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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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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索命,是“血债还要血来还”。我们无法说出,但我们知道,她们必定经历了非人的对待,而且是长期的、看不到尽头的。
  这桩谋杀案,史称“壬寅宫婢之变”。
  一次火灾,一次谋杀,两度直面死神。尤其后面这次,差不多等于死过一回,让本就惜命非常、疑神疑鬼的嘉靖,惊恐万状。一只脚踏上了奈何桥却又侥幸抽身回到人间的他,无法再在乾清宫中安睡,乃至对整个紫禁城都产生心理障碍。“说者谓世宗以禁中【紫禁城】为列圣升遐之所【历来皇帝们去世的地方】,而永寿则文皇旧宫【西苑永寿宫,为朱棣燕王府旧址】,龙兴吉壤,故圣意属之。”{107}因此,他执意迁往永寿宫,“凡先朝重宝法物,俱徙实其中,后宫妃嫔俱从行,乾清遂虚”{108}(当他再次回到这里,已经是具尸体———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死后,停柩于此)。
  他丢下国家、人民、大臣和皇宫,甚至部分地丢下对权力和虚荣的欲望,不顾一切地逃命去了———身体逃往西苑,灵魂则逃往道教。“上既迁西苑……不复视朝,惟日夕事斋醮。”{109}“宫婢之变”也许并不是嘉靖沉迷道教的分水岭。这以前,他的兴趣已经极浓厚。不过,他全面推掉政务,不再履行国家元首的义务,确从“宫婢之变”开始。
  此时,他三十来岁,春秋正盛,却已经生活在来日无多的恐惧之中。尽管对死亡的恐惧,不分贵贱,人所共有。但细分辨,其实并非一事。普通人所忧者,是生存之艰,他们度日如年,多活上一天便是幸事。皇帝———四面楚歌、山穷水尽者除外———却忧无可忧,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构成任何压迫,而唯一不能克服和必须面对的,只是“腾蛇乘雾,终为土灰”,亦即,他们再拥有一切,却独独不能终免一死。普通人一生随时面临失去,体验失去,而帝王则只担心一件事———失去生命。就此论,死的恐惧带给帝王的心理压力,远大于普通人。
  大多数人到了精疲力竭的老年,心中才有空暇去考虑死亡。我们的嘉靖皇帝,年纪轻轻,却已经深深陷于对死的焦虑。上帝是公平的,他一面让嘉靖这种人忧无可忧,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担心的事,一面让他才三十来岁就没日没夜地为死而牵肠挂肚、愁眉不展、心惊肉跳。就我个人而言,人宁肯生活经历中多一些困境,也不要三十来岁的时候就只能操心一件事情:怎样可以长生不死。
  

嘉靖:万岁,陛下(44)
从三十来岁到六十岁,二十多年中,嘉靖就只活在这一个念想里面。这其实是一种极其严酷的生存。严酷之处不仅仅在于恐惧,而且在于他不得不想办法来消除这恐惧。后者是最糟的。试问能有什么办法呢?请注意,他关心的并非“健康”,而是“不死”。倘若仅仅是“健康”,办法很多:好的饮食、生活习惯、心性调养……都能够起作用。但不是,他想要的不是“健康”,是“不死”———这其实根本没有办法。然而他又一定要找到办法,不找到不行。于是,麻烦、危险悄悄地走近他,而他也飞蛾扑火般兴高采烈地迎上前去。他们彼此拥抱,互相觉得可爱。这样的迷恋,一直延续到嘉靖行将就木之前。
  论史者多认为嘉靖死于崇道。非也。嘉靖之死,死于自己,死于心魔。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固然从邵元节开始,嘉靖身边的道士极尽欺骗之能事,但说到底,骗术奏效终因嘉靖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自家心里预设了那种期待,稍有巧合,他不觉得事情本来如此,却认定是法术灵验或虔诚祈求所致。
  诞生皇储的事情就很典型。嘉靖即位十年,迟迟未生皇子,他自己急,臣子也急。行人司有个叫薛侃的官员,竟提出“宜择宗室之亲贤者留京邸,俟皇子生而后就国”{110},语气全然对嘉靖能否生子很表悲观,惹得嘉靖“怒甚”。总之,压力很大。道士邵元节趁机劝嘉靖设醮求嗣,正中其下怀。从嘉靖十年十一月开始,在宫中正式设醮坛,由礼部尚书夏言专任“监礼使”,嘉靖本人和文武大臣轮流上香。此事持续了很久,直到第二年十一月,翰林院编修杨名还上疏敦促停止醮祷,说“自古祷祠【祀】无验”{111}。谁料想,几乎同时,后宫传来阎氏———后被晋封为丽妃———受孕的喜讯。十个月后,嘉靖十二年八月,阎氏为嘉靖产下他的第一个儿子。虽然这孩子命薄,只存活了两个月就死掉,但邵元节法术奏效却似乎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三年后的嘉靖十五年,昭嫔王氏又产一子。《明史·邵元节传》说:
  先是,以皇嗣未建,数命元节建醮,以夏言为监礼使,文武大臣日再上香。越三年,皇子叠生,帝大喜,数加恩元节,拜礼部尚书,赐一品服。{112}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邵元节弄法之前,膝下十年无子;自打邵元节建醮,“皇子叠生”。这叫“事实胜于雄辩”!嘉靖认为,所有攻击邵元节、道教和他的信仰的人,统统可以闭嘴了,于是隆重奖掖邵真人邵大师。但他偏偏忘记了,在装神弄鬼之前,邵元节早已帮助他打下了雄厚的“物质基础”———那便是广选“淑女”,例如《实录》记载,建醮当年的正月,曾有“淑女四十八人”入宫{113};这应该是不完全的记录,因为我们发现《实录》对此类细节有时记载,有时却加以隐讳。另外,不能排除邵元节会采用某种药物来帮助这些女子受孕,高级道士身兼医药家的情形并不少见,有记载证实,这个邵元节起码在研制春药方面颇具造诣,而且确实卓有成效(详后)。嘉靖却不屑于现实地看待“皇子叠生”现象,而宁可将它理解为神迹,原因是这种理解更能满足他内心许多深远的想象和诉求。
  神秘主义的东西,关键在于“信”。因信成义。信则灵,不信它就拿你一点办法没有。嘉靖最不缺的,就是这个“信”字。“皇子叠生”他相信是邵元节祷祀灵验,太子出牛痘痊愈他相信是陶仲文法术成功,连鞑靼边患的解除,也被他认为“实神鬼有以默戮之”{114}。
  因为只信不疑,不要说半真半假的骗术,就连仅以常识即可知为虚妄的骗术,也轻易被他照单全收。甚至骗术戳穿后,还是无所触动。例如段朝用事件。段朝用,庐州(今安徽合肥)人,先为武定候郭勋(当时勋贵中一大丑类,从“大礼议”到崇道,对嘉靖步步紧跟)延于府中,声称“能化物为金银”{115},更进一步吹嘘,经他点化的金银,制成器皿,“饮食用之可不死”{116}。这还了得?陶仲文就把段朝用推荐给嘉靖。神奇法术,嘉靖之最爱;兼有郭勋、陶仲文两大“最具信誉度爱卿”做担保,段朝用马上入宫,被封“紫府宣忠高士”,同时赏赐郭勋。段氏自然没有“能化物为金银”的本事,最初献出的器皿,所用金银都是偷盗来的。入宫后,嘉靖索取甚多,段氏渐不能支,无奈下他想出各种巧妙借口,奏请国库支与银两,先后达四万余两———嘉靖居然不曾想一想,一个能点物为银的人,反而伸手向他讨要银子!须知嘉靖并非白痴,智商不弱,在玩弄政治权术上我们已充分见识了他的精明。唯一合理的解释,他对于道术实在太过迷信。久之,段朝用的“科研成果”,势必越来越少,嘉靖也感觉到了不满意。正当此时,段的一个小徒弟因为和师父闹意见,忿而举报真相,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论理,段朝用完了,宜有灭顶之灾,可是糊涂嘉靖先将段下锦衣卫狱,却很快又饶了他,只给他降级处分,“改羽林卫千户,又改紫府宣忠仙人”{117}———从“高士”改为“仙人”,如此而已,在我们看来这种称号上的改动简直没有什么分别———继续让他从事点金术科研工作。段朝用难以为继,也走投无路,末了,狗急跳墙,做出疯狂之举:采取现代黑社会手法,绑架郭勋的一个奴仆张澜,“拷掠之,且曰:‘归语而【尔】主【指郭勋】,馈我金十万,当免而主追赃【意思是,我就不揭发郭勋贪赃罪行】。’”张澜不曾答应,也没法答应他,段朝用继续折磨,直到把张澜搞死。段骑虎难下,以羽林卫千户身份(相当于一个警官)反咬一口,“乃上言勋奴行刺,为己所觉,邂逅致毙”。这次,当然再也糊弄不过去,“下诏狱讯治”,“瘐死狱中”。{118}
  

嘉靖:万岁,陛下(45)
段朝用活该,不过比之邵元节、陶仲文,我还是略为他抱一点不平。段落得如此下场,不是因为嘉靖幡然猛醒,只是因为段在以妖术邀宠上选择了错误路线。“点物成金”类似“硬气功”,一切落在实处,立竿见影,露馅儿的可能性太大;就此言,段氏作为一个骗子,有其不够滑头处。而邵元节、陶仲文之流,对这种一招一式见“真功夫”的活计,是绝对不揽的。他们云山雾罩,用无法证实(同时也不可能被人去证伪)的玄虚理论向嘉靖描绘美好远景,开空头支票,而在次要环节、局部问题上,运用魔术家和医药家———在这两方面他们是略知一二的———的技能,让嘉靖“眼见为实”,取得信任,从而长久立于不败之地。这两个人,骗了嘉靖一辈子,而且是嘉靖折寿的最大的罪魁祸首,但都安然善终,并收获高官厚禄。邵元节官至礼部尚书,给一品服俸;嘉靖十八年病死北京,得到隆重追悼,追赠少师,葬同伯爵。陶仲文更于生前就尊荣已极,嘉靖历年给他的地位和待遇共计有: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少傅、少保、礼部尚书、恭诚伯、兼支大学士俸{119},“一人兼领三孤【少师、少傅、少保】,终明世,惟仲文而已”{120},论地位,内阁首辅犹在其下。
  邵元节死的那年,“宫中黑眚见【现】,元节治之无验,遂荐仲文代己,试宫中,稍能绝妖,帝宠异之”{121}。黑眚,是古人所认为的一种由水气而生的灾祸,以水在五行中为黑色,称“黑眚”。《铁围山丛谈》:“遇暮夜辄出犯【伤】人,相传谓掠食人家小儿……此五行志中所谓黑眚者是也。”这件事,肯定是邵、陶二位老友之间串通好,联手出演的一幕魔术。邵元节临死前,需要找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替代自己,继续控制嘉靖,从而保护自己的家人(其孙邵启南、曾孙邵时雍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朝中做官),而陶仲文正想接替他的事业,两人一拍即合,设计了这个节目在嘉靖面前表演,使陶仲文轻而易举获得嘉靖信任。
  读这段故事,我油然想起当初在巴黎,李斯特为了将肖邦引荐给法国上流社会所用的手法:那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在专为巴黎名流准备的钢琴独奏沙龙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钢琴大师李斯特用他的绚烂技巧,迷住了在场每个人。整个大厅,只有一盏孤烛在大师的琴台上照耀,突然,一阵风吹过,蜡烛熄灭,然而琴声丝毫未断,当烛台再次点亮时,所有人都惊呆了———在钢琴前演奏的人,不是李斯特,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这是不可思议的。试想,竟然有人可以悄然取代李斯特大师的演奏而骗过了所有人的耳朵!一夜之间,肖邦这个名字传遍巴黎……
  邵元节以陶仲文代己,跟李斯特以肖邦代己,手法如出一辙,只不过需要额外玩一把魔术罢了,而这样的魔术,对邵、陶来说不算什么。比这更复杂、难度直追现代魔术大师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嘉靖年间的道士也曾成功上演过。《万历野获编》记载,与嘉靖同样热爱道教的徽王朱载埨,“尝于八月十五日凝坐望天,忽有一鹤从月中飞下殿亭,鹤载一羽士【道士】,真神仙中人也,王喜急礼之,与谈大快……”大快之余,道士成功骗得万金而去;后一日,“有司擒道士宿娼者来,疑其为盗”,徽王一见,正是跨鹤自月中来的“神仙”。对方供认,他们其实是武当山道士。沈德符的评论非常正确:“总之,皆幻术也。”{122}这样的大型魔术都能玩得,可见明代中国魔术水平之高,邵、陶的“黑眚魔术”岂非小菜?
  当然,仅有瞒和骗是不够的,他们也必须在某些方面拿出“真才实学”,让嘉靖通过本人,在自己身上切切实实看到效果。他们可以一显身手之处,是“进方”。方者,药之配伍也。道家修行者有个别名叫“方士”,即因他们以长生不死为最高愿望,孜孜以求,不遗余力去发明“长生不死之药”,而得了这样的称呼。
  他们的目标虽然是虚幻的,但在致力于这目标实现的过程中,却也的确对药物的种类、性质、作用有所了解,而普遍拥有医药家的知识和技能。中国古代,除职业医家外,对医药学贡献最大的,就是道家方士。例如东晋高道葛洪记述过天花、肺疾、麻风病的病状,也研究出一些治病的药物和方剂,名气很大,至今还有一种治疗脚气的药水打着“葛洪脚气水”的旗号。南朝炼丹家陶弘景撰写了七卷《本草经集注》,是药物学名著。孙思邈以“药王”名垂史册,其实他也是一位炼丹家。有学者指出:“整个看来,中国古代医药化学成就主要是从炼丹的活动中取得的,人工合成的矿物药剂的最早丹方也主要见于炼丹家的著述。”{123}
  

嘉靖:万岁,陛下(46)
然而,因为目的全然错误,道家方士的医药家这一面,真真假假,经验与邪术并存,不全是外行,但绝对不是货真价实的医生,他们在取得你信任的同时,往往把健康和生命的巨大风险不知不觉地带到你身边。
  历史记载中,有几次嘉靖或太子朱载垕患病,经邵、陶等祷祀痊愈,极可能是暗中用药的结果。这属于通过消病免灾来换取嘉靖对其“法术”的笃信。此外还有一种情形,即无病状态下,以“养生”的成效,让嘉靖获得神奇体验。
  其中,性体验或与性有关的生命体验,是最突出的内容。性,在人生命中显而易见的盛衰过程,本身具有对健康状况的极大心理暗示作用;性功能强劲,是生命力旺盛的表征,反之,人普遍认为自己精力趋于衰竭。正基于此,道家十分重视这方面的修炼,既以性行为为改善和增强生命机能的手段,也把改善和增强性机能当做修行效果的检验标准。因此,道家一直以来既保持着研究“房中术”的传统,同时,也从男女两性生理出发,臆想了许多奇怪神秘的理论,从中进行药物学的发掘和实验———把这两个层面简单概括一下,分别是“性交技巧”和“春药”,而这两者的一致作用,据说都有助于养生和长寿。
  邵、陶之流恐怕在两个层面都有贡献于嘉靖,而以“春药”更突出。由于这种事特有的隐秘性质,我们实际无从确知他们提供的“春药”真实详尽的内容,因而也无法用现代实验手段证实它或否定它。不过,从当时的记载看,效果竟然是确凿的。《万历野获编》有两条记载:
  时大司马【兵部尚书】谭二华纶受其术于仲文……行之而验,又以授张江陵相【指张居正】……一夕,【谭纶】御妓女而败,自揣不起,遗嘱江陵慎之。张临弔【吊】痛哭……时谭年甫逾六十也。张用谭术不已。后日亦以枯瘠,亦不及下寿而殁。【陶仲文之术】前后授受三十年间,一时圣君哲相,俱堕其彀中。{124}
  “行之而验”,很明确,且非孤证,嘉靖之外,尚有名臣试之见效。第二条说得更具体:
  嘉靖间,诸佞倖进方最多,其秘术不可知。相传至今者,若邵、陶则用红铅,取童女初行月事【少女初潮】炼之,如辰砂以进。若顾【顾可学】、盛【盛端明】则用秋石,取童男小遗【尿液】,去头尾炼之,如解盐以进。此二法盛行,士人亦多用之。然在世宗中年始饵此及他热剂,以发阳气。名曰“长生”,不过供秘戏【性交】耳。至穆宗【朱载垕,隆庆皇帝,嘉靖第三子】以壮龄御宇,亦为内官所蛊,循用此等药物,致损圣体,阳物昼夜不仆【倒】,遂不能视朝。
  沈德符很谨慎地指出,真正的配方已“不可知”,他所叙述的,乃“相传至今者”。但对这些春药的奇效,他相当肯定,尤其隆庆皇帝用后“阳物昼夜不仆”一语,令我们想起同样成书于嘉靖年间的《金瓶梅》对西门庆之死的描写,应该说不是虚言。
  更有力的佐证,来自以下史实———嘉靖年间,多次从民间征选幼女入宫。我们在《国榷》中找到了几例这样的记载:
  二十六年二月“辛丑,选宫女三百人”。{125}
  三十一年十二月“配朔,选民女三百人入宫”。{126}
  三十四年九月“戊戌,选民女百六十人”。{127}
  仅三笔记述,即达七百六十人。这些女孩,在八岁至十四岁之间,年龄分布很符合取“红铅”的目的,有立等可取者,也有蓄之以充后备军者,同时,这时间段正好是陶仲文为嘉靖所倚重的全盛时期(陶卒于嘉靖三十九年)。
  王世贞有一首《西城宫词》,阴指此事:“两角鸦青双结红,灵犀一点未曾通。自缘身作延年药,憔悴春风雨露中。”
  一切迹象表明,嘉靖年间,尤其嘉靖中年以后,宫中长期、持续而有计划地执行焙炼及供应“红铅”的任务。嘉靖必定感觉“药方”奏效,方才形成如此长期的需求。但所谓有效,实质不过如沈德符所言:“名曰‘长生’,不过供秘戏耳。”亦即,在性事方面显出了效果,与“长生”并无关系。但是,道家偏偏对性事与长生之间的关系,独有一套神秘主义理论,嘉靖很容易从性事的有效而相信此必有助于长生。
   。。

嘉靖:万岁,陛下(47)
嘉靖所能看到的,只是服药后在床笫之间雄壮有力,抑或身轻体健而已,他根本不知道吞入腹中的究竟是什么,各种成分的药理作用如何。在现代,任何受过一定教育的普通人,都懂得用药安全问题,都明白只能服用经过严格动物、人体实验,被证明确有疗效并且安全可靠的药物。可叹嘉靖身为皇帝,人间至尊,却勇于尝试一切完全不知来历的药物,承担连现代药物实验志愿者都不可能承担的风险。念及此,人们与其羡慕那些皇帝,倒不如好好地可怜他们一番哩。
  世事真是奇怪。嘉靖此人,一生“图迥天下于掌上”,谁也斗不过他,但命运还是给他安排下一个劲敌,一个死敌,那就是他自己。当把所有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唯唯诺诺之后,他似乎无事可做,于是开始跟自己较劲。他把自己分作两派,一边是皮囊,一边是灵魂。皮囊循着自然和上帝的旨意,生长、衰老、走向终点,灵魂却恐惧地大叫:“不!”灵魂一边不停地嘶喊,一边搬来援兵———五花八门的长生不死之药。这些援兵,非但未能延缓皮囊老去的步伐,反而加速了它,以至于最后从结果来看,简直是引狼入室———这些援兵成了皮囊坏朽的最大帮凶。
  嘉靖就这样自己把自己整死了。
  不必留待现代医学的检验,对嘉靖之死,当时的看法便非常明确一致:药物中毒。“其方诡秘不可辨,性燥热,非神农本草所载。”{128}例如《明史》提到,方士所进药物之中,居然有以水银制成{129}。如此剧毒成分,都是摄服对象,危害可想而知。没有人能够回答,他这一生究竟把多少种毒素请入自己体内,但相关记载却足够让我们去想象他的疯狂:
  帝晚年求方术益急,仲文、可学辈皆前死。四十一年冬,命御史姜儆、王大任分行天下,访求方士及符箓秘书……上所得法秘数千册。{130}
  对这数千册“法秘”,他居然如获至宝,大大赏赐姜、王二人。他的确已经癫狂,连内侍悄悄放在其床褥案头的药丸,也信为天赐,郑重其事地吩咐礼部举行“谢典”。{131}直到最后时日,死神走来,他才若有所悟:“朕不自谨惜,致此疾困。”
  《明史纪事本末》以专门一卷,单独叙述嘉靖崇奉道教之事。作者谷应泰,终篇处以如下话语具结:
  语云:服食神仙,多为药所误。又云: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吁!可慨也夫!{132}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精彩真精彩。他又说:
  世宗起自藩服,入缵大统,累叶升平,兵革衰息,毋亦富贵吾所已极,所不知者寿耳,以故因寿考而慕长生,缘长生而冀翀【鸟直飞升状,借喻成仙】举。
  天道诡异。历来,做皇帝能做得这么顺当者,凤毛麟角。倘嘉靖无此爱好,我们看不出有何原因能够妨碍他享受“清平乐”。然而一股奇怪的力量偏偏让他自滋事端,且沉溺如此之深,在毒素的攻逼下了却残生。
  其实,最终被自己坚信不移的东西所击倒和戕害,往往是唯我独尊者无法逃脱的命运。嘉靖爱道教,我们也因为他爱道教而爱道教。感谢道教,感谢嘉靖狂热地信仰它,感谢邵元节、陶仲文等所有向嘉靖进献毒药的道士们。否则,世上还真没有其他什么东西,能让这个被海瑞在《治安疏》里骂得狗血淋头的皇帝,略微遭到些许的报应。
  【注释】
  ①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第五章。
  ②《人民日报》,1959年6月16日。
  ③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第五章。
  ④《明史》,列传第七十八。
  ⑤⑥⑦《世宗实录》,卷一。
  ⑧原为明清皇城第一门,清代改称大清门,民国称中华门。原址在今正阳门之北、毛主席纪念堂一带。毁于1954年。
  ⑨土木之变后,英宗朱祁镇为瓦剌俘虏,由皇太后指定,郕王朱祁钰奉命监国摄政,后经廷议,即位为君。这属于危难之时为应付紧急情况而发生的事情,并非正常的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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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万岁,陛下(48)
{10}《万历野获编》,卷二,列朝,世室。
  {11}《万历野获编》,卷二,列朝,触忌。
  {12}{13}{14}{15}{16}《明史》,列传第七十八。
  {17}{18}《世宗实录》,卷一。
  {19}程颐:《代彭思永上英宗皇帝论濮王典礼议》,《河南程氏文集》,卷五。
  {20}《明史》,列传第七十九。
  {21}《明经世文编》,卷一百七十六,张文忠公文集一。
  {22}欧阳琛:《王守仁与大礼议》,《新中华》,1949年第12卷第7期。
  {23}{24}《明儒学案》,卷十,姚江学案。
  {25}{26}《明史纪事本末》,卷五十,大礼议。
  {27}【美】苏均炜:《大学士严嵩新论》,《明清史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第828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7月。
  {28}《世宗实录》,卷七。
  {29}《左传》,成公二年。
  {30}《世宗实录》,卷九。
  {31}《世宗实录》,卷二十一。
  {32}《世宗实录》,卷二十二。
  {33}《世宗实录》,卷三十四。
  {34}《世宗实录》,卷三十五。
  {35}《明史》,列传第七十九。
  {36}《明史》,列传第八十四。
  {37}《明史纪事本末》,卷五十,大礼议。
  {38}《明史》,列传第八十四。
  {39}《明史纪事本末》,卷五十,大礼议。
  {40}《世宗实录》,卷四十三。
  {41}《世宗实录》,卷七十九。
  {42}《易》,序卦,传。
  {43}钱穆:《朱子学提纲》,第6页-7页,三联书店,2002年10月。
  {44}《中国大历史》,第200页,三联书店,1997年8月。
  {45}《隋书·经籍志》:“凡祈禳祭告,必记醮奏章,称奏章之文曰青词。”
  {46}李肇:《翰林志》。
  {47}无名氏:《民抄董宦事实》。
  {48}《世宗实录》,卷八十九。
  {49}《万历野获编》,卷二,列朝,献帝称宗。
  {50}《万历野获编》,卷二,列朝,进献谀诗得罪。
  {51}《万历野获编》,卷二,列朝,贺唁鸟兽文字。
  {52}《世宗实录》,卷五百零八。
  {53}《世宗实录》,卷二,列朝,嘉靖青词。
  {54}《世宗实录》,卷二,列朝,颁行《女训》。
  {55}孔子原话是:“古之为政,爱人为大。不能爱人,不能有其身。”(《大戴礼记·哀公问》)意谓,从政以仁爱为上;不懂得爱别人,也就不能保全自身。
  {56}《万历野获编》,卷二,列朝,母后谥号。
  {57}《国榷》,卷六十四,世宗嘉靖四十二年癸亥至四十五年丙寅。
  {58}吴晗:《谈迁与〈国榷〉》。
  {59}《国榷》,卷六十四,世宗嘉靖四十二年癸亥至四十五年丙寅。
  {60}《世宗实录》,卷五百六十六。
  {61}王维桢:《王氏存笥稿》,卷十五。
  {62}孙承泽:《春明梦余录》。
  {63}《世宗实录》,卷八十一。
  {64}《世宗实录》,卷九十。
  {65}《世宗实录》,卷一百零四。
  {66}阮葵生:《茶余客话》,卷九。
  {67}《明史》,列传第九十七。
  {68}《杨忠愍公全集》,卷首。
  {69}《清史稿》,列传一百六十。
  {70}黄云眉:《明史编纂考》。
  {71}《世庙识余录》,卷十五。
  {72}《国榷》,卷六十二,世宗嘉靖三十六年。
  {73}【美】苏均炜:《大学士严嵩新论》。见《明清史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7月。
  {74}{75}朱国桢:《涌幛小品》,卷九。
  {76}《万历野获编》,卷八,内阁,居官居乡不同。参倒严嵩的关键人物邹应龙提供了相反的叙述:“今在南京、扬州、仪真等处用强,夺买人田产数十处,每处价可数千金,卖者价银才得十之四五而已,剥取民财、侵夺民利,如此类甚多。”(《皇明经世文编》,卷三百二十九,邹中丞奏疏,贪横廕臣欺君蠹国疏)不过,这里讲的是严嵩在南京、扬州一带的行为,不是袁州,说明严氏是逐渐才开始做坏事的。与严嵩相比,那个倒严领袖、扮演了为民除害角色的徐阶,在其故乡华亭,声名却极其狼藉,大肆侵夺民田,致有田产四十余万亩。海瑞在应天巡抚任上时,受理无数这类控诉。那么,就算对邹应龙叙述不存疑问,为什么“彼此彼此”,徐阶乃“贤相”,严嵩却是“奸相”?
  

嘉靖:万岁,陛下(49)
{77}{78}《明史》,列传第一百九十六,奸臣。
  {79}《世宗实录》,卷二百一十三。
  {80}《明史》,列传第八十四。
  {81}《老子》,三十六章。
  {82}《明史》,列传第一百九十六。
  {83}《世宗实录》,卷三百四十五。
  {84}《世宗实录》,卷三百六十四。
  {85}《明史》,列传第九十七。
  {86}{87}{88}《明史》,列传第一百九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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