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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第3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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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宁缺看到国师快速变得年轻起来,便是这个原因!
宁缺不明其原由,却知道要暂避其锋。
铁刀在空中一转,避开年轻国师袭来的那道强大意志,他毫不犹豫,拖刀便回,右手极不引人注意地在血雨里轻颤画了道什么。
国师选择回到东方,而不是让苍老国师的神魂回到年轻僧人的体内,原因很简单,在他看来,宁缺依然不如余帘可怕。
他下意识里想要避开余帘。
东西相隔数十里,他以阵法回归,快如闪电,他相信在余帘赶过来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杀死宁缺,然后再专心致志与余帘周旋。
年轻的国师,飘然离开马车,借着天地元气的流淌,掠向宁缺的身前。
那般轻妙,那般自由,不愧是草原上的强者,与天地之间的亲近熟悉,远远超过中原修行者,更是宁缺所不及。
宁缺横刀而回,倒掠而行,速度自然没有国师快。
他却凛然不惧,沉默盯着对方的眼睛,手腕再转。
嗤的一声轻响。
年轻国师面色再白,手指间多了一道清晰的血痕。
那是宁缺先前手指轻颤,借着神辉遮掩,写出的一道二字符。
如果国师不是有整座血祭大阵为凭,只怕此时整只手臂都已经断掉。
国师面无表情,再次向前掠去。
数十里,此间离小溪只有数十里,余帘下一刻便会赶到,他必须快些。
然而,很遗憾的是,他依然低估了余帘的速度。
满是阴云的天空里,忽然响起一道凄厉的鸣啸,一道清楚的细条,割破整片云层,由西至东画来,终点正是这片满是火焰的战场。
轰的一声巨响!
余帘从天空里跳了下来。
这一次,她没有从水面走过来,而是真的从灰暗的天空里跳了下来。
此时的国师,无法像先前对付宁缺时那般避开,只能硬接。
仿佛一根铁锤,重重地砸在一口巨钟上。
整片草原,仿佛都听到了这声巨响。
残破的车厢里,悬在空中的铁箱间,到处都是劲气在飞射,到处都是血雾。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血雾渐敛,钟声渐静。
国师的眼角出现了数道极深的皱纹,他的脚下是龟裂的大地,他的身后是盛着白骨的铁箱,他的身前是宁缺浑身的神辉,以及负着手的余帘。
沉默,静寂,或许是在调息休整。
“我败了。”
国师看着这对书院师姐弟,有些艰难地笑了笑,说道:“其实从你看穿我行藏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败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能够同时战胜你们二人。”
余帘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宁缺的心情很平静,说道:“那你还不快点自杀,等什么?”
“但你们想杀我,依然很难。”
国师眯着眼睛,看着空中飘浮着的十余只铁箱,看着箱子里那些森白的头盖骨,悠悠说道:“我与这阵已经融为一体,破不了这阵,你们便伤不到我的根本,而人间的力量,根本无法破了这阵。”
宁缺说道:“世间根本就没有破不了的阵……就算这阵法里有你金帐数百年的杀威,待我调集十余万唐军,随意吐口唾沫也就破了你。”
“可那需要时间。”国师静静看着他说道。
余帘忽然说道:“我向来不喜欢太麻烦的事情。”
黄裙轻飘,她掠至半空,伸手向一个铁箱拍去。
先前她从天空里跳下,砸得国师浑身是血,同时这只铁箱一角便出现了一道裂口,此时随着她娇小的手掌落下,又有恐怖的巨响,回荡在草原里。
轰!
她再次落掌。
轰!
国师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盘膝坐在最后那辆马车上,苦苦维持着阵意。
宁缺却什么都没有做,把铁刀收入鞘中,走到余帘下方,静静看着她在做的事情,就像是在欣赏一场好戏。
余帘拍落第三掌,那只铁箱上的裂口终于扩大了些。
先前宁缺用铁刀全力都未斩开的铁箱,用灵魂之火焠炼极长时间的秘铁做成的铁箱,竟被她的小手随意拍打,便拍出了裂口。
国师望着余帘皱眉说道:“难道你真以为凭借肉体的力量,就能破了我这座大阵?二十三年蝉,你未免自视太高了些。”
果不其然,随着他的声音落下,那道极血腥的意味,从铁箱里的白骨深处生出,然后铁箱上的那道裂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小!
余帘蹙起眉尖,似有些不悦。
宁缺抬头望着她,没有说什么。
草原上的风吹拂着裙角,余帘吸了口气,车阵四周狂风大作,黄色的裙摆被吹得猎猎作响,看上去就像是一面旗帜。
这口气,她吸得很深,曲线微隆的胸脯起伏不定。
先前在渭城里,阿打那次深呼吸,将半条街的空气和天地元气都吸进了身体里。
余帘此时,仿佛要把整片草原的天地元气都吸进身躯。
她再次举起白嫩的小手。
她的手再次落到铁箱上。
嗡的一声暴鸣!
残破的马车碎片,被狂暴的飓风,吹拂着向四周射出。
宁缺闷哼一声,强行抵御这道力量。
国师的双耳里流出鲜血。
狂暴的音波,传至极远处,甚至波及到百里之外。
开平集前,正在拼命厮杀的双方骑兵,忽然间停止挥舞武器,痛苦得脸色惨白,伸手拼命地捂住耳朵,那些战马更是可怜,痛苦地翻倒在地。
余帘的小脸也有些微白。
但她的神情还是如冰雪般,透明着,冷漠着。
她伸手,再次拍向那只铁箱。
只听得喀喇声响,铁箱就此碎裂。
黄裙在荒原上空不停闪动,她连出十余掌,恐怖的音爆向着四野传播,而十余只铁箱就此纷纷碎裂。
无数森白的头盖骨,簌簌然落下,落在地面上。
一道纯净的昊天神辉,从宁缺的手掌里喷涌而出,瞬间便将那些头盖骨烧成灰烬,那些被国师和大祭司们用邪恶手法拘禁的怨魂,终于得到了真正的解脱。
血祭大阵,就此破了。
国师满身血污,苍白且苍老的脸颊上,到处都是血与汗。
他看着余帘,眼睛里满是迷惘的神情。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只凭力量便能强行破掉自己准备了数年之久的血祭大阵。
“不是我自视太高。”
余帘回到地面,负着双手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说道:“而是你站得太低,人间的力量无法破阵?你根本都不知道什么叫力量。”
草原上的风轻轻拂动黄裙。
她是那样的瘦小,却又是那样的高大。
她是小个子,也是大宗师。
国师以举族之力成血祭大阵,更以巫术秘法转生分神,然而在她面前,所有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再神奇的巫术佛法道典,都敌不过她的力量。
她是魔宗宗主,以神秘著称,在修行界销声匿迹二十三年,谁也不知道她在书院旧书楼东窗畔天天描簪花小楷,那是夫子要她静心意。
她静了心意,不再思及其余,什么阴谋,什么法门,都不再重要,她把自己修行得极为澄静纯静,澄静在心思,纯静便在力量。
她回归了魔宗修行的本原,走回了那条最正确的道路,于是她成为魔宗千年以来力量最强大的那个人,她没有不朽,但她可以搬山。
便是连一座山都可以给你搬走,何况几个铁箱子?(向豆子致敬)
……
……
“我不认为我自己失败了。”
国师看着自己身上像瀑布一样流淌的血水,苍老的面容上忽然流露出最后的信心,看着余帘和宁缺说道:“至少我保住了金帐最后的血脉。”
按照时间计算,这场在渭城北方发生的恐怖的强者战,已经持续了半天时间,以单于和朵儿骑恐慌的奔逃速度,或许已经离开了百余里地。
“走再远也没用,有意义吗?”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很清楚,他们会死得一干二净。”
便在这时,天空里忽然飘下雪来。
荒原虽然远较中原寒冷,往年也有春末忽然落雪的时候,但昨日渭城四周还是那般温暖,为何此时忽然下雪了?
宁缺抬头望去,才发现是那片被血祭大阵召至天空的阴云,因为遮蔽阳光时间太长,下方云层里开始生出雪霜,此时终于落下。
雪下得越来越大,渐成暴雪。
暴雪时节,最难追踪,除非是真正的强者。
国师以为,这是金帐王庭的机会。
因为他已经猜到,唐应该在东荒带着荒人抵挡西陵神殿骑兵的反扑,书院只来了余帘,而她现在应该不会再次出手。
“看,下雪了。”
他看着落雪的天空,微笑说道:“这是长生天洒落人间的盐,将庇护他最虔诚的信徒,将为那些信徒指引走出河谷的方向。”
余帘抬头望向天空,微微眯眼,说道:“那丫头当年在后山做饭的时候,总喜欢把盐放多,现在想来,着实有些恼人。”
国师微微一怔,然后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不由微涩感叹无语,作为昊天虔诚的信徒们,想和书院后山那些和昊天一起生活很长时间的人们聊天,确实是很痛苦的事情,先前渭城的阿打如此,现在的他同样如此。
暴雪来得极陡,不过片刻,荒原上便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烟雪迷人眼,很难看清楚远方的风景,忽然间,风雪深处传来令人惊心动魄的咆哮声。
那应该是某种野兽的咆哮,只是声音未免太洪亮了些,感觉那野兽的体格必然极为巨大,才能拥有足够大的共鸣腔,把声音传到四方。
国师向风雪里望去,隐隐看到很多黑影正在缓缓靠近。
那些黑影很高大,每道黑影,都仿佛是座小山。
他是金帐国师,自然马上便猜到来的是什么,神情骤变。
按道理来说,那种强大的野兽,根本不可能来到这么南的地方。
大地微微颤抖,积雪被震得酥软。
那些小山般的黑影缓缓走出风雪,来到三人身前。
出现在渭城北方的,是一群雪狼。
一群雪原巨狼。
数百只小山般的雪原巨狼,沉默地站在荒原里,就像是一道雪川。
和当年被迫南下相比,现在这群雪原巨狼明显不一样,不再那般瘦削疲惫,曾经高高突起的肩胛骨,已经被强健的肌肉与雪白的皮毛覆盖。能够在相对南方、靠近人类聚居地的荒原上,获得稳定的食物来源,全靠大师兄当年的指点。
国师的眼神有些惘然,他不明白这些恐怖而强大的生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最前方那头母狼,毛皮光滑柔顺雪白,神情柔和,就像座美丽的雪山。
在母狼的身上,骑着位身形瘦削的普通公狼。在母狼身前,还有只身形相对小些的雪狼,看神态,这三者应该便是一家。
看着这幕画面,国师的脸色变得极为精彩,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群横行于北方针叶林的雪原巨狼的首领,竟然是只普通公狼。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他更加震撼无语。
只见那只普通公狼直起前身,像人类一样,对着余帘和宁缺揖手行礼。
而余帘和宁缺,竟也很认真地回礼。
国师想起了前些天谷河外原野上的那只黑驴,那数万匹野马。
他觉得荒原上的风越来越寒冷,与落雪无关,与失血无关,只与这些画面有关。
所有的,难道都是书院的?
他忽然觉得长生天真的不公平。
又或者,长生天真的拿书院没有办法。
宁缺吹了声口哨。
那只年轻的小雪狼,对着他欢快地摇了摇尾巴,却没有跑过来,而是随着雪狼大队转身,向着风雪深处的北方进发。
既然都是书院的一分子,自然要为书院做些事情。
看着雪狼群消失在风雪里,宁缺转身望向国师,说道:“金帐……今天后便不存在了。”
第八十一章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国师躺在血泊里,神情很复杂,有些惘然,有些绝望,也有些解脱——无法改变自己所属种族的命运,那么也不再有责任。
“或许,长生天真的早已经抛弃了我们。当年如果单于没有死,又怎么会犯这种错误?金帐败了,但难道你们真的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他看着余帘疲惫说道:“宁缺与我们之间有座渭城,暂且不提,那么你呢?部落与荒人之间的仇恨,已经是千年之前的事情。”
余帘没有说话。
国师喘息着说道:“不要忘了,你们荒人曾经奴役我们无数年,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你没有理由那么做。”
“我们要这片草原。”
“我们可以给。”
“你们给不起……我们荒人要,那群狼要,小师叔的驴和它的马要,将来君陌从地底带出来的数百万奴隶也要……要的人太多了。”
余帘负着双手,看着风雪里的莽莽草原,想着荒人部落千年来的颠沛流离,缓声说道,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那我们呢?!”
国师激动起来,愤怒说道:“观主让道门自取灭亡,可我们难道就没有资格活着?我们就只能去死?!”
余帘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会提出这个问题感到很是不解,挑眉说道:“你们当然有资格活着,人人生而平等,只要来到这个人间,都有资格活着,既然如此,那自然是谁强就谁活着……你在荒原上长大,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你可曾见过虎狼与兔子讲过道理?如果不想当兔子,那就要学会吃肉。”
这个道理很浅显,很不讲道理,很冷酷。
国师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喃喃说道:“但没必要全部都杀死……不是吗?就像一千年前那样,我们部落的人,还可以继续做你们荒人的奴隶。”
他望着余帘,眼中流露出恳求的眼神。
余帘看了眼宁缺。
宁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风雪深处。
“老师教育过我们,奴役是一件非常错误的事情,无论奴役谁都是不对的,包括异族人在内,所以荒人不会留下你们做奴隶。”
余帘说道:“那么,只好把你们都杀死。”
国师最后的希望破灭,他苦笑着摇摇头,说道:“如果夫子知道,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竟把他的话歪曲成这样,会不会气死?”
余帘抬头望着天空,沉默了很长时间,面无表情说道:“他已经死了,如果我们做的事情,能把他气得回到人间,那做什么都可以。”
宁缺也抬头望向天空,那里有落雪有阴云,就是没有月亮,但他还是随师姐一道看着,然后想起自己似乎也说过很相似的一段话。
书院弟子真的很恨自己那个不负责任的老师,恨或许并不准确,应该说烦,不是厌烦的烦,是烦闷的烦,其中最烦的就是宁缺和余帘。
这些年君陌远在极西荒原与佛宗战,大师兄一如从前不管事,书院的事务实际上就是由余帘和宁缺二人处理——而这绝对是书院的敌人不想看到的。
……
……
春风微拂,血腥的味道渐渐消散,西方数十里外的小溪早已干涸,小绿洲也随风消散无踪,不知去了何处,血祭大阵变成一片车厢残壁构成的废墟,数量难以计算的森森人骨都已被昊天神辉净化,国师也终于闭上了眼睛。
余帘看着宁缺说道:“我要去养伤,剩下的事情你自己处理。”
先前这场战斗里,她以一人之力对抗整座金帐王庭的杀魂,虽有宁缺的帮助,但依然是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冲击,即便获胜,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宁缺想着计划里最麻烦的那环,说道:“我在桃山等你。”
余帘转身向草原深处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停下脚步,问道:“先前我飘到空中,你一直抬头盯着我裙底在看?”
宁缺笑着回答道:“师姐打得好看。”
余帘懒得理他,身影微摇,消失在草原深处。
宁缺摇了摇头,将手里的铁刀归鞘,听着身后传来的密集蹄声,转身望去,只见渭城周遭烟尘大作,徐迟率领的镇北军中军帐骑兵,已经扫清留在那处拦截的所有草原骑兵,开始追击逃亡的金帐王庭。
有数百雪原巨狼引导镇北军的骑兵,虽然唐被隆庆和西陵神殿骑兵牵制在东荒无法过来,宁缺依然毫不担心——金帐王庭已经走到了末路。
烟尘滚滚,在渭城北的原野间飞舞,蹄声阵阵,响彻天地,数千大唐骑兵向着草原深处追击而去,去替那位单于送葬。
宁缺静静看着这幕画面,直至原野重新回复安静,转身向渭城走去。
雪已停,阴云渐散,春天草原的阳光很是明媚,那座土黄色的旧城,竟也生出了些清新的味道,或许是城门前的土墙里长出数百株野草的缘故。
那些生命力极其倔强的野草,是夯土城墙最大的敌人——说来也是奇怪,无论黄土里掺着什么,锤打得多结实,也无法阻止那些野草重新生根、重新抽芽。
宁缺记得很清楚,当年在渭城的时候,每年春初,城里的所有军民,都会在马将军的带领下,到处去除草,防止城墙受到破坏。
这些年渭城落在草原人的手里,草原人自然不在乎城墙被破坏,数年时间,那些野草重新活了过来,似乎在嘲笑当年唐人徒劳的工作。
城里的血水已经被黄沙渐渐吸干,到处都是草原蛮人的尸体和垮塌的建筑,负责后勤的唐军正在打扫战场,没有人注意到宁缺。
他走过这座旧城,看着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建筑,想起那些熟悉的人与事,仿佛还能闻到当年的酒味和烧鸡味道,他没有进酒馆,也没有进马将军的宅子,什么地方都没有进,因为他知道那些地方早就已经没有旧人。
城偏处溪沟旁的小院还在,那是他和桑桑的小院。
小院墙上有柄猎刀探出半截腰身,是他当年没有取走的家伙,他看了眼那把猎刀,沉默了会儿,推门走进房间,看着那些草原人留下的寝具,有些厌憎地皱了皱眉头,把那些东西全部扔到院里的地上,准备稍后烧掉。
他找到那把竹躺椅,搬到坪间,躺下,然后闭上眼睛。
明媚的阳光隔着眼皮刺着他的眼,感觉有些酸,于是他把眼睛闭得更紧了些,就这样沉默地躺着躺着,直至快要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着这座熟悉的、生活了很多年的小院,像当年那样把手伸到空中。
很遗憾,没有茶壶递过来。
就像现在他仰起脸,也不会有方热乎乎的湿毛巾搭上来,他说热,不会再有双冰冰的、白白的小脚揣进怀里,他说饿,也不会再有碗煎蛋面。
渭城还在,酒馆还在,小院还在,土炕还在,炕对面的那口箱子还在,院墙还在,藏在墙里的猎刀还在,银票也还在他的怀里。
只是人不在了,所有的人都不在了,她也不在这里。
宁缺躺在竹躺椅上,看着湛蓝的天空,想着很多事情。
当年离开渭城之前,他对马将军说:你不要老、不要死,等我孝敬,离开渭城的时候,他对全城的老少爷们儿说,如果此去混不出人样儿,他就不回来了,现在他已经混到了这个世界最巅峰的位置,终于有脸回来了,却晚了。
金帐王庭和唐国之间的这场战争,注定将会改写整个人间的局势,但对他来说这场战争其实是另一件事情,与天下无关,只与渭城有关。
他要把渭城夺回来,他要替渭城出气,同时,他要在渭城找个人。
时间就在竹躺椅上缓慢流逝,到了数日之后。
小院对面的溪畔传来蹄声,渐缓,接着有口令对照之声。
司徒依兰微微点头,回应着唐军的行礼,走到小院对面的营帐里,将坐骑交给一名亲兵,然后望着对面的小院说道:“怎么说?”
一名参将摇了摇头,说道:“他坚持。”
司徒依兰沉默片刻后说道:“多少俘虏?”
参将说道:“七城寨四周,还有些小的战斗,但基本局面已定,现在被控制住的,如果算上奴隶和妇人孩童,至少有四十余万……”
司徒依兰的眉头微微挑起,说道:“即便如此,他还坚持?”
参将沉默不语,看来,对于院中人的坚持,其实他并没有太多意见。
司徒依兰看着不远处的小院,沉默片刻后走了过去。
“这是屠杀。”
她看着竹躺椅上的宁缺说道,情绪很平静,但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宁缺睁开眼睛,看着她说道:“你从军多年,难道没有见过屠杀?”
司徒依兰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依惯例,女子不死,过轮不死……就算是草原上最野蛮的部落,也会这样做。”
“这是很多年前,我和她住的院子,我们在这里住了很多年。”
宁缺从竹躺椅上站起身来,指着小院说道,然后他示意她跟着自己走出小院,走到城中的街道上,开始给她介绍渭城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
“这座城里的人,都是我认识的人,那年都死了,草原人攻破城门,闯进城来,拿着弯刀,见人就砍,那时节,他们可有分辨男女高矮?”
走出城门,站在草甸上,看着渭城土墙上那些有些刺目的野草,他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要用这种事情来坚定自己的决心、说服你和别的唐将,我只是告诉你,我的决心从何而来,无论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的复仇。”
司徒依兰随着他的目光,望向渭城,想着这些年边塞死去的同袍和同族,心情很是挣扎,犹豫说道:“但书院……不是这样教的。”
“我说过,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的复仇,哪怕夫子回来也是如此。”宁缺望向晚霞深处那轮刚刚显现的明月,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
最后他指着渭城土墙上那数十株野草,说道:“也许这是罪孽深重的事情,可我不在乎,我只知道,斩草就一定要除根,不然麻烦的还是我们自己。”
……
……
数日后,草原人的鲜血浸湿了整片草原。
这场战争,获胜的唐人就像在谷河外那样,坚定地执行了宁缺的意志,没有留下任何俘虏,自然也没有留下任何后患。
只是唐军的刀都变得有些钝了。
宁缺和司徒依兰再次来到渭城外的草甸上。
集营在四野的唐军,望着草甸上二人的身影,眼神里的情绪很是复杂。
那些情绪是狂热的崇拜,也是寒冷的敬畏。
身为百战雄师,渭城外的数万骑兵自然杀过很多人,也见过草原上所谓屠族的恐怖画面,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杀人的。
整片草原,仿佛都被血水浇灌了一遍,到处都是刺鼻的血腥味,闻着味道而来的蚊蝇,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声。
如果不是有阵师布阵,唐军根本没有办法在这里驻扎下去。
然而阵法可以隔绝蚊蝇,可以淡化血腥味,却没有办法隔阻视线。
在渭城北方数十里外,那片平坦的原野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座小山,因为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小山在晨光里明亮着。
唐军们都知道,那座小山是什么。
他们每每望向那座小山,都会觉得有些寒冷。
那是座用草原人的人头堆起来的小山。
宁缺站在草甸上,看着远处那座人头山,神情很平静,没有畏惧,没有害怕,也没有那种变态的狂热,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件必须做的事情。
“当年我在草原的绰号是梳碧湖的砍柴人。”
他望着莽莽的原野,缓声说道:“无论马贼还是王庭的骑兵,都怕我带出去的骑兵小队,因为……我真的很能杀人。”
司徒依兰没有说话,这些天,她已经有些麻木了。
宁缺继续说道:“在长安城的时候,我就对别人说过,以往这个世界没有太多机会看到我杀人,以后会有很多机会。”
司徒依兰看着他的侧脸,说道:“我希望以后永远也不要再有这种机会。”
宁缺想了想,说道:“我也希望如此,但那要看这个世界能不能配合。”
第八十二章 符与树与桥及上面系着的人
司徒依兰在心里叹息一声,与他告别,牵着坐骑向草甸下方走去。
七城寨的战事已经告终,肃清战场的工作也基本完成,她现在要率领骑兵继续深入草原,跟着徐迟的脚步,对金帐做出最后的攻击。
战争已经结束,杀人才刚刚开始。
她希望这个世界不要再给宁缺这种机会,自己却不得不继续杀人。
牵着坐骑走到草甸下,她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朝阳正在升起,宁缺便站在朝阳里,身体的边缘泛着金光,看着有些神圣的感觉。
如果她有机会在宋国都城看到叶苏成圣的画面,或许会把两者联系在一起,只不过与叶苏不同,宁缺站在光明里,把自己站成了一片阴影。
他有些暗淡,不容易被看清楚。
司徒依兰忽然很同情他。
数十万人因为他的一句话死去,他却表现得如此平静,毫不在意——因为他没有找到桑桑,他对这个世界已无爱憎,这种人自然是最可怕的,但这种人,何尝不是最可怜的,他为什么而活着呢?
唐军启程,渭城再次变得安静下来。
没有阵师的隔绝,无数只蚊蝇发出的恐怖嗡鸣声,像风雷一般回荡在天地间,偶有阴云蔽日,云下有数百只秃鹫发着难听的叫声飞了过来。
宁缺不在意这些。他这辈子没有看过这么多尸体与血,但像这样程度的凄惨恐怖画面,他已经看过太多太多,多到生厌。
他走到满是血腥味的荒原里,低头看着脚下那些被血凝成乱团的野草,看着那些被血凝成结块的土壤,一路行走一路沉思,直到走到那座人头山前。
沉思静观,不是感慨,而是在细细感知其间的气息——金帐国师那座强大的血祭阵法,给了他一些提示,原来人间的力量,并不仅仅来自活着的人,也来自死去的人,他想要运用这些力量,需要怎么做?
被血水浸泡的原野,被踩出很多足迹,啪啪声里,脚印里积着极浅的血水,极浓的腥意,极多的怨念,直至形成一道清晰的痕迹。
宁缺在原野上走了整整三天时间,留下很多足迹。
如果此时有人坐在云端,往下方的草原望去,应该能看到一幅很复杂的图案,那幅图案以渭城为中心,以那座人头山为死穴,以漫漫数十里方圆的血染荒野为幕布,以他的脚印为线条,复杂得令人难以想象。
这幅图案是座极复杂的阵,或者说,是一道极大的符。
然后他离开渭城,去了开平。这一次他静观的时间短了些,也只走了一天,因为他已经变得熟练了很多。接着,他又去了渠城,直到把七城寨全部走了一遍,于是七城寨外都有了一座极复杂的血阵。
如果在天空往地面看的那个人飞得更高远些,应该能看到这七座复杂的血阵就像是七个墨点,联成了一道直线。
那道线很潦草,很随意,不像是一道完整的笔画,更像是一道笔画的开端。
七座极复杂的大阵,只是墨点,七阵联成的直线,只是一道笔画的开端,那么这道笔画如果写完整了,会有多长?会有多壮阔?
在宁缺写出这道笔画之前,永远没有人知道。
……
……
布置完这七座大阵后,宁缺回到渭城。
渭城依然静寂,只有大黑马与那道破辇在等着他。
大黑马走到他身前,没有流露出久别重逢的喜悦,因为它清晰地感觉到了宁缺的疲惫、感知到了他真实的想法,于是低下头去。
宁缺伸手,轻轻抚摸它的脖颈。
不是他在安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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