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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世花-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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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继续这样一动不动地紧紧抱住他,一面茫然地看着桌上那盏灯。那灯的光昏黄而凄惨,怎会这样暗?

不知是过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怀间他的身体开始渐渐有了一些微薄的温度。然后他微微睁开眼来,说:“你还在这里。”

我没有动,只是贴近了他耳边说:“希望尊夫人不会介意我这种举动。”

他竟然还抽动嘴角虚弱地笑了笑,说:“你将这个拥抱代我转交给她便是。”

他又说:“我刚才做梦了,梦见伯符,还梦见那一晚你在江边唱的那些歌。我还想听一次。你可不可以唱给我听?”

这是他在这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夜苦长,何不秉烛游——”

我含着泪水轻轻地唱着,感觉他的温度又在我怀间渐渐凉了去。

他漂亮的眼睛闭上了,他白玉一样的手指松开了,他呼出最后一口气,然后天完全黑了。

那个属于光的时代,结束于建安十五年夏七月十四戌时。

我披衣出门,门外所有的将士都站在那里等着。迎着他们的目光,我平静地说:“都督殡天了。”

四处顿时响起一阵哭声。甘宁更是一拳击在船帮上,那木栏竟立时碎了。

我说:“你们可以去看看都督。但请一个一个进去,请尽量轻轻的,不要吵着都督休息。”

然后我一个人走到船头,黑夜象一把巨大的伞迎头覆盖下来。满江都是沿岸百姓放的糍盏灯,星星点点竟顺着江一直连到天边。

有人轻轻走到我身边,然后轻轻说:“我真粗心,竟才发现,夫人对都督的心……”

我回过头,看见甘宁。只不过是一天的工夫,他的样子竟被悲伤所改变。

我说:“你错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你错了,我从不曾爱过公瑾,因我从不曾企及他的世界。只是因为我们分别游离于这个世界,才会彼此痛惜相怜。”

他并不去答我的话,而是垂头看着江面,轻轻说:“我年少时在巴郡,用昂贵的蜀锦作绑船索,行船时便斩断了让它们沉到江里去。我又经常一船一船买下吴地千里运来的莼菜和鲤鱼,只是为了喝一碗汤,用不完的材料便都扔入江中。到了二十二岁那年,为了成就一番功名去到荆州,然后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任人驱使,再也不曾体会过当年的富贵与惬意,却从来不曾觉得失去过什么。为什么今天觉得什么东西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我哽咽不能言。只有满眼黑夜中微弱的光,随着江面轻轻摇曳。

船行七天到芜湖。沿途所经有驻军的地方都听说了消息,主将纷纷乘了船来送。沿途竟聚集了千只船,扬起的白帆似在江面飘落的雪。

孙权在芜湖等待。他扶着周瑜的灵柩,哭声让所有人动容。

趁无人时我将佩剑还给他。他收起剑,深深地看我说:“你早知道的对不对?”

我说:“倘若我说是,你便要责怪我是吗?”

“不,”他深深地摇头,“孤怎能责怪你。这是孤应得的惩罚。”

我说:“不必过分自责。这并不是公瑾的意思。”

他哭了又笑了,他抬起头来,说:“你去操办葬礼吧,隆重一些,不,能办得有多隆重,便办多隆重罢。”

那个拥抱和那幅画我却始终没能还给小乔。就在得知周瑜死讯的那个晚上,她一个人出门,然后投入了江水中。

孙权找人沿江上下打捞了三天,却一直没有找到她的尸体。或许是被潮水带走了,但我宁愿相信她成了传说中那些美丽的水神,在天上与周瑜相聚去了。

我将周瑜的墓安在了巢湖旁,他出生在那里,最后也应当回到那里。

葬礼并不铺张,因我想他不会喜欢。然而来的人却很多,整个世界都似被眼泪浸湿了。

葬礼结束后,我最后一个离开那里。然而当我走出陵墓的院门时,却看见茹站在那里。

她一身白衣,美丽的眼里藏的是一个世界的悲伤与疼痛。

迎着我的目光,她轻轻说:“你骗我。”

我无言以对。

她又说:“你告诉我他不会不回来。可他真的没有回来。”

我前去揽她,她挣开,又轻轻对我说:“你知道吗?我记忆里最早的画面,并不是父亲或者是母亲的脸。我记忆里最早的画面是你们。”

我深深看她,才发现那个黄发垂髫的女孩子,已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那一夜你们在看烟花,我就在他怀中,我记忆中最早就有了他的存在。看惯了他的样子,又怎样去看别人。”

我说:“你不要这样。你还年轻,你应当好好活下去。”

“我自然会好好活下去,”她惨淡地笑着,“我不是姨母,我连为他死的资格都没有。”

我不禁黯然无语。

“云影。”她突然这样轻轻唤我。

我疑惑地看着她,迎了我的目光,她轻轻说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说:“你说吧,无论什么事,我都可以答应你。”

她流着泪说:“再过两年,我总是要嫁人的。他们一定会要将我嫁给某个人的。到时候我想要你来主持这事,我希望你能帮我选择一个人。那个人只要有三分,不,只要有一分像他就好。”

“只要他穿白衣,只要他也温和且坚定。”

第十章 留下来的人

小的时候我曾看过一本寓言:一个渴望飞翔的孩子得到了一副又宽又大的翅膀,于是他将这翅膀装在了背上飞向天空。在天空翱翔时,他突然开始觉得背上的翅膀是那么大那么沉,他觉得如果没有那翅膀,他可以更轻松更自由地飞。于是他抛弃了翅膀,却永远失去了那片天空。

当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孙权听时他再一次哭了,泪大滴地落在面前的酒杯中。末了,他低低地说:“孤对不起公瑾。”

“然而公瑾却认为你应当这样。”我说。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看了我好久,然后说:“他怎么可以这样超脱?他……他……教我怎样找其他人来代替他?”

我柔声说:“不必想要找人代替他,你会拥有其他的。”

“孤所拥有的,还剩下些什么?”

“谁说没有呢?”看了看他的眼睛,我安慰道,“子敬,子明,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更何况——”我又看了看他,轻声说道,“我也会一直在这里。”

他半天不说话,然后用力抓下我的手,说:“谢谢。”

之后他迈着大步子走开了,剩我一人坐在那里。

四周汹涌过来的寂静渐渐撩起了我的哀伤,我才发现我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这种哀伤没有任何人能安慰,因我知道,他们或许能帮助孙权再次飞上天空,然而那把通往天国的钥匙,却永远地失去了。

时间并不会因谁的离开而停止脚步,留下来的人仍在一日一日地经历着岁月。

记忆中那是相对平静的几年。孙权将家搬到了建业,鲁肃忙于加强和刘备的关系,而吕蒙一反常态地开始读书学字。闲暇时他常捧着书本来我这里问东问西。我问他为什么要读书,他便对我说:“因为姐姐会读很多书啊。何况,以后我还要做更多大事,不认字怎么行?”

我笑着拍他的头。这个时候,他已拥有了比我成熟得多的外表。但不知为何,记忆里始终是那一个神情倔强地要我帮助的孩子。

并非一直没有战争。与刘备的关系虽然看似友好,其实也暗藏杀机。而北方的战线更是一直不曾平静,曹操始终心有不甘地觊觎着江东。期间孙权亲自带军与曹操进行过几次不痛不痒的战争,结果并不算十分尽如人意,却也不曾有过什么危险。月亮日复一日地在夜里升起,却失去了所有光华般地惨白。乱世不曾结束,但周瑜却不会回来。

建安十八年,我将茹嫁给了陆议。

起先孙权不是十分赞同这门亲事,因他觉得茹的归宿可以为他带来更多。然而我的一句话令他改变了想法。

我对他说:“有一个孙尚香就够了,还要有第二个吗?”

他有些愧疚地看着我,然后低下头去。这两年从荆州也陆续有孙尚香的消息传来。听说她在公安附近筑了个小城独住,应该是不怎么开心的罢。

既然孙权默许了,剩下的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我去和茹说,她很平静就接受了。她说:“甚至不必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我听你安排就是了。”

陆议那边我托了孙权去说。他不解,认为这些事情应当女人去,但经不得我磨,也便去了。那天他很早就回来了,愉快地往长椅上一躺,说:“他同意了。”

尽管是预料中的答案,我的心还是往下一沉。我忍不住问:“他有什么反应?”

“我话还未说完他就问:‘可是影夫人安排的?’我说是,他就说:‘既是影夫人安排的,那就这样定下来吧。’”

我沉默着不说话。

孙权又深深看我一眼,调笑似地说:“真有你的,即使是孤的命令,他们也未必有这么服从吧。”

我亲自置办的嫁妆,挑选的礼服,拟订的宾客名单,又亲自把茹从建业送到吴。

茹安之若素地看我安排这一切,平静得仿佛是别人的婚礼。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到了出阁那天,她很早就起来,由喜娘领着去梳妆打扮了。然而快到吉时,一个喜娘却急急跑来告诉我,说新娘一直在流泪,把妆都哭花了。

我急急赶去,看见一屋子都是茫然的人,而茹坐在她们中间。她并不算在哭,因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小声的抽噎都没有,只是泪水不断地从闭着的眼淌出,冲去脸上的油彩。一旁的喜娘气急败坏地拿着粉扑往她脸上补,然而每每补上,又被泪水冲去。

我走上去,捉住她冰凉的手,轻声说:“应该要开心一点。”

“我知道,”她始终闭着眼睛,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对不起,本来我以为我会好好的,可是突然便忍不住伤心起来……”

“小姐,有什么可伤心的哟,”一旁的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劝慰,“陆大人又英俊,又有才华,那么温柔的的人,一定会很疼老婆的呀——”

“不要吵!”我好象被人踩到痛脚一样,恼怒地制止了那些纷乱的声音,然后又轻轻对茹说,“上天并没有薄待你。”

她茫然地摇头。

“上天并没有薄待你。假使那个人不死,你还是一样要嫁给别人,而且是在他的目光下。至少你不用承受那种痛苦。”

我说着说着,自己就黯然起来。

她一凛,手松开了,缓缓流下的泪水停住了,她睁开眼睛看我。那美丽的眼中什么都没有,只有和我那么像的一种疼痛。

但凡有一点点可能,我都不想去参加婚礼。但作为把茹养大的人及这门亲事的缔造者,我必须去。

于是我便去了。婚礼开始前,我寻了个机会在个僻静处叫住了甘宁,我对他说:“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不大想说话。一会你能不能多邀些酒,尽量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他愉快地眨着眼睛,笑着说:“这种差事我很乐意接受。”

结果整个婚礼的注意力都落在了甘宁身上。他不遗余力地很快将在座主客都灌得醺然。而我在婚礼过半后,寻了个机会一个人离开了。

我沿着长长的街走回从前的居所。很久没有回到吴,但感觉仍是那么亲切。长长的街尽头飘来醪糟的香气,纸做的灯在每一个屋檐下轻轻摇晃。陆家在吴深受百姓爱戴,沿途也有不少人将红色的纸糊上了窗棂。看着这些红纸,我轻轻笑起来。

我以为我会悲伤,但是我没有。也许从很久以前,我的心便结了坚固的冰。里面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能呈现给人们的,只是表面的一派光滑和无懈可击。

这一天,建安十八年春四月二十,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离开了我。如同看一幕没有悬念的电影,剧情在中段便已注定,可我仍要固执地等到结局。

卷三 纵横

第一章 孙权之子

茹走后,我的生活一下子空了起来。

外面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可忙,而家中又因茹的离去变得空旷寂静。偌大个宅子,竟找不到人可以陪着说说话。

更可怕的是,那一位徐夫人再也无法在同一片院墙后与我安然相处。进来这几年,她用尽方法也无法为孙权诞下半个子嗣,因此脾气变得分外尖刻暴躁。又因为那位谢夫人已在前两年病逝了,他便将全副心思用在我身上,日复一日地用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来刁难我。这些事情虽然都不值一提,却又格外消耗人的精力。

我只能尽量减少与她接触的机会。每天即使没有事,我也会去城中转一转,到很晚才慢慢走回家。即使如此,一个月中也总会有几天,要面对她毫无道理的刁难。

一日傍晚,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感觉身后一直有人跟着我。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孩子。

那个女人很年轻,不过十八九岁的光景,一张脸干净、清秀得让人想起水中舒展开来的茉莉花。她牵的那孩子有四五岁大了,却一看就是她的孩子。同样干净清秀的脸上,有受惊的鹿一样的表情。

看见我回头,他们也停了下来,站在那里看着我。而我忍不住走过去,尽量温和地问:“有什么事吗?”

她看了我好久,然后犹豫着问:“影夫人,我们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能给我些钱吗?”

我便将身上所有钱都拿出来给了她,说:“我身上钱不多,若不够,我再回家取给你。”

她淡淡地说:“够了。只要不饿死就可以了。”

我又好奇地问:“孩子的父亲呢?他让你们捱饿?”

她深深看我一眼,然后说:“一个妓女的孩子并不知道父亲,夫人。”

我心中一凛,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素馨。”她说完,牵着那孩子便走了。

后来每隔几天我都会在孙府外面的街上遇见他们。每次我都会给她一些钱。而她也并没有平时所见的那些乞讨者的卑颜,总是很坦然便接受了。

渐渐地那孩子面对我的时候也没那么惊惶了。有时候还会试探性地过来拉我的手。但每当我想抱他时,他又惊遽地跑开。这时素馨会抱歉似地对我说:

“这孩子从小在冷眼下长大的,因此认生,夫人。”

我能够理解。在妓院那种惟利是图的世界,一个自己都还是孩子的女子和她的孩子生存下来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相信最后他们也是因为生存不下去,才被迫流落街头。

终于有一天,那孩子能够接受我的拥抱。我和他玩了好一会儿,素馨安静地在旁边看了很久,然后突然说:“影夫人没有自己的儿女吗?”

我摇头。也许是因为穿越时空让我身体机能发生了改变的缘故,这么多年我都不曾有过怀孕的迹象。然而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我实在无法想象我将如何面对我和孙权生下的子女。

“府上另一位夫人,也是没有子女的吧?”她又问道。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我笑着看她。

“那么,”她突然说,“如果把这个孩子送给你们,你们一定会对他很好,把他当自己亲生的吧?”

“你在说什么啊?”我吓了一跳。

“夫人不是很喜欢这个孩子吗?喜欢的话,我就把他送给夫人啊。”

“不,不,”我慌乱地摆手,“这怎么行——”

“为什么不行?”她迎了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孩子,本就是你们孙家的孩子。”

我怔怔地看她,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他的名字叫孙登,他姓孙。”她又这样说。

我终于明白过来。

我又仔细看了看那孩子,尽管容貌和气质大部分遗传字母亲,但鹿一样的眼睛深处,还是隐藏了依稀可辨的孤傲与倔强。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在一处少人的茶楼里,我这样问她。

“六年前,夫人。”

“六年前你多大?”我深吸一口气,有些心疼地问她。

“十三岁。”

“十三岁便接客了?”我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本不该的,”她摇头说,“那天我才被卖到‘凤凰楼’,便来了贵客。老鸨为了讨好贵客,便强迫了我去。”

“那个贵客就是……孙权?”

“是,”她惨淡地笑着,“而且后来他没有再来过,老鸨的心血还不是白费了。”

“那你怎么确定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呢?”尽管很不礼貌,我还是忍不住这样问。

“那天之后我一直流血,再没接过其他客人。他们以为我好不了了,就把我赶了出来。可我活了下来,然后发现有了登儿,”她深深看我一眼,尽量隐晦地说,“——那晚他醉了酒,很粗暴。”

我吸了口凉气,不无痛惜地看着她平静的脸。末了,忍不住问:“那既然有了孩子,为什么不早一点找我们呢?”

“夫人,”她仍是惨淡地笑着,“如果你恨一个人,即使他能给你再多,也不会回头找他的吧?”

“可你还是来了。”

“因我不能耽误了登儿的前途。这几年,我曾以为我也能让他好好活下去。但现在我认命。”

“你舍得登儿?”

她看了看伏在她膝头的孙登,轻轻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留下来吧,”我大声对她说,“留下来在这里,我照顾你,我会让你们过得很好。”

“我相信你,夫人,”她仍是笑着,“从见到你第一眼起,我便知道我能相信你。然而登儿并不需要一个做过妓女的卑贱的生母——即使我不认为自己卑贱。”

“那又如何?我也做过妓女,我也算出生卑贱。”我竟这样说。

“不一样的,夫人。孙权他宠爱你是整个江东都知道的事情,所以夫人的任何污点都是可以被忽略的。而我,”她轻轻摇了头说,“不作那样的奢想。即使会有,我也不想去要。”

我怔在那里,一时竟无语。

“何况,”她又说道,“夫人不是一般女子,我也曾听庐江过来的姐妹说起夫人。”

我深深看她,她眼中满是坚定与决绝,我只好问她:“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要。请夫人带登儿回去,再给我些路费钱就好。”

“你要去哪里?”

“云城,”她慢慢地说,“我家在江北的云城。夫人,我家世其实还说得过去的。只是在战乱中,竟糊里糊涂被拐卖到这里。这么多年,他们一定很思念我。”

我彻底理解了她身上那种穷困中却依然干净而自尊的气质。于是我对她说:“那你早点回去吧,就这样干净地回去,你还年轻,人生还能从头开始。别人说起时,我会隐去你的名字。”

孙权在濡须作战未归,在他回来前我并不想公开此事,于是将孙登留在我房间里。他在我房间里呆了三天,三天来他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地坐在门口。问他什么,他也不说话。我拿东西给他吃,他不吃;给水他喝,他也不喝。这让我很担心,不知如何是好。

三天后孙权回来了,一打开门,他就怔了怔,指着孙登说:“这是谁?”

“这孩子,漂亮吗?”我问他。

他走过去,将孩子抱起来看了看,然后笑起来:“比我小时候要漂亮。”

“像不像你?”

“像我?”他疑惑地转过身来,看着我,“为什么像我?”

“本来就是你的孩子。”我平静地说。

他放下孩子,往后退了几步。不可置信地看看他又看看我,然后换上了一种疯狂的表情,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是你在外面的孩子,不过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此事。”我安然说道。

他走到窗口,背对着我,一直沉默着,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我忍不住问:“你难道不问他母亲的下落?”

“我不关心,”他冷冷地说,“包括这个孩子,也不应该在这里。”

“可他确实是你的孩子。”

“我并没有怀疑。”

我惊讶地看了他很久,然后叹息道:“我还以为你会欢喜。”

“我为什么要欢喜?”他转过身来,厉声问我,“我一直以为我的第一个儿子会是你生的。”

“是谁生的有什么不同吗?”

“对,你是不在乎,”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甚至一点都不生气。”

“我是不生气。”我淡淡地说。

他转过身,一下子将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他指着我说:“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张嘴欲言。这时孙登突然站起来,打开门,一阵风一样跑出去了。

我愕然看着他,他的疯狂也褪去了些,同样愕然地看着我。

“出去找呀,”我拉他,“去找他回来,他身上始终流着你的血。”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点点头,跟我出去了。

守大门的人说并没有任何小孩从这里跑出来。因此我们便一直在家里找。找遍了花园厨房和每一个仆人的房间,却并不见孙登的影子。

孙权的表情也有些焦虑了。他甚至有些心不在焉地去看那口井,这种猜测让我也很担忧。

最后我突然想起来,有一个地方还未找过。是徐夫人的房间。

我们走到房门口,门虚掩着。我犹豫地推开门。

屋里很温暖。徐夫人坐在榻上,而孙登坐在她腿上。他竟在一口一口地吞下徐夫人喂他的食物。脸上的表情很安详。

包括徐夫人,我也从未见过她像现在的样子。她很仔细地喂着孙登吃东西,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沉醉。一边喂,她还一边轻轻摸他的发。

“在这里。”孙权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

声音传出去却并没有惊动那依偎着的两个人。他们仍在慢慢地一个喂一个吃,好象外面世界的任何事情都打扰不了他们。

我和孙权就站在那里耐心地看他们。一直到孙登擦了擦嘴,表示说饱了,徐夫人才停了手,又拢过他的头,将他的发散开来,再细细为他编上辫子。

“徐夫人很喜欢这个孩子呢。”我笑着说。

她并不看我,全部目光都被怀中的孩子所吸引。然而她始终还是回答了我的话,用了这么些年来我从未听过的温和声音说:“我今天正在祈祷,祈祷神给我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撞进来了。”

“这是缘分啊。”本来我认识孙登在先,但现在他却仿佛更喜欢徐夫人一些,我的心里不免也有些酸溜溜的。

“听说这个孩子是我们家的?”她又轻轻地问。

我说是的。

“那么,”她第一次将目光投向我们,竟带了些哀求,“可不可以让我来养他?”

“这你要先问云影,毕竟孩子是她带进来了。”孙权不满地说道。

她又看了看我,连同怀中的孙登也转过头来,用同样哀求的目光看了我。我只能轻轻笑起来,说:“你会对他很好吧。”

“我当然会。”她轻轻地说。

于是我便点点头。这样其实是最好的结局。我的心并不在这院墙之内,我不是一个好母亲。而将茹养大,也仿佛耗去了我的全部精力。

孙权不是很高兴,然而也没有说什么。

“登儿,”我轻轻唤那孩子,“这是你父亲,你过来叫他一声。”

他转过头,依赖而疑惑地看着徐夫人。徐夫人便轻轻拢过他的发,说:“去吧,他是你父亲。”

他犹豫地走了过来,慢吞吞地走到孙权面前,然后终于张开口,轻轻叫了声:“爸……爸。”

孙权的眉头展开了。从来冷峻的他,目光中也有了前所未有的柔和。他张开臂,轻轻将那孩子揽入怀中。

第二章 将军不勇敢

刘备取得益州的消息传入建业时,孙权正忙于征皖后所得几万百姓的安置。在周瑜离去后的这几年里,他无论是在军务还是政务方面都开始亲力亲为,并且仿佛挖掘出了身体中潜伏的精力般乐此不疲。他一边迅速地翻阅着卷宗,一边听取了使者的汇报。末了,他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说:“这下他该将荆州还回来了吧?派子瑜去。”

诸葛瑾面有忧色地领命出门去了。我送他到门口,然后回过头来偷偷看了眼孙权,发现他正好在盯着我,脸上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呢?”他直直地问。

“我在想,”我叹口气,随手关上了门,“您该有很好的涵养才是。”

他总算没忘记我的话,当诸葛瑾将刘备的话转述给他时,看得出来他用了很大的努力抑制住了自己的怒气。

“托辞,托辞,”他一下一下地叩着桌面,用低沉却饱含能量的声音说,“取了凉州他又该说要取冀州了,我相信有一天他会对我说:‘待我取了江东,便会把荆州还给您了。’”

这样说着,他竟笑起来。

“主公的意思是……”诸葛瑾不安地问着,一双眼睛到处寻求着答案。

“再给那老贼一次机会,”孙权沉吟着,“派长吏过去接管,如果无事,这事便这样算了。”

三个灰头土脸的长吏跪在孙权面前通报消息时,鲁肃也正好在座。他看着孙权的脸一点一点变得阴沉,自己脸上的神情也一点一点不安起来。认识他这么多年来,我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混杂了愧疚和不安的神情。仿佛这个盗荆州的贼不是别人,却正是他自己。

“关羽说:‘这本是汉室的江山,孙权凭什么说是他的——”三个小吏颤颤巍巍地复述着。

孙权的涵养终于达到了顶点。

他拔出剑来,一剑劈下去,大理石的桌面竟给他劈成两半。他恶狠狠地看着桌面,脸上全是要杀人的表情。

“当年那老贼来找我,我还与他在北固山劈石许愿,早知如此,当年那一剑应当劈在他身上!”

三个小吏包括鲁肃都不安地低下头去。我拉拉孙权的衣袖,他终于从盛怒中恢复过来。

“罢了,不关你们事,”他挥一挥手,对那三人说,“你们出去吧,辛苦你们了。”

三个人哆嗦着出去了,孙权仍沉吟着,我和鲁肃大气不敢出地看着他。

半晌,他终于开口,以一种平静却藏了杀气的声音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是两件事:第一,不听公瑾的话而将荆州借给那老贼;第二,还将妹子嫁给他。”

鲁肃再也坐不住,他站起来,要跪下去,而我拦住了他。

“子敬,这不关你事,”我说,“你并没有做出过错误的判断。只是你当时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人的信用,竟还不如你所接触过的最卑贱的人。”

听了这话,孙权竟笑起来。

“这话说得有趣,”他边笑边说,“子敬年轻时似乎是被人称‘肃老大’的吧?在街头行走,也常遇见无赖之类的人吧?只是我也听说即使是街头的混混,也有那个江湖的规矩的。这老贼倒是出了子敬的规矩之外了。不必惶恐——”他一边说,一边把鲁肃扶回座位上,“此事不是你的错。更何况,孤做错了的这两件事情,未必就不能挽回。”

“是要挽回,”鲁肃抛去了刚才的惊惶与不安,变得沉着冷静,“这一次,我完全站在主公这边。”

孙权放了手,看着鲁肃;鲁肃看着我;而我看着孙权。

我们三个人突然一起笑起来。

“打。”孙权说。

开战之前,孙权先做了另一件挽回错误的事。

他派了周善一只船去接孙尚香。因害怕孙尚香不肯回来,他特意让我同去,并嘱咐说万不得已时,可以骗她说母亲病危。

他要彻底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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