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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姬:风暖碧落-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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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泓笑道:“自然是好酒。底下人看我喜欢喝酒,特地搜罗来的。这坛说是埋在梅花树下埋了五年,那家老头儿女儿给拉走都没酒给挖走那么心疼。”
碧落似看到了燕军一路抢掠,甚至随意奸淫妇女的惨象,不觉蹙了蹙眉。
慕容泓明明没有看她,偏偏发觉了她的蹙眉,挥一挥手道:“去去,我们不要你在这里伺侯。知道你是苻坚的女儿,不过我可不喜欢他那套假仁假义。你这副嘴脸,留着日后给苻坚看吧!”
碧落低一低头,望向慕容冲。
慕容冲拍拍她的手臂,微笑道:“到帐篷口吹吹风也好,这里正闷热呢!”
碧落顺从地站起,果然坐到帐篷口的一张席上,透过半敞的毡帘,看外面深沉无底的夜色。
慕容冲瞧她在朦朦烛火下,愈发显得苍白瘦削,不觉低低叹了口气。
慕容泓笑道:“凤皇,不必为她不高兴。她是金枝玉叶又怎的?不是一样什么都得听你的?要打就打,要骂就骂,要她陪你睡她也得乖乖脱衣服,算是把咱们清河公主受的气给找回来了!”
夜风吹得有点冷。
碧落抱起膝,看着帘外的天宇,似乎没听到慕容泓在说什么,只是忽然便想起了慕容夫人,却觉记忆已经好生模糊了,甚至半天想不起她的模样来。
其实也不过死了一两年罢了,怎么就记不得了呢?
天穹太黑了,寥寥的几颗星子,不比荧火虫的光芒亮多少,便证明了当年杨定的话是错的。
抬起头,只有黑夜,星子也耀不亮的黑夜。
杨定那样明亮的人,明亮的瞳仁,明亮的笑容,应该属于白天吧?
就如慕容冲笑容都清冷如月光一般,属于这深深的黑夜。
杨定回到他的白天去,依然能寻找到他的快乐;而慕容冲走到哪里,都只有黑夜,如果没有一个人陪他,该有多孤寂?
碧落转过头来,又去看慕容冲好看的轮廓。
她没有听到慕容冲对她新身份有什么评价,是不是也很得意于仇人的女儿被他呼之则来喝之则去。他只是一直维持着平静宁谧的微笑,听着慕容泓对于苻坚的诅咒,连端起银觞的姿势都那样优雅贵气,仿若所有的灾难和诅咒,都沉入了不见底的深湖之中,而湖水依旧光滑如镜,不起半分涟漪。
可他真的平静么?
清河公主的气找回来了,那么他的仇恨和耻辱呢?
难道慕容泓以为,将苻坚的女儿作为补偿,慕容冲便肯就此罢休么?他实在……很不了解他的弟弟。
连他都曾以此为耻,何况他这个从小就比他尊贵得多的弟弟,亲历了那种耻辱的弟弟?
眼看一坛酒给喝掉了大半坛,慕容泓打了个酒嗝,摸了一摸脖子上泪滴样的舍利子,将衣襟扯得更大些,睨一眼碧落,忽然叹道:“凤皇,你真的觉得,我们有必要攻打长安么?”
慕容冲眼睫微微一动,依然轻笑:“四哥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想攻入长安,救回我们皇兄么?”
慕容泓已有三分醉意,拿空了的银觞敲着条案,叹道:“想,当然想!如果攻不下长安,救不出皇兄一起回关东,这燕国虽然还是燕国,却未必有我们兄弟的立足之地。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眼看苻坚那老贼软硬不吃,不肯将我们皇兄交出,只怕逼得急了,他先就将皇兄和我们在长安的鲜卑族人给伤了。”
君不悟 铁马冰河孤魂殇(二)
慕容冲捻着银觞,唇角含笑,瞳仁如井,附和道:“四哥说的……很有道理。”
慕容泓点头道:“你同意就好。雪涧临死前也再三说着,说我们兄弟留在关中恐有杀身之祸,不如……我们便回关东去吧!有攻打长安的兵力,用来辅助吴王,恢复故燕的国土,应该还不难。只要手中握着这十余万大军,便是吴王称帝,也能保我兄弟不致受制于人吧?”
慕容冲微笑:“全凭兄长裁夺,弟绝无异议。”
慕容泓抚掌道:“我一直以为你心底还放不下。既然这样,明日我们和众将领再商议商议,你也出面劝一劝。——你不像我这么脾气坏,我瞧着他们怕我得很,对你却很敬重。”
慕容冲缓缓地啜着酒,笑意盈然:“我性情柔懦,如何比得上四哥杀伐决断,威风赫赫?”
慕容泓哈哈一笑,拍了慕容冲肩道:“算了,算了,我本想着,慕容家的男儿,个个都该横刀立马,纵肆沙场,就气你这性子,软和得跟个娘们似的。现在回过来想想,你性子软懦也有软懦的好处,一辈子不上战场,说不准活得比谁都长命。你若只爱风花雪月弹琴作赋,便做你的逍遥王爷去,一切自有我这个哥哥在,绝不让你操半点心!”
慕容冲的身躯忽然发僵,声线微微颤抖:“四哥……”
慕容泓笑了笑,又喝一大口酒,侧了头,说道:“记得小时候,你便长得比我漂亮可爱。只要你在的地方,长辈们总是只盯着你,只去抱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当时我很妒嫉,不论学文习武,都比你用功百倍,盼着以后能比你优秀,让旁人只来赞我,不去理会你。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我还真是傻,和比你这个做什么呢?你这般清贵的人品,长得又出挑,本就和别人不一样,本就该过那富贵逍遥日子的。如果过不上那日子,甚至……甚至让苻坚那老贼欺凌了你,也怪不得你,只怪哥哥们无用,居然护不了你。”
慕容泓的笑有点像哭了:“我日日夜夜地恨你,恨你不知廉耻,苟且偷生,其实只是恨自己,恨自己没有那样的勇气站出来保护你。我们甚至还得靠一个金尊玉贵的皇子牺牲自己的身体,将自己的尊严让万人践踏嘲笑,来维持慕容氏和鲜卑人的富贵平安!当年玷污了慕容这个高贵姓氏的,不是十二岁的你,而我们,是我们这些比你大的成年人哦!”
“四哥……”慕容冲又低低地唤,不去看击打自己胸膛的慕容泓,只无意识地捧着银觞,一小口一小口不断啜着。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几声竹节烧爆的响声,听来不过三五十步远。
慕容泓皱了皱眉,吩咐在身畔的两名亲卫:“去瞧瞧,在哪烧东西呢,夜里风大,这里一大片全是帐篷,着了火可不是玩的!”
透过帘子,碧落早就发现帐篷外的守卫,全被高盖调开,换上了自己的心腹。慕容泓太过暴虐,亲信的近卫并不多,故而高盖很明显的异常举措,竟然不曾有人质疑报告。
那爆竹之声,正是高盖、宿勤崇等人已经得手的讯号。
两名出去探望亲卫走过碧落身畔时,带起一阵热风,将碧落的衣袂和青丝吹得凌乱飘舞,她却依旧僵直地抱膝而坐,呆呆望着帐外。
慕容泓笑道:“凤皇,你得对碧落好一点。本来野猫般的一个丫头,怎么给你整得跟截木头似的?就当她是苻坚的女儿吧,至少她现在只听你的话,是你的人了,对不?”
慕容冲笑得有点勉强:“四哥放心,你让我待她好,我一定待她好。”
这时,帐篷外两声急而促的惨叫,打断了兄弟情深的叙话。
慕容泓脸色一变,喝道:“怎么回事?”
他急急立起,掀开帘时,已见到躺于地上的两具尸体,还有,高盖、宿勤崇等人持着火把,领着一队兵马,竟将帐篷团团围住。
“怎么,你们要造反么?”
慕容泓高喝着,正要踏上前时,背部忽然一凉,仿若一道冬日肃杀的冷风,呼啸着透心而过。
低下头,一截雪白的剑尖,在月下泛着妖异的红,剑尖尚有一滴两滴血珠,无声地滴落在前襟上,似谁眼中的血泪,尚在幽幽地晶莹着。
“凤……凤……凤皇……”慕容泓握住脖中的舍利子,努力想转过身来,看一看自己的弟弟,自己刚承诺,要好好护他一辈子的弟弟,可那剑尖倏地一收,如蛇信般缩了回去,他便再也立不住,捏紧那泪珠般的舍利子,高大的身躯仰面倒下。
他终于看到了慕容冲。
那一直含着清雅笑意的面庞满是悲伤,眼泪一滴滴地落下,落到他的衣襟和脸上。
“四哥,你是我的好哥哥。”他静静地说:“我……也一定会是你横刀立马,纵肆沙场的好弟弟,慕容家的好男儿。终有一天你会看到,我可以踩着苻坚的尸体,将他的大秦踩于脚底,我将用秦人的鲜血,来清洗我的耻辱,清洗慕容家的耻辱,清洗大燕的耻辱。”
也不知道慕容泓有没有听到他的话,但他的双眼始终没有阖上,保持着最后的惊讶和不解,还有一种……舒了口气般的轻松。
君不悟 铁马冰河孤魂殇(三)
串着舍利子的丝绳承受不住他最后的握扯,已经断了,两粒舍利子滚落在地,沾了灰尘,依然晶莹如故,似谁清明如镜的双眼,无声无息滚落的泪珠。
而碧落的耳边,又听到了谁在用忧伤清灵的声音在轻轻地吟叹:
“金凤皇,金凤皇,何不高飞还故乡?惆怅泾渭关山远,铁马冰河孤魂殇。”
她爬过去,拣起那两粒舍利子,仔细用丝绳重新串好,重新挂到慕容泓的脖颈中,抹下他圆睁的双眼。
慕容冲默默看着她做完这一切,才用不太平稳的声调说道:“我会把他和释雪涧合葬,待回归关东时,再行迁回故国。”
随即,高盖等人假藉大将军之令传召各处将领,宣布慕容泓暴虐,已为近卫袭杀,近卫亦已伏法,与众将商议立中山王为三军统帅。
慕容泓动辄鞭责杖笞亲卫,众将无不心知肚明,说他为亲卫袭杀,倒也说得过去;便是有人疑惑,眼看掌握了中军的高盖、慕容永,协领左军的宿勤崇公开指责慕容泓暴虐取祸,所将部众又已军容整齐,严阵以待,也不敢轻易提出了。
何况,慕容冲行事温和,向得人心,因此即便是慕容泓的亲信部将,在混乱片刻后,也迅速判定了形势,向慕容冲跪地称臣。
都是慕容皇室之后,甚至慕容冲比慕容泓的出身更为尊贵,对于鲜卑兵来说,服从于他们中的哪一位,并无太大分别,只要好好收揽人心,慕容冲的地位,自当固若金汤。
眼看形势略定,趁着慕容冲安抚各方部众时,高盖急忙寻找被慕容泓抓起的杨定。
他身后,跟着影子般的云碧落,深一脚浅一脚,失魂落魄般向前走着。
直到他们在中军的一顶小帐篷里找到杨定,碧落的眼中才有了丝色彩。
“杨……杨定……”她踉跄冲过去,奔向角落中那个半身是血捆缚得像棕子般的男子,忽然便觉得那麻木的心居然能揪了起来。
他死了吗?他应该不会死吧?
高盖已飞快上前,解了绳索,取出他口中塞的破布,急急唤道:“定儿!定儿醒醒!”
碧落蹲下身,一触着他衣衫,便觉冷湿一片,就着灯笼黯淡的光一瞧,便惊叫起来:“他……他的伤……”
高盖立刻发现杨定后肩的沉重伤势,忙掩了尚在流血的伤口,一把将他抱起,转头喝命:“快,快去请随军大夫到我帐篷里去!”
碧落一路跟着高盖小跑着,不自禁便将手掌搭上了杨定的额,一声声地呼唤:“杨定,杨定……”
喑哑的嗓音,拖着无措的哽音;冰冷的手指,更被额际的滚烫燎着……
“杨定……”
干涸的眼眶涩得厉害,渐渐也滚烫起来。她甚至听到了自己的抽泣。
原来,她还有泪可流,不是偶人,也不是死人。
当大夫为杨定裹伤时,他已经苏醒了,半睁开的眼,由初时的雾气苍茫,渐渐恢复清亮,却愈加显出面色的憔悴疲惫。
“碧落……”他颇似无奈地低低唤了一声,叹道:“别哭了……”
碧落擦了泪,勉强笑道:“我……我给你拿些吃的来。”
杨定轻笑道:“不用了……有义父的亲卫服侍便行。”
高盖点一点头,知他必定一整天粒米未见,急吩咐人送了汤食过来,让人小心照看着,自己依旧出了帐篷,到各营巡查安抚,力图让他们尽快接受燕主易人之事。
碧落见杨定在亲卫服侍下吃着东西,虽然失血过多,脸色异常苍白,但料想以他的身体底子,应该不会有事,遂悄悄取了案上的华铤剑,到帐外找了水,洗去血迹,又将剑穗摘下,用皂角仔细涤净每一处污垢,重新扣好,才回到帐篷中,取了杨定的剑鞘,悄悄插了进去。
杨定已换了小衣,阖着眼,沉静地卧于簟席上,几个亲卫收拾了他用过的碗筷,悄无声息地侍坐在一边,以防他病中饥渴,要茶要水的。
这里显然并不需要碧落的帮忙,或许她唯一该做的是,回到慕容冲帐篷,偶人般坐着,静静等着他回来。
慕容冲应该会很高兴吧?至少,他该踌躇满志。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虽然亲哥哥慕容泓死了,但西燕所有兵马,都已在他的控制之中。他一声令下,那十余万铁蹄,便可直捣关中,袭向他恨之入骨的苻坚。
高盖是为杨定而决意倒戈相助,但慕容冲甚至都没向慕容泓提到杨定二字;他要的,本来就是这支可以为他复仇的十余万兵马!
外面还隐隐有着此起彼伏的暄闹,但碧落已经懒得出去看,就如懒得回到她和慕容冲那安寂如死的帐篷中一样。
她静静地靠在案边,默默守在杨定身边,看着他年轻英挺的面庞,虽然不若慕容冲那般清美无双,却也有着柔和美好的线条,端正俊朗。他清醒时那双清澈明净的眼睛,温煦如阳光,一次又一次地,莫名让她心安。
“杨定……”碧落喃喃地唤着这个唤过无数次的名字,模糊地便想起,当日在淮北的山洞中,他也曾这般昏迷着,却下意识地如婴儿般靠向她,抱住她,甚至她也曾那般抱住他的头,抚着他的脸,努力将自己身躯的温暖传给他,唤出他的生机和活力。
将进酒 长安古道柳枝轻(一)
她忍不住,便伸出手,想去摸一摸他的额。
这时杨定微微一侧身,居然避过了。
碧落迟疑时,已见杨定已睁开眼,却没有望向她,只盯着那褐黄的帐篷顶,嗓音如被锉刀挫过般钝哑:“回去,回去休息吧。我很好。”
碧落收回手,沉默地坐着,好久才道:“冲哥该还没有回去,我多陪你会儿罢。”
“碧落,你的冲哥早晚会回来,便是不回来,你也该早些休息了。”杨定轻轻地嗤笑,弯起的唇角在摇曳的烛火中并不明晰,若有一层灰暗的轻纱笼着,连那笑容也显得不真切了。
碧落皱眉:“你在赶我走?”
杨定的眼眸依旧没有转向她,只是淡淡道:“我不赶你,你呆会儿还不是要走?我尊重你的选择,也盼你还我清静。”
碧落听得到自己的吸气声,吸入肺腑的空气,似着了火一般,在胸腔间燃烧着。
她晃悠悠地站起身,纤薄如花瓣的面容在烛火里飘浮不定:“哦,原来……我错了。我原以为你希望我陪着你。”
杨定终于回过头,眼看她垂了头,走到帐篷口,忽然轻笑一声,自嘲道:“不必难过,我比你更蠢。我原以为我们是一体的,有着骨血相融般的情感,可事实上,只是我的血肉长入了你的身体。所以分割开时,痛的只有我。”
碧落顿住脚,心跳啪地重重跳了一下,似也和脚步一般停顿住了,却不敢回头,不敢回头看杨定目前是怎样的神情。
但杨定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淡然:“自然,一切与你无关,你一直是原来那个云碧落,从未变过。但我请求你,让我……安静疗伤吧!”
他不确定地低低道:“想来,我也会是原来的杨定。我只要一点时间,一点时间而已!”
他说着,居然笑了,却笑得太急,呛着了,侧过身来咳嗽,牵动了伤处的疼痛,连那咳嗽声听来都是那等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步,吓得周围的亲卫忙奔过去,劝慰的劝慰,倒水的倒水。
碧落的脚下浮软着,向前踏了一步,连遍是沙石的地面也似浮软起来,像踩在棉花上一般无力。可便是那样软软的步伐,她居然也能跑起来,并且跑得飞快,仿佛后面有什么吃人的怪兽在追逐,惊慌不已。
东晋太元九年,苻秦建元二十年六月,燕将高盖、宿勤崇联合中山王慕容冲等发动兵变,杀济北王慕容泓,扶立中山王慕容冲为皇太弟,设置百官,随制行事。
燕军在原地整顿了七八日,待一众将领谋臣位次排定,军心渐稳,方才准备拔营出发,开往长安。
此时,杨定伤势虽未痊愈,却已无大碍,遂告辞而去。
高盖因扶立皇太弟有功,已升作尚书令,心知杨定再延宕在燕军之中,的确很不合适,即便慕容冲不去计较,他自己也该有些避忌了,遂禀知了慕容冲,第二日便送他离去。
因前日刚下过几场暴雨,杨定出营那日天气甚好,又不算太过炎热。高盖亲自瞧了为他备下的饮水干粮等物,又亲送他到前方路口,眼见古道迤逦,高柳乱蝉,这一去,再见不知何时,不知何地,更不知是否兵刃相向,不觉黯然长叹。
杨定跨于马上,扬眉微笑:“义父,若你觉得日后孩儿可能会成为您的绊脚石,现在便令人将我一刀劈了也不妨。”
高盖叱道:“你小子就不能说些好听的?”
杨定由着马儿在原地踱着,笑道:“义父其实也明白得很,孩儿说的,都是实话。”
高盖神色一黯,笑容有些发苦:“是……实话。其实当此乱世,谁也说不准前面的路是怎样的,或者……你的选择是对的吧?”
杨定望向远方山川翠色盈然,叹道:“无所谓对或错。我只盼着能尽快帮助秦王把北方安定下来,恢复到之前的太平盛世。只是……我也不知道有多少的机率可以成功。”
这大秦,曾经百姓丰衣足食路不拾遗的大秦,已经风雨飘摇,四面楚歌。南有晋廷,东有后燕,渭南慕容冲,渭北姚苌,犹如四把尖刀,早将这曾占据了七成天下的大秦王朝割得四分五裂。
高盖将马儿驱上前一步,拍了拍杨定的肩,柔声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这乱世之中,能兼济天下固然好,若知其不可为,趁早抽身退步,以求独善其身。这些道理,你都是懂得的,不用我再教吧?”
杨定莞尔:“义父放心,胸无大志的人总会活得长些,危难之时,孩儿自会设法全身而退。当真无路可走时,或是投奔义父,或是隐身山野,未必不能快活一世。”
高盖深知杨定为人玲珑,笑道:“是哦,你活得……原就比世人舒心许多,少去自寻苦恼。”
杨定会意,正要扬鞭辞去时,军营方向,远远又奔来一骑,抬眼细看,竟是慕容冲骑了华骝马,迅速驰来。他一身雪白的衫子随风轻扬,只在袖口襟边,以金丝绣了蟠龙云彩,以示今时不同往日,他已是十余万部众事实上的领袖者,西燕的皇太弟了。
待他奔到眼前,杨定才看到他身后尚坐了一人,身材娇小瘦削,天青纱衣,被慕容冲身形挡住,更显单薄如纸,正是碧落。
将进酒 长安古道柳枝轻(二)
慕容冲依然笑意清雅,略带矜持:“杨将军,孤也来送送你。”
手握重兵,以皇太弟承制行事,他的身份,早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杨定虽未下马,依旧不得不屈身为礼:“殿下客气了。杨定数次冒犯,尚未向殿下谢罪呢!”
慕容冲轻笑:“不必说客套话,你若不肯臣服于孤,过了今日,再见面便是生死搏杀的仇人。即便以往你曾对孤与碧落多有援手之情,孤也不会手下留情。”
蹑云履在鞍前一勾,已挑起一只酒壶,并两只双耳银爵,他含笑酒壶递给身后的碧落,道:“来,满上。”
休养了这许多日,碧落容色已略见丰盈,除了清减许多,那色若梨花的面庞,倒也觉不出有甚变化,一双黑眸,依旧深深如夜,盯着杨定时,那浓厚的夜色,更如墨汁凝结,化也化不开。
听得慕容冲吩咐,她无声地接过酒壶,拔开塞子,果然将两只银爵都满上,迷惑地望向慕容冲,不明白此时为什么让她倒酒。
慕容冲笑意宁谧,将其中一只银爵递给杨定,眸光越发深远如海:“孤和碧落敬你一杯,满饮此杯,从此我们与杨将军……情断义绝,纵使兵戎相见,也两无怨尤!”
杨定接过银爵,安静地凝视着阳光下那晶亮的液体,许久才一勾唇角,望向碧落:“这也是你敬我的么?”
阳光仿佛突然炙烈起来,刺得碧落看不清杨定的神色,只觉他眼中的棱芒,结了冰般寒冷着,偏又镀着烈日的炎热,那种冰火交融的眼神,偏生那般锐利,包裹在心头的坚硬外壳,那样猝不及防地被击碎,扎入了心底最深处,很痛,痛得她忍不住垂下了头,身躯微微地颤抖。
杨定并不饮酒,只是专注地继续望着她,等侯她的回答。
慕容冲握了碧落的手,柔声道:“怎么了?难道你不想敬杨将军这杯么?”
碧落的手很冷,手心却全是汗水,她绞缠着慕容冲的五指,惶然地盯着路边尚带着晶莹露珠的青草,艰难说道:“我自然……也想敬……杨将军……”
阳光炙热燎人的酷热感骤然消失,碧落终于能抬起眼。
她看到杨定微闭着眸,仰着脖,缓慢却不间断地,一口口将那爵酒饮尽,认真专注的神态,仿佛在细细体味酒中的辛辣或者甘醇。
慕容冲比他晚端起银爵,饮得却比杨定快,数口便饮尽了,含笑望着杨定,倒扣了银爵,示意已经喝完。
杨定喝完,亦是轻笑,眉眼宁静地望着二人,然后一甩手将银爵掷下,缓缓道:“杨定谢酒!就此拜别,但愿……后会无期!”
再见便是仇敌,或者后会无期才是最好的结果。
高盖已禁不住眼眶一阵潮热,忙低下了头,不去看杨定奔驰而去的背影。
这时,他听到了碧落喑哑而凄惶的低低惊呼,抬头时,杨定已到前方转角处,正将一物远远抛出,姿势潇洒而决然,不带一分犹疑。
杨定应该没听到碧落那声惊呼吧?他的肩背挺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而碧落已跳下马,飞奔往那处转角,甚至没注意到挂在鞍上的青釉酒壶被带下,发出“咚”地一声闷响,碎裂在当场。她的青纱裙袂拖过半湿的青草,洇染了大片泪水般颤栗于叶间的露珠,变作了深青色,沉黯如蓄满风霜雪霰的天色。
高盖和慕容冲不过迟疑片刻,便拍马缓缓上前,跟在碧落身后,查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转角处,碧落毫不吝惜地将她珍贵的绣花丝履踩入松软的泥泞中,宽宽的袖子,飞快飘扬在茂盛的青草中,急促慌乱地翻拨着,然后顿住,纤白的手指将一物从青草中提出,定定地望着,泪水忽然浮上黑黑的眼睛,迅速滑下削瘦的面庞。
那是一缕剑穗。
水碧色的丝线编织了精致的莲花纹,垂下柔软的流苏,一枚黄玉琢成的佛手嵌于其中,在阳光下泛着温慈的金光。
曾经,杨定悄悄将它收了,在怀中藏了大半年;
曾经,碧落将它扣在华铤剑上,由着它在杨定温暖的手边飘拂了大半年;
如今,碧落仍希望杨定带着它,才将它洗得干干净净,重又扣回华铤剑上;
如今,杨定将它狠狠拽下,在空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度,弃于污泥野草间,不顾而去!
他再一次地在告诉碧落,他是男人,并不是圣人么?
他可以承受一次伤害,却无法承受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在碧落紧依在慕容冲身畔,唤着杨将军,敬他绝情酒时,怕他真的已情绝,心死。
慕容冲跳下马,木然地望着泣不成声的碧落,然后一步步踏入肮脏的泥泞中,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碧落,如果他愿意,他会过得比我们开心得多。”
抱着心爱的女子,慕容冲的声音,依然那么的落寞而孤寂,仿佛正身处于寒冷黑暗的冬夜,纵然有同样孤寂的爱人相伴,他还是摆脱不了那凄绝的黑夜。
正如他的爱人摆脱不了他,只能和他一起呆在那黑夜中,等待那也许根本不会到来的黎明。
模糊的泪眼中,碧落感觉不出慕容冲身体的温暖,却依稀又见那甘露殿前,煦阳之下,那笑容清澈的男子给迫得双颊通红,委屈含恨,清泠泠地低骂:云碧落,你全无心肝!
全无心肝的人,居然也会流泪,也会心痛,也会因为他绝望的舍弃而肝肠寸断!
将进酒 长安古道柳枝轻(三)
几乎整整一天,碧落都没有说话,甚至没怎么吃东西。
慕容冲早已习惯她的沉默和木讷,但直到晚间,依旧见她紧握着那枚剑穗,眼底的情绪,渐渐地复杂。
“你后悔……陪着我了么?”
慕容冲揽着她不盈一握的细腰,低低地问着,眉宇之间,有最真实最本原的忧伤和惊惧,烟气般越聚越浓。
碧落转过脸,偶人般涣散的眼神好久才重新聚拢,汇集到眼前这个苦恋了十多年的男子身上,用手抚上慕容冲的面庞,沙哑地答道:“不,我不后悔。我只是……发现自己最近笨了许多,许多该记的事记不得,可不该记得的,常会想起来。”
“笨就笨些吧!我不会嫌你笨!”他轻衔着她的耳垂,慢慢将她放倒在席上,低低道:“如果太聪明了,活得会很累,很累……”
男子优美而健硕的身躯覆下时,碧落忽然便惊慌起来,挣扎着想要躲开那种亲密。
慕容冲抚去她鼻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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