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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第3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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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抽出铁刀,向寒潭对面斩去。

一斩便是数千刀。

刀锋破空,化作无数残影,每道刀影,都是一道笔画,两道笔画,便是一个字,他的铁刀,瞬间便在寒潭畔,写出了数千个字。

数千个“乂”字。

他脸色苍白如纸,识海里的念力为之一空。

无数凌厉至极的符意,笼罩住寒潭。

观主脚下,有几根正在伸展腰肢的翠绿青草,悄无声息碎成无数碎屑。

潭畔的寒树,无声无息间,化作无数残片。

寒潭边的世界是一幅画。

宁缺将这幅画切成了无数碎片。

观主是画中人,如何自安?

※※※

『注:这章主要是“人在做,天在看”六个字,微博上有位仁兄说:叫女朋友做爱的时候,总会想到一句话:人在做,天在看。(WB@扎克)。我当时看到后,就想到宁缺和桑桑做的时候,那算什么?以前写过天人交战,天人合一,但我一直想让她看,人在做,天在看,好酷……本来是很长很仔细的描写,但大家清楚最近的情况,所以简而化之,留取其意,难免有些遗憾,我始终还是以乡土流小说家自居的。多年前庆余年里范闲和战豆豆那段,我写得很用心,我想用别的手法再用心一次,可惜了哉,最后的这些章,必须章章用心才对,明天见。』

第一百零八章 敢教日月换新天

如果山间的青草野花构成了一幅完整的画,观主确实是在画里,然而他其实也在画外,更准确地说,那幅画里仿佛还有一幅小画,他在那幅小画里。

那幅小画是天地气息的夹层,是真实空间之间的次级空间,他就站在那处,看似极近,实则极远,看似其里,实则在里中之里。

在观主四周数尺范围内,受到天地气息从夹层里涌出的影响,春意异常浓郁,树上青芽点点,草间黄花处处,宁缺数千记铁刀斩出的乂字符意,能够将青芽与黄花斩碎,却无法斩碎春意——春意本来就是无形的。

春风轻扬,叶片轻荡,观主的身影瞬间遁至远处,来到寒潭后方约十余丈外,远离了那些恐怖的符意刀意,暂时无法进入。

就像是一座城墙,外面的人想进却进不来,往往意味着里面的人想出也出不去,无论城市还是寒潭,最终都变成了一间囚房。

宁缺在长安城里自囚过两次,对这种处境不陌生。

“你不该离开长安城。”

观主看着他说道,神情还是那样的宁静温和,与春风别无二致,仿佛洞悉所有世事的师长,做着诚挚的指点,“你再无一丝胜算。”

宁缺知道这句话是对的,他最强大的武器或者说战胜观主和酒徒这种层级大修行者最大的希望,就是老师传给他的惊神阵——长安城,离开长安城,便等于把这份武器留在了万里之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自杀区别不大。

但他必须离开长安。

在那个风雪飘摇的日子,他做出这个决定后,便绝对不会后悔,因为他知道观主要杀桑桑,而只有他能抢在观主之前找到桑桑。

不去想过去的事情,只想将会发生的事情,他看着寒潭四周将天地遮蔽的凛厉符意,沉默思忖着稍后自己应该怎么做——刀意消散的那刻,他便要离开,离开得越远越好,观主看不穿她的世界,那么她便能安全。

一切都是为了让桑桑有机会逃走,只是大概会断送自己的所有机会,他望向大黑马,想着它会随自己一道死亡,有些歉疚。

大黑马没有看他,不想看到他歉疚的眼神,也没有卖萌、扮傻、装憨,只是盯着寒潭对岸的观主,眼神锐利至极,就像决战之前的战士。

宁缺有些感动,抚着它颈间的鬃毛,露出微笑。

忽然,他的笑容敛去,神情微变。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响声。

崭新的木屋,出现在寒潭畔,桑桑扶着腰,从屋里缓缓走了出来,她回到了人间,她散开了自己的世界。

“你出来干嘛?”宁缺很恼怒,问道。

“有些不舒服。”桑桑挺着大肚子,在潭畔散着步,看都没有看对岸的观主一眼,面无表情说道:“这件事情怪你。”

“哪儿不舒服了?又关我事?”

“都是你弄的,当然是你的事。”

宁缺无语,心想不是你要的?当然,这种时刻、这种事情确实没有什么好争的,至于她出来的原因,他哪能不知道?

他不准备继续问,因为觉得答案有些肉麻,桑桑却说了出来:“我不舍得你走,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习惯和你在一起。”

习惯,真的是件很美的事情。

宁缺牵着她的手,在潭畔的一根老树桩上坐下,看着她有些疲惫、却散发着某种生命光泽的眉眼,前所未有地满足。

能够听到她的这句话,胜负与很多事情,相对而言,不再那么重要。

桑桑来到潭畔后,观主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向着她遥遥行礼,礼数依然恭谨,甚至显得有些虔诚,仿佛还是她的信徒。

宁缺坐在树桩下冥想,希望能够尽快回复那数千道符消耗一空的念力,此时看着观主的行为,他微微皱眉,不解愈盛。

“为什么?”

观主为什么要杀桑桑?助叶苏成圣、新教燎原、道门分裂……破坏昊天的信仰基础,让她变弱,付出如是种种惨痛代价,只为杀她?

道理何在?天理何在?

这是书院的疑问,是整个世界的疑问。

……

……

“道门与书院,本是同道,不是因为夫子曾求学于道门,而是因为我们都只站在人类的立场上思考问题。”

观主站在潭畔,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青叶,看上去就像极小的笛子,“虽然同道而行,但最终的目的地有所不同,夫子想要破天,我不想。”

宁缺没有对这个问题发表更多看法,因为以前他曾经做过这种尝试,知道要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观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你想做什么?”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观主静静看着潭畔的桑桑,看了很长时间,露出一丝难以说明意味的笑容,缓声说道:“我想教这日月换个新天。”

敢教日月换新天。

天是什么?不是天空,是昊天,是人类供奉的唯一且至高的神明,是这个世界的守护者以及主宰,是道门的信仰。

观主要换新天。

他要换了昊天。

桑桑静静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这是昊天的问题。

观主平静说道:“因为你已经无法履行昊天的职责。”

桑桑微微挑眉,声音却无情绪,说道:“愚蠢。”

凡人或者说信徒来评价昊天的是非,从西陵教义上来说,何止是愚蠢,那是最不可饶恕的亵渎,然而观主不接受这一点。

“你已经败了。”

观主静静看着她,眼神柔和,甚至隐隐带着怜悯,“多年前,你想为夫子安排那个局,从神国醒来,将意识投放人间,从那刻起,你就败了。”

桑桑微微眯眼。

宁缺有些不安,把她的手握得紧了些。

“你布那个局,真的就是想杀死夫子?难道天心难测,想不出别的方法,不需要你自己来到人间?不……或许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布那个局,事实上是出于好奇,你想看看人间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观主看着她怜悯说道:“当你开始好奇,你就不再是昊天,你就开始拥有了人类的特征,你再也无法回到神国,就是证明。”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所以?然后?”

观主平静说道:“道门苏醒你于混沌之间,是让你守护人间,当你无法再承担,道门自然有责任把你换掉。”

“所以,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杀死你。”

“然后,我会选择一位新的昊天。”

※※※

『注:脏话!我还是写出来了!』

第一百零九章 你看

“你看,道理其实从来都是人世间最简单的东西,水往下流,云往天空,有光明就有黑暗,该换的时候,自然就要换。”

观主看着宁缺,神情平静地做着解释。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为什么以前你没有这样想?”

“道门毕竟是昊天的道门,就像灵魂是人的灵魂,平静安宁生活着的时候,谁会想到杀死自己以换取新的灵魂?”

观主的手指轻轻搓弄着那片青叶,有清新悦耳的声音响起,伴着他的话语,就像四周的野花一般,吐露着芬芳。

“我能想透这件事情,或者说,敢去想这件事情,要感谢叶苏……我那位了不起的弟子,他在临康城的陋巷里悟出新的道路,创建新教,写下那些发人深省的文字,告诉我可以这样去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才是我的老师。”

观主的目光落到桑桑身上,说出下面这段很重要的话。

“新教与道门的教义其实并不冲突,只不过是不同时间段的真理。无数年来,人类处于莽荒时期,需要您的庇护,然而人类终究在成长,千年之前出现了夫子,出现了那位开创明宗的光明大神官,有轲浩然、有莲生,也有我,种种事由都证明,人类已经成长到最开始的时候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地步,人类已经长大,不再需要你的庇护,他们有足够的能力自己守护自己,不需要死了再活,如野草般饱受折磨,不需要忍受无数劫来在永夜与白昼之间无尽的轮回之苦。”

寒潭依然凄冷,潭畔却如深春,山花烂漫,青树招展,被宁缺刀意斩成无数碎片的画面,被浓郁的春意渐渐修补如初。

一片安静,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观主指间悦耳的叶笛在不停鸣响,不是战场上鸣金收兵的意思,却像是人类敲击着战鼓。

宁缺用了很长时间消化掉心头的震惊,看着对岸的观主,说道:“夫子也说过类似意思的话,人类确实已经成长到不需要昊天的程度,他们早就已经站了起来,甚至有的人可以自由地飞翔,不同的地方在于,我们书院以为人类需要去更广阔的天地,而道门依然认为要留在原地。”

观主说道:“多年前我说过,这是理念差异,无法解决,我以为永恒来自平静肃穆之美,而夫子和他的弟子们却总以为变化才是永恒。”

宁缺说道:“变化,本来才是常态,不变,才是偶然出现的异态。”

观主说道:“人类,本就是非常态的产物,难道反而要去追求常态?”

宁缺说道:“如果叶苏还活着,或者大师兄在这里,可以与您进行这方面的辩难,我不行,我最擅长的事情是战斗和杀人,不是理论方面……不过即便是我,也能看出您这套理论里的一个最大的问题。”

观主说道:“请讲。”

宁缺说道:“如果依然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要与外面的世界隔绝,那么就算没有昊天,依然需要一个集体意志来执行规则,谁来?”

片刻安静,观主的声音平静响起。

“我来。”

观主说道:“你看,这件事情依然可以很简单地解决。”

……

……

我来?来做什么?来做昊天……看,天上有灰机……变天了,打雷了,下雨了,快收衣服吧……瞬息,宁缺的脑海里,闪过了这些语句。

他沉默低头,看着渐融的潭水倒映着的天空,震撼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些,开始有足够的精神思考这件事情,越想越觉得了不起。

观主真的很了不起。

杀死昊天,自己成为新的昊天,这不是大丈夫当如是,而是彼可取而代之,这是难以想象的野心图景,也是最强悍的精神宣言。

任何事情,只要体量足够庞大,便会给人一种伟大的感觉,比如雪峰,比如荒原,野心只要足够大,也是一种伟大。

观主在最后还是走到了老师和小师叔那步,但他未曾怀疑过自己的过往,因为道门无数年的积累与底蕴,给了他足够的理念基础,让他很直接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天不行便把天换了,我自己来做!

好大的野心。

好大的胆子。

桑桑面无表情看着对岸。

除了宁缺,观主是整个世界最接近昊天的那个人。

无论卫光明还是老天谕,都无法与他相提并论,他领悟天谕,在南海苦苦等候多年,与她有过多次交流,自然知晓她想表达的意思。

“您是道门树立的雕像,只是换个雕像,哪里需要胆子?”

观主看着她说道,不再像先前那般怜悯,平静里透着长辈的自然。然后他望向宁缺说道:“书院和道门,都不想有昊天,至少在最后那段旅程之前,我们可以同道而行,还是说,你真的可以说服自己认为夫子为非?”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不,老师没有错,事实上你也没有错,人类确实不再需要一个昊天。”

桑桑面无表情,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他握着她的手,看着观主继续说道:“昊天我也不想要,但问题在于,我要老婆。”

昊天的存亡他不关心,但老婆必须关心,旧的昊天去了,可以换个新的昊天,但老婆如果不在了,难道可以换个新的老婆?就算能……

不,没有就算,就是不能。

我不能没有老婆。

宁缺告诉观主,以及整个世界。

观主有些遗憾,但未受影响,他寻找昊天很多天,道心早已坚如磐石,暴风怒河不可撼动,就像满山的野花盛开之势,无可阻拦。

“夫子会对你很失望……现在想来,当初在泗水畔,他应该就对你失望过。不管是破天还是换天,终究是人类自身的事情,只能由我们自己决定,而你,却站在了她的那一边,你究竟可有把自己当作人类?”

观主手指微分,那抹青叶飘然落下,飘至鞋前,被残留的刀意斩成碎屑。

宁缺神情微变,他记得很清楚,在泗水畔,老师离开之前说过的那些话,那时候,他可以解决昊天的问题,现在他也能。

“这是三观的问题。”

他看着观主说道:“人生观、世界观都不一样,最大的区别是爱情观不同,我不会让她去死,师门要我杀她,我也不会杀,更何况是你?这个世界会如何,我现在真的很在意,但我更在意她会如何。”

观主说道:“对世人的爱,是大爱,你对她的爱,是小爱。”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但……那都是爱,不是吗?”

他不再多言,取下铁弓,取出铁箭,沉默地开始准备。寒潭畔的符意渐渐消散,观主即将入画,谈话必然有结束的那一刻,战斗必然会开始。

充斥寒潭四周天地的乂字符逐渐被天地同化,凌厉的刀意不复存在,那幅破落的画渐渐被修补完毕,观主从画的最深处走出,走到真实的世界里。

桑桑缓缓站起身,背着双手,面无表情看着他。

观主感慨说道:“你看……如果能够静穆不变,那该多美。”

山野间无数鲜花盛开,无数青藤生长,无数青树招展,只是瞬间,春意便浓得稠密难言,直令人艰于呼吸。

宁缺感觉如沐春风,却有些要溺毙的感觉。

桑桑依然负着双手,神情漠然,眼睛却微微眯起。

无量花海无量春,每朵花每缕春意,都是至高至强的杀意。

宁缺举起铁弓,寒冷黝黑的箭簇指向对岸的观主。

观主平静看着他,如桑桑一般负着双手,并不警惕,因为他就在门槛上,随时转身便可以离去,元十三箭再如何强,也射不中他。

那些门是天地气息的夹层里的缝隙,是山野间烂漫开放的那些花朵,每朵花就是一道缝隙,一扇门,根本无法确定观主会从哪扇门进。

宁缺看着对岸,感受着弓弦在唇角轻微的颤动,有汗珠淌落,却无所觉。

桑桑的手落在了他的肩头,一道温暖甚至可以说炽热的力量,进入他的身躯,瞬间补满先前写符耗空的念力,提升至巅峰状态。

“1989,0309。”

桑桑神情漠然,说了两个数字,就像前些天在风雪里指路,又像前些年在凛冬之湖畔指方位,也像更早前在岷山里那样。

只不过声音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清稚了,而且这一次她说的两个数字很长,显得有些复杂,那么自然也就代表着更加精确。

宁缺没有任何犹豫,更准确地说,他想都没有想,就像从前那样,仿佛一种本能般,指向寒潭对岸某个位置,松开了弓弦。

铁箭破空而去,悄无声息。

很奇怪,他瞄准的明明是一棵正在倾覆的大树,离观主的位置偏差极远,但观主的神情却变得极为凝重起来。

观主的身影消失在天地里,完全地消失,这是无距,他进入了天地气息的夹层,也是清静,因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风都没有。

直到此时,铁箭的嗡鸣声才在寒潭四周传播开来。

一道清晰的箭道,出现在寒潭上空,冷凝的云絮,缓慢地流动。

铁箭不知去了何处,那棵大树仍然在缓缓倒塌,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更远处的山崖上,也没有任何痕迹,就像观主一样。

这一箭,仿佛射进了虚无。

下一刻。

在十余里外的某座雪峰里,观主的身影显现,飘浮在崖壁前的半空中。

那根铁箭,像蜻蜓停在露珠上一般,停在他的左肩,很轻很柔。

锋利的箭簇微微陷入青衣里,未能深入,却有一滴殷红的血渗出。

血亦是垢,染垢,便清静难持。

观主微微皱眉,似没有想到这道铁箭,竟如此强大。

能够射穿天地气息,射入虚无之中的夹层,追缀着无距境的强者,宁缺这一记元十三箭,已经超出了他原先的境界。

“你看,你说了很多很有道理的话,却忘了一件事情,你想要老婆对你好,首先你得有个老婆,你想叫日月换新天,首先,你得胜过我们。”

宁缺望着雪峰方向,再次弯弓搭箭,对观主说道。

同时,也是对桑桑说的。

※※※

『注:在那种时候还要做爱,当然是很丧心病狂的事情,不过考虑到小夫妻都不是普通人,而且都是除了对彼此都极端自私的人,所以就没管,为了人在做天在看六个字,我愿意牺牲全部的合理性啊!!!』

第一百一十章 一山齐天,一棍齐眉

桑桑已经不是当年的桑桑,随着新教盛兴、道门衰败,失去亿万信徒信仰之力的她变得越来越虚弱,尤其是现在,她的腹中还有个孩子。

——她已不是无所不能的昊天,不再拥有世人难以企及的强大境界,但她帮助宁缺射出的这一箭,却比光明祭时,宁缺射向清河郡的那道铁箭更强,为什么?

因为光明祭时,宁缺是用二人之间的本命联系,强行夺取了掌教熊初墨的天启,把她的力量尽数揽入怀中,而这一次却是她的主动意愿。

这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谁能敌?

宁缺在她身边,再次弯弓搭箭,指向寒潭对岸,数百里方圆里的天地,指向任意一处,只要听到她的声音,便会松开弓弦。

满山的野花被风拂起,飘至高空然后缓缓坠下,看着就像是天女隐藏在云端散花,恭迎昊天重新在人间显露神迹,然而桑桑的脸却有些苍白。

她蹙起了眉尖,柳叶般的眼睛更加眯了,显得有些愤怒,有些不悦,与没能射死观主无关,她的不悦始终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状态——她无法容忍自己这般弱小,需要和人类进行这样的战斗,甚至,还无法取胜。

是的,先前帮助宁缺射出那一箭,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力量,天算瞬间而动,消耗极大,此时再想算出观主的方位,有些不适,小腹隐隐作痛。

这场战斗是最高层级的战斗,自人类历史开篇以来,便只有夫子入神国与昊天战引发的那场百日大雨更胜一筹,自然只需瞬间,便能分出胜负。

桑桑没能在第一时间里算出观主的位置,宁缺无法在第一时间里松开弓弦,观主没有错过第一时间,山风劲拂间他的身影重新回到潭边。

寒潭清冷,潭外春意浓郁,他站在春意里看着宁缺和桑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坚定而平静,甚至隐隐有些傲意。

他回到潭边,并不孤单,因为他带来了一座山。

绵延数千里,将北方大陆一分为二的,是岷山,在贺兰城北的岷山,惯常被称作天弃山,因为这里是魔宗的固有势力范围,所以这里是被昊天遗弃的山脉。

观主是道门之主,按道理来说,他与这道巍峨山脉的气息并不相通甚至相抵触,但现在不同,就像千年之前曾经的同门——那位开创明宗的光明大神官一样,他已经背叛了昊天,更准确地说,他遗弃了昊天!

他和这座被昊天遗弃的山脉融为了一体!

他回到潭畔,右手落向对岸以清静境合天地,以无量境举天地,手指间挟着整座天弃山的天地气息,直接砸向宁缺和桑桑!

他出手之前依靠的是难以想象的高妙道法,出手本身是那般的简单直接,那样的不讲道理,因为磅礴之下,根本不需要任何道理!

寒潭四周,满山满野的春意尽数被碾压成了丝絮,那些被宁缺用刀意斩成碎片的花草野枝瞬间被碾得更加凄惨,直至变成无法切割的碎片!

整整一座数千里的山脉,破空而落。

宁缺知道铁箭即便能射穿这道山脉,也无法挡住这道山脉的灭顶之势,他毫不犹豫撤弓,回身将桑桑搂进怀里,准备用自己的身体硬撑!

他想看看,自己被浩然气淬炼多年、又被桑桑强化千年的身躯,能不能撑住这道山脉,能不能撑住观主带来的这场灭顶之灾!

桑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的手自宁缺腋下穿过,像是要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下一刻,她的手里,却有一朵黑色的花盛开——那是一把破旧的黑伞。

已经消失了很长时间、不知去了何处的黑伞,就这样出现在她的手里,伴着一声响撑开,迎向空中落下的那道山脉。

黑伞如当年一般破旧,伞面上满是灰尘与油腻,曾经被佛光照耀露出本体的伞面,不知何时,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宁缺和她习惯叫黑伞为大黑伞,就像习惯叫黑马为大黑马,因为确实很大,哪怕黑伞撑开后看着极小,实际上却大到可以遮住整片天空。

只要能遮住眼,便能遮住天空。

大黑马和青狮狗,惊恐不安地藏在桑桑的身后,藏在黑伞下方。桑桑举着黑伞,抱着宁缺,倚在他肩上,歪着脑袋,看着那座空中落下的山。

观主的手越过寒潭,来到对岸。整座天弃山脉,破开碧空,碾压到寒潭之上,巨山之下,大黑伞看着就像个不起眼的黑点。

轰隆巨响,连绵不断地响起!

无数烟尘,向着天空与四野的荒原喷射,无数石砾,像万枝羽箭一般,把天空割出无数道痕迹,整个世界都开始震动起来。

地面剧烈地震动,远处的山峦间深深抓着岩石的松树,都被震向半空,更远处雪峰下的那些蓝色的冰湖,也被震向了天空,形成神奇的画面。

——就像无数颗深蓝色的珍珠,离开地面,向天空落下。

地震传到极远的地方,不要说燕国成京,就连宋国海畔著名的大堤里奇形怪状的防浪石上面的螃蟹,都感觉到了遥远北方的恐怖震动,惊慌失措跳回海里。

贺兰城距离此间只有十余里地,受到的波及更直接剧烈,两道山崖里出现了无数裂缝,到处都有岩石剥落垮塌,像瀑布一般,声音很是惊心动魄。

那两扇沉重高大的城门,阻挡了草原蛮人无数年,此时已经严重变形,扭曲,露出极大的豁口,数百年来从来没有陷落的军事要塞,眼睁睁地毁了!

种种恐怖的声响音浪,神奇而不可再现的人间丽景,山崖渐倾,要塞被毁,都只能说明,观主落向寒潭对面的那只手,恐怖到了什么程度。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地震终于渐渐平静,烟尘渐渐落下,被乱山碎崖间残留的冰雪吸附,空气缓慢地恢复了干净。

山野里的青树已经被碾成齑粉,寒潭被碾平,那些残留的冰碴和湖底的无鳞细鱼,都与土石融在了一处,只能等待无数年后,再被人发现。

寒潭只剩隐约的形状,潭岸是一道印迹,由石粉重新碾压而成,圈起一块约摸数百丈方圆大小的石坪,春意早已变成块垒构成的单调世界。

观主站在潭岸石印的那头,面色微白,垂在身畔的右手微微颤抖,于是青衣也随之颤抖起来,荡起一道一道涟漪,如水般柔静。

挟着整座天弃山,完成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击,即便是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寒潭已然消失,春意已经不见,但他的心境依然如潭水一般平静,如春意一般温暖,因为他很清楚,他用很长时间筹谋的这一击,必然重伤了她。

哪怕那把大黑伞,是她降临人间之前从黑夜里撕下的一片,用来守护她在人间脆弱的真身,依然无法挡住整座天弃山。

潭岸石印那方响起簌簌的碎响,石砾隆起,然后分开,露出一把大黑伞,伞下的大黑马和青狮狗神情惘然,明显还没有从先前那恐怖的震动里清醒过来,宁缺清醒着,脸色却极其苍白,他没有受重伤,但怀里的她不行了。

桑桑伏在他的怀里,还有气息,脸色苍白如血,唇角溢出两道鲜血,如柳叶般的双眼不再像过去那些年一样明亮,有些黯淡。

宁缺用最快的速度将她捆在自己身前,翻身上马。

残破的山崖里响起一道冷漠的声音。

观主看着他说道:“你以为还能逃走?”

宁缺没有回答,此时桑桑已然重伤难战,单凭他,确实很难从观主的手里逃脱,但他知道肯定会有人来帮助自己。

只要他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就一定会来——观主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击,天地之间,都会有所感应,他便会知道自己在哪里。

宁缺一直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对此,他是那样的笃定,就像很多年前,在月轮国朝阳城白塔寺里,他和桑桑陷入绝境的时候,他一定会来。

有风起于山崖,观主神情微变,飘然御风而至,瞬间来到宁缺身前,一指点向他的胸口,指尖所向,正是桑桑的眉心。

一根木棍,忽然出现在他的手指前。

那根木棍很普通,不是黄花梨,也不是沉香木,不是铁檀,就像是寻常人家里随处可见的木棍,或者用来擀面,或者用来打孩子。

观主挥手便有山落,指间自有山河。

然而就是这样一根普通的棍子,便抵住了他的手指。

啪的一声轻响,在木棍和指尖之间响起。

一道清晰可见的天地气息涟漪,向着四周扩散,接触到的断崖,再次破碎,接触到的硬石,再次翻飞,残余的森林里,又是一场大风。

木棍收回。

大黑马前,出现了一名穿着棉袄的书生。

他棉袄边缘的火星还没有熄灭,可以想象他来得有多快。

他棉袄上到处都是灰尘,鞋里发间也都是灰,可以想象他走了有多远。

观主静静看着他,向前踏了一步。

大师兄举起木棍,横于眼前,齐眉。

这一举,他用的是君陌的相敬如宾意。

他当年不会打架,更不会杀人,但被这个万恶的世界逼着学会了打架,也学会了杀人,从那一天开始,他便会了所有打架的本事。

一棍齐眉,观主亦不能进。

第一百一十一章 红了眼

大师兄看着观主,平静说道:“走。”

这个字是对宁缺说的。

宁缺看着师兄的背影,想要说些什么,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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