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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姬:风暖碧落-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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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宁可冒险出行陇地一试了。
可长安……
苻坚第二子太子苻宏,虽然颇有几分才干,又如何能与苻坚相比?
苻坚困守长安尚几度岌岌可危,苻宏又有什么能耐在大敌环伺中坚守到初冬?
许久,碧落才艰难开口:“父王召我入宫,原想我一起随行陇地么?”
苻坚点头道:“此去陇地,必经五将山。朕打算去那里瞧瞧……瞧瞧你的母亲。哎,可怜你这孩子,大约也一点也记不起她了吧?朕真想带了你一起去。”
碧落沉默片刻,答道:“若是安定些,我让杨定陪我去一次吧!现在……我哪里也不去。我要等杨定回来。”
“你要等……杨定回来……”
苻坚好象有点冷,居然哆嗦了一下,半晌才低了头,避开碧落的眼睛,轻声道:“好罢,横竖你现在没法远行,就呆在宫里吧!杨定……那孩子又玲珑,又聪明,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他猛地立起身来,道:“你……你好好养着吧!朕明日便要离开长安了,去瞧瞧他们收拾好了没有……”
碧落应了,送了他出去,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带了几分仓皇般疾速消失,心中的疑惑和不安越来越重。
为什么她觉得苻坚的决定,很不明智?出走陇地,可能遇到姚苌拦截,羊入虎口;可困守长安,同样会束手就擒……
还有杨定,杨定怎么还不回来?
他又玲珑,又聪明,或者知道怎样走出如今的困境吧?
第二日,碧落和太子苻宏等人送苻坚一行人出了皇宫,隔了好远,都能看到南阳公主苻宝儿、始平公主苻锦儿探出马车的车厢,忧伤而不甘地冲皇宫的方向凝望。
苻坚到底舍不得伴了大半辈子的张夫人,将她和她所出的苻宝儿、苻铣,还有失了母亲的苻锦儿一起带在了身边。
此去山遥水远,沿路险阻,与他同生共死的人,到底不是年少时那雾中花般的云不言,而是踏踏实实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张夫人。
碧落怅惘地想着,再不知此后再见是何时,甚至……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回到紫宸宫时,她正觉走得乏了,要去歇息片刻时,青黛忽然冲了过来,一脸惊慌,叫道:“公主,天王……天王真的逃离长安了?”
碧落一怔,忙打起精神来,强笑道:“去搬救兵而已,谁敢动摇人心,说天王逃奔?待我禀了太子殿下,割了他舌头去!”
青黛连连摇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听得谣传,杨将军出了事,天王才对继续困守长安失了信心。如今天王果然走了,难道……难道杨将军被擒一事是真的?”
“你……你说什么?”
恋香衾 蝶乱鸾孤晚风急(四)〖实体结局篇〗
碧落失声高呼,眼前青黛俊秀的面庞一忽而放大,一忽而缩小,狰狞得有些不真实,让她不由伸出手去,揪紧青黛的前襟,尖厉道:“你说,你说杨定怎么了?出事?被擒?”
青黛眼见碧落神色大变,也惊慌起来,叫道:“我也是听说啊!听说慕容冲特别忌惮杨将军,所以慕容冲以自己为饵,牺牲了不少西燕兵马,将杨将军和他的骑兵引入了早已布置好的陷马坑中……杨将军被生擒了……公主,公主,你说,杨将军杀了那么多鲜卑人,慕容冲会饶过他么?慕容冲会饶过他么?公主!公主……”
杨定,杨定……
一阵阵的昏黑之中,碧落的身体克制不住地往下坠,眼前的人影树影却开始往上飘,仿若要融入那阴郁暗沉的天空。
一场暴雨,随时要筛下,将紫宸宫中众人凌乱的呼救声压了下去……
苻秦建元二十一年五月,苻坚离开长安的第二天,新城公主苻碧落于紫宸宫中产下一男婴,留守宫中的太子苻宏令人妥加看顾,而碧落产子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知会太子苻宏,继续瞒住杨定被擒之事,万不能让杨府怀孕五个多月的秦韵知道。
这件事会到现在才传入碧落耳中,显然是苻坚特地吩咐过保密的缘故,而他想把碧落一起带走,多半也是因为担心碧落在京中没了依靠。
太子苻宏是苟后所出,和碧落交往并不深,但品行颇是端正,闻言亲自来看了碧落,好生宽慰了一番才离去。
碧落婚后六个多月产子,宫中虽有流言传出,苻宏令人悄悄传开话去,只说她受惊早产,不许宫人背地里多议论。
碧落到底练过武,生产还算顺利,第二日便下了床来,默默望着那小小的婴儿。
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已能看出五官的清秀,头发很黑,很软,眼睛也很黑,却是个不喜欢哭的小家伙,实在无聊时才咿呀两声,听来不像哭,倒像唱着极稚拙的儿歌。
碧落此时终于相信奶娘的话了。
奶娘说,她小时候很爱笑,一天到晚笑个不住。
现在,她的小家伙同样爱笑,在刚刚出世并不懂得什么是悲,什么是喜时,他的粉嫩嘴角便常常向上一扬一扬的,天然的笑容极可爱,极干净,不像碧落,倒挺像慕容冲。
可慕容冲从不曾有过那么纯净的微笑。
青黛在劝她:“公主,杨将军为人再灵巧不过。想想他以前在天王身畔随侍的时候,最会装疯卖傻讨人喜欢,连我都给他骗了,以为他是个无能之辈呢。如今既然没听说西燕那边拿杨定怎样,他应该好好的吧?想那慕容冲若是志在天下,多半也会收揽杨将军这样的人才,杨将军若忍了一时之气,应该……应该能平平安安吧!”
“他不会的。”
碧落猝然回答。
青黛抬起如画的眉眼,等待碧落说理由,碧落却只俯下身,怜惜地轻轻抚着她珍宝般的孩子,仿若根本不曾说过这句话。
她一向木讷,其实还真无法说出什么理由来,可她偏偏就认定,杨定可能降任何人,却不会降慕容冲。
但青黛有句话说得也有道理,杨定是苻秦目前最有威望的大将,若西燕那边处死他,多半会让秦兵见到杨定的尸体,进一步煞煞苻秦本已十分低靡的士气。既然没动静,多半还未拿他怎样。毕竟,他还有个义父高盖,是西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令。
青黛见碧落只将目光落在婴儿身上,忙又笑道:“小公子这么可爱,公主帮他取个好听的名字吧!”
碧落唇角向上一弯,眸中已有母性的温柔辉芒月光般溢出:“嗯,就叫……望吧!望天下太平,望早止兵戈,望家家团圆……”
如果慕容冲真的打入了长安,他肯为这个孩子收手么?该得到的,他都得到了,该收手了吧?
“慕容望,慕容望……”
她不觉低低地念叨,再不知心底是温暖还是苦涩,偶然抬头,看到了青黛一脸的惊怔,小而莹润的樱唇张开,却半个音节也没能发出。
她刚说了什么?
碧落疲倦地坐回床榻上,拿了帕子吸去额前的细微汗珠,才沙哑着嗓子道:“杨定……只是担了个虚名,好让我名正言顺生下他而已。当真万不得已时,我抱了望儿去找慕容冲,想必……他应该肯放过杨定吧?”
那么,杨定是否可以抛开一切,继续他逍遥山水洒脱不羁的日子呢?
恍惚,又记起了最后一夜的合卺酒,杨定低低叹息:“下次弃我而去前,请一剑结果我。”
其实杨定错了,他们谁离了谁活不了呢?
杨定有秦韵,未来还会有他和秦韵的孩子;而她,虽然慕容冲的仇恨让她灰心绝望,到底还有望儿,如此可爱的望儿……
碧落吸了吸鼻子,笑了一笑,说道:“其实,有一点希望的日子,毕竟比完全没希望的日子要幸福得多,对不对?”
青黛没回答,眼中一片模糊的水光。
她坐到床畔,拿丝帕去拂碧落的脸颊,哽咽道:“公主,你太苦了!”
虞美人 家国泣尽朱砂泪(一)〖实体结局篇〗
碧落才知自己还是掉泪了,苦涩的弯一弯唇角,将额靠到青黛肩上,不确定道:“或者……也许……一切还会好起来吧?”
青黛的手心带着颤意,很凉,握着碧落胳膊时,将凉意直侵入碧落的肌肤中。
她目光煜煜,低声道:“也许……也许吧!”
如果这天底下还有碧落能信任的人,青黛无疑是其中一个。
关于望儿的真正身世,她不曾向任何人提起,甚至不只一次在宫人面前大赞望儿笑容好看,与杨定一模一样,绝不让人生出一分疑心。
战争仍在延续,到闰五月时,西燕应该得到了苻坚出走的消息,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坚战,不依不饶地表明着不取长安誓不罢休的态度。
苻坚已经离开不少日子,慕容冲便是想追也追不上,何况即便他是西燕皇帝,也不能弃了长安转而去追击显然快要进入姚苌地界的苻坚。
他只能以死难族人复仇为名义,以长安王宫累积数代的珍宝为诱惑,把西燕军团结在自己周围,继续攻打因失了主心骨更加东支西绌的长安城。
当苻宏突然出现在紫宸宫时,碧落便知道长安守不住了。
年轻的太子面对长安要兵无兵要将无将要粮无粮的窘境,不得不退却。
“我准备带大家先到南秦州我姐夫那里去避一避,伺机再与父王联手,重振我们大秦江山。”
苻宏开门见山道:“碧落妹妹,如果你养得差不多了,和我们一起走吧!这些鲜卑白虏和我们仇深似海,苻家的人,恐怕他们一个也不会放过。”
碧落沉默,然后回答:“二哥,我要等杨定。”
苻宏说再多,她都只那么一句:“我要等杨定。”
她必须等到杨定,看到他平平安安,然后平平安安带了秦韵离去。
苻宏无奈,也不好深劝,只得由她,只在临走时警告她:“如果无人保护,就不要再呆在宫中了。白虏一旦破城,王宫首当其冲。”
第二日,苻宏带宗亲妻儿以及长安仅有的数千骑兵自长安西门出逃,正随时打探动静的僚属百官顿做鸟兽四散,大约权衡下来,后秦的姚苌总要比对氐人恨之入骨的慕容氏要好许多,也有相当一部分原和姚苌交好或相识的官吏,径带了家人侍从,投奔后秦而去。
宫中剩余的内侍宫女同样处于混乱之中,有家人或朋友在长安的,纷纷收拾细软出宫而去;而无处可投的宫人面对长安被围的困境,大多在各自宫中惊惶等侯命运的安排,死亡和屈辱的恐惧盘旋在空中,这里那里,此起彼伏压抑着的绝望哭泣。
“公主,你……你回杨府吧!”
青黛惊慌劝她:“鲜卑兵一旦冲进来,看到尊贵些的宗室女子,一定不肯放过;何况杨将军情况不明,公主最好还是避一避,到时再见机行事。”
碧落努力克制了自己的慌乱,思忖片刻道:“我……不回杨府了,我到我奶娘家先避一避,平民人家,不易引人注目。”
最重要的是,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秦韵娇憨而忧虑的眼睛,怎样去听她絮絮在耳边咕哝,咕哝她看得比性命还重的杨定,为什么还不回来看她们。派人传个讯过去,让她知道自己平安也便罢了,好在杨府也有些应急藏身之处,秦韵很是聪明,应该懂得保护自己。
青黛点头道:“那我就先留在宫里,若有贼人进来,我只说是原来侍奉大燕清河公主的宫女,想来紫宸宫总要比别处特别些,未必便敢来欺负我。”
碧落原想劝她出宫暂避,转而再一想西燕军这两年来的手段,出宫只怕更要险上几分,以青黛的机警,说不准紫宸宫反是她最安全的藏身之处,遂道:“好,真到万不得已时,你就告诉慕容冲,你是我的贴身侍女,若慕容冲知道我并不曾叛他,又给他诞下了骨肉,应该……会放过你吧?”
碧落眼底若有地底的幽泉泠泠动着,不胜讥嘲。
她真的不曾叛慕容冲么?
那她心心念念担心牵挂着的人,为什么只是那个生死未卜的微笑男子?
不过,若能救他,若能救青黛以及更多的人,慕容冲一定要她陪着共入地狱,他们便还在一起吧!
那些无望而黑暗的日子都能一一渡过,何况现在她已有了望儿?
她小心捧起她的小家伙,摸摸他柔软的黑发。
小家伙张开嘴,粉红色的小小舌头动了一动,舒服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便又咧开了嘴,笑成了咪咪眼。
碧落便也笑了。
奚氏见着碧落,倒也欢喜,忙将她接进去,笑道:“我正猜你有没有随天王或太子离开长安呢,想着你挺个大肚子,一万个不放心,原来早把小公子生下来了!”
她懒得理碧落怀的到底是谁的孩子,也对碧落怎么会成亲六个多月便诞子不感兴趣,只要她的碧落母子平安,便觉一颗心落到了地。
一时和奚氏的女儿女婿见了礼,奚氏便带她去看厨房草堆下挖的地窖,说道:“本来是个小酒窖,我见外面攻得猛,让他们悄悄把酒窖改大了,应该可以藏个十个八个人。刚还叫他们把家里的粮食都搬了进去,干粮和水也准备了,如果鲜卑人打进了长安,我们就藏进去。”
虞美人 家国泣尽朱砂泪(二)〖实体结局篇〗
“鲜卑人打进长安……快了,快了!”
碧落失神地呢喃,眼前浮过一次次见识到的刀光剑影血光漫天。
西燕军的到来果然很快。
苻宏一撤,城防形同虚设,鲜卑铁骑第二日便冲入长安,如入无人之境。碧落等人藏于地窖中,尚可听到街上马蹄杂沓凌乱,雷声般响过。
不久,隐约的惨叫和哄笑,还有临死时的咆哮声,断续传出。
有好几回,分明有不少兵马冲入奚氏这间看来还算富庶的院落,奚氏早让大家把各处房门大开,箱柜案几推倒,做出早被劫掠一空的假象,来人以为有人捷足先登,果然草草一翻,便拔腿走人。
本来奚氏担心尚未满月的望儿会有哭泣声惊动鲜卑人,后来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这望儿简直是天下罕见的乖巧,抱在母亲腕中极少哭泣,倒是偶尔有格格的稚笑声发出;碧落但听得外面有动静,便将望儿搂到怀中,望儿开心地吮着母亲的乳汁,再顾不得笑了。
到了晚上,外面动静终于小了些,奚氏一家遂上来透一口气,散一散身上的汗味。
碧落仗着自己身负武功,提了流彩剑悄悄到左邻右舍查看时,大多已被劫掠过,略有反抗的男男女女均被斩杀,顺从些的还可保全性命,正无声地在黑暗中低泣;有几户人家,尚有鲜卑兵留宿着,拥着年轻女子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
见多了死亡,碧落也有些麻木了,对西燕军来说,如今的长安,不过是另一个被攻占的坞堡,只是要大上数十倍罢了。
她默默离开那些民居,回到奚氏院中时,忽见门口人影一闪,已有名男子奔了进来。
碧落大惊,提剑便刺。
那人侧身避过,立时由宝剑认出了碧落,低低道:“公主,是我!”
碧落定睛看时,原来是杨府的一名亲信侍卫,忙收了剑,将他引到黑暗角落里,问道:“杨府情况怎样?”
那侍卫犹豫了一下,道:“现在不知。方才有大批人马冲了进去,口口声声要找新城公主。秦夫人让我趁乱偷偷从地道逃出来通知公主,千万掩好行踪,慕容冲看来对公主势在必得。”
碧落急怒道:“既然你能逃出来,为何不把秦夫人一起带了逃出?”
侍卫答道:“燕军一进府,秦夫人便准备藏地道中去了,谁知他们居然是押了将军一起来的,秦夫人便说什么也不肯走了,说便是死,也要死在一处。”
碧落一颗心差点从腔中跳出,冲口问道:“哪个将军?”
侍卫红了眼圈:“自然……是我们家杨将军……给捆缚得紧紧的,给一群鲜卑狗贼推搡着,脸色很不好。”
杨定!
杨定!
碧落泪水猛地迸落,连心头都似有血滴迸落,疼痛得如有火焰在烧灼。
她冲入厨房,对正忐忑着的奚氏道:“奶娘,我要回杨府一次,你先帮我照顾着望儿,我……我很快回来!”
奚氏急道:“你现在去杨府,岂不是……岂不是自投罗网?”
碧落眸光一闪,道:“我知道怎么护着自己。”
她垂头再看一眼她的婴儿。
窗棂透入一线月光,正映在小家伙脸上。
小家伙正向着那缕月光好奇的张望着,清亮的黑眼睛眨巴眨巴,嘴巴又咧了开来,舞着小嫩手笑得极欢喜,透明的口水顺了和慕容冲一样秀颀的下颔流出,憨拙可爱。
很小心很轻柔地吻一吻她的孩子,碧落提了流彩剑,迅速奔了出去。
她还记得哪家传出过鲜卑兵的狎笑,越墙而入奔到屋中看时,两个赤身的鲜卑兵正熟睡在榻上,还有个年轻女子正昏迷在地上。
碧落眼都不眨,流彩剑无声挥出,两颗人头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便滚落在枕边。
拣了一套小些的鲜卑兵衣饰,碧落匆匆换上,将那女子抱出,扔入另一户相熟的邻居家,径奔向离杨府不远的一处小院。
那里,有一条暗道直通杨府内院,正是杨家人为躲避灾难预设的逃生之路。
秦宫,两仪殿。
云纹彩画、虎踞龙蟠的御塌前,慕容冲纤长的手指正旋着一只碧玉茶盏。
悬于殿中的十二支铜质鎏金灯将大殿耀得亮如白昼,茶盏半透明的碧色映在慕容冲过于白皙的指掌间,将他的指掌也映成半透明的淡青色。
“杨府……还没传来消息么?”
他又在问身畔的近卫,听不出任何焦急或惊怒,平淡如水,却是派人押着杨定去杨府后第三次发问了。
他的容颜一如既往的洁白若雪,不论是流逝的岁月,不论是经历的风霜,不论是漫天的血火,都不曾在他比女子更俊美几分的容貌上留下半点痕迹。
可他的眼眸已越发深沉,偶尔露出的浅淡笑意,也泊了层幽冰般清冷着,神祗般令人无法亲近。
近卫屈身回答:“禀皇上,还没有。微臣这就派人去催促。”
“不用了!”
慕容冲即刻打断,声音已不觉提高。
低低垂了眸,他舒缓了口吻:“朕不急……不急……”
他轻嘲地笑着,缓缓啜着茶,一手叩紧了花梨木的御案。
虞美人 家国泣尽朱砂泪(三)〖实体结局篇〗
远远地,有宫人的哭声随风传来,让他一阵痛快淋漓。当年燕宫的一切,终于能在秦宫上演了。
可惜,苻家那些人见机得快,居然逃得差不多了。
可痛快之后,心底为什么这般空?
空得整座的秦宫、整座的长安都无法塞满任何一个小小的角落,反而更是空得钝痛。
本不该再感受到痛的,哪怕只是隐隐的钝痛。
为谁都不值得,不是么?
殿下有侍者通禀:“皇上,有一名紫宸宫宫女,说是皇上故人,求见皇上!”
“故人……”慕容冲轻笑。
他并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故人,也不觉得自己该对什么人怀有故情,但他已清楚这人是谁了。
他微笑着吩咐:“请进来罢。”
“拜见皇上!”
一抹翠影幽娴飘入,含笑下拜:“妾身恭喜皇上得偿所愿,中兴大燕,攻下长安!”
慕容冲淡淡而笑:“这三年来,你也辛苦了。想必……你有好消息要告诉朕吧?”
“妾身也不知算不算好消息吧,但妾身想着,大约皇上很想知道新城公主的下落吧?”
慕容冲眉一挑,冷然道:“她……不在杨府?”
那女子温温柔柔地回答:“她一心想护住杨定的孩子,自然怕被皇上发现,怎会回杨府去呢?她带了她刚生下的孩子去南城她的奶娘家了。”
“她的奶娘家……”
慕容冲呼吸有些急促:“那个孩子,多大了?”
“刚生下没多久呢!算来苻坚对新城公主着实不错,一直瞒着杨定被抓的事,后来公主无意听说了,一受惊,怀了七八个月的孩子当天就下来了,差点就活不了。那孩子眉眼长得挺像杨定,很喜欢笑,公主第二天便给他取名叫杨望,说是希望一家早日团圆,快快活活归隐山林。”
“杨望!一家早日团圆,快快活活归隐山林!”
慕容冲冷锐笑了起来:“好吧,备马,朕要亲自去看看他们,怎么个一家团圆法!”
“皇上要去得快去哦!”女子轻笑:“听说皇上刚下旨让屠尽南城居民,为当日高将军那些被生吃的勇士报仇呢!”
“你和朕一起去!”
慕容冲拂衣而起,急促步出殿去。
御案边,清晰留下了两枚陷入的指印,深深如刻。
杨府,正院的某处小屋。
穿着西燕士兵服色的碧落脸上抹了一层淡黑的灰,谨慎地步入院中,小心到自己和杨定他们的房间查看。
此地刚被仔细搜拣过,连床铺都被掀开了,妆台上散落着不少珠饰,居然没被拿走,显然燕军志不在此。
碧落周身一阵冷,一阵热,趁着月光冲出去时,忽听到一声惨烈却熟悉的女子凄叫隐隐传来,那是,秦韵的声音!
碧落根根汗毛倒竖,再也顾不得许多,往发声之处奔去,沿路居然一个鲜卑兵或下人也看不到。她揣度着,估料杨府上下,都已被集中到前厅去了。
快至前厅时,她放慢了脚步,果然听到黑暗中有人喝道:“什么人?”
碧落心头一紧,忙用关东鲜卑话低嘎着声音答了一句:“哦,自己人,刚在那边耽搁了。”
果然,母语一口,对方敌意立消。
旁边便有人走出来,拍拍她的肩,道:“要玩有的是机会玩,这会子忙什么?等皇上要的女人找出来,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还不是由着咱们弟兄玩?”
又有人晃荡着走出,道:“也不一定,来时慕容将军便交待了,杨府与高将军有些关系,又是仇池高第,让收敛些呢!”
先前那人便点头道:“也是。若依皇上以往脾气,抓着苻坚的大将,若是不肯降的,早该立刻斩了。这杨定杀了我们这许多兄弟,高将军一保,皇上居然只将他软禁,也没杀他的意思啊!”
另一人道:“嘿,不杀也没打算让他好过吧?刚不是把他最宠的大肚子爱妾给开膛破肚了?”
碧落脑中嗡的一声,仿佛霹雳炸过,一言不发便往厅中冲去。
一旁的人忙拉了她,叫道:“兄弟,你哪里去?”
碧落挣了一挣,回头看那人脸上有了疑惑之色,忙强自镇定了,说道:“看热闹,你们不去么?”
那人顿时松手,沮丧道:“也是,如果不是令我们几兄弟在这里守着,我们也早进去了。其实有什么好守的,除了里面的两百兄弟,府外还有三百兄弟围着,还怕跑出一只鸟去?”
领他们来的,应该是慕容冲的族叔慕容永。
他本是慕容氏不起眼的旁枝宗亲,并不知大贵之家不但设有秘室藏身,往往还会设有秘道出逃,否则将人都放进来,再仔细在角落中找一找,只怕那条地道便被发现了。
碧落走入厅中时,只见偌大的前厅挤得满满当当,两侧一两百名下人被鲜卑兵用刀剑逼着跪在地上。
大厅中间的赤毡上,却倒着住在杨府的几个杨氏旁支亲戚,不是身首异处,便是一刀两断,鲜红的血正沿着赤毡的团花慢慢向外洇开,空气里也正流淌着怪异的腥热气息。
虞美人 家国泣尽朱砂泪(四)〖实体结局篇〗
而让碧落猛地屏住呼息,甚至止不住自己泪水的,是正中的缠枝莲纹大团花上卧着的粉衣女子。
她背对着碧落的方向,碧落看不到她的神情,只看得到大片大片的鲜血汪肆,浸透了莲纹,也渐渐将她半边衣衫染成赤红,艳丽而诡异的颜色怵目惊心。
“阿定……”
她居然还没死,柔弱的声线依稀有当日的娇憨清脆,清晰地透过下人隐约的低泣传到每个人耳中。
一只纤小的手慢慢地伸出,手背苍白发青,手掌滴着鲜艳如胭脂般明丽的热血,伸向她跟前跪着的男子,她的阿定,她宁死也不愿离开的阿定。
杨定面如白纸,唇色亦如白纸,头发倒还整齐,却未束发或戴冠,零散披落在襟前背后。
粗大的麻绳紧紧捆缚着上半身,两手亦被缚在身前,穿着一件居家穿的素衫,好几处渗出朱砂梅般的血点来,有的该是旧伤开裂,有的则明显是方才用力挣扎被麻绳蹭破的。
但他此刻被慕容永的几个亲卫用刀剑逼着,神情却意外的宁静,深深的瞳仁里映着秦韵的面容,格外的温柔煦暖。
他跪着挪动两步,将面庞凑过去,让秦韵的手指抚上他的面颊。
手指上的鲜血,在杨定面颊印下一记夺目的红。
秦韵手臂颤了一下,低低叹道:“阿定,我弄脏你的脸了。”
杨定微笑,唇边弯着的弧度美好如一轮初升的朝阳。
他低沉道:“只要韵儿不嫌我脏,我不怕脏。”
秦韵道:“我不嫌你脏。我只嫌你老让我等你。我等得很焦心,每夜每夜都睡不着,肚子里小宝贝就一直踢我,每晚都踢我很久。我便很开心,可我又想哭。所以我每晚都捧着肚子,一边哭,一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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