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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世花-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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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码头上,人一个一个地走上回程的船只。都差不多上齐了,只有我和孙休还站在那里。

他就站在旁边,指挥着士兵将几位夫人一一安置好。然后回过头来,温和地对我说:“夫人也该上船了。”

我只是说好,却并不移动脚步。

他也并不催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又说:“回去以后,要小心些,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

停一停,他又笑起来,自嘲般地说:“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陛下很快就会知道。”

他脸上神情有些失落,而我忍不住说:“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并没有想别的。回到建业,我不会在陛下面前提起此事。”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他指着那些船只说,“可是即使你不说,她们也会说。陛下迟早会知道。”

我沉默不语。他说的都是对的,孙权会知道此事,孙权会愤怒,他不会再给王夫人这样的机会。

我是希望打倒王夫人,我是希望打倒孙和。可这一次,我真的没有逼他在我和孙和之间做一次选择的意思。我所想的只不过是要活下去。

他最终还是选择我。虽然我心里清楚,就算不是我,换了其他人,他的良心也会让他去公安相救。

但是这一刻他还是在怨我的。(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走吧,”他柔声催促道,“你回去吧。”

“伯言,”我又想起一件事来,忍不住问,“那块玉,我的那块暗红色的玉……是否,还在你那里?”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然后说:“还在,怎么了?”

“……能不能还给我?”

他看了我半天,嘴唇抖了抖,还是没说出任何话来。最终他叹口气,缓缓地从衣领中将玉拿出来,从脖子上取下。

——他竟然把这块玉戴在了贴身的地方。

“我以为你会留给我的。”他这样说着。玉握在他手里,他却没有伸出手,也没有还给我的意思。

那一刻我有些犹豫。我在想,要么就给他算了?——留给他,让它代我陪伴他吧。

可是转念之间,心又硬起来。不可以给他。

其实换了别的任何东西,我都可以给他。只这块玉不可以。我从生我养我的时代横跨一千八百年来到这举目无亲的乱世,只有这块玉一直陪伴我。再穷困再难过的时候,我也不曾放弃过它。浮沉无定的生命中,只有它在提醒我,我是如何来到这世上。

我害怕丢了它,连最初的自己也会忘掉。

“伯言,”我叹口气说,“对不起,真的不可以给你。”

他什么都没有说。走上来将玉放进我手中,然后转身而去。

在回建业的船上,我一直很难过。几次想落泪,却又硬生生地忍住。

孙休站在旁边,一直茫然地看着我。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说:“影娘娘,你不要生丞相大人的气了,你要开心一点……”

我惊讶地看着他,说:“我没有生丞相大人的气。”

“那你为什么和他说完话之后就那么难过?”

“傻瓜,”我笑起来,把他抱到怀里,“我只是——”我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词语,“……感激他。你也应当感激他。”

“我非常感激他!”他大声地说着,“之前她们都说丞相大人是王娘娘那一边的,她们说丞相大人不会帮助我们。可是丞相大人还是救了我们啊!”

我笑着看他,拍拍他的脸,没有说话。

“而且丞相大人的样子好好看哦,”他眼睛亮起来,焕发出少年才有的崇拜的神采,“他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但是他说话的样子又好温和好温柔……”

“你要记得他,”我轻声对他说,“知道吗,你要记得丞相大人。”

“我会记得他的。”他像个小大人一般严肃地点头。

——我知道他会记得他。若干年后,他会是东吴的第三任皇帝。登基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陆逊追了一个很好听的谥号:昭侯。

——虽然那个时代,我们都无法看到。

孙权终于动了怒气,是在十一月的事情。

从公安死里逃生的嫔妃们轮番在他面前哭诉着,说着王夫人的坏话。被苦难折磨得面黄肌瘦的两位皇子怯怯地站在他面前,用沉默作着无声的控诉。

鲁班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她四处搜罗着王夫人和孙和的罪证,并想办法让这些事情一一传入孙权耳中。她说孙权中风的时候孙和以祭祀为借口,跑去太子妃父亲张休家商量篡位的事情;她还说王夫人听说孙权中风,第一个表情竟然是笑而不是哭。

风往哪吹永远没人知道。不过半年前,王夫人还是权倾后宫的名义上的皇后,孙和还是离皇帝只有一步之遥的太子。有如一座大厦,你方才还在赞叹着它的金碧辉煌坚不可摧,可是一回首间,突然发现它已土崩瓦解。

那为我带信的王夫人的亲兵,我将他破格升做了都尉。自此,王夫人的亲信们纷纷归附我。昔日谄媚逢迎她的宫人们再也无迹可寻。

孙权派去谴责王夫人的使者频繁出入于未央宫。在一个下着雨的寒冷天气,我让他顺便捎去一方白绫。

孙和仍是太子,但已经和被废没有什么区别。听说王夫人死后,他终日哭泣,以至神经失常。虽然陆逊仍在固执地上书为他说话,但宫中已经开始流传这样的消息:孙权已经亲口答应鲁王党人杨竺,将废掉孙和立孙霸为太子。

我苦心种下的那颗仇恨的种子,在这个收获的季节,终于开出罂粟般的花。

我派人去吴郡接茹来建业。她带着另一个世界的平静与寂寥来到我面前,疑惑地看着我,用她的眼睛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我只是压抑住内心的喜悦,握住她的手说:“走,我带你去看一件会让你很高兴的事情。”

我拉着她的手往太子府走。我事先安排好的三百个刀斧手默默地跟在我后面。

到了太子府前,那些刀斧手很有默契地将宅院紧紧围住,而我拉着茹的手,走了进去。

灵堂显得空旷而寂寥,昔日那些围绕着孙和而转的人们都不知去了哪里。低垂着的白幡间,只有孙和一个人跪在王夫人的棺木前,哀哀哭泣。

悲伤和失落改变了他的样子,流着泪的眼中看不到一丝光。他仿佛是已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任何身边发生的事情都不能将他从悲伤中唤醒。即使我带着一身杀机走入,他也没有回头,没有看我们。

茹好像明白些什么,转身要走。我扯住她的手,强行将她留下。

“怎么了茹?”我奇怪地问。

“你说的让我高兴的事情是为了这个?”她叹气,“我为什么要为这个高兴?”

“他污辱了你,我让他死在你面前,难道不应该高兴吗?”我怔怔地问。

她看了看孙和,说:“他现在的样子,和死没什么区别了。”

她说得没有错。孙和现在的样子和死没什么区别。我们说的这些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是流着泪,表情麻木地看着他母亲的棺木。

“可是,”我仍坚持着,“就算死,他也是罪有应得。”

“你不觉得他已经很可怜了吗?”茹轻轻地说,“他和他母亲在吴相依为命那么多年,如今他母亲死于非命,他心里一定比死还难受。而且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他所做的那些,都是因为喜欢你——”

我如同五雷轰顶,但还是咬着牙说:“可是他污辱了你。”

“是,我没有忘记,”她轻轻说,“可是被损害的,无论怎样也弥补不回来。他受到怎样的折磨,是他的事情,难道我就会因此而高兴?”

“茹啊,”我几乎要流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我们就拿着这把刀,走过去,轻轻把刀插进他胸口。所有人都会以为他自杀,不会有任何人将这件事说出去。就算有人说出去,那也是我一个人的事,而你的仇可以得报——”

“这样我们就会高兴些吗?”她奇怪地看着我,“他已经这样了,我们又为什么要做他的陪葬品?”文人小说下载

我怔怔地看她,说不出话来。支持了自己那么久的信念,突然在一瞬间坍塌。

“建业太纷乱,太喧闹了,”她轻轻说,“我想回吴郡。我在那里每天为你们清扫房间,等你们回来。”

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拿起刀,走向跪在一边的孙和。

“——宽恕他吧。”茹说。

“这不可原谅。”我咬牙道。

“就是因为不可原谅,才需要宽恕,”她平静地说,“宽恕他,就是宽恕自己。这个世界这么多苦难,如果不懂得宽恕,我们又如何在这世上活过这么多年?”

我愣在那里。手中的刀,却掉在地上。

茹说得对。因为有不可原谅的事,所以人们才需要宽恕。

世界有太多苦难,如果不懂得宽恕别人,就是不懂得宽恕自己。不懂得宽恕自己的人,又如何在世上平静活过这么多年?

这个道理,我早该明白,虽然终究还是明白,已经太晚了。

从那个黑得仿佛梦魇般的夜算起到现在,不知不觉已过去两年。

两年的时光,放在三十年前、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也许都不算什么。可是放在生命的最后,却是无法挽回。

我们还剩下多少个两年。

一个都没有了。

在两年前,这一切发生之前,我还对自己说,就算我改变不了这时代、这历史、这命运,我还是要站在孙和那一边。因为陆逊支持他,所以我也要支持他。我们可以做同一件事情直到我们死去。

可是不久以后我就忘记了这句话,我让仇恨毁掉自己、毁掉他,毁掉我在这世上最后两年宝贵的时光。

我多么可笑。其实在这场戏里,从头到尾我担任的是什么样的角色。什么都不是。即使没有我到来,王夫人还是会死,孙和还是会被废,他还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死去,他还是会在寂寞与悔恨中度过他的余生。我来不来,没有任何关系。我又为什么要在这场洪流里陪葬掉我仅存的幸福。

我的命运,其实一直不曾改变过。我的初衷,又被遗忘到了哪里。

那个刚来到这个时代,站在庐江太守府前含泪看着自己爱人的女孩子,如今又走去了哪里?

我在渡口送茹上船回吴郡。她平静地走上甲板,留给我一个沉默的背影。

雨一直在下,是谁来不及流和不能流的眼泪?

天那么沉,雨那么冷,在寒风中抱住自己瑟缩的身体,我突然开始想念夏天。

那样的夏天。天那么蓝,云的影子那么清晰。夷陵空旷陈旧的太守府,我们在窗前拥吻。窗外的芦花夹杂着月光,铺出一天一地的白。

可是下一个夏天来的时候,我们又会在哪里呢?

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我的身体依然健康,仍长着一张年轻的脸,可是这身体里装了几十年的记忆,有时候我都怀疑胸腔里是否真的跳动着一颗二十岁的心。

我觉得我将死去,不是因为病痛,不是因为衰老,只是因为在这世上我已做完所有该做的事,见证过所有该见证的东西。繁华走过,冷清尝过,爱恨试过,风景看过。既然如此,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不是了无牵挂,只是这一场戏早已事先安排好。既然没有勇气看到结局,不如提早退场。

终究是一个人来,又一个人走。

我把这些年来收集的珠宝首饰都留给孙休,剩下的一些财物,我拿去分给下人。

变卖掉孙权赐给我的一些田地,又将手中权力尽数放给他人。

在此之前,总觉得离开是很难的事情。纠缠了这么多年,有这么多放不下的人,理不清的事。可是到做这些事的时候,才发现几十年的记忆,到最后纠结的也只是一片空白。

完成这一切后,我写了封信给孙权。然后我就在空空如也的房间中,安静地等待他的召见。

见到孙权时,他正在漂满菊花和各种草药的池中泡着。有太医将黑色的水蛭一条一条贴在他身上,据说那样可以有效地治疗中风。

水波倒映着烛火交织出一片网状的光影,摇曳得令人不安。我突然茫然地想起,上一次见到他,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知道我进去,却依然双目紧闭,没有看我。身旁的宫人在调试水温,放下新的草药,即使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们的动作也是安静的。我好像身处于一出无声电影中。

过了很久,他仍没有张开眼睛,却轻轻地说:“你来了啊。”

我怔了怔,仿佛还不明白他是对谁说话。半天,才轻答道:“是的,陛下,我来了。”

“你来了,”他说,“可是你又要走了。你只是来和朕告别。”

我没有说话。他说得对,我是准备离开。

“你要走,走去哪里呢?真的不再回来了吗?”

“陛下,我不去哪里。我只是快要死了。”

“你会死么,”他仍闭着眼睛,冷冷地笑起来,“你看看你自己,哪有一点要死的样子。”

我说不出话来。二十岁的身体在这无尽的光影中,无声地颤抖。

“你只是想要离开朕。”他说,“你等这一天等很久了,现在你终于等不下去了。”

“我是真的要死了。”我坚持着说。

“胡说八道!”他吼起来,睁开眼睛指着我,“你会死么?你怎么可能死?这么多年你都不老,你难道不知道你自己是个妖怪?你是个妖怪!”

他盯着我怒吼着,水蛭一条条从他脸上剥落,让他看起来诡异无比。这一刻我仿佛从未认识过他。

我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在我平静的目光中,他一点一点安静下来。

“罢了,”他喘息着说,“朕为你生了一辈子的气,朕不想再生你的气。你要走,随时可以逃走,又何必来见朕。”

“我不会逃走,”我轻轻地说,“我只想得到您的允许,让我离开。”

“朕的允许对你来说有意义吗?你的心早就不在这里。”

“有意义的,”我看着他,哀切地说,“在认识您之前,我是个自由的身子。现在请您还我自由身,让我可以干干净净地走。”

“你什么意思呢?”

“请您休了我。我不想作为您的妻子死去。”

他怔了怔,然后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

“这不可能,”他笑着说,“你生是朕的女人,死了也是朕的女人。”

“陛下,”我苦苦哀求着,“这么多年了,您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他没有说话。

“陛下啊……”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他打断我的话吼起来,“你不就是想要离开朕,去圆你的鸳鸯梦吗?朕告诉你,不可能!你什么时候死,朕不管。朕只告诉你,他见不到明年的夏天!”

“陛下,不是这样的……”

“你流泪了吗?”他看着我冷笑道,“你知道他要死,心疼了吗?你想要哀求朕,放过他吗?”

“不,”我平静地说,“他会怎样,我无权改变。一切都是写好的。”

“可是你还是哭了。”

“因为我心疼。”

他怔怔地看着我,终于是叹了口气。

“既然觉得一切都是写好的,为什么还要心疼?”

“正是因为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才会心疼。”

“你心里是否只有他,一点点都没有朕?”

“不是的陛下。我的心里也是有您的。”

“朕不信。”

“……”

“好吧,”他看看我说,“朕给你一个机会证明。你为朕做件事,做完之后,朕给你一纸休书。朕随你去什么地方,随你去不去找他。朕只要你为朕做完这一件事。”

我的眼睛亮起来,我对他说:“什么事呢,陛下?”

“把朕书房案上的那张纸拿过来。”他对身旁的宫人说道。那宫人便去了。

过了一会,宫人捧着一方黄绢,带着纸笔回来了。他将东西放在一旁的小案上,然后退到一旁。

“朕老了,手抖得厉害,写出来的诏书字迹都很模糊,”孙权对我说,“你还年轻,为朕把这封诏书抄一遍送出去吧。”

只是这么简单?我带着不可置信的心情走过去,拿起他起草的那封诏书,刚看到开头的那几个字,心便是一沉。

是写给陆逊的。

我一路读下去,心便向着一个黑暗无尽的深渊迅速滑下去。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上天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黄绢上的这些字,一个个带着血一样的颜色跳入眼里,它们仿佛从地狱里魔鬼的心中迸发出来一样,张牙舞爪地灼烧着我的心。

它们能够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它们空穴来风,让任何一点小小的过失都无限扩大成为不可饶恕的罪;它们无中生有,将所有美好的令人感动的往事描画成不堪入目的丑恶。

它们让忠心的臣子成为阿附权贵的爪牙,让青春和热血成为小丑脸上的油墨。

它们反写我深爱的男人的一生,吞噬他最后的从容与尊严。

它们是没有刃的刀,无形无色的毒药,它们只所以存在,只是为了要他的命。

“怎么可以这样……”我颤抖着将那一方黄绢扔在了地上,“陛下,你疯了……”

“你还是要哀求朕是不是,”他眯着的眼中有残忍的光,“你还是不能无动于衷是不是。”

“陛下,为什么要这样……”我颤抖得连泪都流不出,“难道他为江东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换来这一纸诏书吗?”

“是他自己要被卷进来的。”

“可是陛下啊……”我苦苦哀求着,“他总是要死的,有没有这封诏书,他也是快要死的人了。您为什么不能放过他,让他安安心心地去呢?”

“你总说这个要死那个也要死,朕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冷笑道,“朕只知道身体最虚弱的那个人是朕自己。你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们总想等朕早日归西,好抢走朕的女人,谋夺朕的国家!”

“这么多年了,难道您连伯言是怎样的人都不清楚吗?”我终于流下泪来,“他对您的心,难道您不知道吗?”

“朕知道,他也知道,”他冷冷说道,“可是朕的儿孙会知道吗?他的后人又会知道吗?曹操誓不篡位,现在的人难道不是称他为魏武帝吗?司马懿总说他对曹魏一片忠心,可你看看他那两个儿子,他们都知道吗?”

“看不见的东西,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呢?”我哭着说,“您放过他吧……”

“他求仁,朕让他得仁,有什么不对?”他吼起来,“一百年后,人们会说朕是昏君,晚年逼死忠臣。人们会记得他!他求仁便得仁,朕是在成全他!”

“您既然知道人们会这样说,又为什么这样做呢?”我泣不成声。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冷冷地看着我。过了一会,他说:“别哭了。你自己也说过,你改变不了任何事。你也改变不了朕的决心。”

“是的陛下,”我流着泪说,“可是至少我不会为您抄这一份东西。”

“如果朕一定要你做这件事呢?”

“我不会做的。”

“去把外面那个匣子拿进来给他。”孙权转过头,对一旁的宫人说。

那宫人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但还是去了。过了一会,他捧着一个长匣子走进来,把匣子交到我手中。

“自己打开看,自己选择吧。”孙权冷冷地告诉我。

我揭开匣盖,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长剑,在水波嶙峋下闪烁着寒冷的光。

这把剑,我认得的,是孙权的佩剑。那一年在吴郡,他把我拖到房间里,把这把剑扔在我身边,告诉我,要么用这把剑自杀,要么活着出来做他夫人。

最后是我屈服了。

“不写就得死是吗?”我捧起剑,轻声问孙权。

“是的。”他眯起眼睛看着我。

我没有犹豫。

剑出鞘时所闪现的那一片白光几乎刺痛我的眼。冰冷的剑身割开到咽喉处的皮肤的同时,我感觉一只手死死拽住了我。

那宫人抓住了我的手,一双眼睛不安地看着我又不安地看着孙权。

“你拦住她做什么!”孙权怒吼起来,“让她死好了,让她死!”

我们都没有说话。那一刻我心中洋溢的全是必死的决心。我竟然感到骄傲,是的我骄傲。那一年我屈服于死亡,嫁给了他,从而改边了自己的一生。这件事我常耿耿于怀,也常觉得屈辱。但在这一刻,从咽喉处传来的刺痛让我骄傲地意识到,我终于可以洗清这种屈辱。

孙权的表情在渐渐平静下去。

“罢了,”他挥挥手对那宫人说,“你做得好。把剑拿走,出去吧。”

宫人把剑从我手中夺走然后安静地退下。我仍站在那里,任血缓缓地顺着脖子流下。

“想不到啊,”他自嘲般地笑起来,“朕再也无法胁迫你了。”

“因为我生无可恋。”我轻轻说道。

“所以朕无法再逼你了是吗?”他轻轻说,“其实朕不想逼你,刚才那个时候,那个宫人不上来阻止,朕也会上来阻止的。朕不想让你死。如果朕要你死,你早就死了……朕只是想你为朕做这一件事而已……”

“陛下,为什么一定要我这样做呢?”

“因为朕想看到你为朕做件事。这么多年,你一直没有为朕做过事。”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为您做事啊。”我不无委屈地说。

“你不是为朕,你是为江东,为这个国家,”他轻轻说,“你为朕做那些事,只是因为伯言也在做。朕一直想知道,如果朕和伯言站在相反的立场,朕要求你做事的时候,你会不会为朕做。现在看来,你是无论如何不会的……”

他轻轻笑着,皱纹爬满他的脸,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其实他也很可怜。

“朕知道朕不好。朕也知道这对你和伯言都不公平。但朕真的很希望你能站在朕这边一次。朕那么想看到……”

他淡淡地说,声音却仿佛有些哽咽。

“陛下,”我轻轻地问,“您真的那么想看到我抄这份东西吗?”

“是的。”

“如果抄了,您就给我一纸休书,您就放我走。我们之间的恩怨,都可以扯平吗?”

“是的。”

“如果我还是不愿意呢?”

“朕仍要坚持。”

“您是在胁迫我吗?”

“不,”他黯然看着我,轻轻地说,“朕不胁迫你。朕只是希望你这样……”

我没有说话,走到那张书案旁,拣起被我扔在地上的爬满魔鬼的黄绢,再展开一张空白的黄绢,将那些字一个一个地抄上去。

我平静地抄着,没有流泪,也没有任何喜怒。心里仿佛暴风吹过似的空白。我甚至不无诙谐地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为什么我的繁笔字还是这样错漏百出。

只有脖子上伤口的血,一点一点滴在明黄色的丝绢上。

最后一个字,我一笔一划地写完,然后合上黄绢,交给一旁侍立的宫人。完成这一切后,我回头看着孙权,轻轻地说:“陛下,我要走了。”

他没有说话。

“休书不必交给我,您拿去宣告给后宫就可以了。我走之后,请您将我的名字从史官笔下、从宗庙中抹去。”

他仍没有说话。

“陛下,您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你是不是特别恨我?”他如同梦中醒来般,轻轻问我。

我没有说话。

“你有没有爱过我?”他又问。

我仍没有说话。

那一刻我想起那些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夜,也曾回过身抱了他入睡。只是在那个时候,爱恨反而更加混乱。

“陛下,我感激您。”我轻轻说。

“为什么感激我呢?”

“如果不是您,我可能早就被饿死、被冻死、被乱军杀死……”我带着真诚的感激回忆着,“即使能活下来,也不可能看到这么多,走得这么远……我感激您,真的。”

“即使我做了这么多让你心寒的事情,你还是感激我?”

“是的。”

“你知道吗?”他突然对我说,“其实从一开始,我从未想过要让孙和或者是孙霸即位。我只是想让他们两个斗起来,这样我可以削弱那些重臣的权力。”

“我知道。”

“你不恨吗?”他问。

我笑起来:“怎么会不恨?可是即使是恨,也认为站在你的立场有这样做的道理。当年公瑾和子敬都说过,只有这样的您,才像一个真实的皇帝。”

“公瑾,子敬……”他轻轻念着这两个名字,“好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说。

“还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他说,“现在你要走了,也该让你知道。”

“什么事呢?”

“我知道子明死的那一天,你在他酒杯里下了毒,”他说,“我也知道他死后你一直很内疚,认为是你害死了他。可是你知道吗,其实不关你的事。”

“为什么呢?”我讶然道。

“阿荣没有说谎,他确实在最后一刻帮你换了那杯毒酒。可是你们都不知道,你的杯子里,也有毒。”

“那是……”我不可置信地说着。

“那是我下的毒,”他安然说道,“我那个时候想要放弃你,但又不愿意你去别人那里,我就选择杀死你。可是看到你没死那一刻,我竟然那样高兴。自此之后,我再也没起过这种念头。我甚至还杀死阿荣,让他再也无法泄露这个秘密。”

“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我含着泪问。

“因为我不想看到你继续背着这份本不该属于你的内疚。现在你要走了,我就告诉你,你可以不必内疚了,你愿意去伯言那里,就去吧。”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我只是走过去,走到他身边,安然俯下身子。他从水池中伸出一只手,我就紧紧握住那一只手,将它贴在我流满泪水的脸上。

“陛下,我也告诉您一件事好吗?”在他耳边,我轻声说道。

“说吧。”

“我不会去伯言那里,我谁那里都不会去。您说得没有错,一百年后,人们会记住他。一千年、两千年后,人们还是会记住他。人们会记住他怎样为这个国家燃尽最后一丝生命,人们会记住他是江东的都督、江东的大将军、江东的丞相。他的生命干净得如同被水洗涤过的月光,没有任何污点。他会在家里握着他的妻的手死去,他不会在死前还和陛下的女人私奔。这一切都是写好的,写在书上、写在命中的。我什么都无法改变,我不会去找他。”

“那你会去哪里呢?”他问。

“我也不知道,”我轻轻地笑着,“也许会死,也许只是离开这个世界。但总之您从此不会再见到我。您也不必找我,我会消失,您就算上天入地,也再找不到我……”

“——你到底是谁呢?”他又问。

“我到底是谁?”轻轻咀嚼着这几个字,我有些茫然又有些难过,“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只是阳光下云的影子,阳光消失了,我也就不在了……”

他沉默地看了我很久,然后闭上眼睛,说:“你走吧。”

我松开了他的手,孑然一身地走向门口。在门口我又一次驻足,回过头来轻轻对他说:“陛下,再见了。”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抬起眼来看我,睡着了一般。那一刻光与影交织着他的面容,而我无法看清他的眼中是否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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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殊途

我静静地等待着我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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