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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城-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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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然后骄傲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知道,我会考上的,我就知道!”
“我也知道我考不上。”高佑民笑了笑说。
高佑民和邹含之一同参加高考,他知道自己考不上,可他当区委书记的爹说,你考都没考怎么知道自己考不上?高佑民说要是没考上呢?他爹说没考上是没考上的说法。高佑民有他爹这话当枕头,虽说没考上也没太放在心上,对邹含之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也一点不嫉妒。他倒是真希望邹含之能考上。邹含之太苦了。邹含之参加高考时连钢笔也没有,是用一根竹子削成的笔蘸着自己泡的蓝墨水答题。监考老师看了没有一个不鼻子发酸,一位老教师把自己的钢笔摘下来,给他,他却放在桌上,继续用自制的竹笔答题。交卷时,他给那位老教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恭敬地把笔还给老师。他说,我用我自己的笔写惯了。
高佑民知道邹含之看不起自己。这个穷小子和他同窗共读六年,从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读成了人长树大的小伙子,就没用正眼瞧过他。高佑民虽说成绩平平,可干别的什么都很出色,又是人人都怕巴结不上的区委书记的公子,也就难免有些得意忘形,有意或无意地流露出一些优越感。但他在邹含之跟前,一向还是友善的,虽然偶尔也抄抄他的作业,坐一桌时难免不碰碰手肘,也无非是孩子气的一些小规模冲突,头破血流的事还没发生过。高佑民甚至一直试图和邹含之建立起一种友谊,他那时觉得只有邹含之才可以成为自己平起平坐的朋友,只有他配。可羞涩内向的邹含之却对他充满了偏激的反感。两个人的质地太不同了,揉不到一块儿去。
高佑民那天风雨泥泞地走了十多里山路,给邹含之送来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录取通知书,他却只顾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连个谢字也没有。这样的人其实自卑得要命,他太需要胜利了。他战胜的也好像不仅仅是高佑民这个区委书记的儿子,而是这个不公平的世界。这么多年了,邹含之骨子里的东西还是这些,每到关键时刻这些东西就开始起作用,就会迫使他摆出一副挑战这个世界的姿态来。
邹含之身上最让高佑民心酸的,也最让他感动的,还是那只竹笔。高佑民记得,那天他看见邹含之把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了,他连忙又掏出一支英雄牌铱金笔相赠,这是他在镇上商店里买的,特意为邹含之买的。邹含之却轻蔑地把手一摇,拒绝了。这也在高佑民的预料之中。高佑民说:“我知道你不会收,但我想你也送一样礼物给我,舍得吗?”邹含之听了一怔。邹含之肯定是在想,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送给他呢?除了一身满是泥浆的破布衣服,他还有什么可以送给这位区委书记的儿子呢?“你要什么?”邹含之警惕地问。高佑民说:“最珍贵的。”“我身上没值钱的东西!”邹含之烦躁了起来,他不想跟高佑民玩这种哑谜了。 。 想看书来
梦城 第三十一节(2)
“把你自己做的那支竹笔送给我吧。”高佑民的声音几乎是在哀求了。
这是一九六五年发生在两个少年之间的故事。那时他们无法想象几十年后等待他们的将又是怎样的命运。几十年后的今天,当年的高考落榜生高佑民身居高位依然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者之一,而那个自以为文曲星下凡一步登天的穷小子邹含之在度尽劫波之后仍然是高佑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的一个小卒子,即便偶尔一现的豪迈与自信,说穿了也不过是读书人假扮的天真。高佑民当然不会这样想,可事实就是这样。人际命运复杂到了荒唐的程度,没有谁能根据逻辑推导出他的人生轨迹。
在邹含之背着背包北上京城的时候,高佑民在他父亲不费吹灰之力的安排下一身戎装南下广州。高佑民揣在怀里的不是别的,就是邹含之送他的那支竹笔。自那以后,他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一直到现在,高佑民早已看透了那种理想主义的矫情,可当时却是那么虔诚。自那以后,每当他神思恍惚踌躇彷徨之时,只要一握住这支竹笔,他的手就变得坚定,心里也能保持平衡,而且对什么事立刻就会作出清醒的取舍,一下子就有了方向感。一直到现在,他依旧很仔细地珍藏着这支竹笔。这不仅是坚忍和意志的象征,它仿佛还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不断地超度着他。
后来,高佑民也上过大学,在省委党校脱产攻读了两年本科。
那年也正好是他儿子高考落榜。十八岁的儿子没有书读了,四十几岁的老子却成了大学生,这让他觉得自己很壮烈很伟大。他想念书。他对知识的敬畏和崇拜是在最不看重知识、把知识和知识分子贬得连狗屎也不如的年代。当知识分子开始吃香、工农牌干部开始削价处理时,他也有了一个跨入知识分子队伍行列的机会,他非常珍惜这个机会。那时候,不说本科,有一张中专文凭就可以摆知识分子的谱了。组织人事部门统计知识分子的数量,也是以中专毕业为起点线的。本科,那可就算大知识分子了。邹含之不也就念了个本科?高佑民寒窗苦读,读领导科学,读行政管理学,那都是些啥玩意儿啊,那都是些在幼儿园里哄小孩的东西啊。他曾经以为凡被称为科学的东西一定都很高深,他念了两年念明白了,原来在他心中五彩斑斓的东西,突然像被拆开了的万花筒,只有几片破玻璃碎纸屑。就这么个玩意儿!
儿子在家补习了两年,高佑民已经本科毕业。儿子还是没考上,高佑民都不明白儿子把书念到哪里去了,难道念个高中比上个大学还难?眼看着儿子仍趴在小桌上,每天跟小和尚念经似的复习迎考,他把那堆得像小山似的各种复习资料全扔在了地上。
“都烧了吧,念这劳什子有什么用。”他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股邪火。
高侃胆战心惊地问:“你,你不要我考大学了?”
高佑民说:“还是干点实事吧!”
高侃就像一下子解放了,他也早就不想念这狗屁书了,是因为有父亲母亲逼着,一个威逼,一个利诱,他才不得不把这两年生命都埋在书堆里,真有一种被活埋的感觉。高侃最想干的是警察,只要父亲吭一声,他立马就能穿上警服,过把枪瘾了。但高佑民一句话就把儿子做了多少年的美梦给毙了。
高侃瞟了他两眼,试探着问:“你让我干……” 。。
梦城 第三十一节(3)
高佑民说:“对,个体户!”
“什么?”这已不是儿子一个人的惊叫了,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叶淑英手里抄着锅铲冲了出来,四只眼睛一齐盯住了高佑民,生怕这位刚毕业的老大学生像范进中举一样,疯了。
叶淑英说:“高佑民的儿子干个体户,你就不怕别人笑掉大牙?”
高佑民两只手抱在胸前,已经把目光投向窗外了。窗外不时响起捡破烂儿的、卖豆腐、卖大碗茶和各种练摊的小贩们发出的吆喝声。这就是那个年代个体户的形象,是中国最早被逼到体制之外的最无助也最无望的弱势群体,是一些没有背景也没有什么本领的城市贫民,是在乡里种地种不下去了的盲流,是瞎子、跛子和智力有缺陷的人,爹不爱娘不疼,由着他们自生自灭,他们的生活充满了艰辛,一个个都显得很疲倦。高佑民却要把儿子推到他们中间去。
高佑民的口气就像下达行政命令一样,冷硬,又异常清醒:“对,个体户!”
一张文凭和一个干个体户的儿子,使他这个副市长的前面多了两个字:常务。这是高佑民在政坛上迈出的坚实的一步。十多年后,人们才认识到了他和薛村完全不同的在政治上的另一种老练与娴熟。薛村的精明里总含着几分表演的成分,高佑民看似简单却颇有在复杂局面下拨云见日的远见卓识。比如说他让儿子去当个体户这件事,于公于私都是一着妙棋。高侃仿佛是他给云梦市个体私营经济注入的一针强心剂,个体户们因为他们中间有了一位副市长的儿子而倍感骄傲,心理也不再那么不平衡了。甚至觉得高佑民一夜之间成了所有个体户的父亲,他们在吆喝叫唤时一想到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在庇佑着他们,连嗓门也明显地粗壮起来。云梦市的经济总量在高侃干个体户的当年猛增了十几个百分点,就是个体户干出来的。
一直到今天,云梦市的个体私营企业主们还是把高佑民看做自己人,高佑民其实不想这样。当官在一个以权力中心的社会里已经是最危险的职业,事物此消彼长,今日的个体户远非昔日可比,高佑民得在各种经济类别中寻找到一个新的平衡点,云梦市和他本人都需要有更多的支撑,这也是他想把市工总这样的大型国有企业推向市场的原因,就像当年他把儿子推向市场一样,不是走过场,一定要来真的,放手让他们自己去干。哪怕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比现在步履踉跄地一步步地走向坟墓要强。如果还要把它抱在怀里,再不放手,整个云梦市都会被拖垮的。
高佑民的良苦用心,换来的却是一顿擂。
高佑民深知,这还只是刚付出的一点很小的代价,流了点血,破了点皮。高佑民已经感觉到了,一种不知来自哪儿的危险正在悄然逼近,这种不祥的气息,使他突然之间感到胸口闷塞非常难受。他用手抵住胁下,司机在后视镜中看见他痛苦地扭曲着的脸,关切地问:“高市长,您没事吧?”
“没事,天塌不下来。”高佑民故作轻松,却反而显得更加沉重了。
。。
梦城 第三十二节(1)
那天,薛村去看邹含之时还是晚上,回家时夜已经很深了,但天空却是明亮的,又不见星月。很奇怪的一种明亮,一种强打起精神来的明亮,又确实亮得让人惊心,但它与具体的人间悲欢并没有必然的逻辑联系。他知道,这只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应该说,这天晚上,薛村睡得很好,他和邹含之一样克服了习惯性的失眠症,竟然一下睡过了头,醒来时已快九点了。这是极少见的,他赶紧起床,挺着一个微凸的肚子到卫生间去洗漱。这时,他妻子苏雪像个幽灵似的跟了上来,一个穿着丝绵睡衣的幽灵。他们只是形式上的夫妻,已经很久没有睡在一张床上。但两个人好像都没想过要结束这样的婚姻。或许,当婚姻的众多含义被抽空之后,反而变得纯粹了,可以纯粹地维持了。薛村承认自己内心里有点害怕这个女人,当她又把一张没有一丝血色的白脸映在了镜子里,那阴冷而且怪异的表情令薛村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噤。但他旋即就笑了,他甚至还这样埋怨了一声:“我都睡过头了,你也不早点叫我起来。”
“你的梦做够了吧?”苏雪毫无表情地说。
“五十老几了,还做什么梦啊。”薛村自我解嘲。
苏雪看了他几眼,冷笑了一声,忽然说:“把邹含之放出来!”
那声音细得跟蚊子似的,但是用力说出来的。薛村的内心里又惊悸了一下,他没想到一件小事竟然让这个足不出户的女人也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秘密吗?他感到郁闷。他想用拼命刷牙的方式来掩饰这样的表情。但镜子里这个幽灵般的女人依然不肯离去,她轻蔑地看着龇牙咧嘴地漱口的薛村,她映在镜子里的脸和嘴唇,被漫漶的水流冲洗着,仿佛正洒向迅疾流逝的光阴,却一生也无法洗刷掉。薛村又一次感觉到,他必须面对她,他把牙刷从嘴里抽出来,转过身来讨好地甚至是谄媚地看了妻子一眼,说:“你就放心吧,我昨夜已经去看过他了,我正在想办法,把他放出来。”
“把邹含之放出来!”她根本不在乎他说什么,她只是重复着自己。
人的一生都只是在重复相似的过程。薛村不是高佑民,他常常站在哲学的高度看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性格中的古怪因素,薛村有时候会像一个哲人那样陷入某种冥想。他觉得高佑民实在没有必要跟自己过不去,有些东西原本就是预设的,譬如由他来当这个市长,与其说是组织的安排,不如说是命运的安排。但高佑民完全不懂得这个道理,他处心积虑地要证明自己才是最适合的市长人选。那次选举给薛村制造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心理危机,他甚至有过退出来的打算,但他像相信命运一样相信组织,又像相信组织一样相信命运。最后,命运和组织还是同时选择了他,而不是高佑民。他以为高佑民会彻底明白的,他没想到他反倒更加变本加厉。薛村其实是一个很谦卑很低调的人,但没有谁会低调到让一个比自己地位低的人骑在自己的脖子上拉屎拉尿。太恶劣了。薛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的理想就是希望每个人都能遵循命运的安排,各安其位,各司其责,用尼采的话说,一切都是顺序。薛村是这样理解尼采的,如果这个秩序一旦被打乱,那就非乱套不可。果然,出事了不是?乱了不是?
这是一个过程,从冥想回归现实的过程。这个过程其实很短,当他擦干脸上的水珠,抬头再看时,镜子里的那个幽灵般的女人又像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轻松,反倒突然伤感起来,他内心深处有一派凄凉漫溢而出,滑过脸颊。他流泪了。这并非第一次。很多时刻他都会这样情不自禁地流泪。男人的眼泪不会像女人那样当着许多人流出来,男人的眼泪属于一个人的单独存在。他不停地往脸上浇水,像是要掩盖什么,又像是要浇灭什么,哗啦哗啦的水声却更加混乱了,夹杂着他粗重的呼吸。电话铃响了好一阵,他都没有听见。
梦城 第三十二节(2)
这个电话是助理巡视员老黄打来的,问薛市长什么时候上班。薛村立刻就猜到了什么,他信口就撒了一个谎,说家里来了几个上访的群众,他一时走不开。薛村暂时还不想和高佑民发生正面交锋,但他知道这场交锋是躲不掉的,但他想先把思路理顺一下。但高佑民还是搞得他有些措手不及,他正对着话筒跟老黄敷衍时,高佑民已从老黄手里把电话抢过去了,高佑民单刀直入,问:“老薛,邹含之关进看守所,是谁下的命令?是不是有人想在背后做什么文章?”薛村一下就笑了起来。他跟高佑民正面交锋好像从来没有胜利过,但那只是好像,一个人打太极拳时的那种底气,薛村从来就不缺乏。在薛村眼里,高佑民从来就不是强者,而是弱者,他可以做出一种高姿态,让让。可高佑民怎么就理解不到这一点呢,还是那么咄咄逼人气势汹汹的,不过,薛村还是打太极拳,他先避实就虚地笑几声,然后说:“哦,老高啊,我正要去医院里看你呢,你怎么就出院了?千万要注意身体啊,你本来就有病……”高佑民却不吃这一套,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老薛,你赶紧过来吧,褚书记不在家,你是不是召集在家的常委开个会,看邹含之犯了什么法?是该砍还是该杀?”
“多大的事啊,搞得这么杀气腾腾的,为一个邹含之还用得着开常委会?”
薛村不笑了,又换了一种严肃的口吻:“老高啊,我看这事就交给公安部门处理吧,要相信下级嘛,他们的执法水平比我们高。”高佑民碰了这么个软钉子,在电话那端半天都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那边才又开口说:“老薛,听我掏心窝子说句话,很简单的一件事,别搞得复杂化了,这不但对云梦大桥的建设很不利,对整个梦城也很不利啊。”高佑民的口气明显地软了下来,他是很少说这种软话的,几乎是在求他了。
薛村立刻就猜测到,高佑民一定是在刘一鸣那里碰了钉子。
一个领导看一个下级是不是自己人,也只有在这种关键时刻才能看出来。高佑民在刘一鸣那里碰了钉子,就说明刘一鸣在忠实地履行自己的意图。薛村想,看来刘一鸣这个人还是靠得住的,以后应该让他发挥更多的更关键的作用。
电频声还响着。高佑民显然还在那边等着,不肯放电话。
薛村故意说:“老高啊,要不,你跟刘一鸣说说,看这事怎么处理。这事嘛我就不管了,你们看着办吧。”
说罢,他就把电话挂了。过了一会儿,他估计高佑民已经走了,才又把电话拿起来,迅速地按了几个号码。是老黄接的。老黄的声音有些受宠若惊:“薛市长,您还有什么指示吗?”薛村笑道:“你别开口指示闭口指示的,搞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老黄说:“市长,您是在提醒我吧,我知道,明天就是五一劳动节,我正在着手安排慰问活动呢。”薛村唔唔了几声,又叮嘱他:“这几天轮到你值班,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老黄一听就诉起苦来:“我要不值班,高佑民也就不会逼着我给你打电话了,你没看见他那脸色,熊我啊,就好像是我把你藏起来了。”薛村说:“老高就那脾气,太不注意工作方法了,他和你是同一个级别的干部嘛,怎么能这样呢?噢,当然,老高人还是不错的,是个好同志,你也不要计较。”
薛村每次点了火,总不忘象征性地浇一点水。
这下,他才很踏实地把电话放下了,但他忽地又兀自惊了一下,地上印着一双脚,一双瘦得极苍白的脚,脚是光着的,像是有些老化萎缩的塑料,紧紧地抓着光滑的地板。薛村吃惊的目光一寸寸地往上移,就看见了穿着一身雪白睡衣站在自己面前的苏雪,那样单薄,仿佛白纸剪出来的一个剪影,却有乱发长短不一地披下来。看上去更像是个幽魂了。
“你……”薛村牙齿打颤,好不容易才找回一些人的感觉,“哎呀,我说苏雪啊,你怎么连袜子没穿就下床了?你身体有病啊。”
他要妻子快快回房里去躺着,他温存地伸手去扶她。
苏雪却骂了一句:“畜生!”
从哲人,到畜生,仿佛就只是一句话。
薛村并不恼。他还是一只手温存地搀扶着他妻子,另一只手护住她的胸脯,他是真怕她着凉。他这样一个姿势,又有点感觉到悲哀了,曾经,一个多么丰满的女人,现在已经瘦得像一个骨骼标本了,很难感觉到还有乳房的存在。女人挣扎着,但他的手上有一种无法窥视的力量,苏雪很快就被他推到了房间里,躺到了床上,“你就好生养你的病吧,我的姑奶奶!”薛村哀求。
“人人都有病,只你没病。”苏雪甩开他的手,又一次不依不饶地问,“你什么时候把邹含之放出来?”
“我不正在想办法吗?”薛村为自己辩解。
“畜生!”苏雪极力地想把声音放得更大一点,却像是从嘴角滑过的一个颤音,她指着薛村的手也在颤抖,“好,你不放他,我找刘一鸣去。”
看着这样一个马上就要死了的人,薛村还真有点怕了,“好,好,我答应你,你先在床上躺着吧,你的病……你这身子最怕受凉了……”
但苏雪不听,她已经上了多少回当啊,她拿起搁在床头的电话,带着悲愤的腔调喊:“薛村,薛市长,你现在就给我打电话!”但她的手一抖,话筒却滑溜下来,只由一根蜷曲的线牵着,晃悠着,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
苏雪又带着哭腔喊了一声:“你打呀!你不打我就撞死给你看!”
薛村浑身都发抖了,苏雪那样子一下变成了一个狰狞的女鬼,这是最叫他恐惧的。他伸手捉住话筒,连声说:“我打,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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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城 第三十三节(1)
在这个世界上,苏雪最恨的人其实不是薛村,而是邹含之。
苏雪早先也是市一中的老师,教音乐的。那时她可不是现在这样子,说不上多么漂亮,却让学校里的年轻老师和一些情窦初开的大男孩特着迷。二十岁的苏雪有着干净明亮的额头,眼睛是孩子般纯净的黑眼睛,细皮嫩肉的,很孩子气,走在校园里,看上去跟任何一个高年级的女生没啥差别。
而今,年近五十的苏雪常把自己那时的照片翻出来看,翻开这些老照片,就像翻开了日子里的日子啊。她先是疑惧地看着,然后把头渐渐低下去,无意中一种凭吊的姿势就出现了。她的眼泪和极少的一丝笑纹,也就在这个孤芳自赏的时候才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她轻轻地触摸自己那时的脸庞,像是触摸着饱满而多汁的水果,从手心里滑过去的都是鲜美和水灵的感觉,余温犹在,手上的皮却皱了,眼里的珠子也黄了,已有恍若隔世之感。
那时苏雪真年轻啊,也就时常受到男生们的欺负。第一次走进教室上课,推开门从门顶上呼地落下一只黑乎乎的肮脏篮球。她尖叫了一声,一只手从她身后伸过来,把那只球稳稳地接住了。是班主任邹含之。如果按薛村的哲学逻辑,这样巧的事情,一般都属于命运的安排。邹含之用一根指头旋转着那只球,问班上的学生是谁干的。谁会有这么傻呢,就是干了也不会承认。邹含之说,不敢承认是不?这只球长着眼睛呢。他的手指头一动,球就不再转了,还是稳稳地停在他的指头上,真的像是在盯着谁了。谁都不敢看那只篮球了,都很紧张。邹含之走到一个看上去最镇静的男生跟前,说,是你干的。那个男生还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又十分委屈地说,不是我,心里有鬼的人都不敢看着球,但我敢。男生说着又开始盯着球看。邹含之笑道,小子,你还嫩了点,你抬起头来,看看我的眼里有什么?那男生勇敢地抬起头来,啪地就像被电打了一下,又急忙弹了回来,面红耳赤地把头低下了。
苏雪就是从那时开始对邹含之感到好奇的。这个怪人,他究竟怎么知道是那个男生干的呢?她没问,但她一看见邹含之就抿嘴要笑。苏雪后来才明白,邹含之最吸引她的,还不是他偶尔一露峥嵘的诙谐与机智,而是他那种冷漠寡言的气质,似乎更具有魅力。苏雪那时很爱笑,一笑就露出两个酒窝,给人很甜美的一种感觉。她时常一个人去校园后面的小树林里拉琴。这在那个年代是危险的。但她拉琴的姿势很美,细高挑个儿,摇曳着一头波浪形长发,而小提琴忧郁唯美的情调本身也是很迷人的。邹含之仿佛是通过琴声走近她的。他站在她背后,默然地看着她的背影,静静地听着她拉。琴声渐成低低的软语,消逝了。“怎么不拉了?”邹含之问。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怅然地拨动了一下琴弦,琴弦立刻发出了一个颤音,像是甜蜜地呻吟了一声。
二十多年之后,苏雪想起自己当时的心情,一个少女最初被拨动的那种悲伤与欣喜缠绵交织的心情,仍然能感觉到爱情在突然降临那一刻的出神入化。爱情不需要任何理由,也不需要什么情节,爱是瞬间的觉醒,觉醒到你突然渴望无限地靠近和搂抱。那个黄昏,她莫名其妙地就被一个站在自己身后默然地注视和倾听着自己的男人感动了。她渴望的好像就是一种专注的神情和一只倾听的耳朵。邹含之问她怎么不拉了,她给了他一声甜蜜的叹息,就把脖子深深地弯下去了。她的这个姿态显得优美而又近乎悲伤。她是在考验邹含之,看身后的那个男人是否听懂了自己的心声,看他下一步该采取怎样的行动。一个姑娘是不乏这样的小聪明的。邹含之却愚蠢地说:“我想再站一会儿,你不会赶我走吧?”苏雪眼眉一挑,抬起头来看着他,问:“你怎么就不赞美我几句,怎么就不说我的琴拉得好呢?”她说了,又大胆地朝他看了一眼,甚至还表现出了那么一股卖弄*的可爱的劲儿。
梦城 第三十三节(2)
“你真笨!”这是她从牙缝中蹦出的三个字。
看着她天真的一脸稚气的表情,邹含之忍不住也笑了,他点了一下头,说:“我是太笨了,不会赞美人,你的琴是拉得太好了,你是为你自己在拉。”苏雪眼圈一红,说:“我这辈子只单独为一个人拉过琴,可他是个聋子,听不见。”邹含之知道她误会了,连忙红着脸补充道:“我是说,你是在为你自己的心灵在拉,真正的艺术都只为内心。”苏雪一听就更加生气了,苏雪觉得邹含之这人太不知好歹了,她是在为他拉啊,他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她提着琴掉头就走。她以为邹含之会追上来的,邹含之却还傻里傻气地站在那里,那是犹豫,但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他竟然朝另一个方向踱走了。她还记得那天没有一丝风,空气闷得要命。
邹含之的智商很高,但情商确实很低,要不他怎么到三十岁了还孤身一人呢。如果没有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响起的一声惊雷,也就好了,他们也就永远不会走到一起了,苏雪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此恨绵绵无绝期了。那晚苏雪睡得正香,突然被一个炸雷惊醒,一个火球扑向她的窗户。她不知是怎么跑出自己房间的,她也没看清是谁的门,扑上去就拼命捶打。邹含之把门打开时只穿了一条三角短裤,但苏雪却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她吓坏了。“我怕,我怕……”苏雪钻进了他的怀里,钻进了他的被子里,还在呢喃一般地喊着,声音很小,几乎难以听清。别看邹含之平日里那么冷漠,冷漠的男人一旦激发起来了是非常炽热非常疯狂的。就是在那天晚上吧,她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她痛苦得不得了,幸福得不得了,仿佛昏过去二十一年突然醒过来了,伏在他滚烫的身体上,她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夜。她的一生也就始终伴随着那种被雨水淋得透湿后又被闪电照亮了的那种灿烂感觉,稍纵即逝。
这本来是一个属于她和邹含之的浪漫故事,却由于薛村的介入而奇怪地改变了方向。最终把她领回家的竟是薛村。就在他们开始谈婚论嫁时,命运突然显示出了极其阴险的一面,她发现邹含之对她变得冷淡了。邹含之说:“你还是找一个真心爱你的人吧,我不值得你爱。”她听了,只死死地盯着他。开始,他像那个小男生一样不敢同她的眼睛对视了。然后,他开始躲着她,开始把脸孔频频转向了阴影里。她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他是个胆小鬼,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可她万万没想到邹含之最后竟然对她说出了那样绝情、那样恶毒的话:“是你主动勾引我,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她一辈子都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他显得非常的无辜和安详。
苏雪的爱情是邹含之创造出来的。苏雪对爱情的绝望也是由邹含之创造出来的。
苏雪病了。苏雪感到自己的一生就是被这一句话摧毁的。所谓爱情是多么缥缈,苏雪躺在床上,发着高烧,说着胡话,她渴望的已经不是那个人的爱了,一个被无情地抛弃的女子,此时只有本能的需要,那就是有个人来给自己递上一碗热水,一条敷在头上的毛巾。但那个人却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半睡半醒,有时候眼睛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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