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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第2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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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宁缺看来,修行者至少得像夫子这样强大,才有资格说逆天,有资格探索那些深奥艰涩的问题。

夫子是怎样炼成的?这肯定很难简单模仿,或者学习,但可以请教,就像当年的小师叔一样,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有人说活着就是一场修行,虽然酸臭,却是真话,因为活得越久,你修行得就越高,我的修行资质也很普通,就是活的岁数长一些。”

夫子说道:“怎样才能像我一样强大?先要学会和昊天最强大的两个规则之一的时间对抗。你要尽可能活得更长久一些,活的时间越长,你的境界便会越高,于是便能活得更长,如是循环不尽。”

宁缺说道:“老师,您这些话说了等于没说。”

夫子说道:“我就是这么做的,所以也只能这么说。”

宁缺看着老师脸上的皱纹,心头微动,问道:“老师……您是人间最强大的人,可以飞翔于九霄云上,近乎长生不死,如果严格来看,您非但不是普通人,甚至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您完全可以像酒徒和屠夫那样,平静低调沉默地享受时光,为什么一定还要逆天?为了人间?”

“首先我们要厘清一个道理。如果世界是单调的重复,有限而无趣,那么如果你活的时间足够长,你便会越来越无趣,只有无限的世界才能带来无限的乐趣。我已经看过世间所有风景,吃遍世间所有美味,我在昊天的世界里已经活得很无趣了,所以我理所当然想要破天而出,去看看别的风景,这是以前便说过的。”

夫子说道:“其次你说我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应该没有心情代替人间寻找新的乐园,满足人类的好奇心……很多年前,我也曾经疑惑过,自己究竟还能不能算人,为了确定这一点,我做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宁缺问道。

夫子说道:“我吃了一口人肉,然后发现很不好吃,更准确来说,我很恶心,一直不停地呕吐,甚至把胃肠里的清水都吐了出来。”

宁缺低头说道:“人肉确实不好吃。但这和您的疑惑有什么关系?”

夫子说道:“老黄牛喜欢吃牡丹鱼,大黑马喜欢吃羊肉,但老黄牛从来不吃牛肉,我相信大黑马也不会吃马肉,因为老黄牛是牛,大黑马是马,世间一切肉我都有兴趣尝试,唯独人肉例外,正因为我是人。”

很简单却没有什么道理的说法,但充满了直觉的力量,不容置疑。

夫子又道:“既然我还是人,活在人间,当然便要做人事。道门里的很多人不同,他们自认为是昊天的子民,在人间只是短暂停留,最终会回到昊天的怀抱,所以他们行的是天道,这便是我与他们的区别。”

此时黑色马车已经驶抵书院,青色的草甸间,耐热的花树正在盛放,风景看着很是美丽,隐隐可以看到雾中的后山。

夫子没有回书院后山的意思,让大黑马继续前行。

宁缺长舒一口气,开心地笑了起来。

夫子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宁缺连连挥手,没有解释。

他之所以开心,是因为夫子没有回书院。没有回书院,便不会与后山里的弟子们告别,这也就意味着,他最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黑色马车一路向北。

宁缺与夫子的对话还在持续。

“您已经如此强大,为什么还是不能战胜昊天?”

“我说过,这是昊天的世界,它是世界的规则,越五境的修行者,能够拥有自己的规则,但那些规则始终是在世界本原的规则之下。”

夫子说道:“这个世界里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一个微笑、一个念头都在它的目光注视之下,就连因果都逃不出它的计算。比如莲生自以为可以跳出三界外,但事实上,他始终都在此山中。”

说到这里,夫子向宁缺腰间看了一眼,又看了眼桑桑,说道:“至于我虽然可以无视昊天的规则,做到无矩,却无法超脱佛陀说过的因果,因果是事物发生的顺序,事物发生的顺序便是时间,时间代表一切。”

“在这个世界里,昊天无所不知,所以无所不能,它能计算安排所有,我们却无法提前预知而躲避,这便是所谓天意不可测,天意不可违。”

宁缺问道:“既然昊天无所不能,为什么始终没有办法杀死您?”

“它当然试过,雷电交加,暴雨磅礴,大海呼啸,我这一生所见的天怒,大概比所有修行者加起来遇过的都要多。”

夫子说道:“不过我跑得比较快。”

说完这句话,夫子轻挥衣袖,黑色马车周遭的天地元气微有变化。

宁缺的感知本就极敏锐,如今已经晋入知命境,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也很难瞒过他,他瞬间察觉到,天地元气分成了很多层,其中两层之间,有一片极为幽渺暗淡的平滑空间。

“人间被天地元气所覆盖,天地元气自有分层。大概是因为这个世界是扭曲的缘故,这些元气分层里,也有些扭曲的通道,可以让人瞬间抵达万里之外。”

夫子说道。

宁缺说道:“这便是无距?”

夫子说道:“不错,如果你晋入无距境界,昊天想要杀死你,便会变得比较困难,问题在于,你不可能总逃,不然会累死,所以还是要想些别的方法。”

“我说过除了活的时间长些,我没有别的长处,不过正是因为活的时间够长,所以我的境界越来越高,高到无前者可以学习,只能自己摸索,好在还是摸索出了一些手段,它要找到我变得越来越难。”

“我舍了这身躯壳,不往三界外跳,直向人间去,把自己与人间融为一体,昊天要杀我,便要把这个世界毁灭,但它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世界不存在,它便会毁灭,所以它只能想办法找到我,邀我上天一战。”

“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方法,因为它只要找到我的一部分,便能找到我,但这也是一种最安全的方法,因为我到处都在,只要我本体不现,它便永远找不到我。”

宁缺想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虽然还是不明白,但感觉很厉害。”

……

……

黑色马车来到泗水岸边。

杨柳青青,对岸民舍颇新。

宁缺和桑桑分坐在夫子身旁,借柳荫蔽日,看风景,暂歇息。

昊天和夫子的故事讲完了,但有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始终没有被提起。

宁缺问道:“冥王又是怎样的存在?”

夫子说道:“没有冥王。”

宁缺怔住,转头望向老师,重复说道:“没有冥王?”

夫子说道:“我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就是没有见过冥界,既然没有冥界,自然就没有冥王。”

宁缺的思绪有些混乱,说道:“怎么可能没有冥王?冥界不是要入侵人间?烂柯寺的佛光阵,佛祖留下那么多法器,不就是为了对付冥王?”

夫子说道:“佛陀想镇压的是他所以为的冥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涅槃前的应对确实有道理,只不过他到最后也不知道冥王究竟是谁。”

宁缺愈发听不懂,指着正在摘柳枝编小玩意儿的桑桑,说道:“她是冥王的女儿,如果没有冥王,怎么会有她?”

夫子转身望向他,笑着说道:“痴儿,已经到了现在,你是真的不懂,还是一直不愿意朝那个方向去想?”

老师的笑容很温和,眼眸里的神情很宁静,宁缺的心情却骤然一紧,眼皮开始不停地跳,双腿变得像柳枝一样绵软,似要瘫倒。

无数的汗水像浆子般,从他身体每一处涌出来,瞬间打湿身上黑色的书院院服,体内的浩然气因为情绪的极度紧张,竟有了崩溃的征兆。

宁缺觉得自己的嘴里一片干涩,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

夫子看着正在编柳枝的桑桑,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不要忘了,在成为被人间追杀的冥王之女前,她是光明的女儿。”

桑桑抬起头来,看着夫子,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其实,她一直都是光明的女儿。”

夫子轻拍宁缺肩头,平静说道:“换句话说,她就是昊天的女儿,她就是昊天的分身,甚至你可以理解为,她就是昊天。”

桑桑听懂了这句话,无法理解,却莫名感到不安,小脸骤然间变得极为苍白,甚至比脸上擦着的陈锦记家的脂粉还要白。

宁缺的脸色比她更苍白,他这时候终于能够说出话来,声音显得格外干涩嘶哑,颤抖得非常厉害:“但都说她是冥王的女儿。”

夫子说道:“我说过很多次,没有冥界,自然也就没有冥王,如果非要说有,就像佛陀以为的那样,那么昊天就是冥王。”

宁缺低头,把头埋在自己的双膝间,说道:“这,没有道理。”

“这是最简单朴素的道理,哪怕是初入书塾的孩子都能想明白。其实我早就应该想明白了,只不过这道理实在是太简单。”

“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

夫子的目光透过柳枝落在湛湛青天间,赞道:“大道至简。”

第七十六章 身在黑暗,脚踩光明

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这是很多人都懂的简单道理,当年隆庆皇子与宁缺入书院二层楼登山比试时,便曾经在夫子的幻境里有所感悟,设置幻境的夫子,又怎么可能不明白?只是正如他感慨的那样,大道至简而无形啊。

宁缺看过天书明字卷,看过佛祖留下的笔记,在荒人部落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曾经被人认为是冥王之子,桑桑一直被认为是冥王之女,他对冥王相关的知识有很深的认识,此时听到老师的话,以往看天书明字卷和佛祖笔记时,很多不理解的地方忽然便有了答案。

荒人部落献祭冥王的仪式上,称冥王为广冥真君,那就是光明真君,从佛祖笔记到如今的佛宗,都有关于不动明王的记载,那实际上就是不动冥王。

冥,就是明。

冥王,就是明王。

……

……

但他依然不相信,或者不肯相信,目光在夫子和桑桑之间来回,眼眸里的情绪显得极为痛苦,声音微哑说道:“昊天没道理做这么多事,一时光明一时黑暗,它闲着没事做,还是想和人间开玩笑?”

“老天爷不开玩笑,它做事情自然有目的。”

夫子看着他说道:“昊天做这么多事,撒弥天大谎,构惊天之局,除了永夜的需要,最主要的目的当然还是我。”

“在荒原上的那一刻,它成功地让我相信,桑桑真的是冥王的女儿,让我把人间之力灌注到她的体内。”

“我说过自己对抗昊天的方法是什么,我不往三界外跳,直向人间去,把自己与人间融为一体。这种方法很安全,又很危险。”

“但昊天并没有找到您。”

“我就是人间,人间之力就是我的一部分。现在我的一部分,便在桑桑的体内。从那一刻开始,它就已经找到了我。”

夫子看着桑桑微笑说道:“在这些天的旅程中,它一直在看着我,我也一直在看着它,所以我吃肉都没有味道,所以我带着你满世界地找肉吃。”

桑桑看着泗水里的柳影,瘦削的身子微微颤抖,惘然不安,然后就像最开始在荒原上看到夫子发脾气时那样,她开始悲伤。

“其实我很早便隐隐察觉到,我的命运和你的命运会纠缠在一起。我身在红尘中,心系人间事,感知不够清晰,你大师兄身心皆净,所以比我的感知还要更加强烈。”

“所以那年他从荒原回来之后,便一直试图让桑桑和我保持足够远的距离。只不过那时候的他,以为桑桑是冥王的女儿,却没有想到事实的真相竟是这样。”

“我不相信命运,更不相信我的命运会注定与她的命运纠缠不可分离,然而事实上,在天意的安排下,这些事情早已注定。”

夫子看着宁缺说道:“十八年前,我在书院后山看着你从柴房里出来,我也看到了她的降生,我看到了柴房里的血,也看到了曾静夫人房间里黝黑的小女婴,只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意味着什么。”

“她在烂柯寺里变成了冥王的女儿,然后你带着她被人间追杀,我有很多次机会都可以出手,但我始终没有出手,如今想来,是因为当时的我,已经隐隐察知到命运的走向,所以本能里只想与这件事情保持足够的距离。”

宁缺神情黯然问道:“那老师您最后为什么还是选择了出手?”

夫子沉默片刻后笑了起来,摊开双手说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在人间实在呆得烦了,潜意识里想看看上天安排的命运是什么,于是顺势而行,借这个机会破除自己的心障,上天与那厮战上一场?”

“你不要急着批评我。”

夫子看着宁缺微笑说道:“怪你小师叔吧,经过千年修行,我本来已经变得足够平和隐忍,他非要拿把破剑就去逆天,数十年前便已经挑起了我的火气,上桃山斩桃花只宣泄了一丝,积累到如今,终究是要爆的。”

宁缺声音微颤说道:“这一战……没办法避免了吗?”

夫子指着桑桑说道:“先前说过,我的一部分在她的身体里,它一直在看着我,我也一直在看着它,它知道我在哪里,我也知道它在哪里,那么我便无法再拒绝它的邀请,这一场战斗势在必行。”

宁缺一直在思考,一直在痛苦地思考,用尽自己所有的智慧与经验在思考,忽然间他想到一件事情,眼睛骤然明亮,看着老师说道:“不对……如果冥王就是昊天,它为什么要让永夜降临人间?”

“这些天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我在想,人间是土地,昊天便是辛苦耕种的农夫,一茬一茬收着庄稼,再肥沃的原野,种了很多年庄稼之后,也总是需要休息的,永夜大概便是休耕的时间。”

夫子说道:“还有一种可能,人类在人间不断繁衍,数量越来越多,文明越来越发达,修行者的数量越来越多,越五境的强者也越来越多,昊天的食物来源虽然会更充沛,但它也开始恐惧,在荒原上吃涮肉的时候,我曾经对你说过,狮子固然强大,但如果野牛的数量足够多,它也只有死路一条。”

“蚂蚁固然卑贱,但如果有足够多的蚂蚁飞上天空,也可以把整片天空都遮住。如今想来,佛陀当年说人人可以成佛,或者便是这个道理。”

宁缺说道:“您先前说,昊天害怕人类繁衍生息强大,所以在人间发展无数万年,到了某种临界值的时候,它便会降下大灾难灭世?”

夫子说道:“应该便是这个道理,当然,这依然只是你我的推论,真相到底如何,看来只能等会我当面来问它。”

宁缺忽然说道:“我懂了。”

夫子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也懂了。”

宁缺说道:“老师您错了,小师叔也错了。反而莲生是对的。”

夫子叹息说道:“不错,如今看来他才是对的。”

宁缺说道:“还来得及吗?”

“我此时已经在路上,自然来不及回头,而且这是我的故事,我要去试试自己的方法究竟能不能行。至于以后的故事怎么写,那是你的事情。”

宁缺说道:“我担心自己没有能力写这个故事。”

“没有冥王,也可以说有很多冥王,昊天是冥王,因为它要降下永夜惩罚人类,我是冥王,因为我要逆天,她也是冥王,因为她就是昊天,你也是冥王,因为你来自另一个世界,按照你的说法,那个世界最广阔的区域,都处于极端的寒冷之中,如果我不行,那么你就必须行。”

夫子看着他说道:“事实上,从你开始修行的那一天开始,你就有且一直有这种能力,你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现在或者以后,只看你如何选择。”

宁缺看着桑桑。

他眼中的情绪很复杂,再如何精妙的文字都无法形容,有些陌生,有些熟悉,有些难过,有些悲伤,有些畏惧,有些挣扎。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望向头顶被柳枝分割成很多区域的天空,问道:“老师,您有信心吗?”

夫子随他一道望天,叹息说道:“从来没有真正打过,哪里来的信心?”

无数年来,夫子一直在思考怎样战胜昊天,他想过很多方法,不停地躲避,不停在学术与精神层面上思考,却没有实践过。

桑桑这时候忽然抬起头来,安静望向天空。

然后她收回目光,望向夫子,说了一句话。

“其实,我也没有信心战胜你。”

……

……

桑桑的双脚离开了河畔的草地。

她飘到了泗水之上,微黄的短发,瞬间变得无比乌黑,然后渐渐变长,如瀑布般披散在她的肩头,又像是无数道光线。

她黑色的眼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然后与眼白相融,紧接着变淡,淡到仿佛透明一般,然后有淡淡的圣洁光团氤氲其间。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出现在桑桑的脸上,一种是人间桑桑的惶恐不安畏惧痛苦,另一种则是在荒原马车上曾经出现过的漠然。

绝对的漠然,排斥生命与喜乐的带有神性的漠然。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觉得自己的心脏忽然间被撕碎成泗水畔的柳枝,痛苦地唤出声来,唇角淌着血,伸手便要去抓她的脚。

夫子悠然叹息一声,轻拂衣袖,把他定在河畔。

静静流淌的泗水水面上,桑桑的身体不停发生着变化,瘦削的身子渐渐变得丰盈,黑色的衣裳被撑破,变成无数道丝缕,露出赤裸的肌肤。

黑色的长发随风飘舞,她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痛苦,身体不停扭曲,像在一张网中不停挣扎,然后渐渐静止,只剩下漠然。

破裂的衣衫丝缕如水般滑落,露出温润光滑的肌肤。

那个瘦削的、普通的、病弱的桑桑不见了,此时出现在人间的桑桑,是一个全身赤裸的美丽女子,无论是五官还是身体,都那样的不可挑剔,完美到了极点。

完美的身体与容颜,配上圣洁而漠然的神性,给人一种不容侵犯的感觉,仿佛就像是某些道门教派供奉的昊天女神像。此时的桑桑和天女像唯一的区别便是她的肤色,她的肤色依然显得有些黑,一如从前。

无论是渭城的桑桑,还是老笔斋的桑桑,她的身体一直都是黑的。

她的双脚却很奇妙地洁白如玉,如两朵雪莲花。

夫子看着这幕画面,感慨说道:“身在黑暗,脚踩光明,原来如此。”

第七十七章 登天(上)

桑桑的身子是黑的,像炭一样。

桑桑的双脚是白的,像玉一样。

宁缺替她洗过澡,最喜欢抱着她的脚睡觉,熟悉她的身体,熟悉她的双脚,熟悉她的一切,此时看着这具黑白分明的完美身躯,却觉得无比陌生。

小时候在河北道死尸堆里挖出那名小女婴时,他就像通议大夫府里的人们一样觉得奇怪,只不过后来抱着养了这么多年,于是见怪不怪,直到此时看到这幕画面,听到夫子的话,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桑桑是黑的,也是白的,就像她在烂柯寺最后一局棋落下的那颗黑子一般,随着时间的流逝,最终在荒原马车里变成了一颗白色的棋子。

至此宁缺再没有任何侥幸的希望。

这个世界没有冥王,昊天便是冥王。

这个世界没有冥界,当昊天让末日来到时,人间便是冥界。

……

……

无数的光明从桑桑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平静的泗水水面像镜子一般,把那些光线凝成一道光柱,然后反射到高远的碧蓝天空之上。

河畔也开始光明大作,无数光丝从夫子的身体里钻出,与桑桑喷涌出的光线系在一起,他的一部分在桑桑的体内,于是他便无法离开。

夫子望向自己身体里渗出的光丝,觉得很有趣,甚至还伸手去摸了摸,就像弹琴一般轻弹,然后他问道:“到时间了?”

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声音中也没有任何情绪,分不出来男女,没有任何波动,却并不是机械的,只是透明空无的,而且那道从她身体里响起的声音,拥有无数多的音节,复杂得根本无法听懂,更像是大自然的声音。

夫子听懂了,于是他笑了笑。

宁缺没有听懂,但他知道分离的时刻到了。

一个是自己最敬爱的老师,一个是相依为命多年、生命早已合为一体的女人,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人所能想象到的最痛苦的抉择时刻,幸运或者不幸的是,他此时没有能力做选择,或者说可能不需要做选择。

宁缺不能动,只能坐在泗水畔的草地上,看着被无数万道光丝联系在一起的两个人,望向桑桑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淡漠。

……

……

昊天说的话,没有人听得懂,如风啸,如雷鸣,响彻人间。

于是人间知晓了泗水畔正在发生的事情。

于是整个人间,都开始回荡一句话。

……

……

“恭请夫子显圣!”

西陵神国桃山最高处,庄严肃穆的神殿外,石坪上跪着黑压压的人群,往常骄横的红衣神官和神殿执事们,就像最虔诚的信徒,以额触地。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也跪在白色神殿最深处的幔纱之后,在幔纱外,还跪着天谕大神官和裁决大神官。

……

……

“恭请夫子显圣!”

极西荒原深处,天坑中央的巨峰之巅,悬空寺讲经首座的手中没有握着锡杖,而是诚心诚意地双手合什,无比恭敬地祝祷着。

巨峰云雾间若隐若现的无数座黄色寺庙里,不停响着颂经的声音,以及那句同样的话,静静地等待着夫子上天。

……

……

“恭请夫子显圣!”

人间无数道观,无数寺庙,所有皇宫,无数尊贵的大人物,都恭敬无比地跪在地面,不停重复着这句话。

……

……

遥远的南海某处。

青衣道人沉默看着陆地的方向,脸上的神情显得异常凝重。

他没有说那句话,因为他很紧张。

他看到一道大幕正在缓缓落下。

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待了太长时间,不到最后,他无法放心。

……

……

没有恭请夫子显圣的还有很多人。

真正的普通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会知道泗水畔发生的这件事情,会对人间、对他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

他们像平常一样,买菜做饭喝酒聊天打牌盗香宅斗种田。

……

……

“人间之事我管了太多年,有些累,也有些烦,有些厌恶,所以我不想再管了,你看,事实上人间的这些人也不想我管。”

夫子把飘到眼前的一根光丝挥手赶走,看着宁缺说道。

宁缺没办法动,只能看,只能哭,所以他大哭起来,泪水在脸上纵横,然后他又开始笑,莫名其妙地笑,神经质般地笑。

夫子有些纳闷说道:“当时在荒原上,昊天终于找到我,所以它很高兴,才会又哭又笑,你这时候又是为了什么犯病?”

宁缺忽然发现手能动,抬袖擦掉脸上的泪水,说道:“我是在恨。”

“恨什么?恨你媳妇儿?”夫子大笑说道。

宁缺看着夫子,说道:“我恨老师你不负责任。”

夫子怔了怔,说道:“我哪里不负责任了?”

宁缺说道:“您就这样上天了,大唐怎么办?书院怎么办?”

夫子说道:“这种小事,我都不感兴趣,更何况昊天?”

宁缺说道:“就算昊天没兴趣,那道门怎么对付?”

“如果你们连人间的敌人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对抗昊天?”

夫子微笑说道:“再说,我又不见得一定会输。”

……

……

笑容渐渐在夫子的脸上消失,他看着飘在泗水之上,浑身大放光明的桑桑,忽然说道:“在荒原马车里,我就知道是你,而在你找到我的同时,我也找到了你,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天我一直在做什么?”

桑桑面无表情,像是没有听到这个问题,身上的光丝越来越繁密,渐要成流。

“我带你吃人间最好吃的烤羊腿,我带你吃宋国最考究精致的十八碟,我带你吃草原最鲜美的涮羊肉,我带你吃了牡丹鱼,生蚝汤,我带你去看了雪峰,泛舟海上,苔原镜湖,还让你和宁缺成亲洞房。”

“我带你吃遍人间美食,我带你赏遍人间美景,我让你体会到作为人最大的快乐,我甚至还顺手让你体会了一下更深的情感。”

夫子看着桑桑说道:“在你眼里,人类都是蝼蚁,如今你却与蝼蚁成了亲,并且感受到了其中的美好,你感受到了充分的人间的美好,那么你会不会有那么一丝想要留在人间的念头?这些年来,你想尽一切办法要找到我,邀我上天一战,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很想邀你来人间做客?”

无限光明里,隐约可以看到神情若冰的桑桑,细而精致的眉头微微蹙了蹙,似乎夫子的这番话,对她确实构成了某种威胁。

夫子微微一笑。

然而片刻后,她蹙起的眉心便平伏如镜,光明再盛,与夫子紧紧相联,然后映于平静的泗水水面,再被折射成一道光柱投向碧空之中。

光柱落在碧空的位置,渐渐出现一道光门。

那扇门正在开启,门后隐隐可见光明的神国。

“你梦里的月亮……应该就是天书明字卷里的月亮,那真的很美。”

夫子转身看着宁缺说道,然后把他从草地上拎起来,手臂一振,扔向北方。

夫子飘身而起,离开泗水,飞向碧空里那道光门。

……

……

在“恭请夫子显圣这句话”响彻人间之前,夫子回去了一些地方。

他回到鲁国,在一处丘陵间沉默了片刻。

他回到唐国,在皇宫里行走了数步。

然后他回到长安城南的书院。

书院之前草甸如茵,花树如束,风景极美。

他背着手,沿着石径走入书院,沿途遇到的前院学生,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依然极有礼数地躬身行礼,因为书院要求学生尊敬长者。

夫子很满意。

夫子走进前院的教舍,和黄鹤说了几句话,又对那名女教授说,青布大褂穿得太久便脱不下来,你将来怎么嫁人?

然后他离开前院,穿过巷道,走过湿地,走过旧书楼,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剑林。

余帘,正像平日那样,在旧书楼东窗畔写簮花小楷。

忽然间,一滴墨从笔尖落下,污了金花纸。

她沉默片刻,把笔轻轻搁在砚台上,对着窗外跪拜行礼。

夫子走进书院后山。

木柚在湖亭里绣花,看见老师不由喜出望外,连声说道:“您可算回来了,桑桑那丫头有没有带回来?这些天的饭菜可真难吃。”

北宫未央拿着笛子,从密林里钻出来,埋怨道:“您已经有六年没听我的曲子,做老师的不能偏心成这样吧?”

溪畔的水车还在转动,铁匠房里不停传出打铁的声音,后山密林里偶尔会听到有人在大喊不能悔棋,有野花被人摘下送入唇中,嚼成香沫,小白狼被大白鹅啄得痛不欲生,夹着尾巴狂奔,四处寻找着唐小棠的身影。

大师兄和二师兄,从各自的小院里走出来,沉默不语随着老师走向后山之后,走上陡峭的石径,来到绝壁断崖上。

夫子站到崖畔。

大师兄和二师兄在他身后跪下。

夫子看着远方的长安城,笑了笑。

……

……

泗水畔。

黑色的罩衣在空中飘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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