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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世花-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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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话似有所指。我的心轻轻抖了下,看着她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其实我都知道,”她说,“你喜欢伯言,他也喜欢你。”

我叹口气,说:“尚香告诉你的?”

“才不是呢,”她笑道,“一早就看出来了。何况他做梦时也叫过你的名字。”

“他是个傻子。”我有些孩子气的埋怨。我们两个相视一阵,然后笑起来。笑了一会,她又说:“可是你真的好伟大……你把我养大,还一直对我那么好……”

“我其实没你说的那么伟大,”我打断她说,“你知道吗,你刚出生的时候,我抱过你,那时候很想一把掐死你。”

“为什么要掐死我啊?”她迷惑地问。

“因为那个时候我知道你会是他的妻——”

话刚说到一半,我突然发现说漏了嘴。我想要收回,心里却突然有一种被释放的轻松。这个秘密藏了这么多年,也该是说给一个人听的时候了。

“胡说八道。”她轻轻笑着,“刚出生的时候你就知道我会嫁他?而且那个时候,你恐怕也和他不熟吧?”

“不,”我平静地说,“茹,这是真的……”

我的心里有一个秘密。

一个隐藏了很多年,曾经以为会烂在心里、即使化成了灰也不会让人知道的秘密。

可是这个秘密,在这个宁静寂寥的傍晚,终于被我源源本本地告诉了茹。

我告诉她我的童年,我出生的时代,告诉她我所经历的一切,以及最后我是如何来到这个时代。

一开始,她脸上或多或少有些惊讶的表情。可渐渐地那些惊讶也去了,她显得那么平静。当我说完之后,她告诉我:“虽然这很荒唐,但我总觉得你说的是真的。而且你说的那些另外那个时代的事情,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见过一样……”

我微微地笑道:“我从来没骗过你。”

“虽然我相信你,可还是觉得好不可思议啊,”她的眼睛亮起来,“真的有那么一个时代,女人都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吗?可以随便地出去做事,也可以自由地恋爱,甚至一辈子可以爱好几个人吗?”

“真的。”我含笑道。

“那么,”她迫切地看着我,“也不用遭遇我这些烂事对吗?如果想对自己的丈夫好,随时随地都可以对他好是吗?”

“我不敢说一定没有,但至少,像你这样的事情,是绝无仅有的。”

“真好,”她低低地叹口气,说,“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呢,”我苦笑,“我还不是背弃了那个时代。”

“那不一样啊。因为你爱的人在这个时代。可是如果哪个时代都没有了自己爱的人,还是在后面那个时代生活的好。”

“可是我已经不愿再回去了,”我低声说,“我已经活够了。”

“你真伟大,”她由衷地说,“你为伯言做了这些事,可是他从不知道。”

“他是个傻子。”我说着。

我们又一次笑起来,笑着笑着,她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你就是因为他来到这个世界。可惜命运不可以改变,而初衷那么容易被遗忘。有些事情和你当初想的并不一样。”

我一怔,整个人好像被电击中,我一把拉住她,不可置信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命运不可以改变,而初衷很容易被遗忘,”她奇怪地看着我,“这话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是不是对你说过这样的话?还是你在哪里听过别人这样说?”

“没有啊,”她说,“我刚就是这样想到,就这样说了。”

一种诡异的感觉从心底散发出来。我仔细打量着面前的茹。好像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茹,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严肃一点,再说一遍。”我急急地对她说。

她一脸茫然,但还是照我说的去做了。她这样做的时候,我就一直细细打量着她。她一身玄衣,眉宇间有不属于这尘世的美丽。那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反而模糊一些最直接最敏锐的印象,其实我早该想到为什么对她始终有种特殊的感情,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她那么亲切,我早该想到……

我终于明白过来,事情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茹,你刚才说我说的那些事情你好像都见过,是什么样的方式见过呢?”

她想了想,说:“应该是在梦中。我经常做梦梦见以后会发生的事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这些不可能会见到的事……”

“不是不可能的,”我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告诉她,“你就是我说的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是你把我带来这个时代。而且我也不会回到那个时代。在那个时代,你会变成二十岁的我,用我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她愕然看了我好久好久,然后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这恐怕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荒唐的话了。可是……可是为什么……我还是相信你呢?”

“因为那个时候我也相信你,”我告诉她,“那个时候你说的话那么荒唐,可是人山人海,我只相信你。”

她没有说话。

“而且,茹,”我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我能够帮你去那个你想去的时代。在你把我送回来之前,你可以一直是四十五岁不会老。而在那之后,你会变成二十岁的我,还可以活很久,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你想做的事情……”

她疑惑地看了我好久,终于是笑起来:“是的,我相信你。”

我好像一辈子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个夜里说得多。我握着茹的手,喋喋不休地告诉她那个时代的点点滴滴。我告诉她,刚到那个时代的她可能会像刚到这个时代的我一样茫然潦倒,但是她最终会找到我,然后等我大概十二年。我还跟她说起我的父亲,说起他一生中的点点滴滴,甚至包括所买过股票的亏盈,我都详细告诉她。

“可是这些事跟我有什么意义呢?”她终于忍不住打断我问。

“因为你很穷啊,”我笑着告诉她,“穷的时候你就去找他,给他算命,把要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这样他就会给你很多钱。”

“原来你当初就是这么装神骗鬼的。”她孩子一样快活地笑起来。

我们笑了一会,我又突然有些忧虑地对她说:“从小到大,一直不曾放你一个人出去远行过。现在要你一个人去那个完全陌生的时代沉浮那么多年,我真有些不忍心。”

“有什么关系呢,你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她笑起来,“而且也不用忍耐很久吧。等到你二十岁那年我把你送回来,就可以以你的身份活下去。你不是很有钱的吗?”

“是啊,有钱而且年轻,你可以高兴在屋里点多少炭火就点多少。”

她咯咯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又显得有些忧愁,说:“可是我还能见到你吗?——我是送走你之后。”

我怔了怔,然后说:“不会了吧……我会回到这个时代,然后永远从那个时代消失。那是二十岁的我的未来,却是你的过去。你不会再见到我。”

“可是我舍不得你。”她抱住我说。

“总要分开的。你会快乐地活着。”我轻轻地说。

“可我觉得我们还会再见,”她说,“也许不是在这个世界,但我们还会再见。或许,是在来世吧……”

“茹,没有来世。”我平静地说。

“有的,会有来世的,”她坚持着,“我们会在来世相见。”

“有我也不要,”我低声说,“我不如你,虽然也会幸福,但总觉得活着还是苦难多。我宁愿不要来世。”

“不是你所说的那样的,来世没有苦难,没有悲伤,来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是一个有永恒的非常平静的地方……”

在我把那块暗红色的玉从脖子上解下来,给她系在脖子上的时候,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她看着我,轻轻地问:“你给我生命,给我你的一切,难道你不需要什么作为交换条件吗?”

我说:“我要的,我想要你所拥有的一切。”

她说:“拿去吧,都是你的了。”

说完这句话,奇怪的事发生了:她的身体以胸前那块玉为中心,开始一点一点变得透明乃至消失。消失之前,她美丽的眼睛一直感激而留恋地看着我。然后我变成了她,穿着她的衣服,长着她的样子。然后她终于彻底消失,只留下一两点跳跃着的光,转眼又归为沉寂。周围一切如常,寂寥如常,阴冷空旷的房间里只有我和自己的影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什么都不曾来过。

我安静地靠在榻上,伸出苍白的手端详着。疲倦和虚弱突如其来地袭入,从不曾感觉到的病痛在一瞬间让我几乎不能呼吸。世界天旋地转着,可我却感觉到幸福。那样久违的、安详的幸福。它只属于我一个人,它将随着死亡永恒,然后再没有任何人能将它从我手中夺去。

清晨,带着一身晨露的男人来到房门口。他犹豫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妻,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走进去,还是问个好便离开。

而我,抬起眼睛,给了他一个温柔的笑:“夫君,你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他茫然地走过来然后坐到我身边。我伸出手握住了他同样微凉的手,依靠在他胸前,安静地听着他的心跳。有一阵他有些迟疑,但终于好像明白了什么,伸出另一只手,安静地贴在我脸上。

我们就这样依偎着靠在那里坐了好久。然后我抬起眼,细细端详他的脸庞,再伸出手去,抚摩他那一头我一直想抚摩很久的银发。

“显得很老是不是?不好看了是不是?”他问我。

而我,迟疑了一阵,然后用了此生所有的温柔和安详,给了他一个无所保留的幸福的笑——

“不,它们像被月光玷污了一样,很美。”

尾声 前尘和后事的影子

时间之箭存在漏洞,人可以因此回到过去。但这并不意味着时光可以倒流。因为记忆是唯一的,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被改变,它们写在纸上,写在命里。

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入一条同样的河流。

至于幸福,那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事。

茹死于三天后。

死在吴郡的家中,死在她丈夫陆逊的怀里。

死的时候,她唇角一直带着幸福而安详的笑。

半个月后,陆逊也死去。人们将他和妻子合葬在同一个地方。

又过了七年,孙权也死去。

死之前他变成一个非常迷信的人。他宠信相师,让他们一遍一遍为他预测他的未来、国家的未来,可是他们的预言,总不如他曾宠爱过的一个会算命的妃子所作的预言来得准确。

听说他也派人去找过她。动用了很多人,花了很多时间,可是无论如何只是找不到。后来他终于相信她死了。然后他重金请了一些号称能够招魂的巫师前来,他让他们招她的魂魄来相见。

那些巫师扬起招魂幡,祭起请神台,可总是不能成功。最后他们无奈地告诉孙权,那个女子的魂魄,不存在于此,不存在于彼,不存在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地方。

无论碧落,还是黄泉,她都已经不在。

又过了将近一千八百年,云影二十岁生日那天,从精神病院出院。

医生都说她的恢复有如神迹,前一天还是那样茫然无措歇斯底里,可是一天后就变得那么安详宁静,简直就像——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她什么都没有说,安静地收拾了东西出院。回到学校,继续她的学业。

大学毕业后她选择继续读书。但出人意料地,她换了个量子物理方面的专业,主攻时间是否可逆的命题。导师都觉得这个东方女子很不可思议:她的数学和一些现代知识基础差得一塌糊涂,但在某些方面,她又好像有着惊人的天赋。

最终她还是读完这个学位。她的毕业论文写得相当有意思,虽然有些不可理解,但也算是别具一格。

她在论文中写:她认为时间之箭存在漏洞,人可以因此回到过去。但这并不意味着时光可以倒流。因为记忆是唯一的,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被改变,它们写在纸上,写在命里。

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入一条同样的河流。

至于幸福,那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事。

番外篇

一 血统——没有回忆的纪念

三十三岁那一年,我在洛阳遇见卢志。

满堂宾客间,他走过来,用一只手指指住我的脸,大声问道:“陆逊、陆抗是你什么人?”

问这话时,他的眉毛挑起来,灰色的眼睛带了点谑笑眯起,颇似一只有些残忍的兽。

而我,迎着他的目光,不慌不忙地答道:“正如君之于卢毓、卢廷。”

后来我醉了。我从繁华所在逃出,在灰暗冷清的街上,倚在一棵树上喘息。

酒意泛出来,人窒息得发麻。月亮一如既往地升起,却失去了所有光华般惨白肿胀。在惨白的月光下,在冷清窒息的空气中,我扶住那棵树,不住地干呕。

是云将我扶回去。

这样的事已非第一次发生,亦非第二次,在无数个泛着糜烂气味的夜里,在混合了酒意与脂粉香的空气中,他单薄的肩承担着我整个身体,踉跄地迈过长街上灰色的雾。

云是个永远明亮、温和的男子。在生命中有限的四十多年来,我甚至从未见他哭过。倘若他心中还存在着不可摆脱的彷徨与愤懑的话,他会用笑来代替。歇斯底里的笑,让人无所适从的笑。可是我仍然固执地认为,在陆家数个长着英俊相貌带着与生俱来贵族气的男子中,他是最不像父亲的一个。我有时甚至怀疑,在他明亮温和的血液中,是否仍保留了祖父所赐的光华。

——我在他身上看不见勇气。

如同这一次,我们一步一步走过冰冷如水面的街,我听见他怯怯地问——

“何必和他说那样的话?”

“祖父、父亲名播四海,他怎会不知?他又何必说那样的话?”

他沉默不语,好久,却轻轻地说:“我们得罪他了。”

我扭头,不屑一顾。

很久以后,在狱中,在污浊不堪的茅草间,我脚上带着镣铐,身上沾满血污,又一次见到卢志。他仍是那样的表情,眉毛挑起来,带着谑笑的灰色眼睛颇似一只残忍的兽。

——那一刻,我才发现,那一年,我所赖以回击他的,是我所有的、仅存的勇气。

还是让我回到洛阳黑色的街。云扶着我,踽踽前行。灰色的雾萦绕身边,看不清前方。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入生命中最后一个十年。

江东陆氏,从祖父创造的辉煌开始,到我是第三代。

三代之中,我是第一个走出江东的人。

事实上,在我离开时,江东已非二十岁之前的那个“江东”了。嗜血而好斗的武夫把握着军权,狡猾而残忍的政客商人般给每一个灵魂标价,而最后的自诩风雅的文士沉醉于酒杯间,发出无声的呐喊。

但二十岁以前的江东,又是怎样的呢?

我不止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又不止一次地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二十岁以前的江东,当“吴”这面大旗仍在赤红色的土地上飘扬时,这里无非也是战争,也是政客之间的杀人游戏,也是泛了酒气和脂粉味的糜烂。但我仍相信在这些战争、杀戮与糜烂之上,有过一层美丽的纱。这层轻纱温柔、明亮而恍若月华。它的存在让一切变得合情合理而诗意盎然。它化腐朽为神奇,将那个时代俨然变成温和而坚定的时代。

当我想要将那层纱看得更清楚些时,我看见父亲的身影。

父亲是一个高大的男子,记忆中的他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的夏天。此前,他是一个“贞亮筹干”的臣子,一个“具体而微”的将军,一个“仁德诚信”的朋友,以及,一个足以成为儿孙最佳楷模的父亲。

尽管记忆中的他,总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身上所承载的祖父留下的辉煌让他流于形式而失去血肉。直到他死去,我都无法记住他某一个具体的眼神或者笑容。他的人如同祠堂上最高最远处被供着的画像,我努力睁眼看,却始终无法看得真切。

即使这样我还是要睁大了眼睛看。因我想从他的身影中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我从不曾谋面,却在身体里流着与他密不可分的血液的影子。

我的祖父——陆逊。

我七岁的时候已开始经常想到他。在那些作为都督嫡子而被光环和宠溺包围的夜里,我常常想到祖父。我在想七岁的他是怎样穿着普通的衣,却用一双温和明亮的眼睛打量他即将寄居的更有权势的亲戚的家里。年月渐渐逝去,我开始想到十三岁的他、十七岁的他、二十岁的他。当包围我的光环渐渐暗淡,并终于在我二十岁那一年随着顺流而下的战船粉碎消失时,他在我的想像中却走出了怀疑与冷漠的眼神交织出的窘境,张开双臂迎接天下。

我又扯得太远了。还是让我说说离开江东那一年吧。陆氏的宅院依然大气深幽,却因门前车马的稀落而显得冷清。我带着云走出大门又关上了门。云一直在留恋地回望,而我迈着大步走向未知的前方——

——我对自己说,我会再回来。

离开江东之前,我还去看了一眼那个女人。那个可能是我母亲的女人。她在幽暗的空气里对着我笑,菊花似的脸上浮出诡异的笑意。她说:“你一点都不像你的祖父,也不像你的父亲。”

我愤怒地看她。这些年来,无论我如何温文地笑,坚定地说话,努力地在身上搜集祖辈所有的勇气,她却始终不承认我有那么一点点像我的祖父或者父亲。但没有办法,她是我所识的人中,最后一个亲眼见过祖父的人。

——她姓诸葛。在我出生的很久以前,祖父为父亲娶了她回来。在祖父去世以后,她因为她父亲的谋逆,离开了陆氏的宅院。但我知道,从最初的记忆开始,在许多个华灯初上的夜,父亲都会简装便服,去她那里与她相聚。我甚至怀疑我和云都是她所生,只是父亲为了掩人耳目才抱给了我名分上的“母亲”,父亲的正妻养育。我恨她,因我总不愿相信她是我的母亲,却一次又一次被我的发现所打击。于是我只有用冷漠的言语掩盖我的恨意,换来的却是更不留情的伤害。

——包括我离开的时候。

她在灯下一针又一针地在绢上绣花,这是她维系她苍老漫长生命的唯一活路。我默默地看她,她却又说:“你一点都不像你的祖父。”

我起身,披衣,出门,出门那一刻又回头对她说:“我会带着比祖父更高的荣耀回来。”

她又一次笑起来,皱纹包围的眼似一只狡黠的兽。

“……你不会再回来。”

我已几乎忘记这个姓诸葛的女人年轻时的样貌。在我的记忆中她仿佛从未年轻过。仿佛是天地初辟时她已是这样,睁着被菊花似的皱纹包围的眼,一针一针在昏暗的灯下绣下图样,发乌的双唇中吐出近似诅咒的字句。

至于我一直称为“母亲”的那个女人,她很美,有永远低垂的浓密而长的睫毛,以及一头七尺乌发。尽管有一些夜晚父亲会从家中消失,但这并不是一个关于“失宠”的故事。恰好与之相反,我不止一次看见父亲在她房中为她梳发。她在我父亲死去那一年死去,我们将他们葬在同一个地方。

对于“妻”的庄重而温和的爱怜,仿佛是陆家男子的宿命。我的叔祖如此,我的祖父亦是如此。他三十岁那年娶了桓王的女儿,大皇帝的侄女,从此相依白首。听姓诸葛的女人说,那位公主在嫁入陆门之后的许多年,一直悄悄将祖父的一言一行都记下来,寄给皇帝。祖父知道这件事后,不但没有愠怒,反而对她一如既往地好。最终她死在他怀中,又过了三个月,他也死去,父亲将他们合葬。

但我始终相信,在祖父生命中,曾有过另一个女子。也许比祖母更优雅安静,也许荼糜花般妖冶短暂,也许什么都不是,总之是有过一个女子。他们在月光下拥吻,窗外的芦花挟着月色,铺出一天一地的雪花。

我一相情愿地认为,这是陆氏男子的宿命。

我也是有妻的。安静的江东女子,面容如素馨花般干净淡雅。她跟着我从吴郡走到洛阳,又为我生下两个儿子。有时在夜晚醒来,看见她雪白如芦花的身体,会有莫名的爱怜。在陌生的城市里,我揽住她微凉的身体,感觉天地只剩下我们两人。

然而在走入生命中最后一个十年后,我还是莫名其妙地邂逅了宿命。

那一日在赵王的宴席上,我便注意到她。尽管隔得很远看不清面容,我还是注意到了那男子的衣裳下掩盖的是女子的身体。然后突然之间狂风大作,吹熄了所有的烛火。沉醉的人们不以为意地笑起来,我退到长廊外,她拎一盏很暗的灯走过来。直到她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住脚步,举起灯同时照亮我们的脸,我才清楚看见她芙蓉花般的面容。

“吴郡陆家的男子,果真是你?”我听见她在问。

我点点头,血突然往脑上涌。

然后她转身而去,身影没入幽暗的长廊。我失魂落魄地跟随。

我们在一间堆满灰尘和书简的屋里匆匆交欢。尘埃漫扬的小屋里充满了潮湿而粘腥的味道。我从未想过女人的身体也可以这样充满弹性——明明是柔软的,但在她身上用的力气,又仿佛全转成了快乐回到我身上。

我大汗淋漓,忘乎所以。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咬牙切齿地进入她,命令似地说。

——身下的女人咭咭地笑着。

“你若愿意,便叫我,芙蓉。若不喜欢,便叫我荼糜,素馨,什么都可以……”

“这不行,我要知道你真实的名字。”

“真实的,名字?有意义么?”她笑得更欢了。

“至少让我知道一点点真实的东西。”

“我的名字,不好听。你不需,记得。”她一边扳住我的肩,十指紧紧地刺入我的肉,“你若,非要知道,点什么。且记住——我的姓。我姓——司马。”

“司马?”

“司马。”

我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整个人如同泄空了般瘫下来。心往下一沉,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很奇怪么?”她笑盈盈地替我擦去额头上的汗,问道。

“不奇怪,”我拂过她的手,颓然坐在满布灰尘的地上,“……只是有点突然。”

“是么?”

我握起她的手腕,她的腕子很细,上面有淡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见。我将唇贴近她的腕,轻轻咬了下,又抬头看她。

“皇室的血统。”我说。

“只是个姓而已,”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血管上的牙印,“这里,还有曹,夏侯,还有,孙……”

“孙?”我迷糊地问。怪不得第一次见她,便感觉她熟悉如斯。

“你们都在乎这个,”她叹口气又继续看自己的手腕,“我有时,都想将自己的血管,割开来。看看血,是怎样流。”

我茫然而悲伤地看她,而她抬起头来,给了我个最无邪的笑。

“也许,那些人的血,流尽以后。我便能看见,真正的自己,是怎样的吧。”

我的血液里面也有孙、张,甚至,诸葛。

我却从未起过要将他们的血流尽的念头。因为祖父流淌在我身体里的血,掩盖了它们所有的温度。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祖父。在入睡前,醒来时,在觥筹交错间,在凄冷无人处,甚至,在与司马交欢时——

在与女子交欢时想起自己的祖父,这件事情听起来多么滑稽。然而抱着她滑动如蛇的身体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祖父,想起他在月下与女子拥吻时的情形。

——明明没有回忆,我却不停怀念以至沉迷。

发现赵王废弃的书室后,我便将那里当成了最好的去处。我在那里翻阅可能出现祖父的一切文献,并将其收集又重新付诸文字。有时候我生活得很窘迫,没有钱买纸,我便四处从人们手中找些陈旧的竹简来。我手执刻刀,一笔一笔在竹简上刻下文字,这些深深镶嵌在竹简中的文字,能给我的心安稳的感觉。

有些夜晚她会翩然来到。一盏昏暗的灯,长长丝绢下不着亵衣的身体。有时候我会给她温柔的爱抚,但更多时候我将她一把按下,不及倾诉便匆匆直奔主题。在陈旧班驳的木板地上,在弥漫着灰尘味道的空气里,我一下一下地发泄着自己的欲望。每一次癫狂的快乐,都让我感觉没有下次。

有时候她的身体会碰倒叠起的竹简,而我就继续将她按倒在竹简上,她依旧咭咭笑着,平静地在记载着祖父的竹简上接受我的粗暴。我很怀疑,在她披好衣回到家后,她的夫——倘若她有夫的话——再一次为她脱去那些衣服之后,会否在她光洁如缎的后背上发现这些凸起的字样:

“——魏大司马曹休侵我北鄙,乃假公黄钺,统御六师及中军禁卫而摄行王事,主上执鞭,百司屈膝……”

那一年,祖父领军迎抗曹休。

如果说六年前在夷陵的大捷,还会让人们联想起“幸运”这个字的话,那么这一次从北方凯旋,则彻底去掉人们眼中最后一点猜疑。胜利的军队回到武昌,载战利品的车流如同长龙,一直向天边蔓延,竟无边无际。祖父站在为首的车上,他身着戎装,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所有的人们都跪下来,倾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武昌城里的百姓奔走相告,以狂喜的语气念着他的名字。

——他是那么温和而内敛的男子。所有他想做的只不过是改变自己从不见阳光的泥土中缓缓萌芽的命运。但事实上,他改变了历史。

我在散落的竹简间抱着司马和她说起了祖父的故事。她听得很安静,不再有无辜到无耻的笑来打断我的诉说。继续说下去。每当我停下来时,她就这样对我说。

有一天她抱住我赤裸的身体,仔细地用鼻子在我身上嗅了一遍。然后她说:“你皮肤的味道,很干净。确实,是江东男人的味道。但为什么,我会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你身上,是找不到的……”

我无语地看着她。那一刻,我发现,原来鲜嫩如玫瑰花瓣的嘴唇,同样能说出诅咒——那种我一直逃避,却挥之不去的诅咒。

无论是从容挥洒,还是醉眼如飞时,无论是不苟言笑,还是如沐春风时,我都能在身边人的眼里看见,那近乎诅咒的,从不曾说出口,却在每一个昼夜交替时如同电流般袭入心中的话语:

——我和我的祖父一点都不一样。

噩运猝不及防地降临。赵王死后,我在监狱里呆了整整一年,然后才被人救出。阴暗潮湿的牢狱生活严重损坏了我的身体。走出牢狱时,我双足肿胀,几乎无法行动。云默默地搀起我,对我说:“走吧……我们回江东。”

江东。这温柔的、旖旎的字眼,比梦中情人的名字更加轻柔地拨动了我的心。那一刻我想起年少时的吴郡。灰色的江上灰白色的天空,浅灰色的云影一点一点缓缓掠过大地。风吹过,江水倒影着白茫茫的日光,浮过变幻莫测的光影。

我在唇里轻轻含着“江东”两个字,却毅然甩开了云的搀扶,迈着踉跄却坚定的步子往前走去。

——我回不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司马在一个雨夜到来。黑色的发沾满了雨水,一缕一缕紧贴在胸前。我抱住她微凉却依然光滑的身体,像往常那样尽量地给了她最大的欢爱。然而当她的骨头一下一下撞痛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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