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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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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得叮当响。也许是由于这个原因吧,孔子让他做了自己的管家(应该是在冉有做了季康子的宰之后),并给他“粟九百”。九百什么?斗?升?斛?石?不知道。但孔子的俸禄是“粟六万”,九百也算不少。可是原宪不要。孔子就说:你不要拒绝。自己不吃,也可以给乡亲们嘛!可见孔子并不小气,但有原则。该给就给,该多少就多少,不该就不给。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姑妄言之。但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出三点。第一,孔子的生活水平至少是小康,否则拿不出那么多钱来给学生。第二,孔门有如大夫的家族,有老板(孔子),还有管家(宰)。第三,孔门师生关系不错,有如家人。学生帮先生管事,还多少有一点自主权。同学之间,也像兄弟,连同学家里的事都管。
  这就是公西华的情况。公西华达到了最高境界吗?也没有。孔子心目中的最高境界是什么?仁。孔子对公西华的评价是什么?和子路、冉有一样,也是“不知其仁也”。其他学生呢?孔子没说,估计也不算。因为在孔子看来,就连他自己,都达不到。孔子说得很清楚:“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论语·述而》)。也就是说,圣和仁这两种评价,我是不敢当的。孔子都不敢当,就别说是学生们了。
  有人说,孔子这话是谦虚、客气,不能当真。因为在“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后面,还有孔子的自我评价──要说我这个人“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倒还差不多(可谓云尔)。于是人们就想:孔子,不会只是学习不厌烦、育人不疲倦吧?孔子的境界,也不会仅此而已吧?可见“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是谦虚。
  孔子是谦虚吗?未必。实际上“为之不厌,诲人不倦”这个评价并不算低。所以公西华马上就接了一句:这正是我等学不来的(正唯弟子不能学也)。当然,公西华也可能是拍马屁。但不管怎么说,孔子自己不算“仁”,学生们也就算不了,包括曾皙。 。。

五 谁是好学生(3)
那么,孔子欣赏曾皙什么?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曾皙这个人,在孔门弟子中,远不如他儿子曾参重要。他在《论语》中,也就出现了一次。按照孟子的说法,他也不是孔子的得意门生。孟子说,孔子最欣赏的,是“中行之士”,叫做“中道”。次一等,是“狂放之士”,叫做“狂者”。再次一等,是“狷介之士”,叫做“狷者”。最次一等,是“好好先生”,叫做“乡原”(也叫“乡愿”)。中行之士不偏不倚,中规中矩,合于中庸之道,最好。狂放之士积极进取,但志大才疏,次之。狷介之士洁身自好,但消极无为,再次。好好先生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同流合污,看起来还无可指责,最坏,简直就是贼害道德的人,即“德之贼”。曾皙,就是第二等的狂放之士,即“孔子之所谓狂”(《孟子·尽心下》),孔子怎么会十分欣赏?但如果孔子并不欣赏,请问他那个“吾与点也”又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没人知道。就连曾皙自己,大约也一头雾水。下课以后,他故意落在后面,问这问那,就因为不明白老师为什么单单夸他。可惜曾皙不敢直接问,孔子也不直接答。说了半天,还是不清不楚,惹得后人乱猜。从朱熹开始,就各种说法都有,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倒是比较赞成李泽厚先生的观点,孔子也许不过“一时赞叹”,未必有什么深意。但要说一点意思都没有,怕也不是。意思嘛,应该还是有一点的。事实上,即便曾皙本人不是孔子最欣赏的学生,他那个“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志愿,孔子还是真欣赏。所谓“吾与点也”,既是孔子“一时之赞叹”,恐怕也是他“由衷之赞叹”。
  这就有点意思了。什么意思呢?我认为就是“乐”。
  乐,是孔子学说的重要范畴之一。在孔子那里,做人的最高境界是“仁”,治学的最高境界就是“乐”。孔子有句名言,叫做“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也就是说,对于知识和学问,知道不如喜欢,喜欢不如快乐,快乐是最高境界。为什么?孔子没说,但可以从他的另一句话去猜。孔子的另一句名言,是“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还有一句话也可以做参考,就是“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卫灵公》)。己,就是自己;人,就是别人。为己,就是为自己;为人,就是为别人。同样,求己,就是求自己;求人,就是求别人。所以这两句话,就可以理解为“为人不如为己”和“求人不如求己”。
  这就很难被某些人接受。孔夫子,大圣人,怎么会说这种“自私自利”的话?于是后世的一些儒生,便千方百计来做一些曲里拐弯的解释,比如把“求”解释为要求、责备。其实,如果我们把这话界定在学习的范围内,就完全正确。人,为什么要学习?归根结底,在为了自己。往小里说,是为了自己能够自食其力谋生;往大里说,则是为了自己能够堂堂正正做人。甚至我们还可以说,自食其力谋生,正是堂堂正正做人。谋生,是每个人自己的事,别人替代不了。做人,也是每个人自己的事,别人也管不着。为了自己能够问心无愧地活着而做人,这是君子;为别人活着,做给别人看,这是小人。这就叫“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自己,也就只能靠自己。所谓“求诸己”,就是靠自己。所谓“求诸人”,就是靠别人。别人和自己,谁可靠?自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国际歌》的说法,比那些酸腐文人的解释好。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五 谁是好学生(4)
读书学习做学问,既然是为了自己,也只能依靠自己,那就必须快乐。因为学习的目的,原本就是人的幸福。如果这幸福的表现形式居然是痛苦,那它还是不是幸福,就成了问题。何况在孔子看来,学习是终身的事。如果学习是痛苦的,岂非让人痛苦一辈子?实际上,孔子一直都在强调快乐。《论语》的第一句话,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悦)乎”(《论语·学而》)。这也是一句历来说不清的话。时,是按时,还是时时?习,是练习,还是复习?有争议。但学习应该快乐、愉悦,则是肯定的。其实你看孔子的教学,比如他和学生之间的讨论,是何等的快乐。他的课堂,简直就是“快乐大本营”。所以,我从来不赞成什么“学海无涯苦作舟”,更不主张“头悬梁锥刺股”。我的口号是:如果所有的学校和课堂都充满快乐,中国的教育就真正成功了!
  学习是快乐的。谁在学习中快乐,谁就是孔子的好学生。曾皙是否做到了这一点,我们不清楚。但他至少是快乐的,或者认为快乐是重要的,所以孔子赞成他。但是,如果既像孔子一样好学,又像曾皙一样快乐,恐怕就非成为孔子最钟爱的学生不可。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颜回。颜回,字子渊,所以也叫颜渊。他生于公元前522年,卒于公元前481年,比孔子小三十岁,“黄埔二期”的。颜回经常受老师表扬,最讨孔子喜欢。而且,孔子表扬他的话,都很过头。比如前面说过,曾经两次有人问孔子“弟子孰为好学”,孔子都回答“有颜回者好学”,还说颜回一死就没有了,好像别人都不是他的学生(分别见《论语·雍也》和《论语·先进》)。孔子甚至还说,他的学生当中,只有颜回能够做到“其心三月不违仁”,也就是长时间地不违背仁德。至于其他学生,顶多撑他十天半个月(《论语·雍也》)。好家伙!幸亏颜回只是“不违”,还不算“达到”。否则,他连老师都超过了。
  颜回为什么讨老师喜欢呢?也有许多原因,比如好学、听话、善悟等等。但我以为,颜回的“乐”,恐怕是重要原因。孔子曾经这样赞美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箪,就是盛饭的竹篮;瓢,就是舀水的瓜瓢。所谓“一箪食,一瓢饮”,也就是生活极其贫困简单。这是许多人都忍受不了的(人不堪其忧),只有颜回“不改其乐”。穷开心吗?喜欢住贫民区吗?当然不是。颜回之乐,显然不在箪食、瓢饮、陋巷,而在谋道、读书、做学问。也就是说,只要能够治学悟道,颜回就快乐。吃什么,喝什么,住在哪里,无所谓。这就叫“不改其乐”。其,就是颜回的。其乐,就是颜回自己的、本来的、固有的乐。所以,颜回“不改其乐”,就意味着他把学问和道德本身当作了快乐。这就是谋道治学的最高境界了。难怪孔子要像唱咏叹调一样地夸他:贤哉回也!贤哉回也!
  孔子不但夸颜回,还要当着别的学生夸,和别的学生做比较。比如我们前面就说过,孔子曾经问子贡,你和颜回哪个更强。子贡这人乖巧,马上就说颜回比阿赐强多了,结果孔子大为高兴。孔子甚至替颜回抱不平。他说,颜回的学问和道德都好啊(回也其庶乎),可是一贫如洗,穷得叮当响(屡空)。阿赐不守本分(赐不受命)去做生意,投机取巧,却一猜一个准(亿则屡中),次次发大财(《论语·先进》)。这话恐怕有问题。颜回自己都“不改其乐”,您老人家着的哪门子急?安贫乐道固然好,经商做官也不错嘛!想当年,您老人家想回国,不就是子贡和冉有在张罗吗(请参看《史记·孔子世家》)?子贡不挣钱,冉有不做官,大家都学颜回,您老人家周游列国,谁赞助呀?您老人家打道回府,谁帮忙呀?
  所以,孔子夸颜回,就有人服,有人不服。谁不服?子路。据《论语·述而》,有一次,孔子当着子路的面对颜回说:有人用,就做官(用之则行);没人用,就归隐(舍之则藏)。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咱俩吧(唯我与尔有是夫)!子路一听就不高兴了。子路说:先生如果行军作战,又和谁一起(子行三军,则谁与)?孔子当然明白子路的意思,就反唇相讥说:反正不和空手打虎、赤脚过河、死了也不后悔的人一起!
  哈哈!这可真是好玩!你看这哪像圣人和圣徒对话,简直就是小孩子吵架斗嘴。但我读《论语》,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真实的场面。我也和李泽厚、李零先生一样,最喜欢子路和子贡。他们一个有勇,一个有谋,就像李逵和吴用,实在是爱煞人也!事实上,子路的话是有道理的。您老人家总是夸颜回,请问做事靠谁,用钱靠谁,平治天下保家卫国又靠谁?
  但孔子的话也有道理,那就是子路的有勇无谋不可取。孔子其实也是喜欢子路的。他曾经这样赞美子路:穿着旧袍子,和穿皮大衣的人站在一起,却心安理得毫无愧色的,也只有阿由吧?别人阔气不嫉妒,自己贫困不贪求,怎么会不好?子路难得一回表扬,就老念叨这几句。孔子又说,不过如此,念叨什么(《论语·子罕》)?这就是敲打了。孔子为什么总是敲打子路?就因为子路太冲了,危险!他担心子路会出问题。据《论语·先进》,孔子甚至说过这样的话:像阿由这样的,恐怕不得好死吧(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孔子这话,原本带有开玩笑的意思。当时孔子和四个学生在一起谈话。大孝子闵子骞恭恭敬敬,一脸的严肃;冉有和子贡谈笑风生,快快活活。子路呢?“行行如也”(行音航去声),也就是愣头愣脑,罡罡的。孔子就说了这句玩笑话,没想到却不幸成为事实。公元前480年,卫国发生了内乱,情况十分危急。因为“弟子多仕于卫”(《史记·孔子世家》),所以孔子非常担心。据《左传·哀公十五年》,孔子说:阿柴是会回来的,阿由可是死了(柴也其来,由也死矣)!柴,就是高柴,字子羔或季羔(柴是一种羊,柴羊),“黄埔二期”的,比孔子小三十岁(或四十岁)。他个子很矮,相貌较丑,智商不高。据《论语·先进》,孔子对他和子路的评价,是高柴愚笨(柴也愚),仲由鲁莽(由也喭)。结果,矮小愚笨的高柴回来了,强壮英武的子路牺牲了,而且死得很悲壮,很惨烈(请参看本章第三节)。孔子的心里,真是很难过。
  子路壮烈牺牲,是在孔子七十二岁那一年。这时,孔子的状况和心境又如何?
  

六 伤心事与玩笑话(1)
孔子的晚年,很孤独,很伤感。
  孔子是在他六十八岁那年(公元前484年)应季康子之召回国的(子贡和冉有很可能起了作用)。但季康子的意思,是只想用他的学生,不想用他。结果,是“鲁终不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史记·孔子世家》)。他闲居在家,度过了自己最后的时光。
  这几年,几乎年年都有伤心事。孔子回国的第二年,他的独生子孔鲤去世,终年五十岁。第四年,他的得意门生颜回去世,终年四十岁。第五年,忠心耿耿又经常挨骂的老学生子路壮烈牺牲,终年六十三岁。爱子既丧,贤契又亡,孔子的心情可想而知。到了第六年,即公元前479年,孔子自己也撒手人寰,终年七十三岁。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孔子对自己的死似乎早有预感。据《论语·阳货》,有一天,孔子突然说:我不想说话了(予欲无言)!子贡听说,吓了一跳。他对孔子说:先生不说话了,我们这些做学生的怎么办?我们往下传述什么呀(则小子何述焉)?孔子说:老天爷说了什么呢?老天爷什么都没说,可是四季照样运行,万物照样生长。老天爷说了什么呢(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孔子说这话,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另外两句话,意思就很清楚。这两句话,一句是“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还有一句是“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论语·子罕》)。凤,就是凤凰;图,就是河图。这两样,在古代都是所谓“祥瑞”,也就是“吉祥物”。周公,是孔子心目中的大圣人。孔子这一生,时时刻刻都把周公搁在心里,老梦见他,其实就是想恢复周公创立的礼乐文化和礼乐制度,我们以后还要再说。可是到了孔子的晚年,不但凤凰和河图总也盼不来、看不见(事实上从来就没看见过),就连周公,也不复梦见了。人活着,要有梦。那流行歌曲不也唱“至少我们还有梦”吗?然而晚年的孔子,却连梦都没有了。所以他说,我恐怕是不行了(甚矣吾衰也),我恐怕快完蛋了(吾已矣夫)!
  孔子伤心,子路还要添乱。据《论语·子罕》,有一次,孔子病重,子路便自作主张“使门人为臣”。什么叫“使门人为臣”?就是安排同学们组织“治丧委员会”。没想到孔子病又好了。这下可麻烦了。孔子闻讯,大发雷霆,痛骂子路。孔子说,仲由这家伙,从来就不老实。他搞诈骗,已经是由来已久了(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没想到这回还逼着我搞诈骗(无臣而为有臣)!我骗谁(吾谁欺)?骗老天爷吗(欺天乎)?
  这段话有点费解。一般人都会想,子路这事确实做得不靠谱。人还没死,你组织什么“治丧委员会”?但这顶多也就是做事不过脑子,怎么是搞诈骗(行诈)呢?原来,这里面有个弯弯绕。这个弯弯绕,就是“为臣”,即子路组织的那个“治丧委员会”。按照当时的制度,只有诸侯去世,才能“为臣”。后来,礼坏乐崩了,大夫去世,也组织。而且,古代的“为臣”,与现在的“治丧委员会”还不同。现在的“治丧委员会”,是人死了以后才工作。古代的“为臣”,却是人死之前就工作,当着活人的面就操办丧事,比方说换寿衣、整容什么的(请参看杨伯峻先生注),现在某些农村还有这种习俗。这不是咒人死,而是要让人死得风光体面。何况在子路看来,孔子好歹也是做过鲁国大司寇的,也是大夫。别的大夫可以“为臣”,孔子怎么不能享受这个待遇?国家不来组织,那我们就自己来组织,反正不能让先生死得窝囊寒酸。所以,子路“使门人为臣”,其实是一片好心。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六 伤心事与玩笑话(2)
问题是孔子的想法不同。孔子认为,“为臣”既然是诸侯之礼,那就不能僭越。别的大夫僭越,是他们的事,我孔丘不能做。我孔丘明明没有资格成立“治丧委员会”,你们还偏偏要搞(无臣而为有臣),这不是“行诈”是什么?这事如果得逞,则自己维护礼法的一世英名,岂非毁于一旦?只怕还会落下“欺世盗名”的恶评。所以孔子怒不可遏,认为子路是“绑架”了自己来搞诈骗,这才赌咒发誓说“吾谁欺,欺天乎”。意思也很清楚:这种勾当,就连人都骗不了,你还想欺天?
  至于自己是否死得风光体面,孔子也另有想法。他骂子路说:我难道一定要死在“治丧委员”手里吗?我是宁肯死在学生们身边的(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就算我死得并不风光,难道会死在马路边吗(予死于道路乎)?显然,孔子对自己的身份有定位。这个“位”,就是教书匠。教书匠用不着搞什么“治丧委员会”。能够死在学生们身边,有学生追悼怀念自己,就是最大的光荣,干嘛非得享受贵族和官员的待遇?这个观念,可真是让人肃然起敬。就冲这一条,我们也敬重他老人家一辈子。
  可惜孔子管得了生前,管不了身后;管得了子路,管不了子贡。孔子去世以后,子贡带头,加上其他学生(宰我、有若等等),众人拾柴,众志成城,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齐心协力,还是把他抬上了圣坛。
  不过这已是后话,现在还说眼下。从前面这个故事里,我们能看到什么呢?第一,孔子是尊礼之人。他用自己对后事的安排,实践了自己的主张,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第二,孔子也是性情中人。他心里想什么,就会表现出什么。一旦发怒,便全然没有什么温良恭俭让。
  事实上,孔子也和我们一样,有着普通人和正常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而且不乏幽默感。我们读《论语》,看见里面满篇都是格言,常会以为孔子平时也是格言不离口。其实这是误解。孔夫子三十岁开始教学生,差不多一直教到七十三岁。这四十多年光景,得说多少话,岂能句句是格言?那可真成不会说人话的了。《论语》不过是把这四十多年的话,挑了又挑,拣了又拣,最后又集中了起来,可不就成了“格言篓子”?好在《论语》还保留了不少有趣的情节,让我们看到孔子真实的另一面。正是这另一面,让我们看见了真孔子。
  他敢哭。孔子哭颜回,可谓感天动地。颜回去世那年,孔子七十一岁,颜回四十岁。白发人送黑发人,孔子哭得昏天黑地。据《论语·先进》,当时孔子痛哭流涕地说:哎呀!这是老天爷要我的命,这是老天爷要我的命呀(噫!天丧予!天丧予)!旁边的人说:先生太悲痛了(子恸矣)!孔子说:真的太悲痛了吗(有恸乎)?我不为这样的人悲痛,又为谁悲痛(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可是他没有想到,第二年,子路也死了。据《公羊传·哀公十四年》,孔子再一次悲痛欲绝地哭着说:哎呀!这是老天爷要断绝我呀(噫!天祝予)!孔子这时,真是欲哭无泪。
  他敢骂。孔子骂宰予,可谓狗血喷头。宰予,字子我,生卒不详,“黄埔二期”的,言语科。据《论语·公冶长》,有一次,宰予大白天睡大觉(宰予昼寝),被孔子发现,结果遭到痛骂。这里有个细节值得注意,就是《论语》一书提到孔门弟子,只要是描述性的,一般都称字,比如颜渊、子路、子贡、子夏、曾皙、冉有。个别的还称子(先生),比如曾子(曾参)、有子(有若)。只有在记录孔子原话时,才称名。因为按照当时的礼节,长辈称呼晚辈、老师称呼学生,每个人称呼自己,都称名。比如孔子对尊者说话,就自称“丘”;对学生说话,就自称“吾”;称呼学生,则一律回、由、赐、商、点、求等等。叫学生而称字,是“非礼”;说自己称字,也是“非礼”。所以我们看一些电视剧,孔子自称孔仲尼,曹操自称曹孟德,真是觉得可笑。孔夫子如果看了这些戏,非给那编剧和导演一耳光不可。

六 伤心事与玩笑话(3)
这个规矩是不能不讲究的。因为名为卑,字为尊。这叫“尊卑有序”,是礼。依礼,后辈称呼前辈,平辈相互称呼,都要称字,否则也是“非礼”。但如果是对长辈、老师、君主说话,提到同辈,也只能称名,以示对长辈、老师、君主的尊重。《论语》是后世儒生编的,在陈述句中提到孔子的学生,当然必须称字,包括对宰予。事实上宰予在《论语》中出现五次,四次都是“宰我”,只有这次是“宰予”。为什么呢?恐怕是因为他挨骂。
  孔子怎么骂宰予?他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杇,就是把墙壁抹平。粪土,就是脏东西、污秽物,包括粪便又不限于粪便,也就是垃圾吧!垃圾垒的墙,当然没法粉刷,也不值得粉刷。孔子说宰予是朽木,是粪土之墙,等于骂他是垃圾。何况还有“于予与何诛”。这话翻译过来就是:宰予这家伙,我都不知道骂他什么才好!
  宰予被骂作垃圾,孔子还要说“不知道骂他什么才好”,简直就是深恶痛绝了。然而宰予挨骂的原因,却不过是“昼寝”。这就不能只看表面情况,要到孔子后面的话去找原因了。孔子在后面说什么呢?孔子说:过去我对别人,是“听其言而信其行”。现在我要改了,改成“听其言而观其行”。从什么时候改的?就从宰予开始。看来,孔子痛骂宰予,是因为他说话不算话。可能他原本信誓旦旦要奋发图强,结果却来了个“昼寝”,岂非骗子?
  当然,事实上宰予并不是骗子。相反,他也是孔子的好学生。后来,子贡搞“造圣运动”,宰予也是出了大力的。据《孟子·公孙丑上》,宰予甚至说“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意思是尧舜都比不上孔子。好嘛!孔子一顿臭骂,竟骂出个“骨灰级”的忠实信徒。于是我们就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者说,孔子为什么会成为他学生心目中的圣人?
  原因我想也很多。比方说,在文化上,孔子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在学术上,孔子出类拔萃,总其大成;在道德上,孔子身体力行,以身作则;在教学上,孔子循循善诱,诲人不倦。这些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就不说了,何况恐怕根本就说不全。这里只说其中之一,那就是孔子真实坦诚的人格魅力。
  孔子真实坦诚吗?是。他甚至不掩饰对某个人或者某些人的憎恶或厌恶。据《论语·子路》,有一次,子贡问孔子怎样才可以叫做“士”。士,原本是当时一个特殊的阶级或阶层(请参看本书第五章第五节),大约相当于现在的“知识分子”(李泽厚先生便如此翻译)。不过在孔子那里,阶级或者等级,是要和“品级”相匹配的。匹配,才叫名副其实。比如“君子”,原本是阶级或者等级(贵族)。但在孔子那里,同时也是品级。因此,一个人,光有君子的身份地位还不行,还必须同时具备君子的品位和修养,才配称为“君子”。子贡的问题也如此。他问“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其实就是问:究竟怎样才配称为“士”。
  对此,孔子的回答是:爱惜羽毛,懂得羞耻,出使四方,不辱君命,就可以叫做“士”。子贡问:次一等呢?孔子说:族人称赞他孝顺父母,乡亲称赞他尊敬长老。子贡又问:再次一等呢?孔子说:言必信,行必果。这就是浅薄固执的小人了,不过马马虎虎也可以算作最次一等的。子贡再问:现在那些搞政治的人怎么样?孔子的鄙夷立马溢于言表:“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斗,就是量斗;筲(音稍),就是饭篮。斗筲之人,也就是度量狭小见识短浅的人。所以这话也可以翻译为:哼!那帮家伙,算得了什么!刚才说过,就连那些“言必信,行必果”的“硁硁然小人”,都勉强可以算作最次等的士(亦可以为次矣);而所谓“今之从政者”,却是“何足算也”。可见孔子对当权派的评价,还在小人之下。更值得注意的是,孔子的这种蔑视还要毫不掩饰的表现出来,岂非性情中人?

六 伤心事与玩笑话(4)
孔子甚至还干过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据《论语·阳货》,有一个名叫孺悲的人想见孔子。孔子不见,让门房对他说自己病了。可是,传话的人刚出门,孔子就“取瑟而歌,使之闻之”,也就是又奏瑟又唱歌,还故意让那人听到。这意思就再清楚不过:我没病,好着呢!就是不见你!为什么不见,不清楚,反正是不给面子。
  顺便说一句,孔子是很喜欢音乐,也会唱歌的。《论语·述而》说,孔子和别人一起唱歌,如果唱得好(与人歌而善),就一定请那人再唱一遍,自己“而后和之”。和,音贺。这个“而后和之”是什么意思?是唱第二段?还是唱另一声部?我认为是伴唱。比如《好汉歌》,第一句是: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这是独唱。接下来是:嘿呵嘿呵参北斗哇,水里火里不回头哇!这就是伴唱。所谓“与人歌而善”,按照李零先生的翻译,就是“发现别人唱得好”。和别人一起唱歌,发现别人唱得好,孔子就心甘情愿地做伴唱。大家想想,孔子这人,是不是特可爱?
  我们还可以说一件证明孔子可爱的事。孔子有个学生叫言偃。言偃,字子游,“黄埔三期”的,文学科,当过武城的宰。子游做武城宰的时候,孔子曾经去参观或者视察。据《论语·阳货》,孔子一到武城,就听到了“弦歌之声”。孔子就笑了,说“割鸡焉用牛刀”。这意思也很明白:巴掌大的地方,也用得着一本正经办教育,搞礼乐教化?子游说:学生听先生讲过,君子学习礼乐就有爱心,小人学习礼乐就听使唤(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孔子马上就改口说:同学们,阿偃的话是对的,我刚才是开玩笑。
  孔子真是开玩笑吗?未必。我们知道,武城是鲁国国都曲阜附近一个小邑,大约也就相当于我们现在一个乡。子游在那里推行礼乐教化,多少有点小题大做。所以孔子的“割鸡焉用牛刀”,就至少有点调侃。但这事不能较真。巴掌大的地方,那也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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