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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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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镜湖畔的春风里,一把细细的无柄木剑颤抖着飞了起来。

那把细细的无柄木剑飞得很慢很慢,颤抖不安,似乎极为惊恐。

木剑在空中缓慢地挪动,飞得很艰难很吃力。

而且木剑移动时完全没有任何规律轨迹可言,一会儿在宁缺身体的右手方,一会儿在宁缺身体的左手方,一会儿跳起,一会儿快要跌落湖面。

停留在空中的木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小脚老太婆。

湖畔看热闹的书院后山弟子们嘴巴张得极大,久久无法闭拢。

湖心亭榭里的七师姐手指间拈着的绣花针,不知何时落入了湖中,然后被一条贪吃的金鲤吞入腹中。

站在竹林边缘的北宫未央,看着湖畔空中那把无柄木剑,表情严肃说道:“用飞这个字来形容这把剑,我想这把剑……会感到羞愧吧。”

站在不远处的陈皮皮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想承认湖畔那人是自己的朋友。

……

……

无柄木剑颤巍巍飞了回来。

宁缺瞪圆了眼睛,看着它快要跌落,闪电般探手一捉,把它捉进手中,不禁觉得有些后怕。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转头望向二师兄兴奋问道:“师兄,您觉得我怎么样?”

他脸上的兴奋是真实的情绪,甚至为了压抑心头的得意,已经用了很多力气,因为他已经拼尽了全力,而且这也确实是他飞得最好的一次,如果把银子这种东西除外的话。

二师兄怔怔看着他,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小师弟,你现在还没办法培本命物,能这样已经很不容易……慢慢练,加油,你会成功的。”

说完这句话,二师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湖畔。

宁缺愕然看着二师兄的背影,然后注意到湖畔那些师兄师姐们,又开始往山林里钻,而且一边走还在一边摇头。

他抓住因为打水而没有来得及走掉的六师兄,问道:“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六师兄想了很长时间后,憨憨一笑,低声回答道:“小师弟,二师兄为人说话行事向来都很直接,今天他对你说话这么婉转……情况好像真的不大妙。”

……

……

师兄师姐们都离开了湖畔,回到了各自的松下花树下密林中,开始弹琴吹箫下棋拈花不语,没有人嘲笑宁缺,也没有人过来安慰他,因为在他们眼里,宁缺在湖畔表演的浩然剑出剑画面,实在是荒唐到不知该如何言语。

宁缺在湖畔默默站了会儿,终于从师兄师姐们的态度还有六师兄的解说中,得到了最接近真实的答案,不由感到意兴索然,然而片刻后想着先前二师兄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一面笑着一面继续练习浩然剑的出剑式。

本以为已经是很不错的表现,在书院二层楼的师兄师姐们眼中,却是很糟糕、糟糕到无言的表现,这种心理落差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会是极大的打击,但对于宁缺来说,尤其是现在的宁缺来说,却根本算不得什么。

于是书院后山镜湖畔,不时有一把像小脚瞎老太婆的无柄木剑飞起,它颤巍巍地飞着,它惊恐地飞着,它漫无目的地飞着,或者说是挪动着,有时候跌落在地,有时候险些刺着宁缺自己,甚至有一次直接飞进了湖里,害得他不得不湿身去捞。

就这样不停练习,直至最后识海里的念力被压榨一空,宁缺才气喘吁吁停止,一屁股坐到湖边石上,捧了把清凉的湖水洒到脸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完成了今日云门阵法修理工作的陈皮皮,不知何时来到了湖畔,他看着身旁宁缺苍白的脸色,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有些事情,光靠拼命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宁缺抬头望着蓝天白云,笑着说道:“以前你说修行是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不能强求,不能修行就是不能修行,光靠拼命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但我现在至少能修行了。”

陈皮皮摇头说道:“但你如果老这么拼命,身体怎么顶得住?”

“我不是拼命,只是喜欢。”

宁缺看了他一眼,拾起身旁那把无柄小剑在空中随意挥舞,笑着说道:“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让这把剑变成……飞他妈的……剑。”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不听话的小东西

老笔斋前铺后院,但地方着实太小,想要在这里施展他妈的他妈的老太婆的飞剑,实在太过危险,伤着花花草草倒无所谓,但难道要桑桑撑着大黑伞淘米煮饭?所以宁缺回到临四十七巷后没有练剑,再一次站到书桌前提笔蘸墨盯着那张雪白书纸。

今天他没有像雕像般发呆,只见他不时深呼吸,沉腰移足前后踱步,时不时挑眉弄眼,甚至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他在哼小曲,右手提着毛笔不再像前些天那般沉重,而是轻松地悬在空中,隔着一段距离虚画,虽然还是没有落笔,但显得轻松了很多。

桑桑把南瓜切成竖条,码在饭盆上蒸好,进里屋来解围裙,便看见了这一幕画面。她好奇看着宁缺绕着书桌不停转,手里的毛笔在空中不停乱划,不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眼晕,捂着额头说道:“少爷,实在是心痒痒那就随便写两道试试。”

宁缺停下胡乱蹦跳的脚步,笑着说道:“明知道不行,何必试。”

桑桑擦了擦湿手,笑着说道:“就算不行,随便涂些墨团现在也可以卖钱啊。”

宁缺听着这话哈哈笑了起来。而桑桑忽然反应过来,惊讶看着宁缺,心想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少爷提起笔后居然没有变成白痴,而且还有精神与自己说闲话?

接下来宁缺陪她一道吃饭,吃完饭后让她泡了一壶茶,把圈椅搬到小院里,坐而观星饮茶闲叙,显得轻松愉悦到了极点。直至夜深灯起,他走进房内,脱了外衣斜靠在床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书籍专注看着,眉头时不时微微挑弄,手指缓缓搓摩。

桑桑端着洗脚水走进屋内,想着今夜的诸多古怪,不禁有些疑惑不解。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很清楚宁缺在被难题困住的时候,都会像前些天那样拼命,所以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今天宁缺会忽然变得如此放松,难道说他已经对解决那道难题感到了绝望?

“少爷,你看的什么书?”她看着宁缺手中那本旧书问道。

宁缺被问得一愣,看了眼自己从书院后山崖洞里偷偷带出来的那本色情书籍,咳了两声掩饰尴尬,转过身去避开她的目光,说道:“男女间的那些破事儿,你还小,不能看。”

桑桑把他脚上的鞋袜脱掉,然后搬着凳子坐到洗脚盆的另一边,拍拍他大腿示意他把脚放进盆里,说道:“都不过是些才子佳人情情爱爱酸死人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宁缺笑着说道:“此中妙趣你哪里懂……哎哟……舒服……脚心别挠。”

……

……

书院后山崖坪,雾气尽褪,清景幽雅,屋后的水车咿咿呀呀地转着,屋内不时响起沉闷的打铁声,然后随着嗤啦一声响起,水雾弥漫房间内。

阴暗角落里,四师兄借着窗口透来的些许微光,观察着沙盘上的符线走向。待水蒸气扑面而来时,他微微皱眉挥手驱散,目光却依然不离沙盘,神情显得格外专注。

沙盘上那些繁复莫名的线条缓慢行走起来,依循着某种无法言喻的规律,向着彼此延伸,直至最后接触,线条再次发生变化,将要组合成新的定式。四师兄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明亮,脸色却变得越来越苍白,看他凝重神情,便能知道,这一次的符纹推演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然而就在这时,屋外的崖坪上响起一声惊慌失措的哎哟声,紧接着便是一道并不响亮的破风声,只见一道灰蒙蒙的剑影,歪歪扭扭飞进了门内。

正在专心致志打铁的六师兄,粗实的眉毛猛然一挑,右手像拎纸片一般拎起沉重的铁锤,便向那道剑影砸了过去。这一砸说不出的举重若轻,妙到毫巅,非数十年日复一日地抡锤打铁生涯,断然挥不出这样精妙准确的一锤。

然而……因为操控者的慌乱和极糟糕的能力,那道灰蒙蒙的剑影速度虽然极慢,但歪歪扭扭竟是飞得毫无规律可循,因为无规律所以显得有些难以捉摸,一会翘首向上像骄傲的二师兄,一会儿悬停空中左右摇摆像沉迷哲思的十一师弟,真可谓是不走寻常路,竟乱七八糟却又极为巧合地避开了六师兄的铁锤一挥,嗖的一声飞向阴暗角落!

啪的一声,那把无柄飞剑深深击进角落里的沙盘,剑身微微颤抖,剑尖“准确”地击中那些符纹线条交汇处,只见那些线条骤然如解脱的绳索一般寸寸断裂,再也不复先前情形。

六师兄握着铁锤,看了角落里的沙盘一眼,憨厚地笑了笑,转过身去继续打铁。

一直全神贯注在沙盘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柄飞剑的四师兄,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看着沙盘上那些寸寸断裂的线条,脸色骤然变得极为苍白,身体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只见他气喘吁吁谄媚笑道:“二位师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四师兄霍然转身,盯着门口那张干净可爱的脸,就像看到了世界上最肮脏可恶的东西,苍白的脸色急剧变红,重重一拍沙盘,咆哮道:“宁缺!你能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这是第三次了!如果再有下一次,我撕碎了你!”

……

……

“正所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夫子也有饿肚子的时候,我刚刚开始修行浩然剑,出些差错也是可以理解嘀,真不明白四师兄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宁缺拎着木剑沿着湖畔行走,碎碎念道:“幸亏六师兄那一锤没有砸实,不然把剑砸烂了,我还得去找二师兄讨去。”

他现在对飞剑的掌控能力实在是糟糕到了极点,雪山气海十个窍,能掌控的天地元气就那么可怜的一点,上传下达不通畅,对基层部队的指挥力自然极差,想要指哪儿打哪儿,基本上是痴心妄想,指这儿打那儿倒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绕过镜湖来到一片密林之前,与六师兄的打铁房隔湖相对,他心想以自己的境界修为,就算爆发小宇宙也不可能把剑飞到湖对面去,心下顿时安定不少,调整呼吸,冥想片刻后念力一催,双手平摊着的木剑再次破空飞起,围着他的头顶缓慢地转了两圈。

抬头仰望着在碧空背景下舞动着的飞剑,宁缺心中生出一股极其满足的感受,喃喃赞叹说道:“这种感觉真好,虽然不能用来杀人,但用来变戏法也不错啊。”

正这般想着,那把无柄飞剑瞬间脱离他的念力控制,倏地一声从空中向下疾冲,剑锋直指他的面门,唬得他把头一抱直接趴倒在地面上,狼狈到了极点。

飞剑将要落地之前,不知是收到他的念力感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极怪异地强行一振,再次昂首飞了起来,嗖的一声擦着他的头皮,斜刺里飞进了密林之中。

趴在地面上的宁缺,伸出手指捏了个剑诀,发现飞剑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识海感应,一边骂着一边爬了起来:“这个不听话的小东西。”

便在这时,密林里响起一阵簌簌声,九师兄北宫未央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拿着箫管和那把飞剑走了出来,模样看着十分凄惨。

九师兄走到宁缺身前,面无表情看着他,然后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拿起箫管轻轻敲击了两下木剑,神情凝重说道:“小师弟啊,你没有这个天赋就不要勉强了……你再这样练下去,伤着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倒无所谓,林子里的鸟都被你吓跑了,谁来听我们的箫声琴音?”

宁缺强忍着笑意,上前接过木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笑着说道:“九师兄,如果林中无鸟听妙音,那你吹一曲给小师弟我听听?”

……

……

湖心亭内,七师姐一边绣着花,一边哼着首绵软宜人的南方曲子,忽然只见她柳眉微挑,手腕一翻,指间捏着的细细的绣花针带起一道恐怖的破空声,极为精准地在右颊畔挑飞那柄不知从哪里飞过来的木剑。啪的一声,木剑落进湖中沉底。

宁缺气喘吁吁地跑到湖边,对着亭子里的她挥手致意,说道:“七师姐……你帮小师弟把那把飞剑喊上来可好?我今天已经下湖捞了三次了,实在是没衣服换了。”

七师姐柳眉微蹙,看着他说道:“懒得理你,堂堂浩然剑,居然被你练成了黄蜂尾后针,阴诡得厉害,如果不是后山里的人都有自保之力,只怕还真要着了你的道。”

宁缺愁苦说道:“七师姐,这也不是我想的啊,它不听话我能怎么办?又不能打它一顿。”

这话说得着实有些可爱,七师姐掩袖一笑,忽然间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手指微弹。

一声轻微的嗤鸣,宁缺忽然觉得自己的衣领上多了点东西,低头望去,只见一根寒光闪闪的细针,刺穿衣领停在那处,只差一分便要刺进自己的颈部。

他愕然抬首望向亭中的七师姐,心想隔着这么远距离,居然还有这样的准度和力度,这手针法玩得,实在是太恐怖了。

七师姐站起身来,望着他微笑说道:“你这个白痴,既然操控不了那么多天地元气,何必非要学飞剑,飞针岂不是一样?”

宁缺怔怔站在湖畔。

……

……

“针太细,催念力控天地元气如丝,要缠上去难度太大,最关键的是,这是比飞剑更小的小东西,想要感知控制起来,需要的精细度太高。”

“不能随便再试,木剑的头是磨圆了的,这针就算把它磨平,刺到人身上还是会痛,如果真要是扎到了哪位师兄,他们肯定不会像那只鹅一样,打我两下就罢休。”

书院后山的松林中,宁缺盯着手指间的那枚细针出神喃喃自言自语道,想着先前二师兄养的那只大白鹅被针扎了屁股后追了自己半座山,便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休息,必须先休息一会儿。”

他从松下站起,向更深处走去,鼻翼微抽嗅着淡淡油腥的味道,轻而易举找到了在一棵古松下凝神手谈的二位师兄。

“师兄,陪我下盘棋吧。”

五师兄看见是谁,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震惊说道:“小师弟!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宁缺老实回答道:“小师弟自幼便在岷山里学打猎,想要在山里找一个人很容易。”

五师兄看了对面同样面如土色的家伙一眼,颤声说道:“八师弟,我是你师兄……既然今天还是没能逃掉,那陪这个臭棋篓子下棋的任务,你就先顶一顶吧。”

……

……

某日。

宁缺没有练习浩然剑,而是在打铁屋内老老实实给六师兄打下手,从清晨到傍晚,不知道挥舞了多少记铁锤,即便以他的身体强度,也觉得浑身酸痛不堪。

六师兄解开赤裸身前的皮围裙,勺了一瓢水递给他,笑着问道:“究竟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

宁缺把水灌进腹内,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说道:“师兄,七师姐她建议我可以尝试一下飞针,但是飞针实在是太轻,很不容易掌握,所以想请教一下您有什么办法解决。”

“你虽然才不惑,但本命物总应该有些想法?”六师兄问道。

宁缺苦恼说道:“说来好笑,现在就是对银子的反应比较大,但总不能拿银锭当本命物。”

六师兄愣了愣,沉默半晌后说道:“那我……给你打些银针吧。”

宁缺眼睛微亮,说道:“能不能重点儿?”

六师兄看着他说道:“再重就是金子了。”

宁缺认真说道:“金子虽然没有试过,但我相信我对它的感觉肯定会超过对银子的感觉。”

六师兄再次沉默,很长时间后才无奈开口说道:“金针太软,我想办法给你混些别的东西。”

宁缺大喜,深深一揖,然后他忽然又想到某种可能,眼睛更加明亮。

……

……

某日后的第二日。

长安城内临四十七巷某家书画铺子内,某个黑脸小侍女沉着脸摔锅扔抹布,心情糟糕到了极点,然后决定今天拿出私房钱去陈锦记大批量采购脂粉。而她那位少爷则像个烂赌鬼般抢了一堆银票出门,换了白银与真金,兴高采烈回了书院后山。

粗糙的裹布被解开,三把被磨得锃亮发寒的朴刀,出现在六师兄的眼前。

宁缺站在三把刀旁,眼露希冀之色看着六师兄。

六师兄看着朴刀和朴刀旁的金银,沉默很长时间后,抬起头来望向兴奋的宁缺,认真问道:“根据这些东西,我想小师弟你是准备玩……飞刀?”

“不错。”宁缺搓了搓手,紧张说道:“师兄,我最擅长刀法。既然剑能飞,刀当然也能飞,再加上有您帮手混入金银,相信一定能比飞剑强!”

六师兄憨厚的表情终于变成了僵硬:“可是……你见过世间有这么大的飞刀吗?”

……

……

在宁缺看来,敌人都是恨你的,所以他们的言语攻击都是屁。那些聪明人最擅长口舌功夫,所以他们的言语攻击也是屁。然而六师兄这样一个憨厚的好人,偶尔无意间发出的言语误击,却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因为情绪有些低落,有些伤自尊,宁缺决定好好平静下心情,思考一下将来该怎么走,所以他斜入山道直插花树,于春深处找到正在喃喃自言自语的十一师兄。

“师兄,最近有什么新的心得,说来让小师弟学习学习。”

……

……

某人在湖畔飞剑,砸着花花草草和师兄们的头,乱了师姐绣花怀春的心,乱了沙盘上那些神奇的线,乱了湖中的碧波与水里的湿草。

某人在林中飞针,身上多了几道血口,过不多长时间,便能看到他被一只胖胖的大白鹅追得哇呀乱叫,满山遍野地哀嚎着。

某人在屋中打铁,脚下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材料,以金银为主,以宝石为辅,六师兄沉默在旁替他整理设计,憨厚的脸上写满了委屈。

在天启十四年春末的那段时光里,书院后山一直不停重复着这些画面,直到很多年以后,生活在后山里的人们,想起那些日子,怀念之余依然不免有些悸意。

那个刚进入二层楼的小师弟,练着他那手破剑,练着他那手破针,想着他那些破主意,折腾着他的师兄师姐们,实在令他们感到无比苦恼。

“你最近是不是疯了?”

陈皮皮把食盒放下,看着连输八师兄三盘棋却依然心满意足的宁缺,感慨问道。

“你是指什么?尝试飞针还是尝试飞刀?”宁缺疑惑问道。

“所有的一切……”陈皮皮没好气说道:“浩然剑你都没入门,跟颜瑟大师学的符道更没有上路,你哪来这么多精力折腾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多学一点总是有好处的。”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修行讲究的是循序缓进,最重要的是先打好基础。”

“我资质这么差,基础打得再好也没有用,不如多学些。”

陈皮皮叹息说道:“依我看来……你还是专心符道吧,符道讲究的是悟性天份而不是基础。”

宁缺好奇问道:“为什么不能一起学?”

陈皮皮蹙眉说道:“贪得无厌对修行来说并不是好事。”

宁缺笑着说道:“我从小就学会一个道理,不贪无以成事。”

陈皮皮气极反笑,说道:“我才发现原来你是这么二的人一个,居然比二师兄还要二。”

“这句话我不会告诉二师兄。”

“一碗蟹黄粥。”

“不可能,最近家里金银流失速度太快,桑桑那丫头已经很不高兴了。”

“那……你要多少?”

“二百两银子。”

“二百两?你打那么多银针干嘛?你想学医术扎针啊!”

“你管我。”

“好好好,那我得多骂你几句二货。”

“皮皮,你不要忘记,后山就是书院二层楼,我们都在二层楼里,那自然都是些二货。”

“……”

“陈二货,你有意见?”

“我……没意见。”陈皮皮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咬牙说道:“就算你折腾那些是为了修行,可你天天骚扰师兄们又是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你不是一听着要听曲下棋便吓得脸色惨白?怎么现在忽然改了性子,天天去听曲下棋?”

宁缺笑着回答道:“最开始不喜欢,是因为我不喜欢被人强拉着去听曲下棋,现在二师兄发了话,没有人会强拉我,我自己选择去做的时候,还是可以做的。北宫师兄吹箫真的很好听,和两大国手对弈的机会,在书院外面到哪里找去?修行间隙做些业余活动当作娱乐,可以培养情操,将来行走天下这些事情都可以用来吹牛震人啊。”

陈皮皮听傻了,捧着胖乎乎的脸颊问道:“那十一师兄呢?你烦他做什么?”

“十一师兄可没觉得我烦。”

宁缺凑近他压低声音说道:“你有没有发现,听十一师兄讲那些玄之又玄的问题,不但可以帮助入眠,还可以帮助进入冥想?”

……

……

书院二层楼所有弟子当天夜里在后山召开了一次集体会议,就连那位崖洞小书楼里的读书人都被喊了过来,只不过老先生捧着一卷旧书专心阅读,根本不理会身周人等说了些什么。

宁缺没有参加这次会议,不是因为他已经回了长安城家中,而是因为书院二层楼这次会议的主要议题,就是研究怎么处理他现在的问题。

“你们难道不觉得小师弟很惨吗?浩然剑练成了黄蜂尾后针……这肯定不是他愿意,而是他的资质就这个样,所以他才会被逼着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主意。我说你们就应该再多容忍一些,别看他现在天天笑呵呵的,但我总觉得他笑中带泪,心中有阴影。”

会议召开的地点是二师兄住的小院,七师姐拿着绣架盘膝坐在罗汉床最深处,姿式显得极为随意自然,看得出来她并不怎么害怕二师兄。

听着这话,表情最严肃的四师兄皱了皱眉,说道:“不是容忍不容忍的问题,难道我还会真生小师弟的气不成?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怎么帮小师弟解决修行上的难题。”

安静坐在房间角落里的三师姐余帘微微一笑,然而并没有说什么。

五师兄蹙眉说道:“我认为首要的问题是替小师弟增强自信。他现在天天缠着我和老八下棋,输得再惨也眉开眼笑,很明显已经输麻木,甚至已经有些变态,这样可不行。”

众人心想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九师兄轻叩箫管,沉吟片刻后望向某处说道:“老师和大师兄都不在,现在后山以二师兄你为尊长,说实话,湖畔练剑那日,二师兄你说的话着实有些伤人。所谓系铃解铃,若二师兄你诚恳夸赞小师弟几句,想来能够重树他修行浩然剑的信心。”

所有人都望向了坐在最中间的二师兄。

二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不会撒谎。”

第一百七十七章 再见朱雀

小院里一片安静,隔了很长时间后,七师姐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只不过笑声过后,却没有说话,而是从手帕里挑出松子剥皮吹屑,细细整理后,递给榻旁的三师姐。

二师兄微微蹙眉,看着她问道:“小师妹,你笑什么?”

七师姐将松子扔进唇内,缓缓嚼了片刻,随意拍拍双手,柳眉微挑,毫无惧色迎向他的目光,说道:“二师兄真不会撒谎?那夜在崖顶开口骗隆庆皇子的人又是谁?”

二师兄沉默片刻后,缓慢回答道:“骗……人和撒谎是一回事吗?”

“我说拉倒吧。”

陈皮皮看着七师姐没好气说道:“二师兄的性情大家谁不知道?他说不会撒谎就是不会撒谎,那天夜里我请他帮忙,缓隆庆一缓,说的话也不算虚假,你没见二师兄当时紧张成啥样了,面部表情倒是挺镇定,但树下面那几块硬石头全被他捏成了粉末。”

“指望二师兄给宁缺增加信心?那贼精贼精的家伙一眼就能看穿!”

四师兄开口说道:“所谓信心始终还是过于玄虚了些,他练浩然剑练不通,我们应该从具体手段上着手。飞剑的运行曲线很好计算,空气阻力与飞剑速度之间的关联虽然复杂些,但也不是算不出来,宁缺数科如此优秀,这么教他他应该比较好理解。”

“不管你怎么算,怎么教,怎么搞,终究没有办法解决小师弟最根本的问题。那就是他雪山气海只通了十窍,能够操控的天地元气太微弱。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就算老师和大师兄回家,用神妙手段助小师弟晋入知命境界也没有意义,因为他会是世间最弱的知命。”

二师兄沉默片刻后望向先前开口的四师兄说道:“你和六师弟先替他把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弄好,自身不行便更要看重外物的帮助。”

九师兄忽然摇头说道:“我说干脆还是让小师弟跟着我和西门学吹箫弄琴,将来离开书院后也好有个谋生的手段。”

十一师兄微微一笑,神态宁静说道:“小师弟最近时常向我请教格物之知,依我看还是让他跟着我学习,这样对他的心境有帮助。”

七师姐从窗台上抓起一把瓜子,低头挑着最饱满的瓜仁,微嘲说道:“十一师弟,跟着你学这些没用的东西,将来小师弟饿死了怎么办?”

十一师兄看着她认真解释道:“小师姐,我家乃是南方大富,日后师弟我必将继承大笔家业,就算小师弟是个废人,我养他一辈子也没有问题。”

帮助小师弟宁缺的会议开到此时,议题渐渐不知道偏到了哪个方向,室内诸人七嘴八舌,出谋划策,热情讨论,激烈辩论,深切关心小师弟日后的谋生问题,纷纷表示自己可以负责小师弟的人生,拳拳同门情谊竟是把他们自己都感动了起来。

“师兄师姐们,你们会不会想得太多了?”陈皮皮望着屋内嗑瓜子喝清茶开茶话会的人们,揉了揉后脑勺,苦闷说道:“宁缺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们都清楚,他虽然在修行方面有些白痴,但绝对不是真的白痴。难道你们就没有发现,自从他进了后山,我们所有人都在围着他转?像这样的人,哪里还需要我们替他操这么多心?我敢说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了,包括屋内的我们都死光了,他也不会死,更何况还是饿死?”

听着这话,书院二层楼诸子都怔住了,想起这些日子的经历,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精彩。北宫未央轻摩洞箫,蹙眉说道:“说来也是,小师弟想听曲的时候就钻进林子把我们两个揪着奏一曲,不想听的时候就坚决不听,我怎么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变成了一个卖唱的?”

五师兄轻拍大腿,摇头感慨说道:“他说下棋就下棋,明明我和八师弟刚进中盘,他就敢来插一手,还非得让我们抑着脾气指点,不然他就真敢把棋子扔了,在小师弟面前……我们就是两个乡村棋社不入流的黑白棋教师罢了。”

六师兄看着若有所思的众人,憨厚一笑说道:“宁缺待我倒不错,虽然经常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但他时常帮我打铁挑水,省了我不少事。”

二师兄望着痛诉血泪史的诸位师弟,眉梢微挑说道:“宁缺是最小的师弟,你们这些做师兄的照顾他理所当然,这些事情有什么好说的?”

听着二师兄训戒,看着他严肃神情,室内诸人同时心头一凛,纷纷低头应是,就连先前一直表现得很随意散漫的七师姐,也讷讷把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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