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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第2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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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直到此时,这座城才拦不住我。”

观主手握道剑,看着面前这座雄城,说道:“你们书院在等,我也在等,你们在等这座城恢复,我则在等这座城衰弱。”

大师兄说道:“看来是您等到了您想要的结果。”

观主说道:“对于这个结果不需要感到意外。我为了破这座阵,准备了很多年时间,夫子离开人间,便再也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个进程。”

“无论顺之逆之,天意总是难违。”

他看着雪线之前的大师兄,说道:“这道雪线拦不住我,书院也拦不住我,杀死你,然后毁了惊神阵,一切便结束了。”

说完这句话,他向长安城走去。

南门外的官道地面上覆着一层浅浅的雪,当观主的右脚刚刚落到地面,甚至还没有在浅雪上留下痕迹的时候,他便停下。

他只走了一步,更准确地说他只走了半步。

观主低头望向地面。

他穿着布鞋。

布鞋的旁边有一颗很小的石子。

他看着那颗石子微微皱眉。

然后他收回右脚,重新站回原先的地方。

观主向四周望去,注意到长安城南门四周,不知何时多出了千百块石头,那些石头或大或小,或棱角锋利,或浑圆如卵。

但无论是何等形状的石块,都在散发着一股极为强烈的倔强不平之意,那股气息显得那样的沉默而不甘,直似要充斥整片天地。

那股气息是那样的鲜明,那样的沉默而坚定,以至于长安城南的天地气息里,都被硬生生塞进了无数的障碍,呼吸都无法畅快。

因为这些石头的存在,天地之间自然存在的那些冥渺的通道,都像呼吸一般变得无法畅通,换句话说,在这片石头的世界里没有无距。

初雪落了一夜,长安城南的数千块石头,看上去就像是穿着白色盔甲的士兵,那些大石头则像是北方的雪原巨狼,肃杀之意十足。

观主看着这些石头,忽然笑了起来。

他去过荒原上的大明湖,而且不止一次,自然知道块垒。

用块垒来破除无距,书院行事果然有意思。

然而他哪里会惧?

他没有向前踏步。

他静静站在这些石头里,等着书院的下一步。

大师兄向前走了一步,便在微雪间消失。

观主知道他没有进入无距,而是块垒隔绝了光线,隔绝了视线。

在这片嶙峋石阵里,双方都看不到彼此,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安静地等着,等着书院向自己发出攻击。

雪依然在缓慢地飘落,微渺清美,只是快落到地面时,便忽然消失,然后在数丈外,或者数十丈外落下,感觉非常诡异。

有一片薄雪顺着黑色的城墙落下,便落在了城外的观主身上。

随着这片雪落下的,还有一根短木棍。

木棍破风无声,就连天地间那些阻塞难受的气息,都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依循着自然里风雪的流动,无迹可循而至。

观主的眼眸微亮。

这记木棍看似简单寻常,但在他看来,却要比块垒大阵更令人惊艳——数日之前才学会打架,如今居然能够施展出如此境界。

论到学习的速度,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和此人相提并论?

观主举剑迎向身前的风雪,心想如果夫子登天再晚上十余年,以这种恐怖的学习速度,只怕自己再难像现在这般压制对方。

道剑破风刺雪而去,便在看似空无一物的落雪间,点中那根木棍。

这是来到长安城后,剑与棍的第二次相遇。

与第一次相遇时,满城落雪如幕的震撼画面截然不同,这一次剑与棍的相遇,显得那般的宁静温柔,就像是初雪落进湖面,将融未融。

南门前的千百块石头,散发着嶙峋生硬的气息,而当剑棍相遇之时,一道极清柔的气息,瞬间把块垒阵的气息冲淡。

剑棍相遇在空中,相遇在一个点上,静止不动,在那个点周遭的数丈空间里,所有的事物都静止,无论是风还是雪。

雪花不再落下,静止在空中,画面显得格外诡异——然后那些雪花片片破碎,从边缘开始碎起,直至雪花中心,碎成最细微的粉末。

如粉般的碎雪,纷纷扬扬落下,洒在观主和大师兄的身上。

大师兄的棉袄上又多出了无数道裂口,鲜血再次流出。

有风雪自地面起,在他的身周吹拂,如同一双无形之翅,推动着他满是伤痕的身体,如流雪骤退,退出块垒,进入长安城内。

观主微微皱眉,有些意外。

城南有块垒,眼中无距却有距。

这对他有很大的影响,对对方的影响更大。

但既然书院想到破除无距的方法,那么必定还会有后续的手段,所以他任由雪粉临身,准备迎接书院的下一个动作。

然而书院什么都没有做,直接退入长安城内。

既然如此,他便要进长安城。

要进长安城,需要先破身前这片嶙峋乱石。

观主挥袖,卷起千层雪,又如流云。

官道旁,一块重数万斤的巨石,随袖风而起,远远落在极远处的田野里。

他再次挥袖,又有巨石飞起。

他举步向城门走去。

一路行走,一路卷袖如云,一路石飞阵摧。

何以浇块垒?

当年轲浩然入魔宗山门,以剑破之。

他则是以袖卷之。

这不代表现在的观主比当年的轲浩然强,最重要的是,城南的块垒大阵,远不如大明湖底的块垒大阵强大。

他是道门领袖,对魔宗的研究非常深,他知道真正的块垒,必定是全部由顽劣不堪的石头组成的世界,城南虽然有千百顽石,但却不是一个世界。

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便有空间。

有空间,便能行走,便能有更多的空间。

城外落石声声,风雪渐骤,青衣渐近。

城墙上,莫山山鬓间夹着雪花,唇角溢着鲜血,脸色微白。

观主随意挥袖,闲庭信步,块垒阵破。

……

……

走进南门,便走进了长安城。

朱雀大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安静无比,只有雪在不停落着。

观主行走在笔直的朱雀大道上,神情悠闲。

他看着道旁的建筑,看着街道中央没有被积雪完全掩住的雕刻,看着那些黑色的檐角,积雪的旧瓦,就像一个普通的游客。

“原来长安城是这样的。”

很多年前,还是孩童的时候,他曾经随家中长辈来过一次长安城,只是年月太过久远,他早已没有了对这座城的具体记忆。

后来他开始修道,便再也没有来过长安城。

因为他一朝修道,便很强大,在没有受到邀请的情况下,长安城不会允许他进来,更关键的是,夫子一直在长安城南的书院里。

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无论修道,男女,还是别的什么事情,都是如此。

所以他很喜欢长安城。

遗憾的是,这座城不是他的,所以他只好把这座城毁了。

他想这座城想了很多年。

他想毁这座城想了很多年。

今天他终于走进了这座城。

不免有所感慨。

他抬头望向不停落雪的天空,说道:“如果你在天上看到这幕画面,会不会后悔离开这个人间太早了些?”

便在这时,朱雀大道上忽然响起蝉鸣。

从高空落入城中的雪花,仿佛也多了一层明亮,变成了薄薄的蝉翼。

时已入冬,初雪已至,哪里来的蝉?

观主微微偏头,侧耳相听,眼中终于流露出凝重的神色。

确认块垒拦不住自己,便当机立断放弃,让书院撤入长安城内,利用这座城本身的力量。能够做出这种决断的人,自然不是普通人。

他知道长安城里肯定有些很有意思的人在等着自己。

但他没有想到,居然这么有意思。

原来这才是书院最后的底气。

“西方有蝉,匿于泥间二十三年,待雪山冰融洪水至,方始苏醒,于泥水间洗澡,于寒风间晾翅,振而飞破虚空。”

观主看着长街那头的风雪,平静说道:“原来你也在这里。”

雪云渐厚,遮蔽天光,寒蝉凄切,响彻长安。

一名小姑娘从风雪中走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观主无量

如观主这种层次,虽不能掐指便知未来,但心意微动便知吉凶,普通意义上的偷袭没有意义,除非宁缺手中还握着铁弓。

余帘没有隐藏踪迹,就这样从风雪中走了出来。

“在这座城里,无法与昊天沟通。”

她看着观主说道,然后把双手伸到空中——二十三年蝉大成,一双小手稚嫩幼美,在风雪中就像是两片稍大些的雪花。

随着这个动作,满天雪花骤然一静,然后继续下落,只是不再轻扬微飘,每片雪花都开始剧烈颤抖起来,破风而舞。

片片雪花高速震动,发出低沉而密集的声音,就像是无数只蝉在同时振翅。街道旁的屋檐上有片黄叶,被风卷起至雪空之中,瞬间被撕成碎絮。

“没想到你已经通了天魔境,成了魔宗百年来第一个破五境之人,要知道莲生都无法破除心劫,至死不敢踏出那一步。”

“林雾,你果然不凡。”

观主抬头望向天空,看着自天而降的亿万朵雪花,想着那人,脸上露出佩服的神情——任何能把二十三年蝉收为弟子的人都值得佩服。

“好在我用了一生的时间,才让这座城终于有了一道缝隙。”

他感慨说道,然后向空中伸出手掌。

他的掌心向天,仿佛是要承接那些纷纷落下的雪花。

然而落下的不是雪花,而是一道磅礴的力量。

厚实的雪云覆盖着长安城。

那道磅礴的力量来自天穹,来自云层后方的太阳。

非人间的力量降临人间,惊神阵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反应,数十道极为雄浑苍劲的气息,自长安城街巷之间生出,灌入雪云之中。

然而惊神阵受损,朱雀大街上的天地气息流转有些凝滞缓慢。

那道磅礴的力量落在了长安城上。

天穹里厚实的雪云瞬间被撕开一道笔直的裂缝。

雪云裂缝的下方,便是笔直的长街。

此时站在朱雀大街上向天空望去,便能看到一幕神奇的画面,覆盖苍穹的雪云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缝,缝中是湛蓝的青天。

清丽的阳光从青天洒落,照耀在长街上,把街道上的建筑与雪花照耀得清晰无比,甚至还涂抹上了一层圣洁的金光。

满天雪花都变成了金色,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云层间渗落的阳光和那道磅礴的力量,便要落到观主的身上。

这就是五境之上的力量。

这就是真正的道门神术:天启。

……

……

余帘站在风雪里,黑色的马尾辫轻轻摇摆。

她觉得雪花有些微寒。

她也已经逾过五境那道门槛,她见过熊初墨使用天启神术。

但她想不到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够如此轻描淡写地施出五境以上的手段,仿佛信手拈来一片雪花那么简单。

她看着雪街对面那个犹自感慨的道门第一人,忽然低头。

她看着鞋前的积雪,开始用自己的目光写字。

她写得非常专注。

夫子让她写字写了很多年,写的便是自己的世界。

雪地上出现第一道笔画,她自己的世界便出现在雪街之上。

满天雪花狂舞而起,边缘与空气高速摩擦。

蝉鸣之声愈发高亢。

亿万片雪花变成了透明的翼,振而疾飞,瞬间覆盖了朱雀大道的上空。

从云层裂缝里洒落的清光,落在这些如翼般的雪花上,开始向着四周折射,长安城的空中仿佛多了无数片金叶子。

一道极淡却极强大的气息,随着雪花的飞舞,笼罩了整条雪街,在昊天的世界里,割据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没有一片雪花落下,没有一丝阳光落下。

雪花也不再融化。

雪街回复寒冷清幽。

清影笼罩着观主的身体。

……

……

观主静静看着那个风雪中的小姑娘。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她的真实境界,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他举起右手遥遥指向雪街那头的她,四指渐屈。

然而他的食指还没有来得及点出,风雪中忽然传来一道极暴烈的呼啸声。

那是某种圆形物事与空气高速摩擦所产生的声音。

有一物自长安城北呼啸而至,高速旋转,破风震雪,势不可挡。

万雁塔在城北,破空而来的是一串佛珠。

黄杨大师的佛珠。

佛珠在风雪中高速旋转,隐隐可见上面还有血迹,应该是大师的心血。

很多年前,黄杨在西荒深处开悟,起因便是同伴的血,滚烫的血。

所以染着他心血的这串佛珠也很烫。

烫到燃烧起来。

一道极慈悲却又极暴烈的火性,随着佛珠的旋转,向着周遭的风雪不停喷吐,所接触到的一切事物,都燃烧起来。

雪花触着佛珠,没有融化成水,而是直接变成虚无。

黄杨大师是佛宗大德,世间有数的强者,而且这串佛珠上染着他的心血,焚心以火,对于道门强者最脆弱的道心威胁极大。

朱雀大道上空出现一道火线,风雪骤惧。

呼啸破空,然后骤静。

燃烧的佛珠,套在了观主的手腕上。

余帘抬头,清稚的眼眸深处有雪花飘落,她身上的院服轻飘。

雪街上的天地气息发生了一丝颤动,某人也即将出现。

此时观主被蝉翼世界隔绝了与昊天的联系,又被黄杨大师的燃烧佛珠羁绊,再没有办法通过离开这条雪街,哪怕他眼中无距。

这就是书院的安排。

下一刻便是真正的攻击。

然而观主的神情依旧宁静。

他望向自己手腕上的那串佛珠。

佛珠正在燃烧,却连他的青色道衣都没有点燃。

他的目光落下,便是心念一动。

无数劫前,来自远古的那道寂灭寒意,随着他的目光落在燃烧的佛珠上。

佛珠上的火焰骤然熄灭,仿佛变成了枯死的木球。

此为寂灭。

五境之上。

……

……

须臾之间,雪街上便出现了两种五境之上的境界。

二者皆来自观主。

但他依然在雪街上,在满天风雪之中,在余帘的世界里,无法离开。

数百丈外的雪地上,出现一对脚印。

雪花落在棉袄上,然后消失。

是棉袄在风雪中消失。

大师兄出手了。

观主双眉微挑,右手如苍松迎风而回,握住腕间那串佛珠,在原地消失。

半道雪街,是一个小世界。

棉袄与青色道衣,在风雪中时隐时现,到处出现,倏尔在北街的雪井边缘,再现时则在南方的店铺旁。

观主和大师兄,便在这半条雪街上追逐。

以无距境界追逐。

在如此小的范围内,以超过思维的速度移动,只是片刻时间,其间的凶险,却比此前六日二人在山河间追逐加起来还要恐怖!

风雪再起,余帘垂在腰间的乌黑马尾辫再次摆荡起来。

她的神情平静而专注,清亮的眼眸深处雪花渐密。

天魔境被她催动到了极致。

无数片雪花在朱雀大道上空飞舞,每一片雪花便是一只蝉,满天雪花满天蝉,无数道恐怖的杀意纵横于雪街之上。

这半条雪街是她的世界。

观主的身法再快,也无法快过世界本身的规则。

一片雪花在户部清运司衙门前缓缓落下。

那里本来什么都没有。

但当那片雪花落下时,却响起了撕裂的声音。

观主被满天风雪逼出了身形。

他的青色道衣前襟上,多了一道锋利的裂口。

……

……

万雁塔顶。

黄杨大师盘膝而坐,合什吟诵着经文,身前滴滴鲜血如浊泪。

石塔下,数十名寺中僧人跪坐在雪地里,同样不停吟诵着经文。

……

……

观主右手腕上那串佛珠不再燃烧。

却也没有落下。

佛珠变得殷红无比,就像石榴子般好看。

风雪中隐隐有经声传来。

佛珠正在不停缩小。

……

……

衙前石阶上覆着白雪。

大师兄出现在雪阶下,当头一棍击向观主的头顶。

观主神情微肃,呛啷一声拔剑斩之。

大师兄的双脚陷进雪地里。

一道鲜血从唇角渗出。

但他不退,挥棍再击。

观主举剑再斩。

看似简单的动作,实际上非常不简单。

此时的剑与棍,都在无距的境界里挥舞,已经超出了速度的概念,只是极短的刹那时间,剑与棍便不知相遇了多少次。

大师兄的棉袄上全都是血,棍上多了无数道浅浅的剑痕。

观主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雪街那头,余帘忽然向前踏了一步。

满天雪花,向观主的身体落下。

观主挥袖,蝉鸣骤哑,风雪骤辟,乱成一团。

没有一片雪能落到他的身上。

观主横剑而退,然后举掌向天。

无数道磅礴的力量,自天而降,从云层里的裂缝间落下,就像是雷电一般,落在满天雪花中,落在透明的世界屏障上。

雪街震动不安,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有如瀑布。

余帘闷哼一声,停下脚步。

观主随意一掷,把道剑掷入风雪之中。

然后下一刻,他出现在大师兄身前,格住那根木棍。

他只用了一根拇指。

木棍震动不安,天地气息大乱。

大师兄退回雪街那头,抚胸咳嗽,痛苦不堪。

观主重新望向自己的右手腕。

那串殷红的佛珠,还在不停缩小,将要锲进血肉里。

他眉头微蹙,似有些不喜。

风雪骤宁。

观主的身躯仿佛瞬间变大了无数倍。

事实上,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风雪里。

但却有一道宏大如海、无边无量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佛珠骤然崩断。

数十颗佛珠,嗤嗤破空而去。

清运司衙门的门上出现数个浑圆的洞口。

不远处有道围墙垮塌,烟尘微起。

那些佛珠温度很高,虽然没有燃烧,触着木头这类物事,便有火势生起。

风雪依旧,火势渐熄。

……

……

万雁塔顶。

黄杨大师痛苦地抚着胸口,手掌间全是鲜血。

他看着南方那条雪街,声音微颤道:“居然是无量!”

佛宗绝学:无量。

亦五境之上。

第一百五十七章 雪在烧

万雁塔的石窗上有道破口——是被剑刺破的。雪花从破窗处飘入,落在黄杨大师染血的袈裟上,那把剑却已经消失无踪。

余帘感受到身后空中那道凌厉的剑意正在回来,眉头微蹙,挥手拂雪入高空,抵御住不停落下的天启神光,然后终于向前踏出了一步。

此时的她看上去就是一个可爱普通的小姑娘,然而随着这一步踏出,气息顿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仿佛变成了千军万马。

她的双脚仿佛不是踩在街面的浅雪上,而是踏在空旷的荒野间,落足如槌,大地如鼓,南城的地面随着她的脚步而震动起来!

风雪消散,余帘破风炸雪而去,只是瞬间,只是向前踏了一步,便来到数十丈外的清运司衙门前,一拳击向观主的面门。

她的拳头很小,看上去就像棉花糖一样可爱,但观主的神情却骤然间变得极为严肃,甚至比先前看到余帘施出五境之上的天魔境更加凝重。

因为此时的余帘不再仅仅是书院三师姐,而且回复了当代魔宗宗主的身份,她的拳头代表着魔宗的根本,那就是力量。

作为千年以来天赋最高的魔宗宗主,这种状态下的余帘,毫无疑问有资格被称为一代宗师,有资格向任何境界的强者发起挑战。

观主很清楚,那个破雪而至的小拳头,看上去是那般的无害,甚至显得有些孱弱,但如果让这个拳头落在实处,可以把一座山击倒。

掌起无风,绵柔有若薄雪落湖。

观主伸出右掌,挡住了余帘的拳头。

他没有被这个小巧而恐怖的拳头击倒,因为他不是青山,不是大河,他是可以纳百川的海洋,他是充塞天地间的空气。

看着拳头前的手掌,看着近在咫尺的观主,余帘稚嫩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平静冷静至极,以至于生出一股妖异的味道。

啪的一声,长街地面上覆着的浅雪被震得离地弹起,坚硬的青石地面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痕,就像是一张蛛网。

余帘落在后方的右脚,便踩在这张蛛网的中央,敛伏了整整二十三年的力量,仿佛无穷无尽,从她娇小的身体里向着长街间涌出。

乌黑的马尾辫被震散,在她身后飘舞,如同鞭子一样,把那些雪花抽得凄惨不堪,道道劲气如锋利的刀刃般在墙上刻下极深的痕迹。

她没有用天魔境,没有再造一个小世界,没有用任何玄妙的法门,只是把自己最简单也是最可靠的手段冷酷地砸将过去。

那就是力量,最极致的力量,最绝对的力量。

雪街之上,只有力量在呼啸,在这一瞬间,就连依自然而生的天地元气,都被这具娇小身躯所散发的力量震慑得向远处逃逸。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她撤了蝉翼构成的小世界,观主依然没有办法进入无距,只能正面迎接她的拳头,正面抵抗她的力量。

她是当代魔宗宗主,看似弱小,实际上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她相信就算是观主面对自己的力量,也只能逃避。

因为再像海洋,也不是真的海洋。

而无法逃避的时候,你能怎么办?

雪街之上,绝对而纯粹的力量纵横呼啸,观主的道髻瞬间被割散,长发飘舞在青色道衣之后,看上去有些狼狈。

余帘看着他,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她马上就能知道这个答案。

……

……

发丝在观主的眼前飘落,他静若古井的眼神没有一丝扰乱。

紧接着,有一片雪花在他眼前飘过,掠过睫毛,越过黑色的眼瞳。

纯白的雪花仿佛进入了黑色的眼瞳。

黑色的眼瞳颜色渐渐变淡。

或者说,那抹误入眼中的雪花开始变深。

那便是灰色。

观主的眼眸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不惧风雨的深井,变成了枯井底的阵年尸骨。

……

……

观主的眼眸渐渐变灰。

余帘感受到力量像风一般流失,脸色微微变白。

在这一刻,她想到了某个传闻,眼眸骤寒,生起一股难以遏止的怒意。

她不准备收拳。

她入书院后,夫子只教了她一门功课,那便是写字。

写字是自成世界,也是清心寡欲,是慎怒。因为夫子知道她很喜欢生气,尤其是变成女生之后。所以二十三年来,她没有动过怒。

但她这时候很愤怒。

她一直都很厌憎道门里的这些杂碎。

观主毫无疑问是道门里最杂碎的杂碎——当这个杂碎用改造过的明宗功法来对付她这个明宗宗主时,她的怒意到了极点。

观主静静看着她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那样的灰,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死寂。

在街上飞舞的雪花,仿佛失去了气流的支撑,惨惨然向地面坠去。

就像是被人撕掉了双翅的寒蝉。

如果任由情况这样发展下去,或者是观主先用灰眸获胜,或者是余帘在力量没有消失之前,把观主杀死。

后者发生的概率,大概只有两成。

但余帘被老师压制了二十三年的怒火,一旦燃烧起来,可以燎原。

所以她想赌这两成。

更关键的是,她非常清楚自己顺情随意,借二十三年积蓄战意,才能有这两成的机会,一旦错过,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种机会。

……

……

有一个人,不愿意给余帘赌这两成的机会。

因为他是大师兄,如果真到了绝境时刻,要拿性命去赌,他认为也应该是自己去赌,而不能让师妹去做这件事情。

风雪微飘,那件旧棉袄便出现在余帘的眼前。

也出现在观主的灰眸前。

那件旧棉袄上血迹斑斑,却依然干净。

就像穿着棉袄的这个书生,行千山万水,满身灰尘,依然干净。

唯洁唯净,没有涂抹颜色,便无法被你染色或是夺色。

旧棉袄在风中轻飘,大师兄气息宁静,没有一丝溢出体外。

他举起手中的木棍。

观主向后退了一步。

大师兄拿起木棍,向覆着浅雪的街面敲下。

每一棍都是一道木栅。

他是夫子首徒,对惊神阵的了解,远在世人之上。

敲击之间,他借了长安城里的天地气息。

数棍落,便是一堵历经千年风雨的厚实城墙,出现在雪街上。

观主在城墙的那头。

他和余帘在城墙的这头。

……

……

观主伸手至雪空之中,握住自万雁塔飞回的道剑。

然后他举剑刺向身前的城墙。

他的这一剑,就像先前余帘的那记拳头一样。

纯粹至极,强大至极。

没有力量,只有道。

道剑挟着他浸淫一生的剑道。

城墙顿时破开。

木棍上出现一道清晰的剑痕。

剑锋如风雪般卷过,漫过木棍,嗤的一声刺进大师兄的左肩。

剑锋入棉袄三分,鲜血始现。

余帘伸手抓住大师兄的腰间,就像抓猫一般。

她的力量极大,所以速度极快。

剑锋渐前。

却渐渐从棉袄里抽了出来。

因为她的手比观主的剑速度更快。

大师兄的草鞋在雪地上滑动。

他举棍再打。

观主神情平静,举剑再刺。

余帘清啸一声,檐雪崩落。

娇小的身躯里,迸发出的啸声,就像是天降的雷霆。

她收回了所有的力量,然后集中到自己的右拳上,向前轰出。

漫天风雪,像蝉翼一般,始终覆盖着惊神阵的那道缝隙,折射着阳光,散发着金色的光泽,就像是无数片金叶。

此时余帘收回气息,她的世界自然崩塌。

长安城上空那片金色的雪花,暴烈地燃烧起来,美丽得令人心悸。

雪在烧。

雪终于被烧融,出现了一道裂缝。

那道来自天穹的磅礴力量,终于落在了雪街上。

一片光明,无限光明,遮蔽所有。

三道气息,挟着自身无敌的力量,或是磅礴的天地元气,冲撞到了一起。

风雪怒啸,墙倾檐破,沿街的屋宅尽数被震成废墟。

风雪渐静,大师兄和余帘已退至百丈之外的北街。

大师兄浑身是血,尤其是肩部那道剑创,显得格外恐怖。

余帘的身上没有伤,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忽然间,有雨水落了下来。

二人的衣衫被打湿。

时已入冬,昨夜初雪。

今日长安城却落了一场雨。

这场雨很诡异。

不止时间诡异,而且雨势也很诡异。

这场雨在别的任何地方都没有落。

长安城别处依然是静雪如前。

只有朱雀大道南段,渐渐被打湿。

因为这场雨,并不是来自云中,而是来自空中。

那些被燃烧融化的雪,变成雨水落下,湿了长街。

余帘看着街道那头,觉得这场冬雨有些寒冷。

沿街房屋倒塌的烟尘,渐渐被雨水镇压。

观主的身影再次出现。

他把手中的剑柄扔进了街旁的雪堆里。

先前那一刻,他的道剑被大师兄的木棍敲碎了。

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受任何伤。

青衫已湿,可惜那不是血。

观主走在浅雪上。

走在风雨中。

他每一步都会在雪上踩出一个脚印。

从天空落下的雨水,在那个脚印里积出一片海洋。

那片小小的海洋很平静,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天空的画面。

长安城之上,那道如线的雪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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