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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山-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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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泽倒是一脸诚恳地说:“虽是布衣,也是白衣卿相。” 

爹笑道:“这正是人各有志。” 

“可不是。”我嘲弄地望着李辰檐:“李公子雄才伟略,不做少将军了,照样以‘蒹葭士’名动永京城。” 

众人听闻此言,全体愣住。半晌,厅堂里响起一阵和谐的干笑声。李辰檐半眯着双眼看我,手里的山水扇一摇一晃,嘴角慢慢浮起笑意。 

茶水见底,丫鬟撤走茶盏,又换上新烹的碧螺春。 

“且不知李公子对我的命相有何独到见解?” 

“独到见解倒是没有。”他微微一笑,一字一字轻声道:“杀、破、狼。” 

大娘深吸一口气:“竟然跟当年尹神婆说的如出一辙。”三娘焦急地接过话头:“那尹神婆说,有此种命盘的人,一生注定流离,大起大落。若生为男子,倒有一番作为;若是女子……” 

“夫人莫急。”李辰檐笑道,“命盘是天定,然而生后的运命,却是变化多端的。”顿了顿,他又道,“小姐倒是福泽之人,可惜流年多有不利。” 

“怎么说?” 

“敝人算出小姐今年有煞星在主宫之位,此为凶兆。若不循法破解,恐会遭遇劫难。” 

大娘道:“听先生的说法,像是已有破解之法。” 

李辰檐道:“主宫虽为凶,然其间变数为何,还要看对宫,合宫以及邻宫的星曜,及影响小姐命理的父兄关系,居所迁移,甚至——”他浅淡一笑,“甚至姻缘。” 

“父兄关系,居所迁移都变不得,何况相府又是一块风水宝地。”大娘沉思一番,“这么说,先生所说的变数是姻缘?” 

我恍然大悟地望向爹,堂堂霍丞相贼头贼脑许多日,原来是想嫁女儿了。 

“夫人所言极是。”李辰檐道,“小姐流年虽有凶兆,但三方四正多有助力,而最大的助力便是夫位。三小姐尚无姻缘,若今年能得一份好亲事,莫说是本岁的凶煞,即便是宿命里的凶险,也能化去几分。” 

三娘笑道:“要攀咱相府的亲,那可非得是品貌俱佳的王孙公子。” 

“也不然。”二哥道,“若茴儿命格不好,最重要的还是嫁一个八字相配,能助茴儿逢凶化吉之人。”说着,众人又一起看向爹。 

爹咳了两声,正色道:“先生想必已有了办法。” 

李辰檐笑道:“大人明鉴。良人难遇,敝人多番费心,倒是物色好一人。此人品貌俱佳,八字与三小姐可谓天生一对。”说着,目光欣欣然落到我身上。 

我道:“至昨日见公子起,公子话里话外不离‘婚嫁’二字。”我笑了笑,环顾四周,慢条斯地问:“公子难道想毛遂自荐?” 

此话一出,爹一口茶呛了出来,大哥二哥的脸色瞬时变得苍白。大娘哆嗦着手帮爹顺气,三娘望了望李辰檐,目光紧贴着地面移回。 

修泽吞了口唾沫,强笑着为我开脱:“李公子不要介意。” 

李辰檐海纳百川地笑,回了句:“我倒是想自荐。” 

众人一愣,半晌,呛茶的继续呛茶,哆嗦的继续哆嗦,脸色苍白的便作惨白。修泽败下阵来,加入这个行列。 

“可惜我没有这个福分。”李辰檐又道。 

众人回过神来,大娘问道:“那先生所荐的人是?” 

“我的至交好友,沄州知州家的大公子。”李辰檐道,“此人门楣不低,博学强记,品行纯良,何况八字与小姐恰和。三小姐若嫁了他日后不仅能逢凶化吉,说不定还可延年益寿。” 

听到“延年益寿”四字,爹双眼闪亮,一拍大腿笑得嘴都合不拢:“好,就嫁此人!”说罢招来霍随,当场给沄州知州写了信。那行云流水的模样,分明是事先早预谋好的。 

爹发了话,大家纷纷乐起来。我环视一周,但见李辰檐满面春风地摇着折扇,忽然想起他昨日说“我们感情甚笃”,呆了半刻,竟隐约有些恼火。 

我唰地站起身来,淡淡道:“爹,女儿有些累,午膳就在西苑自己用了。”说罢行了个礼,独自退了出去。 

6 

西苑一共三座阁楼。正中一间是我住的冬暖阁,左右分别是红梅轩与夏荷居。楼前池水石桥,杂花生树,别有一番宁静惬意。 

我七岁那年,娘亲病重,急的当时的皇后霍氏连夜从宫里赶来,一见西苑红墙黄瓦,愤然喝道:“我妹子素来不喜这艳色,你们立刻找最好的工匠来,依着禁宫的样子,全给我重建!” 

当时屋子里的人吓得跪了一地。霍皇后是我爹的亲妹妹,与我娘的感情十分深厚,机灵护主的筷子便是她赏赐给我的。 

她是瑛朝最后一个皇帝平炎帝的正妻。六年前英长泣篡位后,她便独居深宫,常伴青灯佛畔。 

如今的落昌国与瑛朝一样崇尚蓝白两色。白墙蓝瓦,清脆掩映,西苑便成了现在的模样。 

历来万物一定要阴阳相佐才能生机勃勃。如此清风雅静的居所,自然要有一个动如脱兔的主子。筷子曾说,动如脱兔一词用在小姐身上太过文雅。霍家三小姐折腾起来犹如翻江倒海一条龙,住在神殿似的西苑简直暴殄天物。 

这句话说得我火冒三丈,大叫一声“人不折腾枉少年!”提起一桶染料,四处追着筷子跑,直到西苑与筷子都被我染成了瑰艳的云锦之色。 

诸如此类的事件在过去几年屡见不鲜,其结果就是爹又花了不少银子,让人把西苑刷回从前的淡雅。事毕后,他凝噎望着冬暖阁的一堵墙,叹了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摊上我家茴儿,这就是你的命……保重。” 

爹对墙叹气的样子被我偷偷瞧见,不免内疚自责。于是我又吩咐下人在这堵墙前给我搭个小亭子,以便面壁思过。 

青桃与筷子深得我心的原因就在于,他们知道在搭了小亭子以后,继续让人做了个花架,绕上点藤蔓,种了些葡萄,挂了个秋千,然后笑盈盈告诉我:“从此小姐只要心情不好,良心发现,便可来此面壁思过。” 

我此时就坐在面壁亭中,吩咐下人把好吃的都端上来,摆了三七二十一道小菜。品菜的当儿,我又招了两个琵琶女在花架下奏上一曲“十面埋伏”。 

曲调愈发激昂,我摇头晃脑听得正欢,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三小姐果真不同常人,刚才在曲华堂分明有颓唐之象,这会儿生命力倒是越发顽强了。” 

我转头道:“哟,李公子。黄鼠狼给鸡拜年,您倒是殷勤。” 

李辰檐笑了笑,径自在我斜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折扇一扬:“不瞒小姐说,敝人早前还担心知州公子配不上小姐的品貌,现在完全放心了。”说着,他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这身材嘛,虽然婀娜,却也不似九天谪仙;这皮肤吧,虽光滑洁白,比起凝脂倒也差些;这眼眸么,清澈若水,但偶而煞气太重,比如现在;眉若远山,却一点不娇滴怜羞,自然,这是三小姐的性格所致;鼻梁还算挺直灵秀,呃……鼻头过圆了,估计小姐你多笑笑才漂亮。嗯,这样对敝人怒目而视会显得三小姐的鼻子尤其不好看。” 

我抽动着嘴角笑:“李公子说话真乃别具一格。” 

李辰檐温文尔雅地点头:“三小姐过奖。”说罢斟了点酒,自饮自酌起来。 

我望着满桌琳琅菜式,胃口全被倒尽了,而罪魁祸首坐在三尺开外,左手持扇,右手持杯,一副闲云野鹤姿态。 

先前“十面埋伏”已经奏完,两个琵琶女不识时务地弹起“阳春白雪”,曲调活泼欢悦正称了李辰檐的心情。我心浮气躁一声大喊:“停!”转头道,“换一首。” 

两名琵琶女结巴道:“小,小姐,换换什什么?” 

我斜睨一眼李辰檐,笑道:“公子远道而来,小茴自当送上一曲‘霸、王、卸、甲’。”说着,又吩咐下人为他添上碗筷与新的酒壶酒杯。 

“看不出三小姐有此雅好。” 

我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公子一起用膳吗?” 

“不了。敝人专程过来看看西苑的风水与三小姐的面相。” 

我笑问:“结果如何?” 

“此处宁静宜人,得天独厚。长年的煞气戾气,是小姐身上自带的。” 

“公子真是快人快语。” 

“其实也非天生命格所致,有些呢,是后天造成的。” 

我勉强扯起嘴角笑笑,直欲捏碎手里的酒杯:”怎么说?“ 

“就拿这杯酒来说吧。”他端起新斟的酒,“本是上好的纯酿,但三小姐偏偏让人放了两钱泻药。看来是戾气侵体了。” 

“你——” 

“三小姐生气了?”李辰檐指指我手里的酒杯,“敝人看出来了,小姐生气时喜欢紧握一物控制情绪,以免失了体面。俗话说的好,心静自然凉……” 

“李辰檐!”我猛地将酒杯撂倒桌上,“不要以为本小姐对你礼让三分,你就可以在我西苑为所欲为!” 

“小姐对我礼让三分?倒也是,三天前小姐命人在敝人的房门口洒了钉子,两天前便换上绿豆了。” 

我心中一急,脱口道:“我不知道是你,我以为又是来骗爹银子的破相士。” 

李辰檐怔了怔,忽然笑起来:“三小姐的意思是,若知道是我……” 

“李辰檐!”我大叫一声,“你不要乱想!” 

他挑挑眉:“我什么都还没说,小姐怎知道我想到何事了?” 

“我——” 

“可惜了。”他故意叹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怎奈婚约已定,为时已晚,还望小姐……” 

“我不会嫁人的。”我看着还在调侃的他,沉声道。 

他愣了愣,先前调笑的表情一扫而空:“你说什么?” 

我起身看着满目春景,“我不会嫁人的。你能算出我杀破狼的命盘,能看出我身上的妖气,就应当知晓我不嫁人的原因。” 

霸王卸甲慷慨激昂的曲调在中途急转直下。悲怆的乐音丝丝入扣,嵌入春深条缕分明的光线中。繁华如织,目光所及之处,是良辰美景奈何天。 

良久,身后又传来李辰檐的声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的语气沉然又冷峻,“你怎知等着你的不会是一户好人家?” 

我吁了口气,转身望着他:“我现下十八岁,离二十岁还剩一年多时光。与其嫁人,倒不如出府看看这天大地大。”说着,又笑了笑,“我也不过这么想想。” 

李辰檐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须臾他笑着点点头:“好,那就不嫁。” 

我错愕道:“可是婚约已经定下了。” 

他翻手转了转扇子:“我自有办法。”想了想,又道:“至于小姐身上的戾气……” 

我忽地闷哼一声,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仿佛力气瞬间被抽干,头晕眼花,直往眼前栽去。朦胧中恍若有一双手接住了我,那个怀抱有霜霰的气味。 

体内有气体涌动起来,如同五年多前的那次落水,沉钝而夺人心智。我迷蒙地半睁着眼睛,隐约看见眼前的人,清俊面庞勾起一丝微笑,他说:“你呀……”那些模模糊糊的话语我也不甚听清,只觉如细水长流,慢慢浸入心底。转眼间,便堕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一章杀破狼(四) 

7 

醒来时有淅沥的雨声。房里烛火昏黄,青桃倚着床头睡着了。我刚支起身子,怎奈四肢僵直发软,不持力又重重倒下。青桃听到声响猛然惊醒,看着我竟溢出泪来:“小姐,你终于醒了。” 

我皱起眉头,问:“我怎么坐不起来?” 

青桃闻言,赶忙将两个软枕支在床头,扶我慢慢坐起,“小姐你昏睡了二十天了,所以腕臂发软发僵。” 

“二十天?”我慢慢回想起当日的事。晕倒之前,身体中有气息乱窜,与当年落水之感如出一辙。我记得当时我说起婚事,李辰檐笑着说,那就不嫁。之后的事,便全然想不起了。我心中一凝,忙问:“那破相士呢?” 

“破相士?”青桃诧异道:“小姐是问蒹葭先生?” 

蒹葭先生这个别名是我吩咐府里下人叫的,以讽刺他用这个名字招摇撞骗。 

我点点头。青桃噗嗤一笑,“小姐您倒好,睡了二十天醒来,不问爹娘,不问兄弟,偏偏问一个认识不足月的公子。” 

我怔忪道:“那爹呢,大娘二娘呢,大哥二哥四弟呢?”刚问完,我瞥见青桃脸上意味深长的微笑。心中懊悔不已,睡了二十天,脑子也睡傻了。我四下望了望,又是一愣:“这是爹的房间?” 

青桃道:“西苑隔得远不方便,老爷让小姐来此住着。正好有两个隔间,方便下人照顾。”说罢,又笑了笑,“倒是蒹葭公子,昼夜不分地守了十来天。” 

我愣住,只听见窗外的雨仍旧淅沥落着,断断续续如同捣衣,直往人心里敲去。我捏了捏被子,手心竟被汗濡湿了。 

“小姐最初还不时抽搐,不想那蒹葭先生道法了得,学着当年念真老道的模样,烧了道符兑水喂小姐喝了十多天。至小姐睡安稳了,他这才放心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与老爷商量一番,倒巧了,那念真老道他也认识,即刻就出了府,说去姬州帮小姐请那道士。” 

“他……有没有说我为何晕倒?”我愣怔了半天,那个他字在唇齿间延迟了许久,也不知到底想问什么。 

青桃一愣,笑道:“没有,他倒是常说,小姐昏睡抽搐的样子,活像一个小怪物。” 

“小怪物?!”我惊道,半晌咬牙切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青桃一拍脑门,“老爷说小姐如果醒了,要立时叫他,我怎么给忘了。”说罢,一溜烟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门口就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屏风后闪出一个人影,我还未看清,就见他大叫一声“女儿啊——”顿时扑了上来。 

爹的眼泪稀里哗啦落了一脸,我拍拍他的后背,戏谑道,“若英长泣见老奸巨猾的霍丞相这副模样,定要着人画下来挂在朱鸾殿里。” 

爹边哭边道:“女儿啊……尚扬帝的名讳,不可直呼。” 

我笑道:“爹啊,尚扬帝的银子,也不可乱贪。” 

爹泪眼朦胧地松开我,端详了半天,长叹一声:“女儿啊,为官之道,甚为复杂。你爹虽贪点银子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忠臣。” 

我道:“也是,爹虽有银子,却无兵权在手。” 

爹大惊:“谁与你说这些?” 

我道:“大哥二哥啊,尤其是修泽。四弟虽只有十六,然而聪敏沉稳,以后定有一番作为。” 

爹从鼻里哼出一声笑:“你不要谦虚。你至小跟着他们仨,诗词歌赋政要纲史虽说不如他们精通,却都有涉猎。再说了,我看这些年,四个儿女论丰功伟绩,你当仁不让是第一。” 

我反击道:“女儿也不过在区区一个相府折腾,朝堂之上,也只有爹能治治贞元将军那老狐狸了吧?” 

爹正色道:“我看你精神极好,改明儿嫁了吧?” 

我心中大骇,扯着爹的袖子:“近来大娘二娘四弟他们都好么?” 

爹呵呵乐了半晌,笑得我毛骨悚然,这才叹了口气,“至你晕倒,全家人就没一个睡得安稳。你大哥二哥每日上朝都无精打采,修泽也跟着你三娘天天吃斋念佛了。”说罢,捏捏我的鼻子,“真不知道茴儿这折腾鬼有什么好,全家人都护着你。” 

我笑道:“我虽折腾,但我人好。” 

爹道:“你这会儿倒不谦虚。”说着,沉思一番又说,“那李公子对你倒是出乎意料的尽心尽力,累了十来天,看你好些便一人去姬州帮你寻念真老道了。” 

房里焚着沉水香,想必是青桃专替我点上的。那天西苑里繁华满眼,我说与其嫁人,不如出府看看这天大地大。 

好,那就不嫁。他说。 

窗外的雨势渐大,落在屋檐嘈嘈切切地响着,如急管繁弦。四月暮春的几场雨过去,寒意洗尽,夏日将至。不知李辰檐何时回来。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我蓦地僵住。呆滞了半晌,敷衍伸了个懒腰,“爹,女儿有些累,明早起来跟爹一起用早膳吧。” 

“好,好好。”爹连声应了,“看你睡了半月有余,竟然还能睡,爹甚是欣慰。” 

我语塞地望着爹,即刻灭烛,盖被,睡觉。 

然而在床上辗转发侧多时,却睡意全无。那天完全昏倒前,我仿佛记得有人对我絮叨着说了些话,现在却想不起来了。 

我烦躁不安地坐起身来,窗外的天已呈水蓝色,公鸡报晓。 

东苑几个丫鬟听到我起身,鱼贯而入,将水盆,清茶,衣物送上,又说青桃近日贴身照顾我,老爷差她回去休息了。我点点头,帮我整理发髻的丫鬟不小心将发钗折断在内,挑落一小团发丝。 

见她吓得脸青色白,我揉着被扯疼的头皮,说道:“临时没带多余的饰物,你看看爹的房里有没有可以用的。” 

她迟疑地看着我,默不作声。众人互看了几眼,都不敢动爹房内的东西。 

我心下了然,环顾一周,瞟见左角立柜的抽屉上挂着娘从前用红绳编的碎花。模样普通的花式,细细簇簇开满许多,是娘最喜欢的茴香花。 

满腹疑云顿起,我忙随便将头发一拢,遣散了她们。 

不出所料,抽屉里果然装着娘临终时留给我的木匣子。表面上了黑漆,周身并无开口。 

娘是在我七岁时去世的。她去世半年前离家出走过四月,回来时已身染重疾,拖了两个月便归天了。 

临终时她与我说,让我长大了,拿着木匣子里的东西,去寻一个女子。爹当时在身边,替我接过木匣子,只道:“这木匣子我先收着。若那人真如你所说,我自会替茴儿寻来。” 

至此之后,造访相府的风水术士,相士神婆便络绎不绝。 

我将木匣子往袖口里一塞,心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8 

一顿早膳用得鸡飞狗跳。先是大娘三娘拉着我老泪纵横嘘寒问暖,后不知为何新来的丫鬟打翻了热粥,溅到四弟身上。四弟本在与我说话,粘稠热乎的米粥横空飞来,英俊脸蛋顷刻石化。三娘尖叫如鬼啸,一家人纷纷吓落碗筷。丫鬟下人惊慌失措,忙里忙外又撞翻三尺高的古董花瓶。满地碎瓷片让人无处落脚。大娘怨声连连,大哥安慰着扶她出去。二哥愤然命人收拾残局,倒是爹一人感慨不已:“唉,相府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我即刻汗颜,忽然意识到多年来爹对我的纵容,也许并不是因为宠爱,而是在我胡作非为种种行径下,看到了自己在朝为官被遏制的顽劣本性。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了几天。暮春的雨渐渐停了,天气晴好,鸟语花香。西苑更是静谧宜人,丽景烛春余,清阴澄夏首。 

我把玩着造得天衣无缝的木匣子,又一次忍住将它砸在地上的冲动。筷子在旁劝道:“小姐算了吧,不如直接去问老爷。” 

我道:“不行,爹把它藏了这些年,压根就不想让我知道。若去问他,岂不是送羊入虎口,这辈子我跟小匣子都无缘了。” 

毛球在我身旁跳来跳去,叫了几声以示赞同。 

筷子望了毛球一眼,哀叹一声。我嘻嘻笑了笑,赞许地看着毛球。此狗颇为得意,甩了甩浑身狗毛,耀武扬威地从筷子面前路过,蹿进我怀里。 

我拍了拍它的头,笑道:“这几天你老大要来。” 

毛球浑身一僵,顿时打了个激灵。 

这毛球便是我十三岁落水后,念真送的小狗。 

江湖说书先生中总有几处段子屡见不鲜,比如大难不死的官家小姐少爷,总能在危在旦夕之时,遇上一位世外高人。保住性命之后,还可得高人以神物相赠,或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或是一窜辟邪招福的护身手链。念真老道倒好,我病情微有起色时,弄了条灰不溜秋的小狗来,说是死物不如活物能防身御敌。 

小时候的毛球长得极丑,八字眉,眼睛老睁不开,嘴巴一条线跟裂缝似的,整张脸就能瞧见圆圆一个黑鼻子,老远看着像只小怪物。最开始,我一直叫它“小怪”。后来青桃说这么叫下去,不丑的狗都被我叫丑了。 

那个时候,毛球跟着我窜前窜后差不多半年。起初觉着它挺讨厌,后来它帮我吓跑一条毒蛇,踩死一只蟑螂,成为西苑动物霸主后,我对它的印象大有改观:这狗虽丑,但深谙人心。 

毛球喜欢在午后晒太阳,身子蜷成一团缩在冬暖阁门口,远远看去像毛茸茸的线团。 

我想了想道:“就叫毛球吧”。我这边刚起好名儿,那边毛球就汪汪叫了两声,摇着尾巴朝我跑过来,匐在我脚边,老睁不开的眼睛笑成月牙状也挺可爱。我吓了一跳,说:“小怪你喜欢毛球这名字?”毛球又兴奋叫了两声,绕着我小跑三圈,拼命摇尾巴。至此与我亲密无间。 

春日迟迟,午后倦人,我将木匣子递给毛球瞅了两瞅,道:“说起来你也是条奇狗。你看看这木匣子有什么异样?” 

毛球仔细端详一番,呀呀低吟了会儿,作势要咬。我忙拿开木匣子,拍它的头,“我娘会术法,你也不怕伤着。” 

正说着,脑中灵光乍现,“说起来,念真老道和李辰檐像是也修过术法。不若问问?” 

“姐——”我转头一看,修泽神色犹疑地立在石桥边。抱起毛球迎了上去,我打量他一番,笑道,“男大十八变,我家修泽出落得越发英俊了。” 

“姐……”修泽无奈笑了笑,伸手揉揉毛球的头。 

毛球有一个特点让我颇为恼火,它虽是公狗,但见到英俊公子,格外殷勤听话。这会儿它哼唧两声,满脸堆笑地往我怀里缩,跟害臊的大姑娘似的。 

我看得脑门涨疼,喝道:“老实点!” 

修泽笑笑:“念真道长来了,姐不带毛球去看看?” 

我愕然道:“那李辰檐也回来了?” 

修泽怔了怔,随即笑道:“李公子前些日子对姐颇为费心,姐应当亲自感谢才对。” 

我愣住,照顾倒是真的,据青桃所说,他边照顾边说我是怪物。我嗫嚅道:“也不知该去感谢还是寻仇。” 

修泽听了愣怔地望着我,我随即一笑,揉了揉毛球的头:“你老大来了你想不想他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毛球知趣地叫了几声,恋恋不舍地望着修泽。我满意地说:“那咱就去看看吧。”刚走了几步,我思索一番又退回去,“修泽,近来见你与大哥二哥都心神不宁,是不是朝中有事?” 

修泽诧然道:“姐看出来了?” 

我学了学他的表情,道:“你还小,有什么事便写在脸上。” 

修泽蹙起眉头:“二哥被贞元将军参了一本,手上的军权被架空,这些天正愁着。我从小偏重习武,只恨不能帮他。”想了想他又道,“姐,大哥与爹是文官,如今朝堂之上廖通那老贼握了三分之二的兵权,加之与姬州姬家同气连枝,这些年颇有压倒之势。” 

我笑道:“听我家修泽的说法,像是已有了主意?” 

“嗯。”修泽点点头,神色严肃起来,“我打算明年秋闱考武官。”迟疑片刻,他又说,“拖一年是为看清局势,眼下表面太平,实则波涛暗涌,尤其是南面越明楼称帝后,芸河一带……” 

还未说完,他却又笑起来,“真是的,我遇到事总来跟姐说。也不理姐是不是有兴趣。” 

我扬扬眉头:“只要是我家修泽说的,甭管什么姐都听得兴味盎然,何况从小你与大哥二哥哪里当我是女子,什么政事伦常全与我做闲谈。”说着,又拍拍他的肩,“三兄弟里,你最敏慧沉着,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有担当,明年秋闱就给相府中个武状元回来。” 

修泽展颜笑道:“姐是深秋的生辰,若明年能高中,算起来姐刚好二十寿诞,做弟弟的一定奉上大礼。” 

一听二十寿诞,我心中不由凉下来,继而毅然决然点点头,笑道:“姐怎么说也要等着你的大礼。” 

第一章杀破狼(五) 

9 

一炷香后,我出现在爹书房外的左墙角。来的路上碰到打探消息的青桃,她说李辰檐与念真刚到,爹就遣走下人,与二人在书房秘密商议。 

偷听这种事,虽有失我相府三小姐的身份,然而事态紧迫又攸关小命,我只得亲自上阵。 

虽说我一直奉行及时行乐的原则,若能多活两年也求之不得。反正人生在世,跌宕起伏,不称意十有八九,我霍小茴只求痛快体验勇往直前,逮住机会不放手。活二十年是这样,活一百年也是这样。 

“奇怪,怎会不见了?”书房里传来爹的说话声。 

我暗吃一惊,下意识摸了摸袖囊中的木匣子。毛球抬脸疑惑地望着我,我手指贴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那宝贝女儿机灵诡诈,若说被她拿去了也不足为怪。”瓮声瓮气声音,幸灾乐祸的语气,除了半吊子念真老道不作他人想。 

“茴儿?”爹略一回想,“是了。她前些日子住在我房里。” 

屋子里一阵沉默。 

“只怕被她发现什么倪端……” 

“众生命数皆不可逃。她体内妖气已紊乱两次,又无内丹聚气,如此下去于她不利。” 

“这些话,弄香在世时也说与我听。” 

“大人早也知道,何不一试?”李辰檐的声音清透沉朗。 

又是一阵沉默。 

“我早已立誓,有我霍渊在一天,绝不容许茴儿受到伤害。” 

“大人如此强留她在府内,又可知小姐心中所谓何求?”李辰檐问道,“相府风水确实得天独厚,然而却不能助小姐熬过命中之劫。她虽本体为人,却是妖物所生,内丹离体,能保住性命已是奇迹。” 

“难道让她出府独自寻找,就能找到内丹,找到那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子么?”爹怫然问道,“我多年寻道问仙,招揽相士术士,然则这许多人里骗吃骗喝的为多,真正的高人又有几个?”说着他又苦笑起来,“即便是你,甚至你师父,不也一样无计可施?” 

“妖物的内丹与本体有感应,若让她出府,不定可以找到。” 

“弄香与我说过,天下六界,各行其事各为其主,茴儿本体为人,即便内有妖气,也不过是一届弱女子,放她出府,我如何安心?” 

“多年来,她针对相士也不是无因可循。虽嘴上不说,但她生来机灵过人,心中定然对自己的命数了然无比。我请相士到府,不过是为求高人为她续命,此事触及到她的痛处,才稍微顽劣了些。” 

我怔了怔,爹的话也并不全错。但长久以来,我捣腾耍诈欺负人,多少还是有些乐趣的。他此时矫情悲叹,大抵是关心则乱。我捏捏毛球的爪子,它也做出一脸无奈的表情,直摇头。 

“她一直知道。”李辰檐说,“可她也不曾害怕退缩过。” 

“小姐凡事向前,若知道有一线生计,凭她的个性,怎会放过?”李辰檐说着又笑道,“夫人临终时留给小姐的信物,不是被她偷去了么?” 

我又是一怔,被我偷去了?我不过是拿了还没来得及告诉爹。毛球这会儿竖起耳朵听了一阵,抬头朝我一笑,我望着它,嘴角也不自觉地勾起笑容。 

李辰檐又道:“何况她生性开朗单纯,好猎奇,必定也想去看看天大地大的。” 

“这倒是。”念真插了一句,“想我年少时,游历江山好不快活。茴儿小姐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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