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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山-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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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辰檐问道:“那风和前辈可有办法?”
“嘻嘻,小茴儿的事情,我总该担待不是?”门口忽然传来一个调侃的声音。
我推头一看,白衣胜雪貌若丰神的男子站在身后。
“干爹!”我欣喜叫出来。
风和朝梁脩扬扬头,“三个孩子的膝盖都跪疼了,你为老不尊。”
梁脩愣怔,然后苦笑晃晃手,我们这才起身。
风和用手指朝我脑门一扣,“干爹为你去栾州寻小惜,才不在一段日子,就听闻你干的好事。嫁去恒梁,悔婚,装死,还私定终身。”
我道:“小茴都是迫不得已。”
风和道:“甚好,若不这样,又岂是我风和的干女儿?”
我愣怔地看着风和,蓦然意识到,但凡常人认为不好的,在他心里就是好的。
风和却看了看李辰檐,脸上的笑容缓和下来,只问:“你娶了小茴儿?”
李辰檐点点头:“是。”
“有夫妻之实,感觉怎样?”
李辰檐呆住,我呆愣许久道:“干爹,这件事,你是不是私底下与辰檐讨论?”
李辰檐捏了捏我的手,忽然带着满脸坏水笑起来:“很好。”
风和朝我眨眨眼。我左顾右盼,直欲找个墙缝钻进去。然而余光却瞥见风和隐隐蹙了下眉头,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带了丝苦涩。
他转身朝门口笑道:“小惜,这便是莫疏言之女,莫小茴。”
第九章华胥梦(六)
11。
那个女子进来时,千阙楼前飞过几许残花,大约是山岚加劲,卷过夏天的日头。门口之人有清和脱俗的五官,灵动的双眼满载清波悠悠,不算倾国绝艳的容颜,却让人见之忘俗。
“莫小茴。”那女子唇角略带笑意,“我是莫惜言。”
见我神色诧异,她又道:“虽名字相似,但我与你爹莫疏言无甚瓜葛。他是仙,我是人。”
风和斜睨着她:“你早脱凡骨,还自称是人?”
莫惜言回敬一句:“如你,身受重创,闭关三年,方可出户一年,不也一样自称法力无边?”
风和神色怔了怔,却不由笑了,温润有光不带邪气的笑容,在风和脸上很是少见。
我立刻朝莫惜言投去敬佩的目光,她回过头来道:“你有一个荷包要带给我?”
“嗯。”我从怀里取出荷包递与她,“是小惜姑娘的刺绣,望天仙在上面提了字。”
莫惜言摆摆手不接,却问:“你叫他望天仙?”
我点头道:“他虽是我亲生父亲,然则这十余年,我对他的印象极为模糊,若只能认一个爹,我认相府霍渊。”
“莫疏言虽为仙,然而他后来亦说,若有一个女儿,要让她活在人世,长在人世,尝尽苦乐才不枉一生一世尘寰起伏。”莫惜言的目光倏尔有些迷远,像是蒙了一层光阴的雾。旋即她又笑问:“刺绣上写着什么?”
“一句话。”我努力回想,“上面好想写着,唱繁弦,悲极管。巫山云,巫山云……我有些忘了。”
“唱繁弦,悲急管。巫山云,浮悠悠。碧落残,空归去。”风和的声音十分清越,淡淡念出这句诗时,仿若婉转天籁,“我当时看了一眼。”他轻描淡写地说。
莫惜言静了半晌,忽道:“那诗的上半段是我写的,以前我不谙文墨,好容易学了些。”见我不知如何回答,她又说,“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这丝绢也算是你爹留下的墨宝,小茴儿你自己留作纪念吧。”
风和神色又是一滞。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李辰檐上前一步说:“那我便代小茴谢谢小惜姑娘了。”
莫惜言笑道:“只是那荷包,你三年后得还给我。”
风和的眼神似参杂了几多情绪,风扬墨发,面若丰神,忽然浮起的浅笑恍若天神临世。
我诧异地应了一声,莫惜言看入我的双眼,道:“小茴,我住在栾州的落桥镇,你三年后,将荷包还与我……”
那眼里的柔光万顷,忽然吞天沃日般涌动起来。身体中有股力量似慢慢变柔,眼前的景物逐渐模糊,然而心跳声却越来越清晰,一股吸力将我往意识深处拉去,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努力维持着一丝清明,而眼前的一切也仿若一场梦境。
莫惜言的声音像隔着水纹,瓮瓮传来:“辰时辰刻出生,又有夫妻之实,外修武艺,内习心法。你早也知道,你与她命格相连,是她的劫亦是她命中贵人。”
“是。”
“可你要付出代价。”
“任何代价,都无妨。”李辰檐的声音带有笑意,将我揽入怀中,模模糊糊地说了些话。如同多年前的溺水,模模糊糊,我听不清。
小怪……以后……这是约定。
眼前只剩一团蓝光,先是悠悠然亮着,骤然斗升万丈,化做千条光束,将我包裹其中。
一股甘洌如酒的凉意从指尖渗入体内,滑向我的五脏六腑,将我的身体浸润在一汪漂浮轻软的湖水中。
冬日飞雪,春日楼头,夏花烂漫,秋枫如火,光阴飞速辗转倒退,四季美景浮浮荡荡飘谢在眼前。远处有亭台落絮,蓝衣男子身材修长,负手而立。
我跌跌绊绊跟去,伸出短小的胳膊叫:“爹。”
那男子转过身来,带起回忆飞花逐雨。楼阙小榭畔,年幼时,正无知。
他叫我:“小茴儿……”
在我多年后的梦里,时常出现这样模糊的场景,一个修长模糊的背影负手而立,他的声音温和沉静,叫我:小茴儿。
在梦里我乐呵呵地笑,叫他爹。他不是永京名震天下的丞相霍渊,而是那个以只身法力化毒救我的望天仙,莫疏言。
亭台旁,有一株木槿开得如火如荼,莫疏言蹲下身,双臂置于我的肩上:“今日教小茴儿一句话,可要记住了。”
我点点头,指着那株木槿:“内丹取出后,便是要放在木槿花上么?”
莫疏言也不瞒我,只点头道:“这朵木槿非凡品,足以承受你内丹的妖毒。日后再以九幽之火褪毒,我已托人在你二十岁以前,为你寻得辰时辰刻出生的人,替你承载毒素。以你命格看来,一生杀破狼之命,大起大落,注定流离,然而却与此人有一番不解缘。”
“不解缘?”
莫疏言笑了:“即便纠葛,即使不舍,小茴儿日后也要勇敢坚强。”
一双温柔的大掌从后背将我抱起,他往山下浮世处指去:“茴儿,你看。”
巷陌有水果贩挑着扁担慢慢走过,一摇一晃哼着小曲。几个孩童从他身边跑过,他吆喝一声,将七八个杏子用油纸包好,分给他们。孩子们欢呼雀跃,果贩言笑晏晏。
远山山麓曲折延伸在绯色晚霞之下,一条河水穿山而流,几叶扁舟如人世,沉浮不定,摇曳其上,烟雨空濛。
莫疏言淡淡道:“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茴儿,如斯无知无觉地活着,固然无欲则刚,如入华胥之境。然而若要此生有所得有所意义,并不是生来无知无觉的冷漠,而是历经万事后,秉留的淡泊娴静。”
“小茴儿,待你内丹离体,我便将你和弄香送入永京霍府。霍渊与我和弄香早年相识,我有恩于他,他定会将你视如己出。”
世间众生,唯人知哀乐,明喜悲。云雾不硋其视,雷霆不乱其听,如斯活着有何意思,不如历经磨难悲欢后,真正华胥一梦,洒脱且坚强。
所以,去人间做一个寻常女子。看天下江山,经缘起缘灭。记得重情重义,记得果断刚决,记得凡事坚韧不拔。
做一个女子,执着,勇敢,坚强。
12。
内丹离体,在五脏六腑掀起苦痛的恶心感,回忆退潮,莫疏言的面容渐渐融入一片烟雨当中。记忆更深更清晰,转眼又是几度春秋。
相府西苑澜湖微凉,爹走过来说:“茴儿,府上来了新的相士。”
我摸摸毛球,咧嘴一笑,心里想到的是又一番玩乐光景。毛球嘴咬麻绳,合力与我将绳子绑在湖边树上。
那年的修泽,还是孩童模样,黄昏时一人跑来西苑找我,却不小心被绳子绊落入水。
新到府的相士只比他晚来半刻,我站在远处,终于看清他的模样。
十七岁的辰檐容颜清俊,一身布衫,白衣卿相。
我跳进水里,拼命扑腾着将修泽拖上岸。水花飞溅如万千小鼓在我耳边敲响。我忘了自己不会水,手脚并用,却仍觉身子不停下沉。
耳畔有人入水的声音,一双清凉的手掌将我至水中托起,慢慢向岸边游去。我心中只剩恐惧,神智已有些不清,死命抓着他的手,修长的手指,坚实而有力。
那个环抱有霜霰的清新,我在迷蒙中,抓着他的衣衫,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辰檐,那时我与你说了些什么?”
“那个时候……”他的目光变得悠远深邃,仿佛穿透一生情长:“那个时候,你很小怪。”
“哼,不问也罢。”
“说说别的吧。”
“说什么?”
他淡笑起来:“后来的事……”
“这年是我师父让我扮作相士,去府上拜访。他说早年受人所托,得知有一女子,天生与我命格相连,让我去探知一二。我将你八字带回,却不料换来他勃然大怒,不许以后我再入相府。”
“那你后来又怎么来了?”
“不知因由,只道当时生了情,大抵会如此这般,一往而深。”
十三岁那年我昏睡七日,七日之后,相士已走,留下念真将药熬好,助我服下。
一年后,少年男子高中武状元,年仅十八,名动京城,蜚声天下。那年落昌初立,英长泣喜获良才,大宴群臣。
沉箫城的焰火燃了三日,我站在相府亦能看见漫天华彩,却不知,有一束清光如水的月白花树是为我绽放。
有一人站在明月之下,高台之上,等着我去。而相府家眷中,有一个位子,始终空空如也。
那一年,他目色凄冷,名就时,盼人不来。
“你是什么时候与我结的亲?”
“宫宴后。”他有些自嘲地笑,“当时沮丧无比,当场就在宫门前拦了你爹的马车,说我要提亲。”
“丞相本来不同意,我脑子一热,便把你的命格说出来,又说你若嫁我,定能长生长寿。于是我与丞相约定三年。三年后,你满十七岁,我便来带你走。”
世事难料,好事多磨。不足一年,变数尽出,无意间发现恩师欲利用自己的身份倾覆江山,原本已有抛却前尘,他乡度日的决心,而此时,他又胶着于皇命与师恩之间,最后只身请辞,回沄州老家,只欲年余后带我去寻求救命法子,从此安度一生。
然而离开沉箫城前,英长泣却对他说:“男子汉大丈夫,应当有担当,有作为,你有许多事未做完,就这样抛却不管,留给他人担待么?”
“你的确是身系天下,兼具两国皇脉之人。但你若为这天下苍生着想,便阻止这场战事。否则有一天你为王,要一个支离破碎,血流漂杵的江山,又有何用?”
于是至此奔波,汲汲营营,连往日闲散心性,也就此深匿起来。
将军府的奴仆遣散了,唯剩一个暖菱,不离不弃地跟着他,赶不走,骂不走。一日他醉酒,对暖菱说了这一切,第二日她便默默去了倾城楼,一届花魁,自当名震一方,岂料浮名后,不过是为了姬家的利,为了心中的人。
他再来相府时,我早已过来十八岁。离约定日期晚了一年多。那时相府权倾朝野,三小姐富丽的西苑实则清冷。只有我一个人,成天无忧虑,带着一只小狗,两个跟班,及时行乐,热热闹闹。
春日楼头,花好月圆,他一身蓝衣,笑容敛在清俊容颜后,持杯品茶。偶遇邂逅,我走上前说:“原来你在这儿,我来晚了。”他笑了,多年等待,所幸缘未断,“来了便好。”
谁料他清笑后的主意,满脸道义掩不住满肚子坏水,以看风水为名,以带我走为实,以娶我为最终目的。瞒了我,更满了相府上下。后来让我误会他不喜欢我,伤心了好久。
“你当时想出那些花招来,累是不累?”
“我记得你,你却认不出我。我若直接提亲,就是把西苑夷平了给你修个沉箫城,你也不肯嫁我。”
“你那时不知道我命短么?娶了我,过不了几年好日子,你就要守寡。”
“傻小怪,守寡是给富人用的。男子叫做鳏居。”
“不管,我若死了,你不准再娶不准再动心,否则我从坟墓里蹦出来,拖你一并下黄泉!”
“这样啊……”李辰檐望着天边烂醉的云霞,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那就好办了。我若去了,我保准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去寻一个相好。”
小茴,从今以后,跟着我走。我会用此一生,护你一世。
为我坍塌过的小江山,终有一日会固若金汤。
一时间回忆分杳。有一双手,触手生温。冰凉圆润的内丹至胸口慢慢归体,而那些戾气,带着灼热的刺痛的温度,慢慢滑过我的手臂,流入身旁的身体中。
流入身旁的身体中……
我醒不过来,亦动不了。然而我听见梁脩苍老无比,却又撕心裂肺的哭喊:“辰檐——”
“有夫妻之实?感觉如何?”风和笑问。
“这世上,唯一个人能救她。此人与她命格相连,辰时辰刻出生,内修道法,外修武艺,与她亦有一段宿缘,良宵佳偶成时,便能为他承载体内之妖毒,为其延寿……”
“辰檐,那年你拿回她的命格,为师便看出你有此一劫,千方百计阻止你不去见她,却未告诉你因由。如今看来,我应当让你知道,也好早日痛定思痛!”
“李公子,妖毒侵体,也许……”
“师父,风前辈,小惜姑娘……”那声音依然清淡若泉,“我还以为自己能带着她,踏遍江山,安度此生。小茴的心愿很简单,不过是,一座小江山……”
一双手慢慢抚上我的脸,我努力挣开双眼,模糊只见,清浅的笑容,温润的眉目。
“没关系,我救她。”
第九章华胥梦(七)
13
“辰檐——”我嘶喊一声,猛地坐起身来。房间里一片昏黑,我呼呼地喘着气,眼睛不适应黑暗,我四处摸索:“辰檐,辰檐……”不知不觉眼泪一滴滴滑落下来,流入虚无,在心底烫出灼热疼痛。
“辰檐,你在哪里,辰檐……”
“小茴……”身旁传来熟悉的声音,我遁声望去,见他斜倚在床榻边,伸出手来,将我揽入怀中,轻笑道:“小怪,你终于醒了。”
我朝屋中四下望去。一所普通民居,左角放着方桌和藤木立柜,柜中有竹花篮子,门上挂着一件蓑衣。
“这是哪里?”
“栾州,迟茂镇。”李辰檐答道,“小怪,我觉得这里好,除却水乡温软,又别有风情,我们先在这里住上一阵子,好不好?”
“辰檐,我昏迷时,好像梦见……”
“准是累了。”他笑道,“再睡一会儿吧,天亮了我叫你。”
“嗯。”听他一说,我竟又有些倦意,“辰檐。”
“什么?”
“一起睡。”
“好。”他掀开被子,在我身旁躺下。不知是否因为光线太暗,他的脸色苍白了些许。温润如玉的眉目,仿佛阔别久日。我伸手抚上去,顺着眉骨,一点点移动,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入心里。
夜晚竟有些寒气,我不禁疑惑:“我睡了多久?”
他帮我裹了裹辈子,笑道:“一个月有余了。内丹入体,总有些不适应。”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些心慌,张了口,却不知该问什么,终是自言自语道:“残夏了啊。”
“沄州晚夏多雨,栾州就好些。”李辰檐搂着我,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想要你。”
我一怔,半晌“嗯”了一声。
李辰檐诧道:“这么听话?”
我静静看着他,探入他腰间衣带,伸手拉开,轻声道:“我也想。”
他轻笑一声,一个轻柔的吻便迎了上来。缱绻深入,呼吸渐次紊乱,直到埋在心底的不安被撩起,融入滔天红尘之中。狠狠撕扯下衣衫,仿佛竭尽全力,用最紧密最不可分的拥抱,最疯狂最剧烈的撞击,带着撕裂的痛疼,将彼此吞噬。
这夜**翻覆,最后也不知是何时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已大亮,李辰檐早帮我打了水,一碗热粥放在桌上。待吃完,出门转了转,才发现这是一个一进深的宅子。东西三间厢房,正屋坐北朝南,古朴雅致。后院有一个竹林,碎石小径两旁绿荫匝地,青凉幽静。竹林深处连着花圃,花圃旁是一个小木屋。昨晚我就住在木屋之中。
看似寻常院子,然而仔细瞧起来,竹林像相府的长荫林,花圃中流水潺湲似相府西苑,而宅子的布局与沄州李府如出一辙。
虽不堂皇,但却是李辰檐精心寻来的。
“小茴姐——”我刚到前院,便见李逸然兴冲冲跑来,“你终于醒了。”
我诧异道:“你怎还未回沄州,不是说要准备这年的秋闱?”
李逸然神色黯淡下来:“就要回了。”
四方花坛中,躺着一块石碑,有些零碎的石块散落在周围,盛满夏日的日头,竟成了决绝的姿势。
李辰檐从正屋里出来,笑道:“逸然来了许久,也该回家了。”
他站在廊檐之下,阴影遮住上半身。
我只静静看着李逸然,看出他神色中强烈抑制的凄楚,看出他紧握的拳头上,骨节分明,青筋暴露。
“辰檐。”我转头笑道:“我饿了,你去给我买些栾州的小吃,好不好?”
李辰檐宠溺一笑,走来我身边:“说起栾州迟茂镇,当真地小繁华。小吃可口也就罢了,还有天南地北的说书人。前日我路过一家铺子,叫做‘路过’,一人一牌一凳子,老板是位花甲老叟,姓何。当日我闲来无事,便与他聊了几句。这里人都随和热情,我带你出去看看可好?”
他从来不会说这样琐碎且冗长的事情。平静的语调中,有些急切,仿佛在赶着,将许许多多的事情告诉我。
“不了。”我笑道,言语中,我努力吞咽着从心底漫出的不安与惶恐,“我今天还有些累,相公帮我买回来好不好?”
李辰檐一怔,倏而扬眉笑了,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遵命,娘子。”
我看着他走向门口。每一个姿势,我都仔细地看着。他的脚步在门口虚晃一下,伸手微扶了下门柱,很快便松开。
直到李辰檐的背影消失在猛烈的夏光中,我才回头看着李逸然:“我与你大哥相公娘子的叫,你每每都说我二人太甜腻。刚刚,你为何不说?”
李逸然还在发仲,听了我的话,他浑身一震:“什么?”
“若是从前,早说我们矫情粘蜜了。”我还在笑,用暂且柔和的神情,去拼命掩住那个还未真正到来的事实。”
“小茴姐,我……”
“逸然,你走吧。”我淡淡道,“这些日子,他想与我独处,我明白。”
李逸然猛然一惊,抬首问道:“你都知道了?”
我苦笑着点点头:“那个时候,我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以自身为引,帮我承袭了体内余下的戾气,然我内丹归体,他承袭的同时,戾气受冲击,直入五脏六腑。”
日头在李逸然的身上镶上一层金。他不是李辰檐的亲弟弟,然而今日他站在我的面前,那副历经岁月,洗去轻狂的容颜,竟也有几分与李辰檐相似的清俊。
或者是我,是我从头至尾,一直在他人脸上,寻找与他的相似之处。
每个人心里只能刻一张脸,只能铭记一个人。辰檐,没关系,我已经这样深牢地记住了你。
“逸然,记得你大哥的话。他当你是亲弟弟,一直都是。”
李逸然狠咬下嘴唇,一丝鲜血慢慢滑了下来,“我知道。”他的声音沙哑。
我又踮脚拍拍他的头,“逸然长大了,有模有样英俊清秀,辰檐看着,心里也一定是高兴的。”
李逸然张了张口,几番犹豫,最后只道一声:“保重。”便转身大步离开。
“逸然!”我一直不问前路地与他在一起,可我做不到:“你能不能告诉我,辰檐他,还剩多久?”
李逸然没有回头,但是声音已经开始哽咽:“不剩了。”
“他只有二十日。小茴姐,大哥他是为了等你醒来,才苦撑了这么久。”
“请你明白他的用心良苦,请你也一定要好好地,一个人,坚持下去。”
“小茴姐,你……还有我们。”
说完这些话,李逸然再次朝门口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回过头来。
天边飘来几丝清淡的云,遮了夏阳,院落中的日头退却,黯淡失光。
他的脸颊莹然有泪:“小茴姐,我大哥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这一生,我只看他哭过一次,是在姬州的时候。”
“那天,他以为你不相信他,还拿剑刺他与他斩断情缘纠葛。当时我站在大哥身侧,看见他仰起脸,有一滴眼泪就滑落下来。”
“小茴姐,大哥他,很爱很爱你。”
14
李逸然离开了,先前几丝云朵渐渐飘走。剧烈的日晖兜头罩下,我直愣愣地站在院子里。眼泪淌了一脸,心底传来的疼痛抽丝剥茧,连指尖,也跟着绞痛起来。泪水滑入衣襟,冰凉刺骨的感觉,到如今,如斯凉意也像一种慰藉。
“辰檐。”我缓缓地呼唤他的名字,只是那般沙哑的声音,仿佛还在胸口时,就已经被撕裂。
太阳毒辣,方才他站在艳阳天下,笑起来还有往昔的温润,他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然后离开了。
不剩了。
他只有二十日。小茴姐,大哥是为了等你醒来,才苦撑了这么久。
“辰檐!”我大呼一声,冲出门去。
迟茂镇的残夏也有不消退的绿意。陌生的街头巷陌,烟波画桥,当年在沄州时,一行人语笑三千,清隽男子手持折扇,闲月清风般跟在身后,不时露出邪气笑容,问小怪考虑清楚了,可要嫁来?
水乡梦软,姬州风冽,通京城外,三月便有蝶舞翩跹,然而我去到何方,都有他相伴不离,一如当年我离开相府,那人用折扇敲我的头,说走了,前面山河大好。
但此时此刻,天涯间,他仿佛消失了一般。街边吵吵嚷嚷,繁花密密匝匝,心中却空了。
脚步毫无知觉地走着,一步一步,穿过许多街巷,然后走回家。
我抬头看红木门上的匾额,不由笑了。上面写着“静府”。静,是他的封号,也是我的封号。
以为会一生静好,到头来,不过一场清落空梦。
“小怪。”院子里传来一个声音。
我泪盈盈抬起头来,李辰檐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走上前来,微微诧异笑道:“怎么哭了?”又抬袖帮我拭干泪痕。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我喃喃答道,将头埋入他的胸口。
如同埋入一团无力地棉花上,李辰檐脚步不稳地后退几步,与我一起跌在地上。
我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往下沉不可怕,我只是看不到底,万丈深渊,万劫不复,都不可怕,只怕一直沉着,没有尽头。
李辰檐揉揉我的头:“记得我跟你说的何叟,我买了些吃的,见天色还早,就坐下来,与他聊了几句。”
“小怪饿坏了吧?”他捧起我的脸,笑着说:“别哭了。”
“嗯。”我狠狠咬牙,抬袖拭干又渗出的泪水:“再也不哭了。”
我将一股又一股汹涌的酸楚咽入喉间,憋入胸中,里面闷钝着痛。但是,即便心肺都因这凄苦溃烂,我也不再在他面前流泪。
我笑问:“吃的呢?”
李辰檐道:“放在膳房里了。”
“那相公去正屋等着,今天我来伺候你。”
屋内的桌上点一盏油灯,灯火温馨朦胧。
除却栾州的小吃,还有三四盘小菜是我最喜爱的,当年在姬州时,他也亲自下厨为我做过。我当时说,我这一生娇生惯养,不会做菜,但我会去学。
此生也许多难流离,但贫贱也好,富贵也罢,只求得数日安稳,能为你,做些什么。
心中一阵痉挛,双手也有些颤抖。两碗米饭凉了,我在厨房用热水回热了,才一齐端进正屋。
我分一双筷子给他:“我们一起吃。”
记得冬天在姬州的那日,我也与他两人围坐在桌前吃饭。窗外飘着风雪,屋内暖和得像是家乡。我赌气跑出去一天,他发疯似地到处找我。
回家时,刚好看见他坐在我的房门口,雪似白梅,梅落满肩。
他在等着我。
一直等着我,七年前落水,六年前盛世烟花,去年绿染枝头,春阳炖燿下,茶寮邂逅,寻我,然后等我。
我替他夹菜,手指仍在颤抖。辰檐,我总是贪睡贪玩,又爱闯祸,你总也替我担待。如今换我来照顾你,会不会太晚。
他吃得很香,见我替他夹菜,便伸碗来接,然后对我清和一笑,说:“小怪自己也多吃些。”
“嗯。”我点点头,又说,“我想以后一辈子,都伺候相公,一辈子对你好。”
李辰檐笑道:“你的一辈子长着呢,现在内丹回体,寿与天齐。”
“那也要伺候你一辈子。”我强笑道,“辰檐你记不记得,在姬州时,我们也这样坐在一起用膳?”
“嗯。”他也笑起来,“那天你身上有伤,一人跑出去,我担心地到处找。”
“那你还记不记得,那时我问你,以后,可不可以带着小怪和小毛球,一起去世间到处走一走?”
“嗯。”
“那,可不可以?”我问得小心翼翼。
这个问题,我问了两次。然而两次都没有得到答案。
“傻气。”他笑着,反捏着筷子,屈指来轻扣我的额头。
筷子从他指尖滑落,哐当一声落在地面,仿佛砸在心上。
他弯身去捡筷子,然而几次拾起来,几次滑落下去。
那句话不断在我心中重复着,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带着小怪和小毛球,到世间到处走一走。
辰檐,你应我一句,只应我一句,不用实现。
我弯下身,帮他拾起筷子,扶他坐起,笑道:“瞧你,我就吓吓你,让你带我四处赏玩一番,你就心不在焉了。”
李辰檐的脸上终于露出几许凄清,他淡淡地望着我,唤道:“小茴……”
我记得我说过,不要这样叫我小茴。真的,你这样唤我的名字,我其实,很害怕。
然而我只是避开了他的目光,笑说:“好了好了,这次是我错了,罚自己喂你吃饭好不好?”
我没有哭,可是我的声音在颤抖。它们被撕城碎片,一点一点从同样颤动的唇边滑落出来。
“别傻了。”李辰檐的笑容神伤,“扶我到床边靠着吧,小茴,我想再抱抱你。”
我心中一紧,惊愕地看着他。他苦笑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垂目道:“我现在这样,没力气抱你。”
“好。”我点点头,“我扶你到床边去。”
楠木软榻,淡墨帐子,老夫老妻的古朴颜色。乍眼看去,我会误以为,以后的许多年,我都会与辰檐在此厮守终生。
李辰檐倚着床榻半躺着,环臂将我抱在怀中。他手臂已没有太多力气,冰冷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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