。王队一行只等神秘人一接过背包就一涌而上。
他靠近杨剑时,猛一抬头,面上一道刀疤凶狠狰狞。杨剑透过自己明灭的烟头的火光惊鸿一瞥,脸色煞白,可惜因为失语而无法呼喊。对方也不说话,拔出一直插在风衣口袋的右手,手中赫然出现一把五四手枪,埋伏的人还没能从浓重的夜色中看清,火花一闪,黑衣人已经扣动了扳机,子弹飞过极短的距离命中心脏,放大瞳孔的杨剑应声倒了下去。王队率先开枪,其他警员如梦初醒般纷纷开火。闪烁的火光伴着参差地枪声,十几粒铅弹挟雷霆万钧之势贯入了凶手的身体,黑衣人当场被击毙,身中十几枪,血从弹孔里汩汩涌出。
警察一跃而下,王队上前扯开那顶帽子,才看清来者并非白永华。
区区几百万,今时今日的白永华已不放在眼里。而这个敲诈他的人一定要死。至于那所谓的走私证据以他目前的地位,可以随便找个人顶罪,也奈何不了他。何况,他断然不可能再冒这个险。多年前,杨剑冒着生命危险才把他从死亡边缘拖了出来,如今让他重又回到那个地方,他断然不会去的。他让他的保镖代替自己去赴约。
他们纷纷上前看杨剑,血已经洇湿了胸前的衣服,他虚弱地指着背包里的海洛因。王队命人叫救护车。尖利的警报声切碎了深夜的寂静。救护车赶来时,他在王队的手臂里头一歪,油尽灯枯,当场气绝。他死前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一个王队似曾相识的名字——花想容。王队在他攥紧的拳头里找到一封没有封口的信。上书花想容亲启。
王队辗转寻到了想容,在她的店子里还吃了一碗面,付帐时连带那封信一并递了过去。
想容:
一直以来都想这么称呼你,我衣衫褴褛地出现在你门口时就想这么称呼,这一声呼唤隔了十年也就变得格外迫切。可我,竟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后来,我索性放弃了这个想法,只要能在你身边看着你,看你好好活着,相不相认也就并不重要。真不知道,即使我们相认,又会带给你什么样的凄苦。所以,我选择了沉默,也只能沉默。
你还戴着那款老式的梅花牌手表,表带都生锈了。这让我很欣慰。多年前,我将这只表买给你,你为了开店子变卖了。后来,我再次买给你,你就再次成为了我的新娘。我其实已经非常知足。知足我的灵魂一直有你相伴,纵然轮回三世,依旧生死相随。
你收到这封写好了好久的信时,我或许已不在了人世,因为我决定让自己的生命活得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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