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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讲坛:赵林谈文明冲突与文化演进(选载)-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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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悲剧与命运主题（1）
下面我再给大家讲讲悲剧。悲剧和神话传说是不可分开的。如刚才所说，从血缘关系上看，传说和悲剧的主角都是英雄，而英雄都是人神结合的产物。又如我们刚刚由宙斯而引出了大海女神忒提斯，她和凡人珀琉斯结合生了一位英雄阿喀琉斯。可见，悲剧与神话也是密不可分的。希腊的悲剧我觉得是很美的，而且从某种意义上，希腊悲剧所蕴涵的深刻意义甚至超过了近代悲剧。我总是喜欢这样说：“最质朴的往往也是最深刻的。”其实我们人生最复杂、最难解的问题恰恰是我们童年时代用幼稚的口吻提出的问题，那才是最深刻的，有些也是永远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例如关于生死的问题，人到底是什么的问题，诸如此类，都是我们终其一生也无法给出确定性答案的问题。同样，希腊悲剧虽然出现得很早，但它所蕴涵的深刻意义却超过了近代悲剧。当然我要加上一句，它是以朴素的、非自觉的方式来表现这些深刻意义的。希腊人自己都不知道这里面有这么深刻的含义，就像一个儿童不知道他自己提出的问题有多深刻一样。只有几十年过去了，你才发现当初那些问题是最深刻的。希腊悲剧就是这样。为了说明希腊悲剧这种深刻的意蕴，我首先给大家讲一讲悲剧故事。希腊有三位著名的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底庇得斯，他们都写了一些寓意深刻的悲剧。现在我们就来讲一讲这些悲剧发生的背景以及具体内容。
希腊悲剧有个特点，那就是它往往反映了一个家族的悲剧。当然希腊悲剧和希腊神话一样，里面的支配者都是命运。因此，希腊悲剧通常又叫命运悲剧。而近代的悲剧则叫道德悲剧，是好人和坏人的斗争，而不是人与命运的冲突。希腊悲剧表现了一些家族的苦难和兴衰，用亚里士多德和马克思的观点来说，希腊悲剧恰恰反映了一个剧烈变化的时代中一些古老家族的没落，以及新兴家族的崛起。人们对此感到惶惑不解，于是就用一种悲剧的形式把它表现出来。其实悲剧背后的根源就是社会的剧变。大家知道，在希腊城邦崛起之前，还有一个迈锡尼文明。迈锡尼文明在公元前1100年左右被一批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族多利亚人摧毁后，希腊就进入了长达三百多年的黑暗时代。直到公元前8世纪才有一个崭新的希腊城邦文明开始崛起。而我们讲的希腊悲剧就是指希腊城邦时期的故事。所以，在经过了社会的大动荡后，人们对很多家族的兴衰感到惶惑不解，于是这样的思想就反映到了希腊悲剧中。这就是总的背景，下面我就给大家讲三个著名的悲剧故事。
第一个故事讲伯罗奔尼撒家族。大家知道希腊有一块大平原，叫伯罗奔尼撒平原，平原上有两个大的城邦：迈锡尼和斯巴达。斯巴达人就是勇敢军人的象征，大家可能知道在希波战争中，斯巴达国王李奥尼达带领三百斯巴达勇士在温泉关抵抗了号称一百万大军的波斯人，最后全部壮烈牺牲。而迈锡尼呢，大家可能知道，在希腊城邦崛起前，曾经有过一个迈锡尼文明，或者大家可以看到，《特洛伊》影片中希腊联军的一位统帅阿伽门农，他就是迈锡尼的国王。迈锡尼是当时希腊最大的城邦，实际上当时的希腊可以理解为一种进入文明之前的军事同盟制。伯罗奔尼撒家族的故事非常错综复杂。这个家族最早的一代人叫坦塔罗斯，他是一位神和凡人结合所生的。由于他有一半神的血统，而且聪明伶俐，神特别喜欢他，就允许他住在奥林匹斯山上，可以参加神的宴会，享受这种殊荣。于是坦塔罗斯就骄傲起来了，他数次地捉弄宙斯（一说是阿波罗），但这些雕虫小技都被神看破，据说阿波罗就惩罚了他。其中有一件事他想瞒住神灵却瞒不住，就是他把自己的儿子珀罗普斯杀了做成肉泥送给神，看神能否看出来。这其实是原始人一种“杀子献祭”的风俗。结果神看出来了，说惩罚他去受一种苦役。在古希腊曾有两位凡人由于得罪神而受过苦役：一位是西西弗斯，得罪了阿波罗，于是被罚每天推石头上山，石头推到山顶就滚落下来，于是再重新向上推，就日复一日地干这种事。法国荒诞派作家加缪就曾经写过关于西西弗斯的故事。另一位就是坦塔罗斯。他被神捆绑在河中，当他口渴低头想喝水时，水面就下降，因此他永远喝不到水。坦塔罗斯受惩罚后，他的王国无人管理。于是神又令其儿子珀罗普斯复活，并使其成为统治者。但珀罗普斯也犯了个错误，他看上了邻国国王美丽的女儿，并觊觎着邻国肥沃的土地。于是他就找到神的使者赫耳墨斯的儿子说：“你如果帮我取得邻国的土地并让我娶到国王的女儿，我将把国土的一半分给你。”于是，赫耳墨斯的儿子就帮他达成心愿。但珀罗普斯却没有履行诺言，还把赫耳墨斯的儿子从高山上推到大海里。这样，神灵的诅咒就降到了这个家族身上，这个家族的命运就非常悲惨了。珀罗普斯生了三个孩子：阿特柔斯、堤厄斯忒斯、希波克律亚。珀罗普斯死后，阿特柔斯和堤厄斯忒斯就为争夺伯罗奔尼撒的统治权而发生了矛盾，这中间就出现了杀亲、乱伦等可怕的事情。例如阿特柔斯把堤厄斯忒斯的儿子杀了并做成肉酱给提厄斯忒斯吃，堤厄斯忒斯非常愤怒，刺杀阿特柔斯，没有成功，只好逃亡在外。后来，阿特柔斯后悔了，就去寻找自己的同胞弟弟。途中又邂逅了一位女子珀罗庇亚并一见钟情，娶其为王后，而这位女子就是自己的亲侄女。更为糟糕的是，这位女子在与阿特柔斯结婚之前，曾无意间和一位男人亲近过，这位男子就是她的父亲堤厄斯忒斯。后来，珀罗庇亚生下了实际上是她和她父亲乱伦结果的儿子埃癸斯忒斯，她以为这孩子是自己与阿特柔斯所生。许多年以后，阿特柔斯又派长大了的埃癸斯忒斯去刺杀堤厄斯忒斯，即他的生身父亲。机缘巧合下，埃癸斯忒斯终于得知真相：他的真正父亲不是阿特柔斯，而是堤厄斯忒斯，而堤厄斯忒斯同时也就是他的爷爷。于是，珀罗庇亚羞愧难当，自杀而死，埃癸斯忒斯则与堤厄斯忒斯一起杀了阿特柔斯，夺取了他的国家。但是阿特柔斯还有两个亲生儿子，这两个儿子可是非常有名，一个就是《特洛伊》中的阿伽门农，另一个是后来的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他的妻子就是全希腊最美的女子海伦。就是因为海伦被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诱拐，她丈夫和阿伽门农才组织了希腊联军，浩浩荡荡打到了小亚细亚，开始了十年艰苦卓绝的战斗。这两个兄弟可不是好惹的，所以当他们父亲被谋害后，兄弟俩就联手把堤厄斯忒斯杀了，赶走了埃癸斯忒斯。于是兄弟俩共同统治伯罗奔尼撒，一个统治迈锡尼，一个统治斯巴达。由此可见，在这个家族中充满了兄弟相残、手足相侵、乱伦杀亲之类的故事，这就是命运所致。
希腊悲剧与命运主题（2）
以上只是这个家族悲剧故事的上半段，下半段就更加悲惨了。当阿伽门农率领希腊联军去攻打特洛伊时，就在他们准备渡过爱琴海向小亚细亚进发时，却发现由于没有风，战船无法出海，老是停留在爱琴海西岸。于是，阿伽门农就派人去求太阳神阿波罗。阿波罗的祭司告诉来人，因为阿伽门农曾经射杀了狩猎女神的一只鹿，只有把自己的女儿敬祭给狩猎女神，她才会刮起西风让战船出海。阿伽门农出于军事上的考虑只好这样做了，即拿亲生的女儿献祭。这样阿伽门农就得罪了自己的妻子，这时候埃癸斯忒斯也乘阿伽门农出征之机卷土重来，并与阿伽门农的妻子勾搭成奸，控制了迈锡尼王国。十年之后，当阿伽门农凯旋而归时，就遭到了这两人的合谋毒害。阿伽门农死后，他的儿子逃亡在外，这个儿子叫奥瑞斯提亚。他长大后回国报仇，不仅杀死了埃癸斯忒斯，还杀死了自己的生身母亲，因此他就遭到了复仇三女神的索命。于是他逃到了阿波罗神庙里，向阿波罗寻求保护。阿波罗为他指出了一条道路，就是去雅典城郊战神山上的长老法庭接受审判。战神山上由12位长老组成了一个法庭，而审判长就是雅典城邦保护者、智慧女神雅典娜。于是在战神山上就展开了一场著名的诉讼。诉讼双方各执一词，各自都有自己的道理。复仇女神站在母系氏族社会的立场上，认为奥瑞斯提亚杀死自己的亲生母亲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而奥瑞斯提亚和阿波罗则站在父权主义的立场上，认为奥瑞斯提亚杀母替父报仇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毫无罪过可言。12位长老审判的结果是6比6，关键的一票就在于审判长雅典娜的决定。雅典娜虽然是一位女神，但她没有母亲，她是从父亲宙斯的头脑中蹦出来的，一出生就浑身穿着铠甲，所以是智慧女神，也是女战神。雅典娜站在男性的立场上，她把这关键的一票投给了奥瑞斯提亚，奥瑞斯提亚就胜利了。对此，马克思评价说，这个悲剧反映了从母系社会向父权社会的过渡，反映了父权社会的原则战胜了母系社会的原则，从此人类社会从原始状态进入文明状态。我觉得这种评价非常精辟，这个审判结果典型地反映了从一个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母系社会向一个以财产关系为纽带的父权社会的过渡。这样，伯罗奔尼撒家族的悲剧最后以奥瑞斯提亚的罪得赦免而结束。于是奥瑞斯提亚成为新的迈锡尼城邦统治者，把国家治理得一派太平。从这个悲剧中我们可以看到，伯罗奔尼撒家族之所以出现那么多乱伦杀亲、手足相残的罪恶，都是由命运注定的。
第二个悲剧是俄底浦斯的故事，故事虽短，但却比伯罗奔尼撒家族的故事更清晰地反映出希腊命运悲剧的特点。俄底浦斯是希腊忒拜城邦的国王拉伊俄斯的儿子。拉伊俄斯早年也有过罪恶，于是，神的诅咒就降临在他的家族之上。拉伊俄斯到了老年仍然膝下无子，于是他就到德尔斐神庙去祈求阿波罗赐给他一个儿子。阿波罗就通过他的女祭司用模棱两可的口吻告诉他：拉伊俄斯将会有一个儿子，但是这个儿子将会杀父娶母。果然不久，他妻子就生下了一个儿子。出于对神谕的畏惧，拉伊俄斯叫仆人用铁链把这个孩子的脚锁住，扔到河里淹死。但这个仆人没这么做，而是把这孩子放在木箱里，扔到河里，任其自生自灭。结果这孩子大难不死，漂到了下游的一个城邦，被人捞起，并被献给了该城国王。恰好该国王也没有孩子，于是就把这孩子收养起来，视同己出。由于这个孩子的脚穿着铁链，是肿的，于是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俄底浦斯，也就是“肿脚的”意思。俄底浦斯长大成人，成为一位英雄。通过一个偶然的机缘，他知道自己会杀父娶母。他一直以为收养他的国王和王后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为了避免悲剧发生，他就远走他乡。流浪途中，他碰见一位长者和三个仆人，双方为了争道而起了口角并动起手来，俄底浦斯打死了这位长者和两个仆人，另一个仆人跑了。没想到这位长者就是他的生身父亲拉伊俄斯。俄底浦斯继续前行，来到了忒拜城，刚好忒拜城正遭受着灾难。有一个狮身人面的怪物斯芬克斯盘踞在忒拜城门口，向所有出入者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什么东西，早上四只脚，中午两只脚，晚上三只脚？”所有回答不出来的人都会被它吃掉。但是俄底浦斯却回答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这就是人。于是斯芬克斯羞愧交加，跳海自尽了。这样，俄底浦斯就为忒拜人民立了一个大功。刚好忒拜城的老国王拉伊俄斯不久前在外被人杀死（忒拜人民也不知道是谁杀死了拉伊俄斯），于是大家就拥立俄底浦斯为忒拜城的新国王。按照当时的习惯，新国王往往会娶老国王的妻子为妻，因此俄底浦斯就娶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为妻。这样，“杀父娶母”的预言果然成为了现实。后来，俄底浦斯统治有方，国泰民安。这时候，一场血红色的灾难降临了，庄稼歉收，牛羊瘟死，妇女不孕。俄底浦斯就派人去求太阳神阿波罗，阿波罗的女祭司又告诉他：除非你们找到了杀害拉伊俄斯的真凶，否则灾难永远不会结束。于是俄底浦斯就带人四处寻找杀死拉伊俄斯的真凶。后来，当年跑掉了的那个仆人终于说出了那个真凶就是俄底浦斯本人，而且这个仆人恰好又是当年奉命把他扔到河里去的那个人，他认出了俄底浦斯脚上的伤痕。于是，一切真相都揭露了，俄底浦斯彻底崩溃了。这一切都是鬼使神差的，他想避免却无法避免。这些事情看似偶然其实有很深刻的含义。上升到哲学上说，俄底浦斯自由地为自己掘了一个陷阱，他自由地实践着某种决定论。自由背后隐藏着一种必然的命运。希腊人已经朦朦胧胧地感受到了那种至高无上人力无可奈何的命运，按照我们今天很时髦的说法是，“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希腊人通过悲剧形象地把它揭示出来了。俄底浦斯的悲剧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希腊命运悲剧，希腊的第二大悲剧家索福克勒斯在《俄底浦斯王》中讲的就是这个命运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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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悲剧与命运主题（3）
最后我再讲一个大家都非常熟悉的悲剧。首先从特洛伊城讲起，特洛伊城国王普里阿摩斯的妻子怀孕，在临盆的头一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特洛伊城被大火烧为灰烬。梦醒之后，她的儿子就出生了。她就觉得这是个不祥之兆，于是就让人把这个孩子扔到山上，被一个牧人所收养。这是特洛伊灾难的一个伏笔，然后我们再来看看希腊这一边。前面讲到，宙斯为了避免悲剧发生而逼迫大海女神忒提斯嫁给凡人珀琉斯。在两人的婚礼上，他们把天上人间所有的神和英雄都请来了，却唯独忘了请司纷争的女神。纷争女神非常生气，于是她在席间投下了一个金苹果，上面写着一句话：“献给最美丽的女神。”于是参加这场婚宴的几位女神就彼此争吵起来，都认为自己是最美丽的女神。尤其是宙斯的妻子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和美神阿佛洛狄忒，她们吵到宙斯面前，宙斯谁也不愿得罪，于是就让她们到特洛伊城外的山上去请牧羊人帕里斯裁判，这个牧羊人帕里斯就是刚才所说的那个被特洛伊城国王抛弃的孩子。三个女神来到帕里斯面前，各自对他作出承诺。赫拉是权力的象征，她许诺让帕里斯成为最强大城邦的国王；雅典娜是智慧的象征，她许诺让帕里斯成为世上最聪明的人；阿佛洛狄忒是美的化身，她许诺让帕里斯娶全希腊最美丽的女人为妻。面对这三种承诺，帕里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阿佛洛狄忒。这就是典型的希腊人的选择，这是一种儿童式的选择，儿童对权力和智慧都不感兴趣，他们只喜爱美丽的东西。正因为阿佛洛狄忒得到了金苹果，所以她后来就履行诺言，引导帕里斯来到希腊，把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全希腊最美丽的女人海伦诱拐到特洛伊。由此引发了十年艰苦卓绝的特洛伊战争，可谓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这场战争的结果是导致了特洛伊城邦的毁灭，特洛伊王后的那个梦不幸成为了现实，特洛伊城果然被一场大火焚烧殆尽。
我在前面说到忒提斯和珀琉斯所生的儿子叫阿喀琉斯。当阿伽门农在组织希腊联军时，有一位希腊英雄奥德修，就是荷马史诗《奥德修纪》中的主角，也是最后攻下特洛伊城的那个木马计的设计者。奥德修是希腊联军中最聪明的人，他对阿伽门农说：“特洛伊有个大英雄很厉害，叫赫克托耳，我们希腊人中除了阿喀琉斯之外没有人能打得过他。”因为阿喀琉斯的母亲忒提斯是一位海神，在阿克琉斯刚出生的时候，他母亲就抓住他的两只脚，把他浸泡在冥河里，所以阿喀琉斯浑身上下刀枪不入，除了两个后脚跟。所以他的后脚跟就是他的致使弱点。在西方有一句成语，叫做“阿喀琉斯的脚踵”，指的就是一个人的致命弱点。忒提斯预知到，阿喀琉斯要是参加了这场战斗，他一定会杀死特洛伊城的大英雄赫克托耳，但是他本人也会被人射中后脚跟而死。因此，她不想让阿喀琉斯去参战。于是她就把他打扮成女孩的模样，混迹在一群女孩之中，但是最终还是被聪明的奥德修用计认出来了。所以阿喀琉斯不得不去参战。在特洛伊战争的第十年，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为了一个女奴的归宿问题发生争执。阿喀琉斯一怒之下退出了战斗。希腊军队在阿喀琉斯退出战斗后就节节败退，一直被特洛伊人打到了海边。阿喀琉斯的朋友出于大义就偷来阿喀琉斯的铠甲，假装成阿喀琉斯上阵，但是却被特洛伊的英雄赫克托耳杀死。出于对朋友之死的愤怒，阿喀琉斯再次出战，杀死了赫克托耳。但是他自己不久也被特洛伊城的王子帕里斯一箭射中后脚跟而死，应验了他母亲的预言。后来，希腊人用奥德修的木马计攻陷了特洛伊城，夺回了海伦。特洛伊城被付之一炬，阿喀琉斯也被人射中脚跟而死。这里面有多少冥冥中注定的命运在主宰。但是，当希腊人鏖战十年，终于抢回海伦时，他们并没有责怪她。当他们看到如此美丽的一个锦标时，他们觉得为了这样一位漂亮的女人打了十年艰苦的战争，是完全值得的，于是他们很快就原谅了她，带着她和掠劫来的财产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希腊。希腊人对待海伦的这种态度与中国文化中的“酒色误国”、“红颜祸水”等观点有着明显的文化差异，古代中国人总是把女人说成是祸国殃民的根子，夏代失国归咎于妹喜，商代失国归咎于妲己，周代失国归咎于褒姒，甚至李自成兵败，最后也是由于陈圆圆的错。但是西方人从希腊时期起就养成了一种尊重和善待女性的文化传统。关于这一点，大家可以去看看我的《西方文化概论》，了解一下在中世纪骑士文学中表现出来的一种尊重妇女的习惯，以及近代法兰西宫廷里的贵族风范。这种贵族风范从17世纪以后就成为欧洲各国有教养阶层的一种行为楷模，用著名艺术哲学家丹纳的话来说：“17—18世纪的法国人教会了欧洲所有开化和半开化民族一套说话、行礼和微笑的方式。”这种高尚的风范是从希腊一脉相承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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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悲剧与命运主题（4）
讲完了三个悲剧故事，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里面都反映了一个命运主题。尤其是俄底浦斯的悲剧，另外两个悲剧也是一样。悲剧主人公都是在自掘陷阱，用自由意志为命运的决定论开道。如果我们对照一下近代的悲剧，例如莎士比亚的悲剧，就可以明显地看出两者之间的差别。在莎翁的悲剧中，好人和坏人一出场便知道。哈姆莱特和他母亲都是好人，尽管哈姆莱特在性格上有些延宕，他的母亲有些脆弱，但是他们从根本上看是好人。而哈姆莱特的叔叔克劳狄斯是个坏人，阴险恶毒。可见，剧中主人公一出场就善恶分明。悲剧之所以是悲剧，只是因为邪恶的力量泯灭了善良的力量。尽管邪恶的力量可能也同归于尽了，但是善良的力量终究是毁灭了。用鲁迅先生的话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而美丽的东西之所以被撕碎，只是出于邪恶之手。这就是近代的悲剧，即道德悲剧，悲剧的根本原因是坏人陷害好人。然而在古希腊悲剧中却既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俄底浦斯之所以杀父娶母，不是由于坏人的阴谋诡计，而是由于一个从来不出场的命运在暗中操纵。在俄底浦斯的悲剧中根本就没有邪恶的力量，他是自己在给自己挖陷阱。悲剧的根源也不是由于善、恶这两种对立力量之间的外在冲突，而是同一个主体的自由意志与隐藏在背后的必然性之间的斗争。我认为，这种自由与必然性之间的斗争比善恶之间的冲突更加深刻，它更加深刻地揭示了人生悲剧的根源。悲剧主人公与命运之间的冲突，说到底，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客观规律与每个人的自由意志之间的矛盾。同学自己想一想，我们人生中的悲剧，其根源到底在于我们自身的性格弱点，在于我们的自由个性与客观环境之间的矛盾，还是由于有一个坏人老在处心积虑地要害我们？我们的悲剧更多地是俄底浦斯式的，还是哈姆莱特式的？所以，面对悲剧我们应该好好反省一下，问题的根源到底在哪里？如果我们认识到悲剧的产生不是由于坏人的陷害，而是由于不以我们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所造成的，那么我们至少会像希腊人一样以一种乐观主义的态度来对待悲剧。真正可悲的不在于生活中的悲剧，而在于我们对待悲剧的态度。如果我们有这样一种超越性的认识，那么我们的生活就会轻松得多。我再强调一遍，现实人生中最重要的问题不在于有无悲剧，而在于你如何对待悲剧。每个人的生活中都会有悲剧，没有悲剧的人生是一种缺少精彩的乏味人生，就像一个无梦的长夜一样乏味。我们在面对悲剧时应该像希腊人那样，以一种乐观的态度和平静的心情来对待悲剧。或者像贝多芬所说的那样：“我要紧紧地扼住命运的咽喉。”大家想想，作为一个音乐家竟然失聪，这对贝多芬来说就像剥夺了他的生命一样残酷，但他却在与命运的搏斗中取得了那么大的成就。因此，关键问题不在悲剧本身，悲剧总是要发生的，而在于如何面对悲剧。黑格尔曾经认为希腊民族对待死亡就像对待生活一样，而基督教徒对待生活就像对待死亡一样。希腊人把死亡看成是一场美丽的梦幻，所以他们在对待悲剧时总是能泰然处之。也许他们很幼稚，就像一个儿童不相信死亡一样。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儿童有时候比我们更加深刻，尽管他是以一种被我们看作幼稚的方式存在，但是在质朴和幼稚中往往包含着极其深刻的真理。所以希腊悲剧对于我们的启示是非常深刻的，而希腊悲剧中所烘托出来的“命运”意象，在后来希腊民族的智力发展过程中逐渐以一种更加抽象的方式表现出来。在希腊哲学中，这个“命运”变成了潜藏在现象世界背后并决定着现象世界的逻各斯、理念、形式、实体等形而上学的本质，再往后则演变为基督教的上帝、唯心主义的精神实体，以及唯物主义的客观规律等，这在逻辑上是一脉相承的。我在武汉大学讲“西方哲学史”课程时，总是强调在希腊哲学之前还有一个史前史，这就是希腊的神话传说和悲剧。因此，我们必须从希腊神话传说和悲剧入手，才能真正顺理成章地进入西方哲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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