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我的前半生-第34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变了!——这句话引起我的共鸣,我另有自己的感受。

  我受到了人民的宽恕,由于过分出乎意料,这三天参观当中老是想着:这是真的吗?他们受了汉奸那么多的罪,竟肯拉倒了吗?他们相信毛主席的改造罪犯的政策,竟是到了这种程度吗?这是什么原因?

  方素荣和台山堡的过去和今天,也是东北人民的过去和今天。标志着这种由悲苦到欢乐的变化的,在抚顺到处都可以遇到。平顶山上的烈士碑和新生的丛林,露天矿四周残留火区的尘烟和新建的电气火车轨道,地下矿一百五十多公里巷道中的每根旧坑木和每段新砌的混凝土顶壁,露天矿旧址上“臭油房”的残迹和人民政府新建的工人宿舍大楼,以及市区里用日本高级旅馆改造的工人养老院,用日本高级员司宿舍改造的托儿所,还有各矿场新建的保健食堂、太阳灯室,等等,总之,每条街道。每座建筑、每台机器、每串数目字以至每块石头,都向我诉说着过去的血泪和今天的幸福,都告诉我这里经历了怎样的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都让我思索着,刘大娘为什么要说“过去的让它过去”?那个残废青年为什么会说他相信我们能改造?……

  变化说明了一切。

  变了!——这句话里包含着抚顺矿工过去多少血泪!

  抚顺,这个过去闻名于关内的千金寨(现在露天矿矿址),在大半个世纪之前,关内就有一首歌谣形容它的富饶:“都说关外好,千里没荒草,头上另有天,金银挖不了。”但是从一九○一年开采以来,挖出来的“金银”就不是矿工的,对矿工来说,是另一首歌谣里的生活:“一到千金寨,就把铺盖卖,新的换旧的,旧的换麻袋。”一九○五年帝俄在辽东失败,这地方就成了日本人的囊中物。在整整四十年的岁月中,抚顺矿工被折磨死的据估计有二十五万至三十万人。

  从山东、河北被骗来的和东北当地破产的农民,每年成批地来到抚顺矿区,大多数是住在一二百人一间的“大房子”里,无论春夏秋冬只有一身破烂,每天十二小时以上的劳动,得到的有限的工资还得由大柜、把头剥几层。矿工说:“鬼子吃咱肉,把头啃骨头,腿子横着走,工人难抬头。”

  有家室的工人住在“臭油房”里,过着少吃无穿的生活。有的孩子生下来,光着身子长到几岁;饿死了,还是光着身子埋掉。

  更多的人是结不起婚,龙凤矿在解放前百分之七十的人是单身汉。

  矿井里谈不上安全设备。爆炸、冒顶、片帮是常事。工人说:“要想吃煤饭,就得拿命换。”一九一七年,有一次大山坑发生瓦斯爆炸,日本人为了减少煤炭损失,把坑口封闭,九百十七个矿工被活活烧死在里面。一九二三年,老万坑内发火,又因同样的措施有六十九个工人死在里面。一九二八年大山坑透水,淹死工人四百八十二名。

  伪满政权做过统计:一九一六至一九四四年,伤亡人数共计二十五万一千九百九十九名。

  每次事故发生,矿工家属从四面八方涌向井边,哭声震野……

  矿工被炸死的、烧死的、冻死的、饿死的、病死的,除了在井里埋在煤堆和泥沙里的,全被扔到一个叫南花园的地方的北面山沟里。这个山沟早被死人填满了,因此有了一个“万人坑”的名称。

  日本人给工人们除了皮鞭、臭油房之外,还弄了一个叫“欢乐园”的地方,那里有上千名妓女,有赌场,有鸦片馆和吗啡馆,还有老君庙。

  抚顺不仅有日本人的华丽的住宅、高耸人云的卷扬塔,还有老君庙旁成堆的乞丐、杨柏河旁和臭水沟里的死猫和死婴。冬天,天天有新尸体出现在杨柏桥下,——这里是被剥夺得无路可走的失业工人过宿的地方,它的外号叫“大官旅馆”。今夜在这里睡下的人,明早也许就是一具新的“路倒”。

  伪满时期,抚顺增添了一个机构:矫正辅导院。这是“反满抗日”的矿工的集中营,进去的人在毒打之后,就在刺刀、机枪。警犬包围下从事奴隶劳动。他们像牲畜一样住在一起,冬天常有人冻死在炕上。

  “变了!”这句话又包含着多少翻天覆地的事件!多少令人激动的欢乐!

  在露天矿,有日本人在三十一年间给工人建筑的三千五百平方米的臭油房的遗迹,也有解放后七年间新建的十七万平方米的宿舍大楼。

  第三天参观龙凤矿,我看见了工人宿舍里面的工人家庭的住室。这家也许就是从前那百分之七十里的一个。墙上的双影照片上,那个中年男人拘谨地微笑着,大概他就是解放后已婚的百分之八十中的一个吧?

  在这个家庭的厨房里,我看见了瓦斯灶的蓝色的火苗……

  这个给人以安定、温暖感觉的火苗,它原先是多么令人恐怖,它曾毁灭了多少家庭,叫多少妻子哭断肝肠呵!它今天给了人们温暖和幸福,但人们谈起那次征服瓦斯的斗争,人们心中的温暖和幸福,更是无比巨大的!

  我们走在空气新鲜的、略觉微风迎面的龙凤矿的巷道里,在一望无际的日光灯照明之下,矿办公室王主任一边走着一边给我们讲了下面这个动人心弦的故事。

  瓦斯,这一直是各国采煤史中的最凶恶的敌人,已不知有多少矿工的生命被它夺去。龙凤、胜利、老虎台三矿都是超级瓦斯矿。解放初期,三个矿井仍处在瓦斯的严重的威胁之中,尤其是龙风矿,被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先后破坏,井下巷道大部崩坍堵塞,窝满了浓烈的瓦斯,以致采煤都不敢用爆破和电动设备。矿区当局为迅速消除瓦斯威胁,保证生产安全,采取了各种措施,依靠有经验的老工人对瓦斯进行了不懈的斗争,取得了初步的胜利,曾使采煤每吨的瓦斯喷出量由六十四·八立米降到三十六立米。后来,在矿区当局工人们不断努力和斗争的情况下,又出现了新的奇迹。

  一九四九年秋天,东北工业部门掀起了一个热火朝天的新纪录运动,原龙凤矿的一位工程师向党委提出一项在旧时代根本没有人理睬、而工人们多少年来梦想过的理想,这个具有科学根据的理想是:开辟井下瓦斯巷道,根据瓦斯比空气轻、能透过煤层上升的原理,使煤层中的大量瓦斯自动聚在巷道里,然后用铁管引到地面上来,这样既可以把瓦斯用于福利,也为解决瓦斯为害问题找出了一条道路。

  这个建议立刻得到矿区党委的重视,党相信这个建议,并且给工程师以最大的鼓励和支持。这个理想也引起了工人们,特别是老工人们和工人家属的热烈支持,有经验的老工人纷纷表示要为实现这理想贡献自己的全部力量。于是在党委组织下,这位工程师和一批勇敢的工人们进行了伟大的试验。工人党员们走在战斗的最前面,在浓厚的瓦斯巷道里夜以继日地奋战着。起初,他们遇到了不少的困难,受到过多次浓烈瓦斯的包围,也受到过胆怯和保守的议论冷风的吹袭,但一个个困难都被克服了,终于在一九五○年七月一日前夕完成了试验工程。“七一”进行试验那天,在瓦斯出口管周围附近,自动集聚了越来越多的工人家属和欧班工人,也来了无数的机关干部和上学的孩子们,人们都要亲眼看着自己的梦想如何变成现实。当一根火柴在管口燃起了猛烈的蓝色火苗时,欢呼声响遍了矿区,震动了矿山。人们向工程师和勇敢的工人祝贺。后来,他们的眼睛从蓝色的火焰上移开,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卷扬塔上光芒四射的红星上了①。此时老工人和老大娘们个个泪流满面,年轻的工人高呼着:“我们又胜利了!”

  ①龙凤矿每逢有重大新成就,卷杨塔上红星即放光,全矿可见。——作者

  这个故事立刻让我想起,我在抚顺工人养老院看见的那位残废的老人。这是一次瓦斯爆炸中的幸免者。他逃脱了死亡,但是逃不脱困残废被赶出矿山的厄运。他过着乞讨生活,一直到解放;他几次几乎变成杨柏桥下的“路倒”。老人辛苦一生,没有结过婚,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在他的床头上方,这个照例是放置亲人照片的地方,老人也有一个用精致的镜框镶起的照片,这也是他的房间里推一的一张照片:毛主席。

  这个故事立刻让我想起,上午在一个幼儿院里,系着雪白小围巾的孩子挥动着小胖手唱的歌曲:“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从这些联想中,使我从老人和孩子那里得到了一个统一的回答。我明白了为什么刘大娘要说过去的让它过去,我明白了为什么她的儿子会相信我们可以改造……

  我们随着王主任在巷道里继续前进着。在一个拐角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灯光耀眼的小卖部——里面有水果点心,毛巾手绢,木梳香皂——王主任在这里停下来,指着小卖部说:

  “在伪满时,从这里起是一条长长的臭水沟。沟里沟外到处有老鼠跑,可是谁也不敢碰它,因为那时很多工人很迷信,说它是老君爷的马。工人们都是混过今天不知能不能混过明天的人,因此,有的为了求平安,就敬信了老君爷。那时我们是又受鬼子的气,又受二把头的气,还要受老鼠的气。现在当然谁家也没老君爷了,把老君爷扔了,家家挂上毛主席像了。”

  他指着混凝土的干净平整的地面继续说:“那时到处是水,浅处也有一尺左右。工人一下井,就得光脚蹚水走。在‘掌子’里,工人浑身都不穿一点衣服,精光光的。坑下又问又热,再说只有一身破烂,烂掉了也没人给你添。”

  我们继续向前走,走到电车道旁,载运着发光的煤块的列车开过去了,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司机和王主任笑着打个招呼,驶过去了。王主任继续说:

  “那时候有电车走的道,没人走的道。电车在这个地方就常撞死人。不过比起爆炸死人,那又不算什么了。矿工过去有句话:说自己是‘四块石头夹一块肉’。在井下干了十几个钟头回到井上来,就算这一天又混过来了。在井口外面,天天下工时候有一群女人孩子等着,要是等不到自己的人,那就是完了。连尸首都不一定找到,不是压在石头底下,就是叫水沙埋了。在这里,”他停下了,指着路边说:“我亲自看见在这里压死了四个人。我十四岁就下井,自己也说不清跟阎王老子打了多少次交道。”

  我这才知道这位精通业务的年轻主任原是矿工出身。他是个爽朗、活泼的人,他最后那句话是笑着说的。我决没料到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个爱笑的人,过去的经历是那样悲惨,简直难以想象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为了生活,当年,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每天要干十几个钟头的活,有了病,不敢躺下,因为怕被看做有传染病隔离起来。工人们住的大房子,冬天没有火,大多数人没铺没盖,有条麻袋算好的,吃的也不够,每天每人只有八个蜂窝似的窝窝头,因此,传染病是极容易发生的。一九四二年,这里发生的一场流行病,工人们到今天提起来还是余悸未定。可怕的不是疫病,而是日本人的毒手,日本人曾把发生疫情的工人住宅区用层层刺网封锁起来,不准外出求医,然后又逐家检查,如果谁家有病不报告,日本鬼子就把大门钉起来,把人封锁在里头。如果有病报告了,又不管什么病一律填个霍乱,送进隔离所。人一进了隔离所就不用想出来,外面有电网围着,洋狗看守着,每人每顿一碗粥,有的半死不活,就送到炼人炉里烧死,或者和死人一起扔到万人坑里。

  “刚才你们看见的煤车上的那个工人,”王主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叫邢福山,他的父亲就是被活埋的一个。”

  我们慢慢走着,巷道里有轻风迎面拂来,这是清新的温暖的气流,但我的心被过去的事冻结住了。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王主任继续说:“从前这里的空气是混浊的,不干活也可以把人间出病来。有一回我刚从井里上来,问得要死,有了病了,二把头非叫我再下去不行,我不去,他举起皮鞭打我。我在大房子里最小,大伙全疼我,有人过来要和二把头拆命,那小子一看就吓跑了。日本鬼子和二把头最怕的是特殊工人——这是鬼子送给被俘的八路军战俘的名称,鬼子把他们押到矿上做工,这些战士对鬼子不买账,谁凶他们在井底下就揍谁,揍死了就埋在里面。他们暴动了好多次,鬼子只好让步,给他们吃好一点,客气一点。鬼子和二把头怕普通工人受到特殊工人的影响,总设法隔离开,可是我们也知道了他们的斗争,也就摸透了鬼子和二把头的底,所以二把头只好扔下鞭子跑了,倒真像臭沟里的老鼠一样。从那天起,我就看透这些人日子长不了……”

  这个当初生活在爆炸、冒顶和二把头皮鞭下的少年,他怎么熬过来的,我明白了,而且我的问题又一次得到了回答。在他身上有多么强烈的自信!当初他在那样艰难的朝不保夕的生活中,就已经看透了鬼子和二把头的底细,而我在那时是什么样子呢?是已吃腻了荤腥,丢尽了尊严,天天打针吃药,内心充满了末日的情绪。这和当初的这个少年的心情是多么强烈的对照!在那样的日子里,他就把我们这类人看成了老鼠,微不足道,在今天又是怎样呢?

  我想起了试验瓦斯胜利的那个故事,想起故事里的老年工人和家属们的眼泪,想起故事里的青年工人高呼的那句话:“我们又胜利了!”这句话里充满了多大的自豪和自信!在他们的眼里,社会、人类、自然,一切奥秘都是可以揭穿的,一切都是可以改造的!一个皇帝又算得了什么?未来是他们的!这是为什么方素荣、刘大娘和他的儿子所以能宽恕我的又一个原因。

  一切都变了!变化是反映在任何事物上的。从平顶山上的新生的丛林到矿山上的每块石头,都有了变化。变化也反映在我们所看到的各种人身上:养老院里正展开比健康、比长寿的老人是变化,工人宿舍的瓦斯灶和结婚照片是变化,年轻的王主任也是一个变化……一切变化中最根本的,是人的变化。

  说明这一切变化发生的原因的,是老人床头的照片,是幼儿院孩子们唱的歌,是龙凤矿卷扬塔上的那颗星……

  在那颗红星下发生了这一切——伟大的胸怀,对领袖的无限信仰,看透了一切的自信。有了这一切,才有了那个声出如雷鸣,耀眼如闪电的宽恕。









我的前半生……五 会见亲属






五 会见亲属

  人民可以宽恕,问题在于自己能否“做个正经人”——我从这次参观中明白了这个道理,并且还不只是这一个道理。从前,就是在开始参观的那天,我还用旧的眼光看待今天的政府同群众的关系,认为任何政府同人民之间都没有书上所说的那种一致、那样互相信赖。我总以为共产党之所以有那样强大的军队和有力的政府,是由于“手段”高明和善于“笼络人心”的结果。我所以担心在群众激愤时会牺牲了我,就是由于这种看法。现在我明白了,人民所以拥护党,相信党,实在是由于共产党给人民做了无数好事,这些好事是历史上任何朝代都不可能也不肯于去做的。为矿工——从前被称做“煤黑子”的——做出营养设计,为矿工的安全拿出整个党组织的精力向瓦斯宣战,让“大官旅馆”的命运变成下棋、赏花的晚景,让百分之八十的单身汉从“大房子”搬进新房,让存在了若干世纪的妓院、赌馆、鸦片馆从社会上消失……在过去,哪个政府能够和肯于去做这些事呢?

  从前,我有时还这样想:也许在新社会里只有穷人得到好处,那些有钱的人,旧社会里有点地位的人,跟我们这类人有瓜葛的人,以及汉族之外的少数民族,恐怕都说不上满意。参观后不久,我亲眼看到了我的亲属,我才明白了这还是过时了的旧眼光。原来满意这个新社会的,在新社会里找到自己前途出路的,竟包括了那么广泛的阶层,实在是历史上空前的。

  我们跟亲属之间的通信,从一九五五年夏天就开始了。人们从家信里知道了亲属并未因自己是罪犯而受到歧视,知道了子女们有的在上学,有的在工作,有的成了专家,有的参加了共青团,甚至还有的加入了共产党。许多人从家信上受到了很大鼓舞,进一步觉出了社会变化对自己的意义。但是也还有某些多疑的人仍然疑信参半,甚至于还有人全凭偏见而加以穿凿附会、妄加曲解。前伪满将官老张,接到儿子第一次来信。这封信头一句是这样写的:“张先生:对不住,我只能这样称呼你,不能用别的……”老张看完信大为悲恸,几乎得了精神病。许多人都为他不平,有人暗地里说:“这不是新社会教育出来的青年吗?新社会里父亲坐牢,儿子就不要他了。”我不由得想起陈宝琛说过的“共产党无情无义”之类的话。跟溥杰同组的前伪满将官老刘,向来对新社会什么都不相信。他非常想念自己的女儿,很怕她受到社会上的歧视。女儿来信告诉他,她的生活很好,人了团,得到组织的关怀,有许多好朋友,她现在夙愿得偿,国家已按她的升学第一志愿分配她到艺术学院。他看了信,摇晃着满头白发说:“说得千真万确,不叫我亲眼看一看我还是不相信。”这些问题,从一九五六年起,都得到了解决,而在我看来,解决的还不只是一家一户的问题,而是整个民族,整个下一代的问题。

  三月十日,即参观后的第三天,看守员通知我和溥杰,还有三妹夫、五妹夫和三个侄子,一齐到所长那里去。我们走进了所长的接待室,在这里出乎意料地看见了别离了十多年的七叔载涛和三妹五妹。

  看着健壮如昔的胞叔和穿着棉制服的妹妹们,我好象走进了梦境。

  载涛是我的嫡亲长辈中仅存的一个人。在一九五四年选举中,他作为二百多万满族的代表被选人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他同时是人民政协全国委员会的委员。他告诉我,在来看我的前几天,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上,他看见了毛主席。周恩来总理把他介绍给主席,说这是载涛先生,溥仪的叔叔。主席和他握过手,说:听说溥仪学习的还不错,你可以去看看他们……

  七叔说到这里,颤抖的语音淹没在哽咽声中,我的眼泪早已无法止住了。一家人都抹着泪,瑞侄竟至哭出了声音……

  从这次和家族会见中,我明白了不但是我自己得到了挽救,我们整个的满族和满族中的爱新觉罗氏族也得到了挽救。

  七叔告诉我,解放前满族人口登记是八万人,而今天是这个数目的三十倍。

  我是明白这个数目变化的意义的。我知道辛亥革命之后,在北洋政府和国民党统治下的旗人是什么处境。那时满族人如果不冒称汉族,找职业都很困难。从那时起,爱新觉罗的子孙纷纷姓了金、赵、罗,我父亲在天津的家,就姓了金。解放后,承认自己是少数民族的一年比一年多。宪法公布之后,满族全都登记了,于是才有了二百四十万这个连满族人自己也出乎意外的数目。

  我还记得发生“东陵事件”时的悲忿心情,还记得向祖宗灵牌发过的报仇誓愿。我这个自认的佛库伦后裔和复兴满族的代表人,对自己的种族步步走向消亡的命运,我不但未曾加以扭转,而且只能加速着这种命运的到来。只是在声称扶持满族的日本人和我这个以恢复祖业为天职的集团垮台之后,满族和爱新觉罗氏的后人才有了可靠的前途。由八万变成二百四十万,这就是一个证据!

  这个历史性的变化,包含有爱新觉罗的后人,包含有过去的“涛贝勒”和过去的“三格格”、“五格格”。

  七叔这年是六十九岁,身体健壮,精神旺盛,几乎使我看不出他有什么老态来。我甚至觉得他和我说话的习惯都没有变。解放以后,他以将近古稀之年参加了解放军的马政工作,兴致勃勃地在西北高原上工作了一段时间。在谈到这些活动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了愉快之色。他又告诉我,他正打算到外地去视察少数民族的工作,以尽他的人大代表的责任。提到这些,他脸上更发出了光彩。

  在那数目降到八万的时候,哪个满族的老人的脸上能发出光彩来呢?

  解放军刚刚进入北京城的时候,有许多满族的遗老是不安的,特别是爱新觉罗氏的后人,看了约法八章之后还是惴惴然,惶惶然。住在北京的这些老人,大多不曾在“满洲国”和汪精卫政府当过“新贵”,但也有人并非能够忘掉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放弃掉对我的迷信,所以在我当了囚犯之后,他们比旧时代更感到不安,加上每况愈下的满族人口的凋落和自身景况的潦倒,他们的生活是黯淡无光的,对解放军是不曾抱什么“幻想”的。最先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听到东北人民政府给满族子弟专门办了学校,后来又看见有满族代表也走进了怀仁堂,和各界人士一同坐在全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会场上,参加了共同纲领的讨论。接着,他们中间不少人的家里来了人民政府的干部,向他们访问,邀请他们做地方政协的代表,请他们为满族也为他们自己表示意见,请他们为新社会的建设提供自己的才能。在北京,我曾祖父(道光帝)的后人以及惇亲王、恭亲王和醇亲王这三支的子弟,溥字辈的除了七叔家的几个弟弟比较年轻之外,其余都已是六十以上的老人。我的堂兄溥亻斤(字雪斋,停亲王奕淙之孙、多罗贝勒载瀛之子),擅长绘画、书法和古琴,这时已六十多岁,他没想到又能从墙上摘下原已面临绝响厄运的古琴,他不但自己每星期有一天在北海之滨,能和新朋旧友们沉醉在心爱的古老艺术的享受中,而且也从年轻的弟子身上看见了民族古乐的青春。他当选为古琴研究会的副会长、书法研究会的会长,被邀进了一个区的政协,又是中国画院的画师。溥亻斤的胞兄弟溥亻间也是一位老画家,这时也被聘为北京中国画院的画师,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又挥笔向青年一代传授着中国画。他的亲叔伯兄弟溥修(载濂的次子),是瑞侄的胞叔,他曾做过“乾清门行走”,我在长春时曾委托他在天津看管过房产,后来双目失明,丧失了一切活动能力,生活潦倒无依。解放后,他的经历以及他肚子里的活史料被新社会所重视,聘他为文史馆员。这种文史馆全国各地都普遍设立着,里面有前清的举人、秀才,也有从北洋政府到蒋介石朝代各个时期各个事件的见证人,有辛亥革命以及更早的同盟会举事的参加者,也有最末一个封建宫廷内幕的目击人。经过他们取得了大量的近代珍贵史料,在他们的晚年,也为新社会贡献了自己的力量。双目失明的修二哥对生活有了信心,心满意足地回忆着清代史料,想好一段,口述一段,由别人代为记录下来。

  这些已经被新社会视为正常的现象,到了我的心目里却是非常新鲜、印象强烈的新闻。而印象更强烈的,更新鲜的,是我亲眼看到的妹妹们身上的变化。

  半年前,我和北京的弟弟妹妹们通了信,从来信中我就感觉到了我的家族正在发生变化,但是我从未对这种变化认真思索过。在伪满时代,除了四弟和六妹七妹外,其余的弟弟妹妹都住在长春,大崩溃时都随我逃到通化。我做了俘虏之后,曾担心过这些妹妹会因汉奸家属的身份而受到歧视。二妹的丈夫是郑孝胥的孙子,三妹五妹的丈夫一个是“皇后”的弟弟,一个是张勋的参谋长的儿子,全是伪满中校。四妹夫的父亲是清末因杀秋瑾而出名的绍兴知府。这几个妹夫不是伪满的军官,就是伪政权的官吏,只有六妹夫和七妹夫是两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不过她们会不会被汉奸头子的哥哥牵累上呢?我心里也没有底。这类的顾虑是同犯们共有的,我的顾虑比他们更大。后来在通信里,才知道这种顾虑完全是多余。弟弟和妹妹同别人一样有就业机会,孩子们和别人的孩子一样可以入学、升学以及享受助学金的待遇,四弟和七妹还是照旧当着小学教师,六妹是个自由职业者——画家,五妹做了缝纫工人,三妹还是个社会活动家,被街道邻居们选做治安保卫委员。尽管她们自己做饭、照顾孩子,但是她们在信中流露出的情绪总是满意的、愉快的。我放了心。现在,我看到了她们,听着她们和自己的丈夫谈起别后经过,使我联想起了过去。

  我还记得五妹夫老万睁着他那双大眼睛问五妹:“你真会骑车了?你还会缝纫?”这是在他接到她的来信后就感到十分惊讶的问题,他现在又拿出来问她了。他的惊讶是有根据的。谁料得到从小连跑也不敢跑,长大了有多少仆妇和使女伺候,没进过厨房没摸过剪刀的“五格格”,居然今天能骑上自行车去上班,能拿起剪刀裁制衣服,成了一名自食其力的女缝纫工人呢?

  更令我们这位学委会主任惊异的,是他的妻子回答得那么自然:“那有什么稀奇?这不比什么都不会好吗?”

  要知道,假如过去的“五格格”说这样的话,不但亲戚朋友会嘲笑她,就连她自己也认为是羞耻的。那时候她只应该会打扮。会打麻将,会按着标准行礼如仪,而现在,她拿起了剪刀,像个男子一样骑上自行车,过自食其力的生活了。

  三妹的经历比五妹更多一些。日本投降以后,她没有立刻回到北京,因为孩子生病,她和两个保姆一起留在通化。财产是没有了,她恐怕留下的细软财物和自己的身份引人注意,就在通化摆香烟摊,卖旧衣。在这个期间,她几乎被国民党特务骗走,她上过商人的当,把划不着的火柴批发给她。她经过这些不平常的生活,到一九四九年才回到北京。解放后,街道上开会,她不断去参加,因为在东北接触过解放军和人民政府,她知道些政府的政策,得到了邻居们的信任,被推选出来做街道工作。她谈起来最高兴的一段工作,是宣传新婚姻法……

  这个经历,在别人看来也许平淡无奇,在我可是不小的惊异。她过去的生活比五妹还要“娇贵”,每天只知道玩,向我撒娇,每逢听说我送了别人东西,总要向我打听,讨“赏”,谁料得到,这个娇慵懒散、只知道谢恩讨赏的“三格格”竟会成了一名社会活动家?乍一听来,真是不可思议。但这个变化是可以理解的。我理解她后来为什么那么积极地宣传新婚姻法,为什么她会在向邻居们读报时哭出来,因为我相信她说的这句话:“我从前是什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