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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姬:风暖碧落-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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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淘沙 兴亡荣枯梦中事(一)
眼见前方出现了一处小山包,山下的苞谷场上厮杀正烈,双方人数却绝对不成比例。杨定等一眼望去,只看到晋军旗帜飘摇,足有一两百人,将十余骑困住,狠命剿杀。
杨定高喝道:“杀!”
众骑兵齐应和:“杀!”
刀戟长枪,齐齐扬出,属于金属的寒冷光泽立刻在最后一抹夕阳余辉中跳跃而起,如蛇信乍起,森然杀机四散吞吐。
杨定一马当先,冷锋过处,但听惨叫声声,对方骑兵连连落马,生生撕开一个缺口,冲入重围中救援。
碧落不擅长兵器,但娴熟马术刀剑,早就从阵亡秦军那里找来一对适合马上作战的大刀来,紧紧随在杨定身后,扬臂挥砍相助。
忽听杨定一声惊喜呼唤:“陛下!”便知果然是苻坚,顿时胸口一热,差点被对手一枪将大刀磕落,忙集中精神对敌,一面向重围中心挟裹而去,终于看到了苻坚。
苻坚虽给敌手围困,依旧双目凛然,不怒而威,正亲自持了一杆长槊,与围上来的晋军恶斗;他的周围,有几名身披铠甲头带钢盔的羽林军,也有几名未着片甲布衣百姓装束的从人,俱已遍体鳞伤,只是凭一股士气,机械地护在苻坚周围,不肯让开半步;直到发现有人来援,方才精神大振,连连呼唤:“快来保护陛下!快来保护陛下!”
不一时,秦国骑兵从撕裂的突破口冲入,迅速将苻坚团团护于中心。
晋军将领抬眼见秦军数倍于几,当机立断下令:“撤!”
碧落双刀齐下,已连伤数人,闻得对方撤退,正要为即将结束的战斗庆幸,忽听得杨定高声道:“全部就地格杀,一个不许放过!”
面对必胜之战,众人一齐应诺,声震四野,连山间的鸟雀也给惊得远远扬翅飞起,不敢稍作停留。
何时那个讲求清静无为有着慵懒明朗笑容的杨定,变得如此心狠手辣,赶尽杀绝?
碧落心悸,回头看时,杨定正一边留心遣人翼护苻坚,一边扬矛对敌。矛头处的红樱,已是湿淋淋一片,再不知染上了多少人的鲜血。
四周的秦国骑士如蛟龙出海,迅速展开包围圈。晋军再顾不得擒拿秦王,趁着对手未曾合围,纷纷拍马而出,逃向通往小山包后的逼仄小路。
杨定继续喝命:“追击!务要尽数歼灭!”
众人应诺,一半人留下护着苻坚,另一半人急急追了上去。
杨定盯住为首的晋将,忽然顿下长矛,迅速取出弓箭,稳稳拉个弦如满月,连发三箭。
那为首晋将连闪两次,终究被第三箭射中后背,虽有重甲护体,未必便死,可他一头栽下马来,一旁立时有秦骑长戟挥下,再加上马蹄迅速从他身上踏过,怕顷刻便被踩作肉饼了。
晋军失了首领,更是混乱,慌不择路沿了梯田小路,四散逃去,再也无心对敌,几乎由着秦军追赶宰割了。
杨定见大局已定,方才与众人翻身下马,向苻坚见礼:“臣杨定护驾来迟,陛下受惊了!”
好一会儿,才听到苻坚平静道:“来得很及时,诸卿辛苦了,快请起。”
本该是京城护卫王宫的杨定,突然来到了前线,他并没有急于追问缘由,沉着吩咐之际,仿若杨定的到来,正该在预料之中,更让众骑兵心神大定。
杨定领了众人站起,这才敢抬眼打量苻坚。
只见他风尘满面,形容甚是憔悴,发丝从高冠中脱落几缕,飘落在额边,一身重甲包裹,隐见得战袍上血迹斑斑,墨绿底金丝蟠龙大氅已被刀剑割开的几处裂口,此刻随风拂动,深一处,浅一处,也不知是敌人还是他自己的鲜血。
碧落也在一旁打量着,只觉他精神虽不甚好,但神清气爽,眉宇沉凝,虽经大败,并不失那笑傲天下二十余年的帝王风范,正松一口气时,一旁百姓打扮的骑者已焦急说道:“陛下,您后肩伤口,须尽快处理!”
杨定、碧落等一惊,忙侧身看时,果见苻坚右侧后肩,深深扎入一根翎箭,只是内外衣衫俱是深色,看不出到底流了多少鲜血。
苻坚略一点头,向那骑者道:“林卿,令弟庄园,还有多远?”
骑者答道:“约四里不到。”
“哦,前面带路吧!”苻坚说着,忽然反过左手,握住右肩的翎箭,迅猛一拔,已将箭头连同一大片血肉带出。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苻坚若无其事地将翎箭掷于地上,当先拍马扬鞭,随那骑者而去。
杨定等一边紧紧随着,一边向苻坚近侍询问那骑者来历。原来苻坚败退,只因身份至尊,一路有晋军紧咬不放。因身畔从人愈战愈少,苻坚自己也受伤不轻,其中一名近侍将其引到信城大户林大郎处。林大郎闻得天王蒙尘,招待颇殷,让其安心憩养。谁知晋军不久紧衔而至,林大郎带了豢养的豪士弃家而去,打算护了苻坚先到其弟林二郎处暂避。方才又被晋军追上,若不是杨定带人赶到,恐怕此时已落于晋军手中。
众人赶至林二郎府第时,只见主人得了消息,早在门前守侯,却不曾掌上灯笼,显然是个心思周密的,提防着被人察觉有异。
杨定令手下兵马掩好形迹,在周围小心布防,检查无讹了,才自带了数十名身手高超的,入林府内守护。
碧落本是苻坚贴身侍女,此时早已服侍在苻坚身畔,在煌煌明烛下,看林二郎预先找来的大夫为苻坚裹伤。
浪淘沙 兴亡荣枯梦中事(二)
只揭开外衣,才可见苻坚后背已被鲜血浸得透了,但他的神情淡漠,即便大夫为他将捣好的药敷上,他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似并未感觉出痛楚来。
烛光下,他的面容远比京中时消瘦苍老,碧落从没见过他的面容上有如此多的深浅纹路,突兀地显出了这个男子久历的沧桑,饱经的风霜。
她什么也不敢说,只在大夫退下后,接过近侍递来的干净衣裳为苻坚披上,然后用温热适宜的清水为苻坚擦洗手和脸。
苻坚自己接过湿布,在额际和太阳穴附近按摩了好久,才向碧落微笑道:“傻丫头,你哭什么?朕不是好好的么?”
碧落一怔,忙擦拭脸庞时,果然摸到了满手的水迹。
“我……我没哭……”碧落努力扬起嘴角:“陛下好好的,我便放心了。”
苻坚见林家兄弟已经很知趣地退开,房中只剩下了几名生死相随的贴身近侍,方才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我在宫里呆得闷了,所以出来走走……”碧落吃吃道,实在没法子在现在这样的情形下,去追问无干紧要的往事。
嗯,经历了十八九年,即便那些往事,当年再怎么刻骨铭心,如今都该已无干紧要了吧?特别,在这样江山社稷风雨飘摇的时刻……
苻坚拍了拍她的头,温暖的手指轻轻按抚着她的发丝,无奈叹道:“难道杨定也是闷了,才出来走走?”
碧落迟疑片刻,低头道:“杨定不放心,出来寻我,一路到了南方,听说出事了。所以沿路收集残兵,赶来寻找陛下。”
苻坚此时方才露出一丝笑意来:“仇池杨定,我早知他不是平凡之辈。他从未领兵打过仗,居然能收集这么多忠心耿耿的骑士为己所用,实在不简单。”
碧落也不由为杨定骄傲,微笑道:“不只这么多。还有一半与我们分开行动了,待明日晚间,便可邀来一齐护驾,足有千余骑兵了。”
“千余骑兵……”苻坚低叹,若讥诮,若自嘲。
碧落知他必为数十万大军一夕灰飞烟灭痛心疾首,不敢再言,跪坐到他的身侧,为他轻轻揉捏肩背。
一时主人奉上食物来,苻坚草草吃了,将林家兄弟好生嘉勉了一番,允诺回京之后必重重奖赏。
林二郎答道:“陛下有龙腾天下之心,方才挥军南下,不幸蒙尘落难,龙困浅滩,此乃天意。小民是陛下的子民,陛下便是我等的父母,岂有儿子赡养父母而乞求报答的?”
言毕又恭敬行礼而退。
苻坚挺直着脊梁,挥手向一旁近卫道:“大家都辛苦了,早些下去休息罢,这里有碧落服侍便够了。”
众人应命而退,反手轻轻阖上了门。
苻坚眼见人都走得光了,缓缓吐一口气,以手撑额,倚伏到案几之上,满脸的疲惫和伤恨立刻尽数涌出,如敲开了外壳光洁无瑕的鸡蛋,蛋液顿时四处流溢,挡也挡不住。
“碧落,朕败了。朕一意孤行,坚持用兵,败得……很彻底。”
他垂着眼睑,眼角的肌肤,无力地松池下来,一圈淡淡的青灰色。
碧落很想告诉自己,不用伤心,不用伤心,只这人败了,慕容冲才有希望,她和慕容冲的未来才有希望。
可没有用。
她心头堵得慌,那般心疼地不想看眼前这快速衰迈的君王如此失望悲伤。
“别这样,陛下,别这样!”碧落跪到苻坚跟前,泪水一滴滴地便掉落下来,哽咽着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北方还有最广袤的土地,最忠诚的臣民,他们会支持着陛下,重新建立大秦的赫赫威名。……不,碧落说错了,大秦威名何时动摇过?胜败乃兵家常事,从陛下登基,大秦征战各国,从未落败,偶尔败一次,算不得什么。”
苻坚粗糙带茧的手指,抚上碧落细致柔嫩的面颊,拭着她的泪水,低沉道:“什么时候,碧落也这么会掉眼泪?这么会安慰人?可怜你这孩子,什么心事都藏在心底,看来跟个木头美人似的,针扎一扎都不晓得疼痛一般……哎,不用你安慰,朕也知道重新振兴咱们大秦军威。只不过……朕这一生,从没这样大举用兵,也从不曾……败得这么惨!”
大约,也没有机会再这样大举用兵了。
有些梦想,自此便破裂了,永远地破裂了,就如当日那青衣女子的决绝离去,再也无法挽回。
带了碧落泪水的手指,渐渐蜷了起来,握得紧紧的,青筋立刻凸现出来,可以看到血脉突突地跳动。
“启禀陛下,杨定杨将军求见。”
屋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叩门声,接着是近卫的通禀。
“让他进来。”
苻坚松开手指,整个人又似恢复了生机,只是指骨间的肌肤还隐见用尽力后的红白斑驳痕迹。
杨定从容走入,依礼叩见:“御林军翊卫中朗将杨定,参见陛下!”
苻坚微微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从来只把这个职位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头衔呢,到底今日也派上用场了!”
杨定一笑,才恢复了寻常不羁的模样,跪坐到苻坚跟前,接过碧落递来的茶,润了润干涸的唇,才问道:“陛下伤势如何?”
苻坚捻着自己的茶盏,淡淡笑道:“并无大碍。定儿到底是男孩子,比女孩儿有担当多了。你瞧瞧碧落这丫头,哭成什么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朕已经龙驭殡天了呢!”
浪淘沙 兴亡荣枯梦中事(三)
碧落忙俯下身:“碧落不敢了!”
苻坚低头笑道:“朕没怪你哭来着,只觉你今日眼泪太多了些。也不知你们俩孩子怎会突然跑了这里来,倒总算……来得巧。”
碧落微滞,忽然便有了种冲动,将心底疑惑一股脑儿倾出,问个清清楚楚的冲动,哪怕明知不合时宜。
这时杨定已极快地岔开话题:“陛下,有个不巧的呢!刚才去追那股晋军的骑兵们回报,他们似乎没能将晋军全部堵住,只怕有一两个漏网了。”
他大违本性地下了格杀令,不许逃走一个,原就是怕苻坚行踪泄漏,可到底还是未能成功。
苻坚眼皮一跳,神色立刻沉凝:“也就是说,这里并不安全?漏网之人奔回晋军大营,必定会连夜带兵来袭。”
杨定笑道:“今夜应是不妨事。我们在淮水附近也呆了数日了,没在淮北看到大股晋军,晋军主力,还只呆在淮南,并不敢深入北方。等他们赶回淮南,再发兵袭来,至少也该是明天中午的事了。所以陛下尽可放心休息一晚,明日吃过早饭,再从容离去也是不晚。”
苻坚点头道:“朕便知你会安排得妥妥当当。”
杨定又禀知苻坚,向杨家兄弟和附近富户暂借部分粮草补给之事,苻坚一一听了,渐渐露出疲乏之色,杨定方才告退,碧落却留了下来,抱一床棉被睡在下面的茵席上,预备着晚间苻坚要茶要水,又把苻坚的战袍大氅破损处细细缝好。
这一晚,碧落睡得并不踏实,倒是苻坚睡得很沉,后来居然很响地打起鼾来,大约许多日子不曾好好睡,今日有了杨定等人守着,终于睡得踏实起来。
第二日,照样洗漱罢,碧落为苻坚梳了头,戴了峨冠,方才让人送了早膳进来。
乡间饭菜,虽是简单,倒也清爽可口。苻坚心情不错,连吃两碗,连带气色精神都好了很多,笑着向碧落道:“丫头,你也多吃些,这一路向北,可能还有追兵,未必能吃上一顿家常饭菜。”
碧落应了,在稍远的席上也吃了些。
一时杨定过来,却是连夜召来了分散开的齐壹李德所率五百余骑,正让他们稍事休整,建议苻坚半个时辰后再动身离去。
苻坚自然应允,又道:“听说只有慕容垂部尚未三万兵马未曾受损,朕打算到他那里去,有那三万兵马为后盾,自可慢慢恢复过来。”
杨定沉默片刻,又望一眼碧落,忽然上前进谏道:“陛下,慕容垂出身燕国皇室,又是难得一见的骁勇之将,若肯为陛下所用,自然再好不过。只是,如今大秦兵力凋蔽,独他手握兵权,若是心怀不轨,只怕……只怕陛下是自投罗网。”
苻坚难得见他如此郑重谏言,倒也沉思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朕知道了。不过朕待慕容垂不薄,他在燕国无处容身,朕待以国士之礼;王景略信不过他,多次陷害,朕从来不理,待之更厚。以慕容垂英雄本性,应当不会负我。便是退一万步说,他有心反出大秦,重建大燕,必定到燕国所在的关东去成就一番事业,不会在我们秦国腹地捣乱。朕……不想弃了那三万兵马,决定赌上一赌。”
杨定显然不放心,还要再谏时,忽听门外一阵暄闹,却是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在叫嚷着要见天王,伴随着近卫的阻拦声,林二郎的斥责声,闹成一片。
碧落忙走到门口,问道:“什么事?”
近卫回道:“有个林家府上的老绣娘,说是以前宫里的宫女,一定要见陛下。”
苻坚漫不经心道:“问她原来哪个宫里的。”
近卫尚未及传出话云,那老妇人耳目灵敏,居然听见了,高声叫道:“陛下,陛下,我是关睢宫的,我是伺侯桃李夫人的!”
苻坚一下子在茵席上坐直了身体,而碧落也一时惊住了。
关睢宫的老宫女?
“传进来!”
苻坚重又坐下,迅速喝命,尾音中已带了隐隐的颤音。
林二郎伴了一位满脸皱纹青布小衣的老妇人,满脸惶恐进来,跪禀道:“陛下,这奚氏是小民十年前收留的绣娘,只知她投亲不遇,却不知她……她是否真的来自宫中……”
苻坚微咪了眼,盯住了那老绣娘奚氏,努力回忆着当年的宫人,自语般拖长了反问的语调:“奚……氏?”
奚氏伏于地间,磕头道:“陛下,奴婢原叫琅儿,和另一位琳儿,都是自幼跟在桃李夫人身畔的,夫人入宫后,陛下因我等无姓,戏言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你们既无姓,不如一个姓成,一个姓奚好了。桃李夫人接言,说君无戏言,所以奴婢姓了奚,琳儿姓了成。”
“奚琅……琅儿……”苻坚双手紧扣住案几,用力之大,几乎将案上按出了凹下的痕迹,而神情更是阻控不住,暴风雨袭过般的冷瑟萧煞。
杨定忙低声向林二郎道:“退下。”
事关王室秘事中最敏感的桃李夫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林二郎颇有见识,自然懂得察颜观色,忙无声无息退开去;其他近卫也悄悄退了下去,杨定正要拉碧落也一齐出去时,忽然怔住。
碧落似乎全神贯注都只在那奚氏身上,苍白的唇角微张轻颤,一双黑眸睁得如墨珠一般,像在奚氏满是皱纹的脸庞上努力地寻找着什么。或者,她真的找到了一些她想寻找的痕迹,那双眸子里,很少出现过那么多躁动的情绪,似惶恐,似不安,似犹疑,还有隐约的若惊若喜,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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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没了,没有亲给偶鲜花了,滴下某皎的鳄鱼眼泪……
加更一章,看有没有亲给偶花……
浪淘沙 兴亡荣枯梦中事(四)
杨定心头一颤,迅速关上了门,自己也不曾离去。
横竖他也算是苻坚的心腹护卫,又有未曾明朗化的半子之份,便是留着,应该也是不妨事的。
而苻坚已顾不得考虑还有多少人,坐起身对住奚氏,双目炯炯:“朕记得你。不言入宫一两年后,因为你们两个年纪大了,放出了宫,让你们各自嫁人了。”
奚氏笑了起来,泪水却已纵横:“原来陛下还记得!对,夫人给了奴婢一份丰厚的妆奁,把我嫁给了信城在京中经商的吴家。”
虽说如今她落拓地寄居在乡间,但苻坚深信此妇人执意地找到他,绝不会只是为了诉苦,依然只盯着她,静侯下文。
奚氏略略平静下来,继续道:“奴婢在吴家过了两三年安稳日子,生了一双儿女,怀上第三胎时,忽然安定城的赵公府有人找来,说夫人出了宫了,心情不好,要接我去住一阵。奴婢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来人带了夫人随身的臂钏,也不敢迟疑,别了夫婿儿女,去服侍我们夫人。”
“赵公府……”苻坚呼吸不稳:“你去了安定?不言在安定?呵……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
杨定却已暗暗皱眉。
赵公苻双,是苻坚的弟弟,镇守于安定。他于建元三年与苻幼、苻柳等苻氏亲贵联合反叛,兵败被杀。
算算时间,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秦宫之中曾经谣传,说是死去了的苻法将桃李夫人带走,如今看来,那个带走桃李夫人的人,必是苻双无疑。他和苻法是兄弟,容貌多半有相象之处,黑夜之中很可能被人认错。
果然,奚氏随即便提及此事:“奴婢去了安定,发现夫人果然住在了赵公府上,只是不言不笑,仿若变了个人。赵公一直很喜欢她,待她极好,可夫人告诉她,想娶她,想要她,拿……拿……陛下……的……人头去见……”
她窥伺着苻坚脸色,见他只是眉眼一跳,并无惊怒之色,方才松了口气,继续说道:“从那时候起,赵公就常和晋公、燕公等人来往,后来果然开始举兵谋反。我一再劝夫人,行事冷静些,不要惹来杀身之祸。可夫人却笑起来,她说,是她害死了她的法哥哥,她根本就不该活着!还说……还说她好恨,竟嫁给了仇人为妻这么久!奴婢……奴婢实在不明白陛下和夫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眼看朝廷的兵越逼越近,不敢再呆在赵公府,就抱了小公主,偷偷跑到乡下躲了起来。”
杨定悄悄挪坐到碧落身畔,无声地握住碧落的手。
碧落神情怔忡,仿佛在听,又仿佛没在听,僵直地跪坐着,双手冰冷,直如冰块一般。
苻坚已吸一口气,猛地打断了奚氏:“什么小公主?”
奚氏道:“陛下不知道么?夫人从宫中出来时,已经怀了两个月身孕,后来比奴婢晚了十天生下了一名小公主。夫人不喜欢小公主,当时便命人将她扔了。奴婢悄悄抱了过去,只让人哄她说已经扔了就完事。隔了半个月,奴婢看她一个人在哭,便又把小公主抱给她看,只说是奴婢的孩子。夫人母女天性,喜爱得不得了,从此自己将小公主带在身边了,并不知道那便是她的孩子。奴婢怕她发觉,反把自己的女儿送出了赵公府,雇了个奶娘养着,不到三个月大时,得了急病,便死了……”
她呜呜地哭道:“可怜夫人,她至死都不知道她天天抱着的女孩儿,就是她自己亲生的骨肉。”
苻坚再也维持不住镇定,一掌击在案下,低吼道:“她死了?不言死了?”
奚氏点头道:“后来奴婢打听时,朝廷军队来势汹汹,赵公让部下带夫人南走新平,先去五将山一处佛堂暂避。不久,赵公兵败被杀,陛下仁慈,未伤赵公妻儿。但夫人在五将山听闻,竟在那佛堂里……横剑自刎了……”
“自……刎……”苻坚喃喃念着,脸色一片灰暗,身体更是一晃,已向一边栽去。
杨定大惊,忙冲了过去,扶住苻坚,奚氏也慌乱地倒了茶来,递到苻坚唇边,熟练地按摩着苻坚的后背,为他顺气。
碧落面色苍白如纸,痴了一般,只默然坐着,宛如泥雕木塑,无知无觉。
苻坚喝一口水,摇了摇手,低哑着嗓子道:“我……我没事……”
这一次,他没有自称朕,疲乏地坐直了身,扶了头,才勉强稳了心神,叹道:“朕早便料到,那么多年,一点音讯也没有,她一定……一定已经死了。可她又何苦,何苦如此恨朕!”
空气一时凝默,奚氏张了张嘴,大约想问什么,到底无法问出,流着泪垂下了头。
良久,苻坚似振了振精神,问道:“那么,那位不言不想认的小公主呢?在哪里?”
奚氏伏地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啊!小公主六岁时,奴婢想着她金枝玉叶的,还是回到父亲身边比较妥当,省得跟着奴婢在乡间受苦。因此奴婢带了她前往长安,谁知……谁知半路遇到一股乱兵冲来,把我和小公主冲散了,奴婢寻了好久,都找不着,找不着……奴婢没法子,独自赶往长安,拿了夫人的画像作表记,要求进宫见陛下,希望陛下派人寻找。”
苻坚皱眉道:“的确有宫廷卫尉送来不言的画像,但朕没接到求见的通禀。派人去寻找送画之人,也已不知去向。”
【浪淘沙题解:流水淘沙不暂停,前波未灭后波生。得莫喜,失莫悲。君不见,多少千古风流人物,俱被浪淘尽,湮灭无踪。昨日是他,今日是你,明日可能是我。】
剑气近 落日寒尘伴君行(一)
奚氏点头道:“宫中守卫说,陛下去征伐燕国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奴婢等不及,先回京城我夫家的商铺查看,听说我那丈夫早因重病在身,回信城去了。奴婢不放心,匆匆赶回信城,谁知丈夫已经死去,小叔带了我的孩儿,不知搬往何方去了。奴婢只得寄居在林家,刺绣为生,直至如今……听说陛下来了,奴婢便知道,再不说,这小公主的事,奴婢只能带到棺材里去了!”
奚氏放声大哭:“陛下,请您无论如何,想法找回小公主了……”
苻坚笑得恍惚,眼神也虚空一片,看不到冀望:“那小公主,丢失了多少年了?十二年?还是十三年?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征?怎么找?”
奚氏高声道:“夫人给小公主取了名,叫碧落,她说碧落黄泉,都要找到她想找到的人,所以取名碧落!夫人姓云,所以小公主应该记得,她叫云碧落!”
苻坚顿时僵住,连呼吸也一时止住。他努力地转移视线,投向碧落时,只见碧落双眼迷蒙茫然,空空洞洞,身体由木然渐渐开始颤抖,忽然之间便如风中飘摇的树叶般乍被冰雹弹落,身子一软,已无声无息地晕倒在地上。
“碧落!碧落!”
杨定慌忙大叫,一把揽过她,抱于怀中,一边按掐人中,一边连连呼唤。
奚氏顿了一下,忽然如护犊母虎般纵跃而起,扑向碧落,敏捷得简直不像花白头发垂垂老矣的妇人。
杨定还没弄清她想做什么,便见她瞪向碧落的脸,然后迅速拉落碧落前方衣带,也不管她正躺在一个年轻男子的怀里,便扯下她几乎半个胸的衣襦,扳过身来看她的后背。
后背接近右肩处,有一粒偌大的红痣,如珍珠般莹亮着。
“碧落,碧落啊!”奚氏也顾不得将她衣衫理好,便将她抢过自己怀里来,痛哭不已。
杨定尴尬地望着空了的双手,然后缓缓放下,撑着地,望向苻坚。
苻坚看不出是喜是悲,连日来的疲于奔命让他的唇色泛着青白,褶皱处微见干裂的血纹,此刻正形成上扬却颤抖着的弧度,如乍暖还寒时候,侯鸟抖索着欲要张开的翼翅。一声若有若无的噫叹在动荡的空气中散开,悲伤得不像自一代帝王的口中发出,却有一滴两滴的晶莹,清晰而无声地滚落眼角。
“不言,不言……碧落,碧落……”
他呻吟般念叨,缓缓近前来,抚着碧落的面颊,和那头浓密的乌发。
碧落的眼睫被初初破蛹而出的蝶翼,带了温润的潮湿,轻颤着伸展开来。露出同样潮湿的黑眸。
“奶娘……奶娘么?”
碧落那样纤弱而无力地唤着,纤长白皙的手指,在那张依稀还能找出几分熟识的脸上抚摩着,抚摩着,寻找着小时候让自己温暖安心的感觉。
“真是……我奶娘……”碧落忽然勾住了奚氏的脖子,紧紧抱着,低低地抽泣,双肩抽搐得厉害,却不像奚氏那样号啕地放声大哭。
“碧落不要哭啊!我的碧落最喜欢笑,一天到晚笑着,给你缝个布娃娃,你抱在手里,睡觉都在笑着,笑得比夫人还好看……我只看你那一笑啊,心花儿都开了,觉得什么苦都值得了……这十几年的梦里,都是你在笑着!”
奚氏一边哭,一边用她粗糙的手,去擦碧落的眼泪。
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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