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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第3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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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桑随着风中的灰而行,离开露台,缓步来到神殿外的崖坪上,目光随着空中缓缓洒落如雪的灰,落向山下。

此时的桃山前坪一片混乱,光明祭的祭品已经消失无踪,数十道神符在清光阵上显得那般清晰,宁缺已经做了很多事。

她看着祭坛前那个身影,再难控制自己的怒意,于是山间的清风骤然变得狂暴起来,从神殿向人间的四面八方呼啸而去。

……

……

南晋都城临康的秋天,并不如何天高云淡,反而颇受秋老虎之苦,尤其是东城那些贫民居住的街巷,因为秋雨而显得更加污烂。漫过碎砖的污水散发着难闻的臭味,甚至比布帘里马桶的味道还要糟糕。

忽然有清风自南而来,呼啸穿巷而过,将那些难闻的味道一扫而空。叶苏正带着十几名学生沿街清查已经废弃的水道,为入冬后的改造维修做安排。他于清风里回首望向西陵神国的方向,有所感应。

他看着在街巷间盈绕的清风,感慨说道:“你真的看到了。”

这句话是对离开人间的那位故人说的。在柳白离开临康之前,叶苏曾经祝柳白能够得见大道,柳白看到了,所以他很欣慰。

……

……

富春江的秋是那般的迷人,岸旁的秋树变幻着各种色彩,倒映在渐静的清澈河水里,仿佛要把水都染得眩目起来。

君陌和木柚走出崔园,忽觉河风渐疾。他走到河畔看着那些被摇碎了的倒影,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要出趟远门。”

他感觉到柳白已经离开了人间,木柚也感觉到了,只是她不明白,柳白的离去为何会让君陌做出远行的安排。

“你要去哪里?”她问道,神色有些不安。

“我要去悬空寺,既然要学佛法,那里自然是要去的。”君陌说道,看着她脸上的神情,继续说道:“只修佛,不出家。”

木柚问道:“为何忽然做这个决定。”

君陌说道:“她太强大,小师弟不见得能制得住她。”

木柚看着他,说道:“其实你只是羡慕柳白。”

君陌说道:“是的,我羡慕他。但他今日向昊天刺出的那一剑里,有叶苏也有我,所以我也很感谢他。”

……

……

秋天的荒原早已寒冷,荒凉的原野上吹拂着的风,仿佛都被冰雪滤过一般,沾体生寒,如针刺骨。唐露着胸膛,却没有什么感觉,还在和肩头坐辇里的老师继续着先前那场未完的谈话。

“柳白的剑就算能让她多愁善感,但多愁善感又有什么意义?”

“她若多愁善感,小师弟便有机会。”

余帘坐在辇内,就像坐在小山上,她看着南方缓缓挑起细眉,因为有清风疾来,其间蕴藏着很多信息。

唐也感知到了那些信息,忽然觉得吹着胸膛的风有些寒冷。

余帘说道:“柳白死了……她果然无敌,我们去桃山没有任何意义,除了宁缺,谁也没有办法对付她。”

唐说道:“我只是有些担心。”

余帘说道:“唐小棠、皮皮还有宁缺,此时都在桃山,神殿还把红袖招喊去了桃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

“红袖招里有个叫小草的姑娘,是她以前在长安城最好的朋友,唐小棠是她在书院后山最好的朋友,皮皮和她很亲近,宁缺更不用说。这意味着,她曾经最亲近的几个人,此时全部在桃山。”

“然后?”

“她赠老师以天意,老师便还她以尘缘,她请老师去了昊天神国,老师便把她留在了人间,如果她想回去,便必须斩断尘缘。”

“如何斩尘缘?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斩断在人间的羁绊。”

“她要杀死小棠他们?”

“不错。”

“那我们岂不是更应该担心?”

“尘缘哪是这般好斩的?”

余帘说道:“我想她现在应该也很苦恼才是。”

唐问道:“书院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余帘说道:“书院根本没有计划。”

唐有些吃惊,不解问道:“没有计划?”

“不错,我先前便说过,人算不如天算,那何必再算?”

“什么都不用做?”

余帘说道:“书院让宁缺去了桃山。”

“这样就够了吗?”

“既然我们怎么算都算不过她,那么便让她自己去算,反正无论她怎么算,都只能让局面变成小师弟想要的那种。”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她是小师弟的本命。”

唐很是震惊,不知该说些什么。

余帘望向高远的天空,感慨说道:“老师当年收小师弟为关门弟子,如今想来,原来竟是落在此处。”

唐皱眉说道:“但她应该也能算到这一点。”

“即便是天算,也不能算自己的本命。”

余帘其实并不清楚,她之所以不能把宁缺纳入自己的天算之中,除了因为宁缺是她的本命之外,还因为宁缺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唐感慨说道:“原来不算也是一种算。”

“我明宗最擅长阴谋,从莲生师叔开始,便算尽世间所有,但连老师都没有算过她,我自然也算不过她。”

荒原的风拂着颊畔的发,余帘收回目光,望向南方西陵神国方向,说道:“所以我等着她把自己算死。”

魔宗擅谋算,当年莲生如果不是与轲浩然之间发生了那样一段故事,只怕在他的谋算之下,如今的魔宗正在人间称雄。

余帘身为魔宗当代宗主,自然在这方面的天赋能力异常强大,正如唐所感慨的那样,她不算昊天,其实便是最不可思议的一种算。

除了昊天,别的事情都在她的算中。去年在书院后山放走熊初墨,对南海来人的漠视,都是她的谋算里的一部分。至于最终会结出怎样的果实,她现在还不清楚,但她非常肯定,道门必然会进一步走向衰落。

道门的衰弱,便意味着书院的强大。

唐忽然说道:“其实有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当年那个故事,莲生大师活到现在,那么人间该是什么模样。”

余帘说道:“莫说莲生,即便是我如果不是进了书院,如今这人间,至少有一半会是我大明宗的疆域。”

唐回头望向她问道:“老师你可曾觉得遗憾?”

“有何遗憾?只要小师弟能赢,那么整个人间都将是书院的。”

余帘张开双臂,仿佛要把整个天下拥入怀中。

……

……

清风徐来,然后渐骤,桃山前坪上那些刚刚落下的桃花瓣再次舞动起来,清光大阵摇撼不安,数十道神符渐显黯淡。

宁缺知道柳白死了。这场天人交战的结局,并没有令他感到意外,历史上向昊天发起挑战的人类,最终都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老师现在虽然还在夜穹里,但同样也已经回不来了。

书院确实没有计划,但一直等待着变化,那个变化不是柳白代表人间刺出的这一剑,而是需要这一剑所带来的后续变化。

所有的过程,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服务——那就是重建宁缺和她之间的本命联系,唯如此人间才能保留最后的胜机。

柳白剑上桃山,掌教天启,书院等待的变化终于到来。

来自她的昊天神力进入了他的身体,这并不意味着胜利,但他已经能够确认那道联系已经重新建立,所以他很平静。

她则很愤怒。

昊天神国的门被毁,她遗落人间,无路可回,从醒来的第一刻开始,她最先做的事情,便是完全隔绝与宁缺之间的联系。

这便是为什么宁缺在长安城里感受不到她的存在。然而她没有想到,今天的桃山就像是数年前的雁鸣湖,她和他之间再次建立了那种联系。

她站在光明神殿前,却能感受到遥远山下他的一切。

他因为柳白的离去而伤感,于是她也伤感起来,他因为感知到了她而快乐,于是她也快乐起来,她悲伤着他的悲伤,快乐着他的快乐,幸福着他的幸福,愤怒着他的愤怒,她变得越来越愤怒。

她是伟大的昊天,他是卑微的人类,她怎么能成为他的本命?此时体会到他的每一种情绪,对她来说都是最污秽的亵渎。

然而愤怒不应该是昊天应该拥有的情绪,那代表着她越来越有人类的那一面,代表着她正在被他影响,于是她变得越来越愤怒。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陈皮皮之所以能够逃离桃山,没有被自己的神辉烧死,不是因为别的任何事情,而是因为她自己。

多年前,宁缺曾经对她说过一段话。

“我和你提过那个叫陈皮皮的书院学生……你帮我记一下,我欠这家伙一条命,以后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提醒我想办法还给他。”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这段话,所以她想要杀死陈皮皮,先斩一束尘缘,但无论她怎么算,算到最后的结果,依然是陈皮皮会活着。

原来无论怎样隔绝与宁缺之间的联系,那个联系其实一直都在,她始终都是他的本命,这个事实从来没有改变过。

她要斩尘缘,却斩不断,反而越斩越乱。

她如何能够不愤怒?

※※※

『注:斩尘缘,斩不断,理还乱,前后没连着的三章,便是这段戏的主线,讲清楚了就好。』

第六十三章 登桃山

尘缘难以斩断,神国的门难以开启,光明祭会失败,这些事情其实依然在天算之中,但当这些事情真的发生,她依然很愤怒。

看着山下祭坛前的那个身影,想着这些事情全部被他破坏,想着他竟敢用自己的神力杀伤自己的信徒,她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世间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计算之中,只有他是唯一的例外,所以她没有算到他不但破坏了光明祭,还让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

她越来越愤怒,于是人间的清风变得越来越暴烈,卷起地面的灰土,遮蔽了清爽的秋空,更有无数乌云自远方的东海上飘浮而至,桃山里的光线变得黯淡了很多,紧接着便是一场暴雨落下。

这场暴雨极为猛烈,秋林和山道瞬间被打湿,地面上残碎的桃花瓣被击成茸碎,未凝的鲜血被迅速冲淡然后消失,前坪上的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积水里飘着枯叶,隐约可见断肢在其间沉浮。

暴雨遮蔽了人们的视线,整个世界除了冰冷湿凉的雨水,仿佛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存在,轰隆的落雨声竟像是打雷一般。

天地的威力附着在暴雨里,不停地冲刷着桃山,冲刷着人们的身体与灵魂,前坪上的数万名信徒脸色苍白、惊恐不安地跪在雨水中。

暴雨不停落下,祭坛上方的那道清光被洗得斑驳一片,然后渐渐消失无踪,与清光对抗的数十道乂字神符也渐渐变淡,直至不见。

掌教、七念等所有的人间强者,都被暴雨镇压于地,他们较诸普通信徒境界更高,感知更敏,于是愈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暴雨中昊天的愤怒,所以他们更加惊恐,脸色苍白跪在地面,连头都不敢抬起。

数万信徒们身上的鲜血刚刚溢出伤口便被雨水冲走,他们被雨水淋得浑身寒冷、嘴唇乌青,却没有人敢躲避,因为雷霆雨露,皆是神恩。

如果说这场恐怖的暴风雨有中心,那么宁缺便站在那处,他感知到的昊天神威最强大,付出的代价也最惨重,数十道乂字神符已然涣散,最恐怖的是在暴雨的冲洗下,他体内昊天神力的消失速度变得越来越快。

雨水在他苍白的脸颊上不停淌落,感受着体内神力的消失,他寒冷得不停发抖,看上去虚弱不堪,似乎随时可能倒下。

但无论暴风雨再如何猛烈,他始终没有倒,更没有跪下,默然于风雨之中看着桃山上,眯着眼睛穿透风雨,看着应该在那里的她。

离桃山万里之外的宋国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桃山前坪,数万人惊恐地跪在地面上,看着黑压压的一片,却显得那般渺小,只有宁缺站着,虽然那般孤单,却显得那般高大。

他不是勇敢而高傲的海燕,为了活下去他从来不在乎尊严之类的东西,便是先前他也曾经跪过,但这时候他不想跪。

他已经与她重新建立了联系,既然你是我的本命,那你就是我的桑桑,你就是我的妻子,可以举案齐眉,怎能下跪?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操。

……

……

今天的这场雨和夫子离开人间后的那场大雨并不相同,既然代表着昊天的愤怒,当然要狂暴很多。这场雨也没有像夫子登天后的那场大雨般持续很多个日夜,但至少比夏日常见的暴雨时间要长很多。

暴雨一落便是半日才渐渐变小,细细的雨丝终于有了些淅淅沥沥的感觉,前坪的风也变得温柔了很多,带着湿意落面令人感觉极为舒服。

数万信徒醒来,发现肆虐的暴雨不再,桃山周遭终于回复了宁静,有很多人被暴雨侵袭至昏迷,甚至有人已经没有了呼吸,湿透了的衣衫向人们的身体里传达着刺骨的寒意,人们依然惊恐不敢言语。

那些修行强者更是凄惨,这场暴雨太过恐怖,甚至将山野间的天地气息都冲洗得干干净净,他们的感知越强,念力受到的伤害就越大。

宁缺自然是最惨的那个人,此时他体内的昊天神力已经消失无踪,他识海里的念力严重损耗,散在肩头的黑发向下滴着水,苍白的脸颊上写满了憔悴,眼神不再明亮,黯淡得仿佛将要失去所有光泽。

风停雨消天放晴,忽然间有道彩虹,从桃山峰顶的光明神殿生出,向着远方落下,看方向,这道彩虹的那头应该落在南晋某处。

看着这幕美丽的画面,桃山前坪上的人们仿佛忘记了身上的寒冷,依然泡着双脚的冰冷雨水,回想着先前的天地之威,敬畏崇拜再生。

日已入暮,天空的下缘隐隐已经可以看到黑夜的前驱阴影,有人把目光从必将消失的彩虹收回,望向祭坛前的宁缺。

一场持续半日的暴雨,洗去了人间的怨怒与尘埃,洗去了宁缺体内的昊天神力,洗去了清光大阵与神符,却无法洗掉前事。

掌教看着宁缺,缓缓举起右手,向神殿诸人发出进攻的命令。

没有人能明白,为什么暴雨变小的那段时间里,宁缺没有趁机逃走,他的体内已经没有昊天神力,除了逃走还能做什么?

宁缺看着四周的人们,看着七念、金帐国师、赵南海这些绝世强者脸上的神情,把铁弓背到肩上,然后握紧了铁刀的刀柄。

先前因为那场最盛大的天启,他在昊天神力的加持下于人间无敌,这些人根本不是他的一合之敌,然而此时场间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决定性的转变,在这些强者的围攻下,他甚至没有办法撑过数息时间。

如果他这时候挽弓待射,或者能够震慑住这些人,至少可以尝试替自己杀开一条路,然而问题在于铁箭的数量太少,最关键的是,他根本就没有想过杀开一条路逃走,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桃山。

环顾皆强敌,宁缺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惧意,他看着崇明太子还有那些诸小国的国君说道:“今日我不杀你们,不是因为修行者不得滥杀普通人的规矩,而是我觉得你们更应该死在我大唐军人的手中。”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他已经身处绝境,却还能如此平静自信,他在想什么?掌教厉声喝道:“难道你以为自己还能逃离桃山?”

宁缺看着他肩上那道恐怖的伤口,微讽说道:“至少你拦不住我。”

掌教神情渐敛,冷漠说道:“你的面前是一条死路。”

宁缺说道:“没有退路才是死路。”

掌教说道:“你的退路在哪里?”

此时金帐国师等人,已经将前坪所有的去路全部堵住,其中无论是谁,都不是宁缺正常状态下能够战胜的强敌。

按道理来说,他已经没有去路,自然也没有退路。然而包括掌教在内的所有人都忘了,他只需要后退便能踏上一条路。

上桃山的路。

昊天在桃山之上,掌教和所有人都认为,宁缺不可能选择上山,因为那是自寻死路,然而他却做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选择。

他转身,向桃山上狂奔。

事发突然,西陵神殿方面的反应稍慢了片刻,掌教厉声长啸,无数道凌厉的飞剑破空而至,向着石阶上的宁缺射去。

金帐国师举起手中微裂的木鼎,赵南海的手掌大放光明,七念盘膝坐于雨水间,轻道佛偈,便有一道手印现于空中,然后落下。

宁缺知道自己挡不住,就算是三师姐在这里,面对凝结了西陵神殿集体愤怒的剑阵,面对这样三名绝世强者的合力攻击,也只能选择暂避。

所以他没有选择回身抵挡,也没有选择闪避,他的双脚将石阶踏碎,把速度骤然提升到恐怖的程度,继续向峰顶冲刺。

数声沉闷的巨响连绵响起!金帐国师的念力不停轰击他的识海,赵南海掌间的昊天神辉击中他的后背,七念的不动明王印重重地砸到他的身上,数十道凌厉的飞剑将他身上的衣衫切得破烂不堪。

宁缺吐出一口鲜血,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险些摔倒在石阶上。

如果他不是浩然气已近大成,身体强度近乎不可思议,这第一波攻势,便足以把他击成齑粉,即便他撑了下来,依然瞬间便受了重伤。

宁缺以强悍的意志力收敛因为痛苦而险些涣散的识海,右脚重重一踏,踩碎数道石阶,化作一道残影继续前掠。

他非但没有倒下,速度反而变得更快!

只是数息的时间,他便已经踏碎了数百道石阶,远离了桃山前坪那些强者攻击的范围,变成了山道上一道极淡的身影。

西陵神殿的神官执事,还有赵南海等人正准备举步登山继续追杀之时,掌教忽然神情复杂地伸出手掌,示意众人停下。

……

……

因为光明祭的缘故,西陵神殿所有人都在前坪祭坛四周,此时的桃山上没有一个人,除了石阶旁流水的声音,安静得令人心悸。

安静骤然被脚步声打破,宁缺在石阶上化作残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峰顶狂奔,留下碎裂的石阶和一道血迹。

先前那一瞬间,他便受了极重的伤,识海震荡不安,每踏一步便会痛苦一分,他的肋骨被七念的大手印震出了裂纹,每走一步裂纹仿佛都会深刻一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断掉。

如果大黑伞在就好了,谁能伤到自己?宁缺忽然间生出很多怀念,然后想着马上便能看到大黑伞,于是又高兴起来。

安静的桃山空无一人,石阶下方也没有追击者,他不停地奔跑,一个人不停地奔跑,不觉得孤单,也没有什么紧张。

他是去见她的,那么怎么会孤单,怎么会紧张?他甚至越奔跑,越高兴,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即便雨后的秋风寒厉如刀,也无法割去。

两道清光大阵被他用铁刀和神符硬生生撕开。

他来到了神殿下方,站到了崖坪上。

雨后的秋空是那样的干净,高山上的视野更是一片开阔,他能看着白日依着西方的远山渐落,甚至能看到极南方黄河流入大海的画面。

然后他望向峰顶仿佛伸手可及的那座神殿和身前笔直的石阶,心想我便要再上层楼,你可还会躲到千里之外?

第六十四章 问天(上)

雨后的空气很透亮,即便深暮乃至夜色来临,依然能够看到很远的地方,桃山前坪上的数万信徒,看着峰顶山道上的那个身影,情绪有些复杂,此时的画面,像极了多年前宁缺登书院后山时的场景。

漆黑的夜穹就像一张墨纸,悬停在平坦的地面之上,其间有数十座山峰,给人一种感觉,如果不是这些山峰,夜穹便会落向大地。

西陵神殿上的这片夜空今天显得有些特殊,满天繁星,却看不到月亮的痕迹,银色的星光洒落山麓,令桃山变了颜色。

宁缺的目光越过银色的山道,落在光明神殿上,然后他开始整理湿透的衣衫,把湿发束紧,负弓收刀,擦掉脸上的雨水。

他的动作很慢,神情很认真,直到确认衣着和仪态都没有任何问题,方才拾级而上,既是赴约而来,自然应当表现出尊重。

夜色已深,那眉细月不知隐在哪道夜云之后,完全不知踪迹,繁多的星辰在漆黑的幕布上显得很是明亮。

夜空里有七颗最明亮的星星,号为指引之星,是渔民在大海上航行时最可靠的指路明灯,更是亮得令人有些眼晕。

从崖坪到峰顶的光明神殿之间,山道石阶共计七百级,宁缺看似走得缓慢,实际一步便是百级石阶,仿佛御风而上。

他的脚离开崖坪,落到第一个落脚处时,便是走出了一步,夜空里那七颗明亮的指引星中,最北方的离天星骤然黯淡。

宁缺继续走出第二步,于是七颗指引星里的第二颗也随之而黯淡,他每迈一步,夜空里那七颗指引星中便有一颗黯淡无光,仿佛那些永恒不变的星光,都被他的脚步吸纳进了自己的身体。

前坪上的数万人不是谁都能看到他在山道上的行走,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夜空里那七颗指引星的先后黯淡,震惊的呼喊声和惶恐的祈祷声骤然响起,掌教等人看着星象的奇异变化,更是神情凝重至极。

……

……

满天繁星,桃山上有数座神殿,宁缺的眼里只有一座。

光明神殿使用的建筑材料很不寻常,非金非玉亦非石,却自然透着份贵重之意,此时被星光笼罩,更添了几分圣洁的感觉。

宁缺站在光明神殿之前,就像是一只不起眼的蚂蚁。

他看着眼前的神殿,沉默不语,心里生出极为复杂的情绪,有些畏惧,有些兴奋,有些向往,却又想要逃避。

他冒险离开长安,来到西陵神国,潜入桃山,便是为了来到光明神殿,去见神殿里的她,在这个过程里,他一直表现得很淡定,然而当他真正来到光明神殿之前,将要与她相见时,便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不管他怎样说服自己神殿里的她是桑桑,是自己养大的黑瘦丫头,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但事实上她就是昊天。

有个词叫天壤之别,这是用来形容二者之间遥远的距离,还有个词叫天人相隔,用来形容永远无法接触的事实。

他是凡人,她是昊天,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便是天与地的距离,他与她之间隔着一道贯通天地的高墙,天人相隔,其实便是永隔。

宁缺的情绪从未像今天这般复杂过,他也从未像此时这般恐惧过,如果要在过往的人生中找到类似的经验,其实也与她有关。

那次是桑桑离家出走,他坐在老笔斋里沉默等待,然后在长安城里四处找寻,在学士府里默然不语,于雁鸣湖畔呵天骂地。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变化,依然是她离家出走,依然是他要找到她,然后把她带回家,他担心带不回去她,所以害怕。

宁缺忽然间变得极为愤怒,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而生气,还是因为她像上次那般不听话而恼火,愤怒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离家出走这种事情很有趣吗?”

他看着光明神殿幽静的深处,说道:“第一次我就当你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呢?你都已经过了二十了,还不懂事?”

“你知道老笔斋里现在有多脏吗?桌子上积的灰比灶里的灰还要多!这些事儿不都应该是你做的?结果你在干什么?嫁了人,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在家洗碗扫地抹桌子,结果还收不了心,非要到处玩,整天不着家!”

“哪有这么多好玩的呢?你看看这座破神殿,冷清得像座石墓似的,哪有临四十七巷热闹?我就不信这里的陈锦记能比长安城的好!”

光明神殿里始终没有声音传出,宁缺越发恼火,说道:“说话呀!说话呀你!怎么连话都不敢说了?是不是心虚了?”

“难道你真拿定主意要和我分家?把箭和马车给我,把大黑伞和那头憨货留下,你倒是把这些家当分得清清楚楚,但你有没有经过我同意?”

“好,不说我有没有同意的问题,就说分家这种事情,既然要分就得分得彻底一些,老笔斋里的银票,我把你的一半埋进了坟里,雁鸣湖庄园的地契,我填上了你的名字,赌坊的股子我给了学士府……”

他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黯淡,低声说道:“其实我没有想过和你分家,那些财产的处置是按遗产算的,既然你还活着,那些处置自然失效,你把拿走的那些东西还回来,就当这些事情没发生过怎么样?”

光明神殿里依然没有声音。

“把大黑还给我,把大黑伞还给我,把……你自己还给我。”

宁缺说道:“我相信就算你忘了很多事情,但至少这些事情没有忘,不然你不会想着让酒徒把箭和车送到长安。”

神殿依然幽静,无人回答。

“我现在才想明白,你为什么要西陵神殿召开这场光明祭,因为你要杀皮皮。但你没办法杀死他,因为我对你说过,我们欠他命。”

宁缺的情绪忽然变得平静起来,举步向神殿里走去,一面说道:“就算没有这场天启,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一直都在。”

“你屏蔽了我的感知,也一样存在,就像你脸上涂上三层脂粉,你的脸也依然是黑的,因为这是天生的,这是冥冥中注定的。”

幽静的光明神殿里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和平静坚定的语声。

“你是昊天,也是冥王,那么你我之间的关系,便是你自己决定的事情。既然如此,你又怎么可能单方面做出切割?”

第六十五章 问天(下)

宁缺走到神殿深处,才看到露台上的那个身影。

他有些震惊,因为那个身影很高大,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大,而且露台上的女子很胖,已经超出了丰腴的范围,只能用胖来形容。

她穿着一件很薄的繁花青衣,崖下有秋风轻拂,却拂不动丝毫,因为衣料被她丰满的身体绷得极紧,紧紧地贴在身上,线条夸张地隆起。

宁缺想象过很多次和桑桑重逢时的画面,却从来没有想到再次相见时,那个黑瘦的小丫头已经消失不见,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这样一个高胖的女子。

他想起来那日在小镇上买红薯时看到的那辆马车,看到那辆马车里的那个高胖的少女,想起自己曾经说她好像一只肥猪,才明白原来两人早已相遇。

当时他和她相遇而未相识,她却必然一切了然于心,一念及此,他觉得自己的信心正在逐渐消散,书院的计划似乎也将要变得可笑起来。

他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很长时间。

这个女子看上去和桑桑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和他记忆里的桑桑完全是两个人,但他知道她就是桑桑,不是因为那种玄渺的感觉,而是因为肯定的感知,他和她之间的屏障已经消失,他自然能知道她就是她。

露台上的女子明明就是桑桑,看着却不是桑桑,不是那个瘦瘦黑黑的桑桑,而变成了白白胖胖的桑桑。宁缺忽然间伤感起来,因为他明白自己大概再也见不到那个瘦瘦黑黑的桑桑了。

桑桑站在露台上,临绝壁以观秋夜,双手负在身后,青袖垂落有如沧海,身姿挺拔仿佛高峰,然而给他的感觉却是那样的寂寞。

“跟我回家。”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说道,语气很自然,不再像先前在神殿外那般激昂,就像一个男人在湖边看到了贪玩的小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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