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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关东-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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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乌常懋怎么劝,老太太就是不肯起来,一股豪迈之情从牟鸿禧心底油然而生,他“扑通”一声在老太太对面跪倒,双手搀住老太太的胳膊:“放心吧五婶子,只要不打死我……我,我就跟他们拼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瘌。就是死了,变成厉鬼,到了阴曹地府,我也替您,替死去的乡亲们报仇雪恨!”这也许是他猥琐的一生中最具风采的一瞬,那双原本沮丧挂着两角秽物的眼睛,出人意料地射出两束凶猛的寒光,他的目光又像是两道贼亮的鬼火。开始,牟鸿禧的声音低沉语无伦次,但最后那句却像晴天霹雳一般砸向人群,那些被老太太跪的人也纷纷跪下了,转眼间,黑压压跪倒了一片。

  鸿禧媳妇已经苏醒过来,看到丈夫像换了个人似的,还以为他的精神受了刺激,正不知所措,听见他说出要报仇雪恨的话方知道他没疯,忍不住又双肩一抖一抖地抽噎起来。

  人群里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搂着弟弟,俊俏的大眼睛满目凄凉,眼珠儿一动不动,她怀里的小男孩儿哽咽着仰脸望着姐姐,听见牟鸿禧的话,忍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姐姐!姐姐!爸爸,妈妈他们……”小孩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小姑娘忙低头给弟弟擦眼泪,可是她自己的眼泪却成串地滴在弟弟的头上、脸上。

  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支配下,一阵阵颤栗掠过了人们的皮肤,他们还从未见到牟鸿禧如此豪迈过,老太太和小姑娘痛苦的样子,更是强烈地刺激着他们的神经,使得他们那原先麻木现在贲张的神经就快绷断了。耿玉崑太阳穴青筋暴起,脸色铁青,嘴唇都变成了绀紫色,他霍地站起身狂吼一声,尽管谁也没有听清他吼什么,但他的那声怒吼却犹如神来之气,把这些半死不活的男人彻底激活,像气球一样猛地撑起来,悲愤和仇恨使他们转瞬之间膨胀成一个个庞然大物,也跟着发出了一片怒吼,怒吼之声就像是一股强劲的飓风,大有要把房顶掀翻之势。

  这是中国农民最典型的特点,就个体而言,似乎贪生怕死胆小如鼠,如果有人登高一呼,则立刻应者如云,血脉贲张,奋不顾身的勇气能呈几何级数增长。

  乌常懋被眼前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痛哭失声的妇女和老人也被惊得戛然停止了哭叫。仿佛这些张牙舞爪的人都不再是他们熟悉的亲人了,而是一群嗅到了血腥的凶猛无情的青面獠牙的怪兽——他们从老祖宗的血脉中继承下来已经沉睡了三百年的刚猛和血性,以及那种嗜血的渴望,被耿玉崑的那声怒吼唤醒,又像是隔世遗传的某种特征重新苏醒后骤然回到了他们身上,变得异常可怕。

  戴延年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震撼人心的场面,但他很快便镇定下来了。程二虎刚才还像根木桩硬邦邦地戳着,转眼却变成了一根面条,身子也像矮了一截,又像是被人一榔头敲碎了包在他心上的那层坚硬的冰壳,冷冷的目光转瞬变得柔和了,眼睛里含着热泪的咒骂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娘的,孩子死了你们来奶啦——人数够了,够了还吵嚷个甚?”

  程二虎的声音虽然不大,却真切地传进了耿玉崑的耳朵里,一种羞辱感令他脑门上的青筋更加凸起。他从炕上跳下来,狠劲拍打着粘在腚上的灰土,头也不回地走了…… 。 想看书来

残局14
新招募的一百零八个新丁,背着捆扎得方方正正,结结实实的背包列在老兵队伍后面。他们的军装是崭新的,鞋帽绑腿是崭新的,大枪虽然不是新的,可大枪上的刺刀却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寒光。人们意外地在队列里看到了五爷白继臣。可体的灰布军装和全身披挂显得白五爷威风凛凛,额角上的枪伤已经愈合,可还像趴着一条紫褐色的蚯蚓,素来顽劣的脸上表现出了少有的凝重,挺拔地站在队伍里,如同一棵迎风傲立在山颠之上的苍松,令人生出无限敬意。

  耿玉崑扛着火绳猎枪,十几条壮汉跟在他身后。这些人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洋炮、扎枪、斧子、锹镐和棍棒。

  耿玉崑找到乌常懋,揪住他肩膀,劈头说:“你们不能让老牟老疙瘩去打仗!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牟家三代单传,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瘫巴妈谁伺候?‘拽子’媳妇谁管?——咱不能眼睁睁地让人家绝后喽。”

  乌常懋说:“家有家法,军有军规,他不去谁去?他得去,队伍上定了的。军队的章程是你能改,还是我能改?”耿玉崑说:“咋就不能改?一个顶一个,我替换他就是了!”

  乌常懋规劝道:“你还是少操这份心吧!别的不说,单说你们家,刚刚出了这么大事,你要是再有个一差二错,我咋向老太太交待?这绝对不行!”耿玉崑十分固执:“我命大!没事!”乌常懋快压不住火了,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我说了不算!”耿玉崑固执地坚持着:“不行!你去找能说了算的说去!”

  乌常懋见耿玉崑根本不听劝,跟他一时半会儿也纠缠不清,可又不能脱身。见好说好劝不管用,着实有些气恼,一抖袖子挣脱了他的拉扯,皱着眉头沉吟了片刻,甩出了一句骂人话,找戴延年说去了。

  场院上,部队正在操练。老兵们练习立正稍息、向右转向左转向后转、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新入伍的士兵则在老兵的指导下,练习装弹、瞄准、击发、拼刺刀和手榴弹投掷等简单的实战要领。

  长着娃娃脸的传令兵正拢着几匹战马。这些战争宠儿滚瓜溜圆极不安分。小个子兵竭力阻止着两匹战马的互相啃咬,挎在肩膀上的水连珠马枪滑到臂弯里,红扑扑的圆脸上淌下来的汗水分明是被淘气的马折磨出来的。没有参加撕咬的马匹也显得有几分烦躁,不停地用前蹄踢腾着的冻地,蹄铁声清脆,踏在石头上溅出了火星儿。传令兵看了一眼匆匆而过的乌常懋,显得有些无奈。

  草垛下面,站着佩戴短枪短剑的校尉级军官,他们腰间的牛皮武装带上的铜环和军装上的铜纽扣像金子一样耀眼。乌常懋看见程二虎也在其中,他正抱着双臂,右手握着的马鞭子像是扛在左肩上,有意无意地敲打着。

  程二虎也看见了乌常懋,冲他咧嘴一笑,乌常懋下意识地捂了捂嘴——他确实被程二虎打怕了。

  戴延年心里并不轻松,原因是那些小绺子的聚散很有规律,通常是割了地便分赃撂管儿,等来年青纱帐长起来再拿局。按照狡兔三窟的原则,这些土匪下山或去投亲靠友或住车马店、“水院子”。这个畸形的社会群体居无定所极具隐蔽性,接纳他们的人家大多贪图钱财,通常把他们当自家人看待,一旦遇到生人打听,还会替他们打马虎眼,不是谎称是孩子的舅舅,就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若不是迫于大军剿匪的声势,土匪们早该下山了。戴延年最担心他们会冒险下山,如果是那样的话,无异于宣告这次秋季绥靖剿匪计划以失败而告终。

  戴延年不喜欢那些窝囊的顺毛驴,他希望他的部下都是雄壮有力的野马,能踢能咬,能打能冲,紧要关头能擎起一座大山。听乌常懋说明来由,强掩饰住内心的喜悦,用马鞭子敲打着靴筒,用略带玩笑的口吻对乌常懋说:“我原本以为都是孬种呢,真没想到,东荒地的男爷们个顶个儿都是英雄好汉!——成啊,我答应耿玉崑把牟鸿禧换下来。你叫他来吧!”乌常懋暗暗叹了口气,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扯着喉咙呼喊一声,招手叫着耿玉崑的大号让他到这边来。

  戴延年见耿玉崑阔步走来,将马鞭交给卫兵,双手拤腰把身子朝后一仰,眯缝起一双凤眼,打量着这个充满血性的青年。

  耿玉崑有一副健壮的好身板,中等身材,国字脸,两道剑眉一双亮眼,脸色黝黑发亮,浑身长满了肌肉疙瘩,属于典型的车轴汉子,正处在二十多岁的好年纪。

  看着耿玉崑义无反顾面目冷峻的神色,戴延年突然悟出一个道理: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农民,一旦剥夺了他们那点儿可怜的需求,他们会拿起武器,奋不顾身的气质就会凸显,这种性格是从他们的老祖宗那里遗传下来的,而且根深蒂固。

  戴延年用最短的时间将思绪收敛回来,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耿玉崑,说:“好样儿的,是条令人敬佩的好汉!”旋即,戴延年拿过耿玉崑手里的长杆猎枪,用枪托抵住肩窝,眯起左眼认真地做了个瞄准的动作,尔后手托猎枪打趣儿道:“好汉归好汉,可也要有件应手的家什才行,总不能扛着烧火棍上战场呀——咱又不是天波杨府的烧火丫头去破天门阵……”一扬手,将猎枪丢还给耿玉崑:“你还是把祖传的宝贝收起来吧!待会,等我给你换件应手的兵刃,管保比这个强百套!”言罢,戴延年爽朗地大笑起来,耿玉崑接住猎枪掂了掂也笑了,在场的人也都笑了。

  程二虎凑过来,小声跟戴延年说:“团座,让这小子跟俺吧,俺那缺这么个人……”戴延年没理他,对警卫连长说:“先让耿玉崑去你们连,等打完仗再说!”耿玉崑跟随警卫连长走了,一起来的那些人见收下了耿玉崑,也纷纷围上来要求去打土匪,众军官帮着戴延年和乌常懋,好说歹说才勉强把这些人劝散。

  队伍里有了自家子弟,人们立刻对这支队伍的感情发生了变化。三百年来,他们的子弟还是第一次出征,出征之前,东荒地是要有所举措的。

  乌常懋又吩咐老婆去升火,这次不再是去烧炕,升火的也不再是她一个,而是指定了几个能干的妇女一起来做这件事情。实际上,真正参与这项工作的已经不仅仅是被乌常懋指定的那几个人了,妇女们自发地组织起来,不到晌午,一屉一屉的粘豆包便都出笼了,热气腾腾地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

  妇女们围在锅台旁边,一改往日叽叽喳喳的常态,眼里含着悲怆的眼泪,仿佛这些粘豆包是她们的心,她们将一颗颗滚烫的心捧给了子弟兵。

  ——战乱使男人更加男人,而使女人则更加女人。 。 想看书来

残局15
宣誓出征的仪式和安葬遇难者的仪式同时举行。耿玉崑从家里抓来一只公鸡,公鸡挣扎哀鸣着掉了许多羽毛,土车子抱着个大酒坛子可笑地跟在耿玉崑身后,跛着脚波浪形状的行走愈走愈快,他老婆想把他拖回去,不仅没把土车子拖回来,反倒被他不太灵便的腿脚给踹了一下,哭了。

  古柳树下摆着香案,不远处停着一遛马爬犁,每张爬犁上都停放一口棺材。唢呐吹响了《哭长城》的悲调儿,公鸡惊恐地注视着煞气腾腾的场面,偶尔扑棱着翅膀凄惨地叫几声。刚招募的新兵犹如水泊梁山的一百零八条好汉站在队伍里,那些没被批准入伍的人还是没听劝,又都自发地汇集起来,模仿着军队的样子稀稀拉拉地站成了排。

  土车子戴着长绒獾子皮帽,上身穿着青布面棉袍,外面罩着一件前清绿营士兵的号坎儿,活像个店小二儿,怀里死死抱着酒坛子,像是怕被人抢走似的。其他人也都戴着大皮帽子,身穿棉袍缅裆棉裤,腰扎巴掌宽窄的布带,打着矮绑腿。有的还不知道从哪弄来了牛皮腰带,扎在棉袍外面提起不少精神。这些人都没有空手,有肩扛鸟铳的,有拎着打野猪的火绳枪的,有的还扛来了前朝绿营留下的老母猪火炮,最不济的手里也掂着一口刃口锋利,寒光闪闪的铡刀。

  眼前的情景令戴延年十分感动,他沉思良久,最后索性任由他们去罢,只有对牟鸿禧的态度十分坚决,任他怎样央求就是不准,就连他的病媳妇都出面求情了,戴延年还是死活没答应。最后,戴延年把牟鸿禧交给乌常懋看管,坚决不许他上战场。

  粘豆包用一辆马车拉来了,蒸豆包用的大黄米都是乌家捐献的。乌长懋领着人把豆包分发给大家,随后跳上空马车站在车笸箩上,一改往日蔫声悄语的样子,嗓音宛如金钟铜罄,豪迈地说:“弟兄们呐,三百年前,咱们的老祖先就是吃着粘豆包打天下的。今儿个,是他们的子孙出征的大日子……这也是你们的军粮!”

  乌长懋的话音刚落,乌白两个大家族的当家人——乌老太爷和白四爷也来了。白四爷搀扶着乌老太爷,二人冷峻庄严的表情异常相似,都是挺身如椽,都是脸若蒙霜。乌老太爷和白四爷并肩站在祭桌前,他逐个打量着刚刚穿上军装的子弟,尤其是看见站在队伍里的白继臣,更加百感交集。

  乌老太爷身体更加虚弱了。他缓步走到白继臣跟前,无言地拍拍了他的肩膀,返身回到祭桌前拿起一炷香。乌常懋忙从马车上跳下来,帮助父亲把香点燃。悲怆的曲调停止了,乌老太爷撩起棉袍跪倒于尘埃之上,默默地为死难者的亡灵祈祷着,同时也为即将出征的勇士们祈祷,祈求上苍保佑东荒地子孙能够平安归来。

  祈祷完毕,白四爷想搀乌老太爷,被他甩开。他吃力地站起身来,把香插进香炉,从土车子怀里接过酒坛子,亲手往酒碗里倒酒,倒了一半,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勉强坚持倒满最后一碗酒,还没等把酒坛子放下,身子一栽歪,“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香一点燃,土车子知道接下来就要杀鸡了,猛见乌老太爷口吐鲜血,赶忙将空酒坛子接到怀里,乌常懋叫人将老父亲抬回家……戴延年目送着乌老太爷远去,命令值班军官整队。

  初冬的太阳,像醉汉的面孔鼓胀得通红,把耀眼的红光直射在大树上棺材上地面上,与豪情激荡的人们共同宣誓杀贼灭寇。妇女们和老人们几乎跪倒在冬日的阳光下,那只公鸡叫累了也挣扎累了,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它的背上也散射着冬日的阳光,肃穆中,祭桌之上飘荡着袅袅的青烟。

  吹手们又吹起了哀婉的乐曲,再度令耿玉崑心潮澎湃热血奔涌。他箭步跳到祭桌旁,“嗖”一声,将刺刀拔出刀鞘,伴随着一缕金属的铮鸣声,雪亮的刺刀在阳光下漫出一道寒光。耿玉崑挥舞着刺刀,厉声呐喊道:

  “乡亲们!记住今天这个日子吧!弟兄们!今天我们去剿匪,参加了队伍,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沿子上也心甘情愿,是不是啊?——是不是?——弟兄们?”

  土车子把空酒坛子高高举过头顶首先响应,也跟着声嘶力竭地高声叫喊起来:“是!就是粉身碎骨也愿意!”接着是一片山摇地动的呼喊:“是——!就是粉身碎骨,也愿意——!”

  听到这从来没有过的悲壮的呼喊,妇女和老人们又都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像锥子一样刺进了男人的胸膛,一股悲怆的气流掠过人群。寒光一闪,耿玉崑用手中的钢刀“咔”地一声,齐崭崭地剁掉了公鸡脑袋,一股滚烫的血线射出几步远。随后,他奋力将刺刀惯进桌子,刺刀扎在桌子上剧烈地抖动着,发出沉闷的颤音。

  耿玉崑将滚烫的鸡血洒到酒碗里,随后将流尽鲜血的无头公鸡扔出老远,先自捧起一碗冒着热气的血酒,高高举过头顶。他两眼噙泪:

  “匪患不除,家无宁日!——东荒地几十条人命的血债呀!至今,我大哥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此仇不报,我耿玉崑誓不为人!驼龙哇,你这个千人骑,万人爬的臭婊子!要不把你千刀万剐,我就不是站着撒尿的爷们!”言毕,耿玉崑把血酒一口喝光。

  新入伍的士兵们摘下帽子,露出一片刚剃完的亮晃晃的青皮脑袋齐声响应,他们把帽子掖进皮带里,呼喊着把酒碗捧起来。四十多条大汉豪迈地一饮而进,随后是瓷器爆裂的声音,土车子则整出个极具特色的声响——那声浑厚的闷响是他拼尽全身力气摔碎了酒坛子。

  拉着棺木的马爬犁依次启动。程二虎举起驳壳枪,朝天空中打出一梭子子弹,士兵们也将枪口对着天空一齐扣动了扳机。震耳欲聋的枪声盖过悲伤的哀乐,枪口喷出的烈焰映红了所有人的眼睛……

  多年以后,尽管这股血腥之气已逐渐飘散在历史深处,可它并没有从东荒地的记忆里消失,每当回忆起那个歃血盟誓的场面,亲身经历过的人都会为当时的悲壮而泪流满面。

残局16
落日的余晖掩映着一匹黄骠马飞奔而来。这匹马跑得热气蒸腾,马蹄践踏得雪尘飞溅,骑在马上的人还嫌慢,仍在不停抽打着马屁股。

  哨兵远远看见这匹来路不明的快马,举起步枪大喝:“什么人?站住!”他的话音未落,这匹黄骠马已经冲到近前。哨兵横枪想拦住它,不想马上之人扬手一鞭子狠狠地抽在他脸上,哨兵猝不及防地挨了鞭子,趔趄着险些摔倒。他倒退几步顿时勃然大怒,顾不得脸上流血,迅速将子弹推上枪膛。他本想照这个骑马的人后背来一枪,没等他把枪端平,黄骠马已被树木房宅遮挡住看不见了,哨兵恼怒地朝天上开了一枪。

  子弹划破寂静的长空,发出刺耳的啸叫。新兵耿玉崑手持步枪站在指挥部门前,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得一愣,忙朝枪响的方向张望。只见一马一骑飞奔而来,耿玉崑忙端枪示意停下,伏在马背上的人根本不理会他发出的警告,冲到近前,马鞭子带着风声抽过去,耿玉崑十分机警,敏捷地用刺刀格住。心说什么人呀,咋这么横性,还讲点儿道理不讲?随即抡起大枪棍子一样朝马腿横扫过去,马疼得嘶鸣着跃起双蹄,将骑在马背上的人掀了下来,摔了个狗啃屎。

  戴延年正和参谋人员在屋内研究剿匪计划,听见枪声忙跑出来查看究竟。戴延年看见耿玉崑正用脚踩着一个人的后背,认出是李杜身边的武弁,忙喝退耿玉峰,疾走几步来到近前去拉他。

  化装成老百姓的武弁握住戴延年的手本想借劲爬起来,可挣巴两下感觉两腿无力,索性坐到地上不起来了。戴延年叫耿玉崑把他架起来,武弁却伸手挡开,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戴延年连忙撕开信封展开信纸,信纸上面即没有注明台头,也没有具体日期,只写了一句话:

  悍匪驼龙已被省保安队压至开安河左岸秘密巢穴,命你部火速合围。切切!

  吉林警备司令 李植初 即日

  戴延年将李杜司令官的手令交给书记官,传令吹集合号。紧急集合的号声骤然响起,在东荒地上空久久回荡,军号的余音尚未消散,部队已经集结完毕。

  进入战斗指挥状态,戴延年一改往常的温文儒雅,目光变得咄咄逼人,不容置疑。大战在即,箭在弦上,戴延年一声令下,骑兵跨上战马步兵乘上马爬犁直奔开安河……

  程二虎率骑兵开道,长刀高举,银光闪烁如同满弓射出的箭镞,马蹄急如碎雨践踏在雪野里扬起阵阵雪雾,呼啸的队伍,快似旋风。

  东荒地已被远远抛在身后,几十张马爬犁首尾相连如同一条出洞的巨蟒,紧随在骑兵后面,坐在爬犁上的士兵都变成了一个个雪塑冰雕。耿玉崑浑身雪尘,怀里抱着一枝“汉阳造”步枪,坐在马爬犁上,全身肌肉绷得紧紧的,就像一只食肉猛兽扑向猎物之前蓄势待发的状态。噬血的渴望,复仇的激情使他的身体在膨胀,他既悲愤又紧张而且明显感觉到还有一种焦躁的情绪……他恨不能马上把驼龙大卸八块。

  刚刚走出没有十里,戴延年又接到李杜派人送来的情报,说驼龙突出重围向摩天岭方向逃窜。程二虎乐了,揶揄道:“看来,这伙儿胡子被撵懵啦。正好,咱们来他个关门打瞎子!”戴延年也长吁了口气,脸上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部队调转方向,像一枝离弦的利箭,直刺摩天岭。此时,佟凤山连长率领吉林副司令长官公署卫队团的一个连,刚刚端了松江好绺子的旱寨,也接到了李杜的命令,向摩天岭集结而来。

  拂晓时分,戴延年率领127团与省保安队以及佟凤山带领的一百多人在摩天岭山口会合,李杜将指挥权授予戴延年,全权调动这些部队向摩天岭发起进攻……戴延年将火炮集中起来,临时组建了一个迫击炮大队,命佟凤山指挥。

  山岭之上,皑皑白雪反射着黎明的光亮,太安静了,安静得令人心惊。赵殃子总是扮演着受气的角色。这冻死人的天气,也只能是他领着手下在山口外围瞭高儿。看到大军压境,吓得差点儿没尿裤子。哥儿几个凑到一起,一商量,索性扔下枪逃之夭夭了,而摩天岭山里的土匪却浑然不知。

  设在寨外望风的土匪忍受着可怕的寂静。他咬着嘴唇,脸紧绷着,紧握着步枪龟缩在暗处。这个土匪实在太疲乏了,迷迷糊糊刚刚打了个盹儿,睡梦中听到一声马的长嘶。他一激灵忙睁开眼睛,发现官兵已摸到近前,惊慌得大叫道:“不好,跳子压窑啦!”旋即,瞄准目标开了一枪,一个士兵应声倒下,第二枪尚未来得及击发,被一颗子弹击中面门……

  战斗打响了,那些“野鸡” 面临大敌如同无头苍蝇一般,胡乱放枪,虚张声势,被击中的大部分都是这些人,而那些老兵油子,则反应十分敏捷,纷纷滚到岩石或大树后充当掩体,而且在翻滚中连连射击,顷刻之间就有几个士兵中弹。

  佟凤山连长命令炮兵开炮,炸死这帮狗娘养的,你藏在石头后面老子就拿你没办法吗?一阵猛烈的炮击,炸得山石飞溅,整个山寨顷刻之间变成一片火海。佟凤山满意地笑了,打得好,再来几炮就差不多了。

  “轰!”“轰!”“轰!”一团团黑色的雪雾腾空而起。一顿猛烈的炮弹之后,戴延年果断地命令全体上刺刀:冲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枪声惊醒了睡梦中的驼龙,她一睁开眼睛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忙从枕头下摸出双枪,翻身跳下炕向门外冲。

  炮弹冰雹一样从山下呼啸着飞进大寨,一发炮弹在离门口不远处爆炸,巨大的气浪将驼龙和二龙掀翻在地。待他们奔出门时,只见眼前一片火光,牵马坠镫的“马拉子”被炸得血肉模糊,白马受到惊吓举起前蹄惊恐地嘶鸣着,驼龙冲过去,揽住缰绳飞身跳上马背。

  驼龙骑在马背上才看清楚,石头垒砌的围墙被炸开一个豁口,浓烈的硝烟呛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用嘶哑的嗓音朝二龙高声喊道:“快,压出去!”把身子往前一扑,催马向外冲去。子弹飞蝗似的从她耳边呼啸而过,打在冻地上的子弹跳起来,发出刺耳的啸叫。

  二龙抬手连打两枪,左脚刚插进马蹬,突然一撒手扔了“王八盒子”,大叫一声蹲了下去。一颗子弹从他的右眼窝射进去,又从后脖颈里斜射出来,驼龙闻声忙踅转回来跳下马,把他抱起来:“二当家的,咋样?”

  “瞎了,瞎了,操他妈我瞎了。”二龙一边说,一边用手在地上摸,好像眼珠子掉在了雪地上。驼龙也跟着摸,乱摸了一气,二龙猛然清醒过来,用尽最后力气猛推了她一把,喊道:“别管我了,你……你,快滑吧!”说完,便昏死在驼龙怀里。

  剿匪部队遭遇到顽强抵抗,白继臣和机枪手们把机枪架在隐蔽物上,一齐向高处的土匪扫射。怎奈,机枪的火力对居高临下的土匪构不成有效压制,不时有士兵中弹倒下。戴延年眼睛都红了,命令佟凤山:“迫击炮集束齐射!五分钟之内,把炮弹全部打光!”

  耿玉崑第一次看见脑袋开花是怎么回事;肠子从肚子里流出来是什么模样;两条腿一块儿被炸上天是多么的惊心动魄。什么叫血肉横飞,什么叫血溅疆场,他都是第一次亲眼目睹。

  戴延年见炮击炮发挥了作用,下令吹冲锋号。号兵跃身吹响了铜号,进攻的号角在耿玉崑身边骤然吹响,震得他耳根子直发痒。部队潮水般涌上阵地,中间还夹杂着高举棍棒铡刀的老乡……忽然,“噗”地一声号兵栽倒在耿玉崑身边,再看时,号兵的脑浆正往外流,白的脑浆伴着鲜血,就像拌着辣椒油的豆腐脑儿,耿玉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心突突地狂跳不止。

  耿玉崑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从一块大石头后面一跃而起,正看见记脸子隐蔽在一棵倒树后面往枪膛里压子弹。这家伙心理素质相当好,异常沉着地把“老套筒”的枪口瞄向戴延年。耿玉崑见状,扑到戴延年跟前把大枪一顺,对准记脸子脑袋狠狠扣动了扳机,可惜这一枪却是颗臭子儿。

  这种由汉阳兵工厂克隆德国M88式步枪生产的“汉阳造”卡壳是常事,耿玉崑这回就吃了汉阳造的亏。耿玉崑看到对面的枪口迸出一颗火星儿,随即像猛地挨了一铁锤,软软地瘫倒在地。

  土车子正抡着铡刀拦腰砍向一个土匪,看见耿玉崑中弹倒下不由得一愣。突然,他睁圆了眼睛,两条腿僵住似地站在那里,随即身体往下一屈跪在了雪地上,低头看着胸口汩汩流血的弹孔,低声骂了句:“我操!”……这可怜的家伙,尚不及耿玉崑剁掉脑袋的那只大公鸡,连挣扎的动作都没有便咽了气,殷红的鲜血侵染着身下的皑皑白雪——浑身溅满血污的土车子,最后倒在了一棵马尾松下,铡刀被他扔出老远,刀韧还在滴嗒血。

  就在耿玉崑扑倒的同时,程二虎纵马扑过来。程二虎像一匹兴奋的公狼,把身体悬在马肚子底下催马往前猛冲。胯下的乌骓马也和它的主人一样,早已进入到极度亢奋状态。先是四蹄团起,然后又迅速伸展,凌空飞跃中伴以雷霆般的隆隆声。就在凌空飞跃闪电般腾起的一瞬间,程二虎翻上马背,抡起驳壳枪一个点射,三颗子弹高速旋转着射出去,记脸子那张丑脸顷刻间被打开了花儿。

  摩天岭陷入重重包围之中。驼龙见二龙咽了气,飞身上马率领众匪徒倾尽全力狼奔豕突,怎奈力量相差悬殊,转眼之间,死的死,降的降。一场激战过后,“仁义军”残部全部被歼灭。战斗结束后,士兵们并没有在俘虏中找到驼龙,直到打扫完战场,仍未找到她的尸首……

  消灭了摩天岭绺子,耿玉崑从军的经历也宣告结束了。自那场激战之后,耿玉崑的眼前就老是晃动着一片猩红,漫同汹涌的潮水,梦里梦外,总能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一闭上眼睛,土车子奋力抡刀的身影便冉冉升起,立于云端之上,巍峨如山,继而又是土车子那死不瞑目圆睁着的不甘心的眼睛。

  这一单元即将接近尾声了。从一开始,我就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造成关东匪患连绵不绝的根本原因在于社会制度上的缺陷,是不公平的社会制度造就了这一扭曲的社会现象和这个特殊的社会群体,加之军阀混战为滋生恶势力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他们在从起局到走向自我灭亡的过程中,始终纠缠在与大粮户或官府之间的恩怨情仇里,而他们之间制造出来的种种恩怨,却要由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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