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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山-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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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住:“这孩子怎么不学好?” 

李逸然笑:“这不是好事么?” 

我拍案而起,怒道:“再胡说,我塞你去堵堤坝!” 

李逸然嘟囔了句:“大哥平时也这样。” 

“来人!拿绳子!” 

“小茴姐息怒,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张镇一笑:“年轻人呐。” 

罗镇接道:“老喽——” 

胡镇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差人去取灾民的名册。 

第四章风敲竹(二) 

3 

一番计算下来,受水患的灾民有上千人,直接损毁的村落有三个。短期内的安置,长期的生计,修筑堤坝疏通河渠需要的经费,以及还可能发生的水患都要考虑在内。 

众人一边算一边核对,午膳只啃了两个馒头,不多时,便日近黄昏。 

帐子里的光线不好。我看的是核查失踪人数的卷宗,因累了一天,视线十分恍惚,正揉眼时,忽有一盏油灯轻放在我的案几上。 

我道了声谢也未抬头,继续核对抄录。 

帐中安静得有些怪异,先前哗啦哗啦的翻阅声也停止了。正纳闷时,身旁忽然传来一个温和沉润的声音:“你这样辛苦,也不怕我心疼?” 

我一诧,抬头赫然对上李辰檐笑眯眯的眸子。又往四周一瞧,所有人面带微笑看着我,一副好整以暇的看戏心情。 

我手足无措,于是愤然道:“不怕,我巴不得你肝疼胃疼浑身都疼,卧床不起英年早……” 

一个“逝”字还未说出口,却见他一身青衫沾满了泥浆,两袖挽在手肘处,臂上添了极快淤青,头发也湿漉漉的,脸色比起清晨更差了,愣道:“你……这是治水去了,还是打仗去了?” 

“打仗,九死一生才回来。”李辰檐盯着我,直到把我看心虚了,才笑道:“骗你的,自然是去治水,瞧你为我担心的。” 

我大怒:“逸然小弟笔墨伺候!我要写一份状子,你速速帮我呈与你爹。” 

李逸然眨了眨眼,无辜地说:“小茴姐,我才逃出生天,怎能回去?” 

此时门帘一掀,却是左纭苍走了进来。一干人本来在看好戏,被他这么一打断,全部回头盯着他。左纭苍愣了愣,问道:“有事?” 

我脱离魔爪大喜过望,忙迎上去:“没事没事。”走近了,见他一身衣衫与李辰檐一样邋遢,下摆溅满泥浆,愕然问道:“这是怎么了?” 

左纭苍淡然一笑:“不碍事的。”眸子深澈如水银。 

我忽然想起他昨晚说的“真心相待”,脑子一乱,不由退了两步道:“不要紧就好,不要紧就好。” 

楛璃问:“怎么你们不是一路回来的?” 

李辰檐说:“芸河堤坝溃决很严重,我们分了两处探查。左兄去了东面的萍村,我去的是景渔村西面的胡晓村。” 

左纭苍皱眉道:“堤坝溃决程度比意料中的更加厉害,若不加紧修筑,不出十日,萍村便会决堤。” 

“胡晓村那边只能撑七日。”李辰檐声音有些沉乏,“若这两镇决口,洪水便会淹到南三镇。” 

李辰檐端起茶水欲饮,想了想,又道:“罗镇主,现如今薪草匮乏,你速传芸河驻军统领吴绍来见我。” 

不一会儿,一人身着劲装如风似火地赶到将军营中。 

“辰檐兄弟!”吴绍欣喜叫道,走前两步,可能觉得僭越,又退了两步乱七八糟行了个军礼,喜道:“早就听说你要来,几年不见你……”他的目光忽然落到我与楛璃身上,“成家了?” 

李辰檐一口水差点没呛出来:“吴兄何出此言?” 

吴绍走上前来,狠狠拍了拍李辰檐的肩膀道:“行啊你,还娶了两个漂亮夫人。几年前中武状元时,皇上要给你指婚,你不是说自己早心有所属。哦对了对了,有个暖菱姑娘,是不是她?怎么没带来?” 

李辰檐一口水终于呛了出来。帐子里,众人忽然安静异常,只听李辰檐咳嗽不止。 

不知为何,我心底忽然有些纷乱,像是从深处漫出了水,淹得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看向李辰檐,只见他的目光也朝我望来,怔了一下,张了张口,终究什么也没说。 

“哎呀!”吴绍猛地叫道:“是我疏忽了,二位夫人在,我居然说这种话。陈年旧事了,别介意啊,两位夫人千万别介意啊。” 

我沉了沉气,心想当前场面,维持镇定最重要。对,我要镇定,于是我笑道:“不介意的。” 

一瞬间,帐子已然寂静的空气冷却了下来。我的笑容蓦地僵在脸上,动弹不得。 

刚刚,我,说了什么?! 

“小怪,你……刚刚说了什么?”李辰檐愕然地望着我。 

“大哥——”李逸然这一刻把痞子气发挥到了极致,“小茴姐刚刚说,作为你的夫人,她对你曾经那些风流往事不介意的。” 

我眼看着李辰檐的表情,由疑惑转为震惊再变得眉开眼笑,最后笑得坏水满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涌了,“小怪——” 

“停——”我一手捂住耳朵,伸出另一只手比了一个“停”的姿势,一口气说道:“我刚刚看气氛不好心想误会就误会了吧反正现在水患最重要不是么我也是一个顾全大局的人吃点亏没什么最重要的是赶快结束这个没意义的话题吧你找吴统领不是有重要的事么那就快说正事别废话了知道么别废话了!” 

我说完,涨红着脸气冲冲死命看着他,心里直发虚。 

李辰檐满脸惊奇地望着我,过了片刻,他温和地笑了笑,转头对吴绍道:“吴兄误会了,李某尚未娶亲,这二位姑娘与左参将都是我结识的好友。”说罢,又向我们介绍,“这位是吴绍吴统领,是我当年在永京的旧识。” 

随即他又一一为众人做了引见。 

我愣在原地,先前的场面,他竟然这这么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 

“好了,李辰檐都放你一马了,你还不自在么?”楛璃在我旁边窃笑,两眼亮晶晶放着邪光。 

我小声道:“劳烦楛璃大英雄也放我一马。” 

“你若不再提我轻功的事,我就答应你。”她威胁道。 

“一言为定!”我想也未想立刻答应。 

4 

气氛一轻松,众人闲话片刻,便开始说起水患的事。吴绍吩咐士兵伤了一些简单的膳食,多以馒头青菜为主,解释说:“灾情严重,好些吃食我都分给了灾民。” 

李辰檐笑道:“应该的。” 

左纭苍展开地图,指着芸河西面与北面的两处山林问道:“到这里需要多长时间?” 

吴绍凑近一看:“徒步的话要四五个时辰。” 

“也就是说,若整只军队往返加上伐竹时间,大概需要一天整。”李辰檐蹙眉道。 

“少将军与左参将莫不是已有了办法?” 

左纭苍道:“既然无薪草填堵堤坝,只有以竹为楗,以堵决口。” 

李辰檐问:“军营中可以调动的将士有多少?” 

“除去伙夫后勤,可以调动的大约有三万人,分别又六个副统领分管,五千人为一部,以天、地、玄、黄、洪、荒作为称号。每一部又有五支分队。” 

“嗯,和以前一眼。”李辰檐思索片刻,“理解传令下去,天部与地部,即刻去西面山林伐竹;玄部与黄部,北面;洪部与荒部曲景渔村背后的丘陵,运送十万担石块。” 

“此刻便出发?” 

“此刻。”李辰檐斩钉截铁地点点头,“最晚一队必须于后日卯时前回来。” 

“可是……”吴绍脸上颇有难色。 

左纭苍道:“此事破在眉睫,一刻也拖不得。” 

吴绍咬了咬牙,单膝跪下,双手拱拳:“属下还望少将军恕罪!” 

“你说。”李辰檐皱了皱眉。 

“不瞒将军,将士们驻守芸河多年,虽在操练方面严守军规,但因芸河两岸始终僵持不下,无所要事,军中士气十分低迷,办事多番拖沓。此刻近晚,若要让他们担上这样的苦差事,恐怕……” 

“苦差事?他们是没有见着那些被洪水冲垮的村落和灾民还是怎的?!”李辰檐怒声喝道。 

帐子里一片寂然,吴绍咬紧下唇,道:“回少将军,他们的确未见过。”他的声音开始发颤,“前阵子疏渠修堤的将士,是李知州从南三镇调来的。” 

李辰檐一惊,脸上遂变了色。 

一时间众人都默不作声。残夏雨水逢晚就停,呼呼地打在布帐之上。 

左纭苍淡淡道:“李知州醉翁之意除了水患,大抵还有让将军管好芸河驻军的意思。” 

“吴绍,鸣军鼓!”李辰檐撂下此话,一拂衣衫,快步走了出去。 

吴绍面色发青,半晌望了望左纭苍。 

左纭苍沉声道:“鸣过军鼓,让人把自己绑了,等着发落吧。” 

吴绍咬了咬牙,磕头道:“是,谢过参将。” 

左纭苍正欲离开,却听李逸然怯生生唤了声:“左……左大哥。” 

左纭苍回身道:“这样的关头,若军纪不正,千万人命搭在里面,李贤弟动怒也实属应该。”说罢,又朝我看来,“这些天会很辛苦。” 

未等我们回答,他拂了拂衣衫,也掀帘而出。 

鼓声空洞地扩散在军营中,随后传来一阵吵吵嚷嚷。帐外四处可见零散的士兵往校场走去。 

李逸然四下望去,往右上方一指,道:“我们去眺望台。” 

所有的营帐两两对立驻扎,木桩入土三分,四周的排水沟中浸了水的泥浆唰唰外流。掌灯时分,眺望台上点起风灯,点点营火噼啪作响。 

三万将士,在军鼓鸣响之后,足足用了一炷香时间才列队完毕。 

李辰檐负手立于平台上,背着月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沉声说了句:“带上来。” 

两名士兵便将一个捆绑的人押到众将士前。 

士兵们先前还在窃窃私语,看清了来者的脸,顿时鸦雀无声。吴绍满脸颓色跪在台前,连军服也去了。 

校场中一片寂静,李辰檐的声音清朗却肃杀:“军法不严,以至军纪不正,军心涣散,来人,将吴绍打一百大板,收监。” 

守在台前的将士愣了愣,吴绍跟李辰檐磕了个头,起身自行趴在刑椅上,对手持刑板的士兵喝道:“平良少将军的话,你们都不听了么?还不快打!” 

握紧刑板,两个士兵再不迟疑,一下一下狠狠打去。我站在高处,也能听见刑板击在皮肉发出的闷响,骨血碎裂,吴绍这双腿恐怕是废了。 

“你凭什么?!”忽然有一个士兵冲出来,声音因带了怒意有些发抖,“吴统领从未怠慢过军纪,办事也按照军法,将军怎能随便下令打统领?!” 

李辰檐冷冷道:“不要让我提醒你,从击鼓到整军,到底花了多长时间。” 

“我们……”顿了顿,那士兵又驳斥道:“那是我们的问题,与吴统领无关,我甘愿受罚。” 

“好。”李辰檐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戏谑,“将此人压下去,打一百大板。”说罢,他又望向黑压压的军队,冷然道:“吴绍管教下属无方,目无军纪,随意顶撞,将他的板子沾了盐水,继续打。” 

众人惊骇不已,须臾间军中浮起一阵呼气的声音。然而只是刹那片刻,整个校场回复成一片寂然,紧绷的寂然。 

“若有不服的,此刻站出来。这军中什么都缺,打人的板子倒是多得是。”李辰檐道。 

李逸然愕然望着李辰檐,拉拉我的袖子:“小茴姐,大哥他是怎么了?” 

我蹙眉摇了摇头。虽然李辰檐这样做也却非得已,但吴绍终归是他的好友,即便是统领出生,一百个沾了盐水的板子下去,双腿尽废,如何从武? 

“怪不得他。”楛璃道,“水患危急,如此涣散的军队根本抗不了洪水。唯一的办法是杀一儆百。芸河驻军懈怠多年,随便惩治一个人定然没有警示之用,李辰檐也只有下狠心处置吴绍。统领一去,众人必当如惊弓之鸟,绷紧了神经,以后才能雷厉风行。” 

听了此言,我满腹诧然地望向楛璃,皱眉道:“你……如此懂军法?” 

察觉到我的目光,楛璃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多做解释。 

我心下沉然,初遇她时,她说曾经被一个朝廷命官收养,后来朝官获罪带她出逃。我凝然一震,抿紧了嘴唇。 

一百板子下来,吴绍已然昏死过去。军中人大气不敢出,无一不服。左纭苍简捷叙述一番运河水患形势,简明扼要,切中要害,众士兵更是吃惊咋舌,懊悔不已。 

等到分配军务结束,将领率各部出发伐竹担石,已是亥时夜深了。 

*** *** *** 

 楗:填堵决口所用的竹、草和木石。 

 因薪草缺乏,以竹为楗,此方法取自《水经注?卷九?淇水》:“ 《诗》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汉武帝塞决河,斩淇园之竹木为楗;寇恂为河内,伐竹淇川,治矢百万余,以输军资。” 

第四章风敲竹(三) 

5 

夜深沉,军营清旷无声。楛璃整完卧榻,笑道:“瞧你今日总走神,见了李辰檐厉害模样,可是吓着了?” 

我坐在几案旁,翻看着名册,冲她笑笑。 

“其实也不怨他,接了朝廷的活,尤其是军务,就得把自己当没有心肝的人,狠着做事。” 

“我明白。”我合上名册,望着微晃的烛火,“我只是在想,离家以后,仿佛所遇之人都不是泛泛之辈。” 

楛璃手头动作一滞,又笑道:“是了,就是左纭苍管起军务来也相当灵活,不在话下。” 

“这般厉害的人,有几个呢?”我道。 

楛璃愕然回过头来,我淡淡笑了笑:“楛璃,你从前提过有一个养父,他是朝官,而且教过你五行遁甲。他是谁?” 

“怎么突然问这个?”楛璃诧异望着我。 

我笑道:“你,左纭苍,李辰檐,我觉得我总该了解一个。那俩人太神秘,我就找你下手了。” 

楛璃愣了愣,也笑起来:“当年的三品龙飘将军,朱砚文。” 

“朱砚文。”我轻呼一声,“果真是他。” 

当年华亲王篡位前,朝廷上拥护平炎帝的大臣,便是以龙飘将军朱砚文为首。然而篡位后,我爹主张纳之为己用,而贞元将军廖通手段强硬,想空出军中职位留给自己的心腹,便下了狠手置朱砚文于死地。 

相传这为朱砚文虽身为将军,然而性情随和,博学多才,跟文臣与王孙公子都私下交好。 

思至此,我大吃一惊:“若你养父是朱砚文,那送你水龙飞天玉的人是——” 

“嗯。”楛璃淡笑着点点头,又说,“不过也不可能再有交集了。那年我跟养父在倾城楼相依为命倒也开心,他无事便跟我讲讲军中生涯,又教我基本的五行遁术,所以我对此有些了解。只可惜,不到一年,他便去世了,之后我就……” 

“对不起。” 

“嗯?” 

我吸了口气:“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楛璃怔了片刻,又笑起来:“你这么问,说明你在乎。那日左纭苍跟李辰檐提起瑛朝冷贵妃的事,你比他们还要颓然。小茴,这些说明你在乎。” 

我皱了皱眉,只道:“我明明知道你从前,有些回忆很不愉快。可我忍不住还是去问。”想了想,我又道:“有的时候像你说的,我就是在乎,在乎以至于有些莫名的担心。起码,我想这一两年,好好跟大家在一起。” 

“岂止这一两年,一辈子都是金兰好友。”楛璃笑道:“小茴,有的事情听起来或许凄惨,但是过了就过了,没有谁会抓着不放。我也一向想前看。”她道:“我看你每晚都拿着那本心法读来读去,想必也有什么因由吧?” 

我瞠目结舌,他人有事瞒着我,而我又何尝不是对自己所做多番掩饰。 

“不必告诉我原因。”楛璃笑道,“好不容易有个至交,你若哪天有难,我楛璃帮你就是。” 

她的脸上又露出初遇时,那副两肋插刀的侠客气概。 

我点点头,笑道:“我也一样。”说罢拂裙而起,学着男子模样拱拳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楛璃咋舌作惊叹状:“李辰檐要听了这话,非懊恼地把自己拿去堵决口不可。他给你的许诺,你就原封不动搬来给我用?” 

我蓦地想起那日梦汐镇,晨光熹微清辉满衣,李辰檐立在床前的承诺如海誓山盟,顿时脸红到耳根,怒道:“你偷听?!” 

楛璃耸耸肩叹息道:“时运不佳,回来刚巧听到这一句。” 

“你……”我忍了又忍,牙缝中抖出几个词儿:“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两日后,天还未亮,伐竹担石顺利完成。士兵们将竹石捆在推车上,又各担一捆,向堤口而去。 

这日天上乌云密布,厚重的云层间偶尔露出几缕惨白的天色。罗镇见了我,匆匆招手道:“小茴姑娘,看着天就要落雨了,你快些回帐子里去。” 

我见他身披蓑衣,疑道:“罗镇主也要去堤坝处?” 

一道闪电划过,响雷贯耳震得我打了个哆嗦。罗镇望了望天:“看样子是倾盆大雨。我得去芸河堤口,多少帮着点。堵决口大概要花三五日,也不能让少将军和参将两人全抗下来。” 

“辰檐?”我一怔:“他与纭苍公子呢?” 

“昨夜便去堤坝那里了。”罗镇道,又接过路过士兵的一捆竹子,匆忙道:“小茴姑娘还是与楛璃姑娘好好留在军营中。灾民名册的抄录计算,就交给你们了。” 

回到帐子,却见李逸然一脸焦急的模样走来走去:“大哥与左大哥三天没怎么休息了,如此下去怎还得了?!” 

楛璃皱起眉头:“天降大雨,今日若不撑住,定会有堤口溃决。” 

李逸然气匆匆地坐下,“抄录名册也就是个幌子,谁都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大哥偏要我们仨人留下,左大哥也坚持,真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他们叫我们留下,我们就要留下么?”我奇道。 

“小茴姐?”李逸然错愕地望着我。 

我笑道:“你的蓑衣呢?” 

“都在帐子里。” 

“还不快去拿来。军法是管将士的,我们又不是将士,何必听令于他们?” 

“小茴姐的意思是……” 

楛璃笑道:“嗯,我们自己去。” 

三人披了蓑衣匆匆而行。满路泥泞,河风猛烈如刀子一般。不多时,我鹅黄裙摆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泥点。再看楛璃与李逸然,皆是与我一样。 

天雷阵阵,火闪子一现,整个天地都明暗一番。运河不远处有士兵担石捆竹,来来去去。老远便见着左纭苍挽起袖子,跟一群士兵将竹子竖排扎起。 

河风猛烈,又杂了些细碎沙砾,吹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正欲走上前去,又一声响雷,大雨倾泻而下,如银河泛滥一般。雨水犀利得像鞭子,生疼地抽在人身上,又像急鼓,力道极重地敲在双肩,直欲卸去浑身气力。 

不远处河水奔腾狂啸。隔了雨帘子,眼前景物一片模糊。风啸声,雨水声,军号声,士兵的呐喊声不绝于耳。我与楛璃逸然互看一眼,便默默往前走去,各寻一处帮忙。 

涓埃之力不足为道,然而十夫楺椎,同心断金。 

将捆起的竹木插入决口,又以土填之,坠入大石。再将横排捆好的竹子沿决口横向插入河底作柱,由疏而密,压上土石。 

手臂上也不知添了多少淤青,倾盆大雨兜头浇下,连思维都可以阻滞,我也不知此时此刻,自己为何有这般力气,身旁的士兵见了我也毫无惊讶,齐心协力,众喣飘山。 

“小茴!”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喊,隔了雨啸,仍然清晰入耳。 

我转头一看,见左纭苍立在身后,浑身早已湿透。他走近几步,嘴唇开开合合,好像在说什么。雨声太大,我全然听不真切。我笑了笑,举起手臂握住拳头,然后得意地点头。 

他的目光猛然落在我的手臂上,大大小小的瘀伤,红青蓝紫,恍若勋章一般。 

我拍了拍他的肩,又摇头笑道:“小菜一碟。” 

雨水加速在他身旁,在我们之间落下,哗哗啦啦得在天地间见缝插针,我忽然有些无措。 

左纭苍蹙起眉头,眼神深邃如夜,他忽然伸手一揽,我便跌入他怀中。 

只是一瞬的事,一个瞬间他便放开,然后他犹疑了片刻,伸手帮我将凌乱的发缕到耳后,便转身离去。然而这个瞬间,天地仿佛静止了一般,我头脑中一片空白,隐约记得他说:“从今以后,我一定竭尽全力真心相待。”又忽然想起不久前,也有一人在我慌乱时,伸手将我的发拂到耳后,他说:“你这般相信我,我怎会负你。”他还说:“江山到处,你若想去,我们都可以一起去看看。” 

一时之间,天地间仿佛只我一人孑然独立,雨帘仿佛带着琐碎的记忆纷乱袭来,撩人不已。我甩了甩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轻轻咬了一口,心道,霍小茴啊霍小茴,你大公无私将自己整成这般模样,遇上谁了不得抱你一下,以示滔滔感激之情。 

思至此,我轻松一笑,觉得堤口一定会被堵住,这场大雨,过不久也就停了。 

6 

填堵决口一共用了四日,然而后期的修筑加防,还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中。 

那天我与楛璃逸然匆忙赶来河边,急不择路,一应全到了胡晓村。李辰檐在另一头的萍村,带了一万八千将士,众人同心,紧比左纭苍这边早完事半日。 

四日内下过几次雨,拖拖拉拉淅淅沥沥,但一直不见停。 

五日后,决口被封得严严实实。时值八月上旬,气候仍然暖和,但时节入秋,夏汛一过,水患的危机减轻不少。 

回军营后,李辰檐左纭苍又匆忙与镇主副统领们讨论了修筑加防的事宜,等他们闲下功夫休息,已近中秋了。 

庆功宴定在八月十五的中秋夜,诸事一完,一干人等各回各帐各睡各觉。 

治水过后,我也精疲力竭,好好休息了几日才恢复。李逸然倒是日日意气风发,这次水患让他大长见识,军事政事民生都略有涉及。 

庆功宴前,他拉着我偷偷去探望了吴绍。李辰檐其实将他安置在将军帐后的营帐里,有人看守,却也不是真正的收监。 

将士出生身子极好,不多日,吴绍已可勉强坐起身。然而一百大板伤及筋骨,今后虽能走动,但征战沙场是万万不行了。 

见了我与李逸然,吴绍甚是欢喜,忙招呼我们坐下,“听说小茴姑娘也去决口处帮忙了,当真巾帼不让须眉。” 

“吴统领过奖了。”我笑道,“当时情况是逼得人帮忙,我一向怠惰。” 

“嗯,小茴姐没骗你,每天就她起得最晚。”李逸然认真地点头。 

我瞪了他一眼。 

李逸然赶忙说:“除了这个,其他还行。” 

吴绍笑道:“你们关系真好,如亲姐弟一样。辰檐兄弟一定很欣慰罢?” 

我大窘,慌忙说:“吴统领不要误会,我与辰檐不过是好友。” 

吴绍一脸不相信地点头,略一迟疑,又道:“小茴姑娘千万不要对我之前说的话放在心上,那位暖姑娘,几年前也是跟着辰檐,但辰檐待她……嗯,跟小茴姑娘是不同的。吴某虽是粗人,也看的出辰檐心里很是看重小茴姑娘你。” 

我笑了笑,问:“只是吴统领的腿……” 

吴绍也笑起来:“小茴姑娘莫不是怕吴某怪罪辰檐?”还未等我回答,他道,“这本就是吴某的过错,怪不得他人。” 

又聊了一阵,原来这些时日,李逸然没少往吴绍这里跑。没事就缠着吴绍讲讲军务,侃侃武艺。吴绍闲来无事,李逸然真诚开朗,两人一拍即合,称兄道弟起来。 

傍晚时分,又有人送来一些酒菜,说是少将军吩咐的。 

我二人见天色已晚,便起身道别。 

一出帐子,我就与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竟是李辰檐。 

虽同在军中,然而填堵决口修筑堤坝这些时日都不曾见过,算算也有十天了。 

李辰檐一见我,愕然道:“小茴你……近日辟谷?怎么瘦了许多?” 

见他的样子是休息了才起身,青丝如墨,脸色依然有些苍白。 

我怔了怔,说:“你也不看看你自己。” 

“不用看。”李辰檐得意地笑了笑,“依然玉树临风,气宇轩昂。” 

我语塞,转头望着李逸然。李逸然报以一个灿烂的笑容,双手兜风,脚底抹油,遛了。 

我望着李辰檐,又朝帐子看了一眼,道:“吴统领好了许多,你去看看吧。” 

他淡淡笑起来:“你随我一起罢。” 

其实当年我还在相府做小姐的时候,说不上叱咤风云一呼百应,怎么也算得上说一不二立场坚定。唉,人在江湖混久了,骨头也软了脾气也好了。所以当李辰檐帘子一掀,进了帐中,我望着夕阳满目红彤彤地染了一片天,捏了捏渗出汗液的手掌,心道,秋天来了风有些凉,我还是进去暖和暖和吧。 

*** *** *** 

 文中治水方法类似“桩柴平堵法”,参考资料《《史记?河渠书》 

 !!!请仔细阅读以下短信。!!! 

第四章风敲竹(四)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2010/03/15 

7 

帐中烛火昏暗,李辰檐命人点了几盏灯,扶吴绍在几案前坐下。 

灯影幢幢,蜡液流得极快,交错的光痕映在地上,划下几道斑驳的影。 

水患终于告一段落,李辰檐消瘦了些,清爽的脸色仍旧有些苍白,几缕发丝搭在好看的颧骨上,稍显迷离。鼻梁高挺,直眉不浓不淡,眼眸若泉水般沉静温润。他清清淡淡地说着话,全是关于这些天的洪水与之后的事宜,偶尔抿一两口酒,一手拂袖,一手持杯。 

他今日身着青松长衫,头发用一条月白丝带稀松束在背后,额发细碎,眼角清和…… 

“小茴姑娘这是怎么了?”吴绍愕然问道:“怎么望着辰檐兄弟出神?” 

我手中一抖,持在手里的酒杯一下子落在案几上,酒水洒了一桌。几股热气从胸口涌上来,烧得我耳根子通红,李辰檐一边帮忙搽桌子,一边道:“小怪这些天没休息好,累着了吧?” 

我“咦”了一声,“你也有帮我开脱的时候?” 

他诧异地看着我,忽然戏谑一笑:“被你看出来了?”随即轻声道:“其实我想说,你今天老老实实呆在我身边,怎么就跟小媳妇儿似的?” 

我怔了片刻,前几天阵阵天雷轰然在脑中炸开。我霍然起身,揪着李辰檐的衣领勃然大怒:“白绫还是毒酒,你自己选!” 

“呵呵呵,辰檐兄弟也就对与自己两情相悦的人才开开玩笑,小茴姑娘切莫介意。”吴绍劝道。 

“……两情,相悦,的人?”我第一次知道,劝人还有一种方法是火上浇油。 

毕竟是在人前,压了压气,我咬牙道:“看在吴统领的份上,我饶你小命一次。” 

“谢小怪。”李辰檐双手拱拳,笑得飞扬跋扈。 

我怒道:“别得意太早,你下次若再敢在外人面前口不择言,我绝不轻饶!” 

“外人?那你是我的——”李辰檐故作疑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内人?”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不要拦着我,让我撞死吧。 

可想而知,之后的时间,我便跟一只煮熟了的闷葫芦般,一声不吭地自饮自酌,借酒浇愁。所幸李辰檐未再加大火候,抿嘴笑得意味深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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