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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姬:风暖碧落-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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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引她在廊下站定了,一人陪着,另一人笑道:“姑娘请稍候,咱家这就去通禀。”
碧落应了,立于廊下静静侯着,却觉手心一阵阵的湿热,竟是紧张地渗着汗水。
她太清楚慕容冲牺牲自己的用意。
他要的,是自己能如褒姒、妲己那般,祸乱大秦,以为大燕的复国和他自己的复仇找到一线契机。
否则,慕容冲是白白牺牲了,而碧落自己,自然也是白白牺牲。
她并不认为自己可以那样无所顾忌地告诉苻坚,她不想被赐给苻晖,而只想呆在苻坚的身边。毕竟,她二九韶华,而苻坚已经四十六岁了,世人眼中,显然是苻晖与她更为合适。
她并不知道,她即将面对的苻坚是个什么样的人。
慕容冲从没向她提过秦宫中的一人一物,甚至连他的姐姐,原来的清河公主,现在的慕容夫人,都极少提及。碧落只是根据传言和慕容冲偶尔的言行中,日渐归纳出苻坚的形象。
一个乱世枭雄,有才有识,骄傲自负,嗜杀好色,甚至无耻到将一个十二岁的男童纳入自己的宫闱。
他是一个噩梦,碧落发誓要打破的噩梦。
叫她怎能忍受,慕容冲日日夜夜在这种噩梦里挣扎沉浮,痛苦不堪却无力脱身!
碧落正胡思乱想时,忽听得殿中隐约有淳厚的男声传出:“算了……不用再追究。”
碧落怔了一怔,这声音并不像太监嗓音的尖细,而能在张夫人宫中出现的男子并不多,难道这人是……苻坚?
这时,只闻一女子说道:“可苻阳和王皮,俱是谋反大罪,若是放过了,日后陛下如何能服众?”
“燕儿!”苻坚叹息道:“你不知道,苻阳是大哥爱子,他本性敦厚,如今替父报仇,本就情有可原;倒是那王皮委实不肖,可叹王景略英雄一世,怎就生出这么个东西来?”
苻坚称那女子为燕儿,碧落便知这女子必是苻坚宠妃张夫人了。
但听得张夫人叹道:“可不是么,王相遗言,让儿子回家务农为生,不许为官作宰,看来也算是有先见之明了。犯下这等大罪,王相当要死不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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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子 似曾相识伊人来(五)
苻坚沉默片刻,说道:“大哥冤死,王景略亦有大功于秦,他们的后人……是万万杀不得……当日一时不容情,苻双、苻幼他们几个死于非命,每每忆及,总觉懊悔。罢了,朕将他们迁到朔方以北去,那里人疏地荒,于大秦再无威胁,也算全了旧日的故人情意了。”
这些秦国旧事,碧落也听说过。
东海公苻阳,原是苻坚庶长兄苻法之子。当年秦主苻生暴戾凶残,嗜杀成性,又在酒后向侍婢透露欲要除掉对自己有威胁的苻法、苻坚等人,苻法、苻坚听闻,带着人马发动宫变,囚杀苻生。
苻坚因苻法为长,欲推兄长为帝;而苻法深知自己为庶出,不能令宗族众人心服,执意与群臣共推弟弟为秦主。苻坚后来只称天王不称帝,便为这帝位来路不正的缘故。
因苻法颇有威望,朝臣来往,门庭若市,苻坚之母苟太后恐其威胁儿子地位,遂将其赐死。苻坚继位未久,眼见与自己交好的兄长在东堂被赐喝鸠酒,到底有几分是无力相救,又有几分是顺手推舟,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人们所能看到的是,苻坚在兄长死后悲伤了很久,让苻法的儿子袭了爵,封赏极厚。但苻阳认为父仇不共戴天,隔了二十余年,还是念念不忘,才会与王皮联合谋反。
王皮是秦相王猛之子,王猛字景略,死后谥号武侯,正与诸葛亮的谥号一样,向天下人表明了苻坚待王猛之心。
苻双则是苻坚的同胞弟弟,建元三年,他联合了其他四名族兄弟在蒲坂、陕城等地起兵谋反,兵败被诛,听苻坚此时口吻,已颇有悔意。
碧落原认定此人诛兄杀弟,必定性情凶残,听他此时话意,连谋反的苻阳、王皮都打算放过了,不由诧异。
这时听闻内侍回报:“陛下,平原公府上的碧落姑娘到了。”
苻坚沉吟着似仍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只“唔”了一声,未置可否。
一旁已有张夫人说道:“晖儿看中的姑娘,必定不凡。快传进来吧!”
碧落忙随了内侍踏过包银门槛,沿了深色团花毡毯上前,如仪叩拜:“民女云碧落,拜见天王陛下,拜见夫人!”
“免了,起身吧!”依旧是张夫人温和地说着。
碧落站起身来,向前察看时,只见一男子着一身米黄色常服,正负手站立,背对着门外,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一时竟未回头,自然便是苻坚了。
苻坚旁边,正立着一名三十许人的丽人,正轻轻地拍着苻坚的手,笑道:“嗳呀,陛下,快瞧瞧,果然是个绝色美人儿呢!”
这丽人一身很浅的烟霞色深衣,阔袖大领,衣缘是淡紫深黄的金盏,朵朵绽放,明媚而旖旎。眸光闪亮,墨黑中带一抹的银灰,淡淡的眉,斜斜地挑入鬓角发际,微抿的唇角弯着淡淡的笑意,蓬松挽起的发,正中插两枚镶着鸽血红宝石的珠饰,两侧簪着鎏金云纹宝钗,侧头说话时,耳边一对红宝石轻盈摆动,煜煜生辉,应该就是南阳公主苻宝儿的生母张夫人了。
朝天子 似曾相识伊人来(六)
苻坚终于自往事的回想中醒过神来,这才转过身,一双极有神的眼睛,缓缓从碧落身上一转,已微有愕然:“你……你便是凤皇送来的女子?”
碧落见其言行尊贵端雅,神情却温和,心中略略放松,低头恭顺应道:“是。”
苻坚的声音却依旧有些恍惚:“你姓云?”
碧落点头道:“是,民女姓云。”
苻坚琥珀色的眼睛依旧盯在碧落面庞,问道:“你是扶风郡的么?云氏是那里的大族。”
碧落垂着头:“禀陛下,民女自幼失怙,流落在外,后来为义兄收养,才算安定下来,并不记得哪里人,也不知道父母姓名。”
苻坚闻言,低低叹了一声,说道:“哦……那也罢了,云家也没落好多年了吧?连朝中姓云的臣子都没几个。”
碧落不知这苻坚为何对自己的云姓大生感慨,只答道:“民女在平阳住着,也很少遇到同姓之人。”
苻坚紧拧的浓眉展了一展,坐回主座,接过宫女递来的一盏茶,微笑道:“凤皇还好吧?”
碧落闻他问起慕容冲,忙道:“陛下厚爱,平阳物阜民丰,冲哥很少为政事烦心,过得很好。”
苻坚笑了一笑,啜了口茶,说道:“凤皇性情恬淡温和,也很是聪明,不过那些聪明,似乎全用在诗词歌赋和那些花花草草上面了。”
张夫人坐于一侧茵席上,笑道:“可不是么?紫宸宫里的菊花,至今还是宫中开得最好的呢!我记得以前好多次看到凤皇亲自执了剪刀修花枝呢!”
如果慕容冲所有心思都用在花花草草上……
那就好了!
他会是一只被豢养在金丝笼中的快乐知足的金凤凰!
不过,那样的凤皇,还是那惊才绝艳却隐忍不发的慕容冲么?
碧落黯然想着,却一丝也不敢表露,微笑禀道:“是,冲哥现在还是喜欢侍弄花草。平阳太守府的菊园,是平阳最大的菊园。冲哥最喜欢在菊园里弹琴吟诗,品茶鉴酒。”
苻坚含笑道:“不错,这凤皇,一直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不过既是一郡太守,该他担的责任,也要担起来。”
碧落答道:“冲哥常说,当年王相爷早有法令下来,一切循制而行,自可无为而治。故而冲哥虽是闲散,平阳境内,倒也安宁富足。”
苻坚大笑道:“好个无为而治!”
他指着碧落向张夫人笑道:“若大秦境内,俱能做到无为而治,这天下,便是太平了!”
张夫人点头称是,正要说话时,又有内侍通禀:“陛下,夫人,慕容夫人和南阳、始平二位公主来了。”
算来他们俱是一家人,不过循礼通禀了一声,外面已听得苻宝儿、苻锦儿格格地笑声传入。
张夫人目注苻坚笑道:“不知咱们的宝儿、锦儿,什么时候能如碧落姑娘这般娴静。”
苻坚微笑:“娴静的确是好,只是把什么事都存在心里,就未必好了。”
梧桐影 凤鸣高岗恨幽独(一)
听苻坚言语,似别有一番深意,碧落一怔,忙要去细察其神情时,只见苻坚已含笑望向门口,柔声说道:“我便知你听说凤皇那里派了人来,定会过来相见。”
只见殿中光影明灭,渐渐投在徐徐踱进的一女子身上,连殿堂之中都似亮了一亮。
碧落定一定神,才看清两名宫女扶持下的那位绝丽女子。
那女子挽着高髻,耳边一枚精致的白兰碧草华胜,正中则绾着一只金光灿烂的累丝金凤,衔一串煜煜生光的珍珠,暗枣红的罩衣用金线绣了大朵的牡丹,华贵而内敛,配了她柔和秀美的细眉清眸,唇如蔻丹,却是出奇的和谐,反出生一种我见犹怜的出尘风姿。
碧落知道必是慕容冲的姐姐,当日的清河公主,如今的慕容夫人了,待她向苻坚行了礼,忙也向前见礼,却觉她肌肤白皙如雪,晶莹剔透,轮廓之间,果然与慕容冲有两分相似,顿时鼻中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慕容夫人立时赶上去扶起,微笑道:“自家人,不必客气。”
口中这般说着,眸中已是莹然,却不多说,只将拉着碧落的手紧了一紧。
她的手柔滑而沁凉,倒让碧落想起慕容冲的手掌来,纤长有力甚至略带粗糙茧意,却也一般的沁凉,心中大为亲近,唇边已噙出一抹笑意。
这时苻宝儿和苻锦儿也携手走上前来,笑道:“父王,是不是把这个云碧落留下来,陪着咱们练剑?”
苻坚脸色一沉,说道:“嗯,她既已许给了晖儿,你们不许胡闹。”
苻宝儿顿时叫了起来:“父王,你叫她入宫来,不就是陪着咱们的么?这会子又反悔了?”
苻坚微微一怔,他想起十年未见的慕容冲,故而特地将碧落唤进宫来,一则问一问慕容冲的近况,再则便是看一看他特特送来的女子,是何等样的人物,才让苻晖也这样迫不及待要纳入府中,一时竟忘了,他本是因杨定提议让碧落入宫陪二位公主做伴,方才唤了她入宫。
苻宝儿见苻坚躇躇,忙走到张夫人跟前,只是拉着她的衣袖:“母亲,母亲,你看父王,说话不算话呢!”
张夫人扶了腰,苦笑道:“哎,别闹,我快给你们折腾死了!”
她小腹隆起,分明有着五六个月身孕了,给苻宝儿闹得心烦,仰头笑道:“陛下,慕容妹妹也难得看到娘家的亲人,何不留碧落姑娘在宫中住上一段时间?既全了慕容妹妹的思亲之情,又可让碧落姑娘伴着宝儿和锦儿,岂不两全其美?横竖碧落姑娘年纪还轻,让晖儿等个一年半载的,也没关系吧?”
苻坚叩着案几,沉吟着望向碧落,却见她也望向自己,一双眸子,漆黑如夜,偏又闪着黑珍珠一般的明亮光芒,似要直直射入自己心中。不知怎的,心弦最深处忽然被撩动,某种久远的记忆,如星子般依约闪烁。
“呵,碧落……那你就随清河回紫宸宫住吧!”苻坚说着,回头吩咐道:“宋牙,去和晖儿说,慕容夫人留下碧落姑娘住一阵,日后会备上一分丰厚妆奁,将她送还给他。”
旁边一位瘦高个的中年内侍恭声应了,自去派人知会不提。
梧桐影 凤鸣高岗恨幽独(二)
这里慕容夫人与张夫人叙了几句寒温,见张夫人似有倦乏之色,忙告辞出来,挽了碧落回宫,苻宝儿、苻锦儿笑嘻嘻望着她们离去,颇有几分顽皮之色,显然为从哥哥手中抢来碧落而欢喜了。
欢喜得如同抢到了一样心爱的玩具。
只是她们再也不会想到,这个玩具,有一日也会如刀锋一般,耀出足以致命的凛冽寒光。
同样目送她们踏离宫门的还有苻坚。
这个凤皇儿送来的少女,果然不寻常,尤其,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分明地似曾相识……
他端着茶盏,缓缓地啜着,啜着,好久,才听到张夫人在喝骂:“怎么回事,居然不给陛下添茶?”
他低头看时,不知什么时候,茶盏已经空了。
这女子入宫来……
也好,也好……
碧落亦步亦趋地跟在慕容夫人身后,穿过两道回廊,方才听慕容夫人指了左侧一道宫门,微笑道:“这里是甘棠宫,蔡夫人所居。不过她素来病弱,并不喜人打扰,你无事不须去见她。”
沿了夹廊过去,便见着高大的梧桐枝叶从一道粉墙内露出,翻飞的落叶飘荡,一直吹到远方的甬道上,隐隐有着熟悉的菊花清冽气息,夹杂在萧瑟秋风中扑面而来。
碧落眸光亮了一亮,便知到了紫宸宫了,当年慕容冲住了近三年的紫宸宫。
慕容夫人却没有立刻进去,只站在宫门前,悠悠地望向与紫宸宫相邻的另一处宫室。
“碧落,那里,是关雎宫。记住,不论何时,不要踏入一步,也不要向宫中任何人打听关雎宫的事。”她缓缓地说着,目光带了几分迷惘,几分伤感,几分不由自主的无奈。
碧落的心神,原本都给紫宸宫内的竹菊吸引过去,听慕容夫人如此说,不由好奇望向那座关雎宫。
朱门紧闭,铜钉已褪去颜色,兽鼻的门环倒还光亮,透过高高的宫墙,几根树枝挂着残叶斜欹而出,却是极高大的桃树,也看不出有甚奇异之处。
“这宫里……住的是哪位夫人?”碧落迟疑着问道。
“关雎宫中没有哪位娘娘住着。”慕容夫人盯着那虚掩的门,淡淡道:“但天王陛下爱那里的桃花,一个月总会进去住几日。”
“桃花?”碧落望着那光秃秃的枝丫,迟疑着问:“可现在这季节,哪有桃花?”
“可春天总会来的,桃花总会开的。”慕容夫人嘲讽般轻笑,略显犀利的眼神转过,落到碧落脸庞上,柔声道:“你只须记着,即便关雎宫的门开着,你也不可以进去,免得……惹祸上身。”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样名字都带着鸳鸯交颈比翼双飞般美好愿望的宫殿,居然没有女主人,只有一个至尊无上的帝王,常在桃树下徘徊,从夏天到冬天,一日日等着桃花的盛开?
碧落迷茫不解。
但这似乎并不重要。
梧桐影 凤鸣高岗恨幽独(三)
重要的是,她暂时不用担心成为苻晖的滕妾,也不必担心成了苻坚的妃子。——尽管后者的身份,可能更有利于她的行事;而公主的陪侍,则极少有机会向秦王进言,更别说置喙国家大事了。
既然已经到了宫中,她完全可以走一步看一步,帮助慕容冲的方式,未必只有变成褒姒、妲己。
碧落轻舒一口气,按了一按腰间的流彩剑,随慕容夫人踏入了紫宸宫。
紫宸宫的清冷,似在意料之中。
几株高大的梧桐,眼看叶子已落尽了,疏疏朗朗立于庭中,那串棕色的豌豆形桐实在那疏叶中便格外显眼;环着宫室,则种了几丛翠竹,虽是秋日,亦泛着清新的碧绿,自成一派清寂幽独;向阳处,则排放了许多盆的菊花,和平阳太守府的菊园一般,姹紫嫣红,更胜春光。瞧那菊花经霜也不见半点萎蘼,料着夜间必有人收回一旁的花房养护。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慕容夫人目注庭右那棵梧桐,慢慢走到梧桐树下的石案旁,轻轻叹道:“凤皇在时,常喜欢坐在这里弹琴看书,很安静,安静得有时我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慕容冲又怎会是个没有存在感的男子?
纵然只是一袭素衣,坐于花间,他的清浅微笑,也足以夺尽周遭光华。
那是一个天生耀眼的人物,恰如择木而栖的金凤凰,尾羽绚烂,五彩斑斓,令人不由自主地驻足欣赏,击节惊叹。
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只怕比让他锋芒毕露要困难得多吧?
嗅着那带了几分熟稔的清冽芬气息,抚着绿色的梧桐树干,碧落有些失神地想,从此之后,她便生活在这里,一遍又一遍,感觉慕容冲曾经的存在么?
曾经屈辱的存在于秦王苻坚的后宫!
碧落唇角抽动了一下,看向慕容夫人。
慕容夫人只是默然立到梧桐树下,细细的眉下,黑眸若蒙清雾,幽幽远远,不知飘向何方,更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但碧落已然猜到,慕容夫人的生活,大约也和这紫宸宫一般地清冷吧?
自此,碧落便在紫宸宫住下,闻得两位公主传召,则去相伴着练剑或玩乐;若无传召,便只呆在紫宸宫中,看看诗书,修整修整菊花,或对了那几丛幽竹出神。
甫才入宫,自然一切收敛为妙,越不引人注意越好。
而慕容夫人也是个安静人,并不问她为何而来,仿佛她就是一件礼物而已,一件送给苻坚别无他意的美丽花瓶。
苻坚的王后苟氏早已去世,如今的苻坚后宫,由育有儿女并深得苻坚宠爱的张夫人打理。碧落入宫的第二日,她便派了两名宫女前来伺侯;又隔了一日,平原公府也将青黛送入宫来服侍。
碧落略觉不安,悄问青黛:“是三殿下让你来的么?他……有没有生气?”
她分明记得,苻晖曾经说过,会派人将她接出宫去;后来苻坚要留,他自然违拗不得。但以他的烈火般暴躁性子,只怕早憋了一肚子伺机发作了吧?
梧桐影 凤鸣高岗恨幽独(四)
青黛低低笑道:“可不是生气了?晚上吃饭时,连砸了三四次碗碟,两天都闷闷不乐。今天估计心情好些了,才会把我送入宫来吧?”
她又想了想,皱眉道:“恐怕昨天将那杨公子抽了一顿,心里也要舒服些吧?”
碧落心里一跳,忙问道:“他抽杨定?为什么?”
青黛摇头道:“不知道呢。昨天上午三殿下令人传杨公子到府中,可杨公子去拜见他时,他又不理会,由他在书房外跪着,跪了两三个时辰,后来就有人看到三殿下用鞭子抽他了,打得后背全是血,一直在求饶,这才放过了他。”
她回想着,苦笑道:“我本以为那杨定也算是条汉子,必定有些骨气的,谁知也是个没气性的,给打成那样,事后还向三殿下小心翼翼笑脸相迎,仿佛他自己活该被打一样。”
青黛敢从守卫森严的坞堡中逃出,自然颇有几分胆识,想来见了杨定的低三下气模样,心下便大是鄙夷了。
碧落蹙了眉,心跳已不由自主地加快。
杨定其人,有时虽然轻浮了些,到底是个玲珑人,故而苻晖那样性烈如火的性子,对慕容冲不留情面百般折辱,却对杨定颇为照拂,很是亲近。以杨定为人,自然不会轻易招惹苻晖不快,除非……
除非是因为云碧落!
苻坚之所以想到召她入宫来,无非是因为杨定提起了她。
而她总不能认为,杨定提起她,完全是因为无意;就如当日他肯相助她回平阳城见慕容冲最后一面那样,这个看似孟浪不羁的男子,或明或暗,分明一直在帮她。
因为帮她,而招来了苻晖的怒火,遭了一顿毒打么?
窗外幽篁黯沉,竹叶萧萧,几只翠鸟蹦跳其间,啁啾而鸣,忽而有宫人经过,顿时扑楞起翅膀,向着苍白的天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这日,碧落陪着苻宝儿、苻锦儿练剑完毕,从侍女手中取来茶盏,一一奉上,看二人兴致不错,遂问道:“公主,怎不见那位郎中杨定大人来了?我似听得宫女说,原来公主很喜欢让他陪着练剑呢!”
苻宝儿拿着手帕子擦了擦额上细密汗珠,侧头便去问一旁的内侍:“对啊,杨定呢?似乎有好几天没看到了。”
内侍陪笑回道:“说是病了,告了几日假。”
苻宝儿眼睛睁得和杏仁一般:“他?病了?什么病?”
内侍摇头道:“这个不知。”
苻宝儿略显失望之色,忽而将手帕子随手甩到一边,笑道:“这人挺壮实的,应该也没什么大病吧?瞧他贼眉鼠眼的模样,莫不是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给人抓住打了一顿?等改日见到了,非好好笑话笑话他不可,让他在我们跟前逞能呢!”
碧落很想附和着笑一两声,却发现自己实在是笑不出来。
而苻锦儿开口,已经将话头转到苻坚身上了:“姐姐,近日父王最近老是闷闷不乐,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梧桐影 凤鸣高岗恨幽独(五)
苻宝儿一撇嘴,道:“还能有什么事,大约又想伐晋吧?知道最近给融叔叔封了个什么官儿么?”
阳平公苻融,是苻坚亲弟弟,苻家的族长,也是最受苻坚重用的大臣,文才武略,颇有才干。
苻锦儿奇道:“封了什么官?”
苻宝儿大笑道:“征南大将军!谁都知道融叔叔说时候未到,一直就反对父王伐晋,可父王偏偏封他这么个官儿!”
苻锦儿纳闷道:“我母亲说,咱们大秦,是百年来最强盛的国家,河山统一,不过指日而待的事,为什么融叔叔不同意呢?”
苻宝儿不耐烦道:“谁知道?前儿我母亲和父王提此事,也说了一堆反对的理由,什么内患未靖啊,什么民心思定啊,什么东晋天命未绝啊,说着说着,父王恼了起来,拔脚就走了,反和我母亲生起气来。”
始平公主苻锦儿的母亲,是甘棠宫的蔡夫人,而南阳公主苻宝儿的母亲,则是燕晴宫的张夫人。瞧来苻坚的这两位爱妃,政见并不一样。
苻锦儿摇了摇头,道:“真搞不懂,这仗到底是打好还是不打好?”
苻宝儿将宝剑刷地一挥,明辉闪过,映着头顶那轮朝阳,更是蓬勃闪亮。
“打!打!打!”苻宝儿得意地连喝三声,高声道:“我还盼着父王出征时把我也带上呢,到时我穿上男装,跨马执戟,一样为我大秦杀敌立功,才见得咱们女儿家,半分不逊须眉呢!”
她侧头偏向碧落,琥珀色的瞳仁在阳光下泛着才出炉黄金才有的夺目色泽:“碧落,到时我们一起去,行不?”
这是碧落入宫后第一次听人提起这些政事,心头正怦怦乱跳,忽听苻宝儿问起,忙微笑道:“啊……公主去哪里,碧落自然跟着去哪里。只不过,公主想打仗,也得劝服陛下用兵才成。”
苻宝儿一吐舌头,道:“那也得等母亲不在时才好和父王说。母亲和弟弟都说不能用兵,若知道我反过来劝父王用兵,看不骂死我呢!”
碧落自是不好再劝,只在心底愈发郁闷起来:秦王并不是不想伐晋,不过是因为反对之人甚众,犹豫不定而已。
——便是她真能如慕容冲所愿,得到苻坚宠信,也未必能在此事上帮到什么忙。连蔡夫人说话都没用,何况区区一个云碧落?
过了数日,杨定果然回到宫中来,常见他带宫中侍卫在各处巡视,已是行走自若,嘻笑如常了。
碧落有心想问侯一声,谢他相助之恩,谁知他每次见到碧落,都是视若未睹,仿佛与她素不相识;倒是苻宝儿姐妹有时拉他过来说话,他会笑容满面迎过去,即便给苻宝儿取笑两声,也是笑嘻嘻的,结果刁钻骄纵如苻宝儿,也是说这杨定性情爽朗和气,武功也好,只是太过胆小了些。
——苻宝儿几次要逼着他拔出剑来和她们姐妹过招,杨定怕误伤二人,怎么也不敢,苻宝儿用父王压他时,竟把他吓得差点跪地求饶!
梧桐影 凤鸣高岗恨幽独(六)
碧落伺着机会,悄悄上前,低低道了谢。
这一回杨定倒没有视若无睹,只是见了鬼一般瞪她一眼,飞快地跑开了。
那避之唯恐不及的神情,和以往那个大说大笑的杨定,竟有天壤之别,让碧落一瞬有了错觉。
觉得眼前这个杨定,并不是在平阳明里暗里帮她的那个杨定,而根本就是个懦夫。
可为什么对着苻氏两姐妹,他能带着那等温暖的笑容?
碧落想了一想,也便想通了:这人本性懦弱,偶尔帮了她一两次,吃了苻晖大亏,不敢怨苻晖,便将她看作洪水猛兽了。
虽说苻晖是秦王爱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一个男人混到他这等庸懦的地步,也算是白活了。
自此心下也瞧不起杨定,便也对杨定视若无睹了。
好在众人均不知她和杨定有过交集,她的性子又素来涵默冷淡,眼见二人从来不交一辞,也无人觉得惊诧。
苻坚勤于政事,眼见两个爱女有人伴着练剑,不怕再拿侍卫试剑闯祸,也很少理会她们,只有好多次朝晚之际,碧落瞧见苻坚在燕晴宫来去匆匆。
世传张夫人宠冠后宫,此事果然不假。
论起年轻秀美,慕容夫人显然远胜张夫人;可碧落入宫这么多日,苻坚居然没有踏足过紫宸宫半步。
但紫宸宫的各项待遇却还优渥,并未因苻坚的冷落而有所损减;即便慕容夫人偶尔外出,旁的宫妃见了,也是客客气气,不敢流露分毫轻视。
十月廿八苻坚生辰,因尚节俭,首自宫中提倡,因此并未大设宴席,宫中诸妃,前去明光殿请了安,便各各回去。
碧落随在慕容夫人身后,只觉苻坚待慕容夫人极是和蔼,甚至和蔼到客套;旁的夫人请安后即便离去,她却被留下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带了一大盘苻坚赐下的金珠首饰离去。
旁的人或多或少会送些寿礼过去,厚薄不论;独慕容夫人双手空空而去,反带回大堆赏赐回来,实在叫碧落怎么也想不通了。有心想问时,慕容夫人只是宁和地回到自己卧房,一如既往地安静看书或念佛,反让碧落问不出口来。
这日碧落去伴两位公主练剑,发现二人都是蔫蔫的,不由奇怪:“你们怎么啦?”
苻宝儿、苻锦儿二人与她厮混得久了,因她行事温默妥贴,倒也不将她当下人看。
当下苻宝儿哭丧着脸道:“父王骂了我母亲和弟弟。”
“骂……骂他们做什么?”
张夫人和张夫人所出的幼子苻诜,素得苻坚宠爱,朝中上下,无人不知。
苻宝儿挠头回答:“还不是为伐晋之事?母亲和弟弟谏阻了几句,一个被说成头发长见识短,还有一个被骂成黄口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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