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将夜-第19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书桌上铺放着几张书纸,一枝毛笔像清潭细筏般搁在砚中,浸在墨里,另外的数根毛笔则是凌乱搁在笔架上。纸是宣州芽纸,笔是横店纯毫,墨是辰州松墨,砚是黄州沉泥砚,无一起眼又无一不是珍贵的贡品。
这些笔墨纸砚若能拖回临四十七巷卖去,能卖出多少钱来?宁缺怔怔看着四周,心中无来由生出这般混帐念头,旋即目光被三面白墙上挂着的幅幅书法所吸引。
看着这些被收入深宫世间难觅的传世法贴,他震惊难言,脚步缓慢移动,目光落在那些或方硬朴拙,或平整秀媚的名家真迹,还有那些题记印章上,右手下意识里随之在空中画动,开始临摹起来,脸上满是赞叹喜悦神情。
绕至书桌之前,他看着纸上五个浓墨大字,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喃喃叹道:“陛下欣赏水平倒是极高,可这字写得实在是不咋嘀啊。”
※※※
『注:写庆余年时用了一句毫无烟火气递银票,被人说了,所以我这些年一直在坚定而执着地用。另外这个故事里的男主角姓曹,娶的女人叫初瑜。』
第六十五章 鱼跃此时海(上)
微有细粒感的整幅宣州芽纸之上,墨迹淋漓不羁,写着五个字:“鱼跃此时海。”
看整幅书帖构书框架,纸上本应该还有下面一句,但不知为何,书者写了这五个字便倦然辍笔,海字的最后一钩中段挂白,隐隐透着丝不甘之意。
这五个墨字构体严谨气度隐现,若是普通人写出来算是不错,可在宁缺看来,却不觉得有任何可观之处,尤其是他刚刚饱览了一番前贤真迹,自然更觉着鱼跃此时海这五字实在是相当糟糕,纵使猜到这字是皇帝陛下写的,也不会改变观感。
想着今日入宫是借着书家名头,宁缺心头微微一动,暗想若日后自己这手字入了皇帝老爷子法眼,就此一路青云直上,做个不受人待见却极风光的弄臣倒也不错。
正这般想着,忽然听到御书房后方远远传来一道愤怒的声音,那声音浑厚有力而又显得格外暴躁,只是由于距离太远,只能听清楚那位骂人者最愤怒时的几个字。
“白痴!……白痴!……一群白痴!”
白痴二字被那人骂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浑厚若战鼓,清脆若击磐。
宁缺怔怔站在御书房内,听着这仿佛从天外传来的白痴二字,渐渐不由听痴了,心中大感亲切,暗想不知道是哪位总管大人,骂起白痴来居然颇有自己几分风骚。
大唐皇宫是何等样庄严肃穆之地,就算是权柄极重的太监总管,也不敢用这么大的声音骂人,更何况此时骂人白痴的声音是从议政殿里传出来的。
宁缺不清楚皇宫里的建筑分布,当然也不知道御书房一带向来守卫极为森严,而议政殿刚好距离御书房极近,所以他能听到无数句白痴,而别人却不见得能听到。
……
……
议政殿内,玉柱上缠着蟠龙,金帘上绣着天女散花,御榻左手坐着位美貌宫装妇人,约摸三十来岁,眉眼秀丽,顾盼间妩媚而不失度,极显温婉,略有些厚的双唇紧紧抿着,又添了丝坚毅之色,看她头饰凤服,正是大唐皇后娘娘。
御榻右侧坐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眼帘微垂正在用纤细的手指分茶,清丽容颜配着这副静谧神情,显得极为大气雍容,在草原上奔跑晒出来的微黑脸颊,如今不过数十日便回复了白皙,正是大唐四公主李渔。
在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的中间,御榻上坐着位中年男子,黑发很随意地束在脑后,身上穿着件极宽大的袍子,声音温和有力而不容置疑,偶尔说到那两个字时,音调便会像浮云袭山般猛地跳起,雷霆响彻殿宇。
在御榻之前的地面上,跪着十几位官员,他们深深埋着头,身体微微颤抖,显得格外惭愧恐惧,而有资格坐着的亲王殿下和两位老臣脸色也极为难看。
大唐向来不重世俗规矩,即便是君臣之间的日常议事交往,臣子往往也不用跪拜叩首,只需要长揖行礼,尤其是到了这一代以宽仁著称的皇帝陛下,平日议政殿里君臣相逢,陛下甚至会连长揖之礼都挥手免了。
然而今日宽仁君王骤然爆发雷霆之怒,大唐群臣终于重新认识到,陛下平日不要自己跪那是因为他不乐意,当他不乐时,议政殿便变得可怕起来了。
御榻上的中年男子自然便是大唐皇帝——昊天世界里世俗权力最大的那个人。他望着身前跪倒在冰冷金砖上的大臣们,平静里透着一丝嘲弄的目光缓缓拂过众人的脸——中都督,上都护,怀化大将,这都是军部的大佬,尚书右丞,中司侍郎,户部的老少爷们,京兆尹,黄门侍郎,长安城的两座雕像,还有坐在椅中的亲弟弟,还有那些老得不成人形的家伙,究竟对这件事情知晓多少?
“一个帮派,能够拿河运生意,能够移粮解库,凭什么?你们都是朝中大员,府中管事一句话,便不知有多少人颤栗惊心,凭什么朝小树就敢不听你们的话?你们真的是一群白痴吗?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原因?”
大唐皇帝陛下像看着一群混帐子孙般看着自己的大臣,右手抚着有些隐隐生痛的后脑勺,因为愤怒和失望甚至产生了想要失声大笑的冲动。他瞪着众人,用力地拍打着扶案,斥道:“你们想看这个长安第一帮派的后台究竟是谁,现在你们知道了,知道是朕,有没有觉得自己变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白痴!”
“鱼龙帮!鱼龙帮!你们都是饱读诗书之辈,惯见风雨之吏,居然就没一个人想到过鱼龙潜服这四个字?若不是朕的意思,这长安城谁敢用这个名字当帮名?朕对你们很失望,不是失望于你们无视律法欺压百姓,而是失望于你们愚蠢!白痴!这么简单的事情居然这么多年都没有看明白,你们不是白痴谁是!”
长安城里春雨夜乱斗,最后确实成功地逼出了朝小树的底牌,然而这张底牌一现,顿时风雨消失无踪,因为这张底牌实在是太过强大,强大到只需要一句话,便可以将所有人定义为白痴,然后开始秋后算帐。
跪在殿上的大臣们委屈难过不知如何言语,默默想着这多年来,谁也没发现鱼龙帮和宫里有任何瓜葛,再说您是贵不可言的真龙天子,鱼龙帮只是长安阴水沟里的小鲫鱼,地位相差千里万里,完全不是一个世界里的存在,谁会想到这之间竟然有联系?
这就像是县衙里的师爷去为难后厨一个小帮工,结果闹到最后,师爷们居然发现这个帮工是户部尚书罩着的!可问题在于,有户部尚书罩着的家伙,又怎么可能在县衙后厨里当个小帮工!
如果朝小树是当年陛下您在民间遇着的旧识,二者有情份,那他怎么会这些年一直在江湖这条臭水沟里泡着?只要您一句话,帝国哪里找不到个四五品的官缺给他?这哪里是王爷大臣们白痴,这纯粹是陛下您把我们都当成白痴在玩啊。
跪在冰冷金砖上的、不安坐在椅中的大唐权贵大臣们俱自满腹牢骚,但却没有人敢在此时跳出来与龙椅上那位争执两句。
对于这些帝国的大人物来说,争取或者说收服春风亭老朝只是一件小事情,结果却碰到了天下最大的一座山,心里清楚必然会倒霉,而更关键的是,他们的下属副手负责具体操办这些事宜,在其中动用了朝廷甚至是军方的力量,这已然触碰到了陛下的底线。
此事该如何了局?
第六十六章 鱼跃此时海(下)
户部尚书邢成瑜从未觉得议政殿的金砖这般硬过,事实上除了大朝会时,他确实很少下跪,更何况跪了这般长的时间。
他偷偷抹掉额头上的冷汗,觉得腰椎已经有了折断的倾向,为了寻找某种心理上的慰藉,偷偷向旁边瞄了一眼,看到那几位军部大佬丧败的脸色,果然觉得安慰不少,心中油然升起幸运和后怕两种情绪——
清运司库房想要临四十七巷的那些地面,看似是此次冲突的主因,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引子,而且我虽然知情但始终未曾插手,可你们军部此次却是涉事极深,听说那个雨夜里有二十几名羽林军精锐被杀,还有一位洞玄境界的念师丧命,试问此等状况下,陛下怎能轻饶了你们?
龙椅上那位中年男人充满嘲弄和愤怒味道的话语继续响起,最后化为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叹息:“朕当年搞出这么一个帮派,替帝国在民间做耳目,瞒了十几年时间好生辛苦,结果就被你们这群家伙因为一些蝇头小利而硬生生逼到明面,从此之后再也无法起到朕想要的作用,朕骂你们为白痴,难道有何不对?”
圣上喟叹唏嘘,群臣唏嘘喟叹,此时他们都已经知道所谓鱼龙帮,正是陛下还是太子爷时游逛长安一时兴起的产物,各自在心中默默想着,这只是您的玩物罢了,哪里又能有如此多的说法。
就在此时,皇帝陛下声音变得低沉寒冷起来,一应嘲讽味道尽数消失不见,盯着群臣尖锐质问道:“问题在于,你们真的只是为了那些蝇头小利吗?朕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但朕的妻子女儿又岂能容你们这群找死的白痴挑拨?你们打着皇后和公主的名义在长安城内搞风搞雨,可你们肯定不知,朕的皇后一向都很清楚那个小帮派和宫里的关系,而渔儿她小时候更是被朕亲手抱着去春风亭玩过!”
训话至此时,殿上群臣们终于再也无法承受这一波又一波荒唐而冰冷的打击,军部怀化大将和黄门侍郎同时双腿一软,从跪姿变成了惶恐的箕坐。
皇帝冷冷看着他们二人,说道:“大唐军人的职责是护土开疆,而不是用来帮黑帮抢地盘!尤其令朕不齿的是,居然抢还没有抢赢!既然如此,中都护你去长宁城替朕好好训兵吧,训个三年五载,什么时候确认你手下的兵能够打赢长安城的黑帮了,再给朕滚回来。”
长宁城地处帝国西南,夏日闷热冬日湿寒,山间多林多瘴气多毒物,向来被大唐官员视为险途,至于说三年五载还要打赢长安城黑帮……任何话都是陛下金口所说,他说你没打赢那便是没打赢,那你又如何回来?
轻描淡写一句话,一位军部大佬便被发配苦乡,而且极有可能终生不能回还中枢,处置不可谓不狠。殿上群臣愈发惶恐,倒是中都护本人听闻颈上头颅还在,毫不犹豫重重叩了两个头,连连谢恩不已。
皇帝陛下今日连骂数十句白痴,有些疲惫,看着这些不敢还嘴的大臣,也觉得有些厌倦,自李渔手中接过一盏茶饮了两口,挥手示意。
林公公自御榻侧方闪身而出,枯瘦的双手缓缓拉开明黄色的圣旨,面无表情念道:“天启十三年……着户部尚书邢成瑜归府静心反省三月,朕等你的辩罪奏章。”
所谓辩罪奏章只是个说法,陛下这是给朝中大臣颜面,让他自己主动请辞返乡,邢成瑜叩首以应,想着自己的宦海生涯竟然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因为长安城里一个黑帮而中断,撑着身体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随着林公公面无表情宣读圣旨,一位侍郎下狱,户部清运司库房从上到下进行了一次清洗,长安府数名官员被就地免职,京兆尹大人神情黯淡地被逐至天水围,黄门侍郎交由有司审理相涉罪状,而军部遭受的打击则是最为沉重——夏侯大将愤怒来信,要求军部向他解释,为什么他得力的校属卓尔会被军部谋杀——于是皇帝陛下斩了军部七个人头向那位远在边疆的重将解释,又或者说是向朝小树做了解释。
在宣读圣旨,贬杀涉案官员的过程中,无论那些官员或叩首出血,或大声喊冤,或感激涕零,皇帝陛下始终沉默一言不发,只是当吏部尚书征询京兆尹替代人选意见时,他蹙着眉头想起了一个名字。
“长安府司法参军……那个谁谁谁叫上官的?”
“上官羽扬。”吏部尚书说道,他看了一眼陛下神色,猜忖着他的心意,轻咳两声后继续说道:“该官员考评颇佳,早年前也是正经科举出身,只是因为容颜实在有碍观瞻,所以……”
“朕要的是治民之官,又不是挑选美人。”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那就是这个人了。”
议政殿里臣子或逐或退,渐渐只剩下了几个最重要的人物。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像石像般安静坐在椅中的亲王,终于再也无法安坐,从椅上站起走到御榻之前,掀起王袍前襟,啪的一声跪了下去。
大唐皇室或者说当今这位皇帝陛下向来极为重视家庭亲情,皇宫之中少见史书上那些倾轧争夺,对于亲王这位唯一的兄弟,皇帝陛下更是信任有加,在臣子面前绝不会落他面子,但亲王知道所谓面子都是自己争取回来的,今日自己如果还要面子,那么他的皇兄便会非常没有面子。
果不其然,今日皇帝陛下极为罕见地没有唤他起身,而是居高临下冷冷打量着他的脸,观察着自家兄弟眉眼间的那些沉痛有几分真实,那些伤悔有几分是演技,直到过了很久之后才在身旁皇后的劝说下面色稍霁,寒声说道:“抬起头来,看着我。”
亲王殿下缓缓抬头,直视御榻之上那道夺魂的目光。
“王景略是你府中供奉?”
“是。”
“朕让他去军中效力,你可觉得可惜?”
“臣不敢。”
“朕让他随着许世打磨,自有他的好处。”
许世乃大唐第一名将,王景略号称修行天才,在那位铁血将军麾下,想必心性必能有所进益。亲王微微一怔后连忙谢恩。
“不用谢恩,至少不能由你代他谢恩。”
皇帝看着自己的兄弟,寒声说道:“我大唐出个人才不易,所以朕才想着保全他,但我大唐的人才只能替大唐效命,绝不能成为你的私有财富,懂不懂?”
此言诛心,亲王骤然觉得心脏一紧,汗水如浆渗出后背,瞬间把王袍打湿,他不知该如何言语应答,只有重新低下头去,以谦卑之态祈求原谅。
“这些年朕赏了你不少好东西,最近内库有些吃紧,你做些贡献,朕记你的好。”
“臣弟不敢。”
“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你不敢做的?”
皇帝笑着说道:“堂堂一个亲王,居然纵容管事去开青楼,若不是简大家与皇后是早年间的手帕交,朕不知还要被你瞒多少年。”
不是冷笑,话语里感觉没有什么机锋,但亲王却觉得身上那股无形的压力骤然再增几分,后背汗浆涌出的速度越来越快,紧张等着陛下后续的旨意,但等了很长时间,却没有听到,不免有些狐疑。
皇帝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平静看着他说道:“朕此番不肯重罚你,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替你家管事看红袖招的那人替你说了一句绝对忠于朕的话。”
亲王恍然大悟,那日朝小树去过红袖招后,管事曾经转述过崔得禄的汇报,虽然他自认对龙椅上那男人忠心不贰,却也不乐意下属说得太多,总觉着有些失颜面,今日想来却还要多亏那人说的那句话。
……
……
天启元年以来,大唐风调雨顺,朝野和光同尘,也就出了两椿比较大的案子,一椿是当年的钦天监事件,另一椿便是近日发生的这事,被人们唤做:春风亭案。
春风亭一案中,明面上有十几位官员被贬逐去职,军部还有七人被斩,但在暗底里还有一些关键位置的关键人物提前便被清洗,只不过因为那些位置涉及到皇宫安危,影响太坏,所以消息被封锁得很死。
那个春雨夜里,羽林军偏将曹宁迎来了宫中的林公公,也迎来了自己的死亡。先前还是阶下囚的常三常思威、费六费经纬拿着陛下亲笔圣旨,直接将此人斩杀在雨中,然后报了因病暴毙。
同样是那个春雨夜里,鱼龙帮刘五刘思,纵马驰枪,于骁骑营操场上,一枪挑了骁骑营副统领楚仁,报了十年前被阴之仇,也完成了陛下交付的使命。
也是在这场春雨夜后,大唐帝国上层的很多人知道了春风亭老朝这个名字,或者说开始正视这个名字,那些人也很想知道他身旁杀人如麻的蒙面月轮国少年是谁,却无处问去。
……
……
朝小树站在御花园湖畔,静静看着这片叫做离海的大湖,身上一袭青衫在湖风中微微摆动。
有太监宫女经过他身周,便会谦卑地侧身避让,人们现在已经知道他是谁,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前程,毫不掩饰眼中的羡慕好奇甚至是敬慕。
朝小树仿佛一无所觉,脸上没有昨夜杀人时的冷厉,也看不到江湖草莽人物进入皇宫后应该有的紧张,神情潇洒从容。
一尾金鲤鱼从离海里跃起,跃过宫女们用花环编成的龙门,然后欢快地重新落入水中。
在很多人看来,朝小树于今日之长安城,正如鱼跃此时海,声名大振之余必将青云直上。
但他并不如此想。
第六十七章 花开彼岸天(上)
议政殿内正在发生大唐天启年间最大的一次风云震荡,各部衙中不知多少官员正在震怵猜测自己和上司们的下场,御书房里那个少年正在兴奋地东张西望,站在御花园某处的朝小树却像是自己和这些事情全无关联,他沉默站在这片叫做离海的大湖畔,微笑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鲤鱼跃出水面,跃过龙门,然后幸福地重新摔落湖中,摇尾乞怜乞食而去,偶有叹息。
十几年前,他是进京考书院却被如今那位皇帝领进长安江湖的少年书生郎;十几年后他是剑下斩尽无数头颅伫立长安夜色中的青衫落拓客,站在湖畔想着过往岁月,想着日后前路,心头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并不觉得那条青云路有何诱人之处,只觉着还想回到最初日夜苦读一心向道的旧日时光。
一阵环佩轻鸣打破了湖畔的沉默,容颜清丽的少女公主带着两名近身宫女缓缓走了过来。李渔的目光落在湖畔中年男子身上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长衫上,微微一怔后笑着半蹲行礼,柔声说道:“见过朝叔叔。”
大唐四公主李渔,备受圣上宠爱,民众疼爱敬仰,即便是遇见亲王殿下也不过淡淡唤一声叔王,何曾对一名男子用上过如此亲近的称呼?
“草民不敢。”
朝小树侧身相让,口中连称惶恐不敢,脸上神情满是惶恐不敢,然而身形微闪,湖风动青衫一角,哪里有半分惶恐不敢的感觉,只是礼貌上的尊敬里透着一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警惕。
看见朝小树的反应,李渔搭在腰间的双手微微一僵,身后的两名宫女嬷嬷勃然变色,然而不等她们有何动作,李渔微笑抢先应道:“说起来小时候父皇让侍卫抱着我出宫玩耍那阵,在赌坊里很是见过叔叔几次,只不过毕竟那时候年岁小,后来竟是渐渐忘了,朝叔叔可是抱过侄女的,今日又何必如此见外。”
“殿下此言,实在是令草民惶恐,草民何德何能,岂敢以公主长辈自居。”
朝小树微笑回应,湖水映着天光再落在他英俊丰朗的面容上,哪里有半点刻意谦卑做小之色,只是谨守着君臣间的名份,不敢向前迈出那一步。
李渔三番两次示好,朝小树三番两次不软不硬挡了回来,湖畔的气氛骤然变得有些紧张甚至压抑。李渔静静看着这位中年男子的脸,想着从昨夜到今日父皇表现出来的愤怒,表现出来对此人的回护之意,愈发确认这人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极其重要,挥手阻止身后宫女嬷嬷们的小声劝告,微笑继续说道:“我从草原上带回来了一些蛮子侍卫,听说前些天有人向他们打听过一些事情,那人姓陈,好像是你的兄弟?”
朝小树稍一沉默,应道:“他叫陈七,是我的兄弟。”
听到这个回答,李渔笑了起来,目光移向那片海似的湖面,看着被水底游鱼扰动的荷叶,问道:“那个少年好用吗?”
“公主殿下,我没有用他,我只是请他帮助我。”朝小树回答道:“是携手,而不是利用。”
“如果是携手,那他也成了你的兄弟?”李渔转过头来,眉尖微蹙问道。
朝小树想起老笔斋里的煎蛋面还有宁缺的回答,自嘲一笑说道:“某人看这世界似乎比我还要更冷些。”
他看着李渔的眉眼,认真说道:“殿下,他不想被人知道,所以还请殿下替他保守这个小秘密。”
李渔微微一怔后嘲讽说道:“那个白痴难道以为这件事情能瞒很长时间?戴个黑色口罩梳个月轮国的发式,便想永远隐藏自己的身份?”
朝小树回答道:“他马上会考入书院,而且他会考进第二层楼,到那时他自然不用再害怕被人暗算。”
李渔想起吕清臣老人对宁缺的评价,蹙着眉头问道:“为什么你们对他的评价都这么高?”
朝小树微笑说道:“因为他值。”
想起北山道口的刀光,想起火焰间的虎跃身影,想起火堆旁的故事,李渔脸上的表情不知不觉间变得柔和起来,但声音却依然显得有些清冷嘲弄:“当初我给过他机会,但他不肯抓住,我本以为他是个视前程权财如浮云的另类,没想到他只是觉得那种出场方式不够精彩,非要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在长安城登场。”
“不过不管怎么说,是我把他带进了长安城,那他就是我的人……”李渔似笑非笑望着朝小树,“朝叔叔你把我的人用得这般狠,是不是应该提前向我打个招呼?”
言语上的交锋考较的终究还是心理上的抗衡,四公主李渔在年轻一代里自然是这方面最优秀的女子,但在惯看腥风血雨的春风亭老朝面前,却休想占到丝毫便宜,只见朝小树洒然一笑,说道:“如果他是公主的人,又怎么会为了一间小铺子为难成那副模样?而且我相信公主也应该看得出来,那个小家伙永远不会成为谁的人,他只是他自己的人。”
几番试探竟是没有找到丝毫可趁之机,连讲述正事的缝隙都没有找到,李渔沉默片刻,挥手示意跟在身后的宫女嬷嬷离开,看着他神情凝重说道:“朝叔叔……”
朝小树再次避身,重复说道:“草民不敢。”
李渔摇了摇头,认真说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今日之后,春风亭老朝不可能再是父皇藏在民间的那位草民,不再仅仅是长安第一帮的帮主。无论是侍卫首领大臣还是外放,天下必将有你一方位置。”
“你是春风亭老朝的时候,那些大臣就敢打着我或是皇后娘娘的名义去招揽你,慑服你,现如今你已跃海而出,难道你以为从此便能置身事外?”
李渔静静看着他,语气诚挚而毫不隐晦:“皇后娘娘是聪明人,我也不笨,所以我们不会做任何父皇不喜欢我们做的事情,但是我们必须做些事情。”
“我希望你能支持我。”
“小时候你是抱过我的,你也抱过我弟弟的,你见过我母亲,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弟弟皇位旁落,忍心看着我母亲在冥界幽泉之中,满怀不甘悲怆?”
大唐无所谓夺嫡,由谁继位全在皇帝陛下一念之间一言之间,那位看似懦弱实则清醒无比的皇帝陛下,不会允许自己的妻子儿女做出任何有伤国体,超出他忍耐限度的争斗,但他却想看看究竟谁表现得更加优秀。
这个世间,那些史上,极少出现像大唐皇室这般透明而开放的例子,但李渔今日在湖畔对朝小树说的这番话,依然显得太过开诚布公,甚至有些赤裸裸,极不符合寻常人对此类宫廷阴谋的想象。
朝小树沉默了很长时间,看着她和声说道:“公主殿下和您母亲真的很像,英慧无比,知道对我这种江湖粗人任何试探利诱都没有意义,反而用江湖口吻比较合适,然而这终究是圣心独断之事,我只是大唐这片海里的一条小鱼,纵使有幸化鳞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朝叔叔太过自谦,要知道这些年来,我从未见过父皇这样相信一个人……而且他把当年惊才绝艳的书院备考生硬生生压在东城阴沟中不放,一压便是若干年,我想父皇心中对你肯定觉得极为愧疚。”
李渔坚定地看着他,说道:“最关键的是,您身在大唐这片海中,那么即便跃出海面,终究还是会重新落入海里,您总有一天必须选择向哪边游动……”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朝小树笑容一展,英朗逼人,抬臂挥青袖指大湖,说道:“我是一条小鱼,但我并不喜欢在池子里呆着,即便是一片像海那般大的池子,终究还是池子,所以如果真的需要我选择往哪边游,或者最后我会干脆选择上岸。”
李渔眉尖微蹙说道:“鱼上岸会渴死。”
“但在死之前能呼吸到足够多的空气。”朝小树笑道。
“朝叔叔坚持认为朝堂就是那方池子?可难道您能在天下找到比我大唐更大的池子?”
“江湖虽然小些,但轻松随意一些,相较之下,我确实宁肯身处江湖之远,也不愿意站在庙堂之上。”
李渔蹙眉看着湖畔的落拓青衫中年书生,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是很能理解某些人,叹道:“江湖险恶并不少。”
朝小树微微一笑,说道:“但江湖够远,所以自由。”
李渔摇了摇头,说道:“能有怎样的自由呢?”
朝小树像看晚辈般疼惜看着她,道:“不选择的自由。”
……
……
宁缺的手很痒,这是多年习惯养成的痒,已经深入他的骨髓血脉之中,根本无法驱除,只有苦苦忍耐。
安静无人的御书房中,他从门口走回书桌,从书桌走到书架,又从书架走到门口,藏在袖中的右手不停搓动着手指,却始终无法止住那股从心底最深处钻出来的痒。
看见墙上的名家碑帖痒,看着胡乱搁着的横店纯毫痒,嗅着辰州松墨特有的气味痒,触着宣州芽纸的细微皱起更痒,目光落在皇帝老爷子写的“鱼跃此时海”五字时,他更是痒得开始挤眉弄眼,难以自抑。
何以解痒,唯有执笔。
然而在御书房内动御笔续陛下亲书,这是很愚蠢的一种选择,可能会被重责,甚至有可能要领受更严重的惩罚,但真的痒啊……当朝小树在湖畔谈论选择与自由的时候,宁缺也正在经历这场痛苦的选择。
“写了便赶紧撕掉。”
找着好借口,宁缺快活叫了声,冲至案前像大口吃肉喝酒的好汉那般化墨捉笔铺新纸,将心中积了数息的痒尽数化为快意,一挥而就淋漓尽致五个墨字。
“花开彼岸天。”
第六十八章 花开彼岸天(中)
鲁班门前弄斧,杜康铺前卖酒,夫子门前晒书,当然是最不自量力的行为,可如果换一个角度思考,当鲁班看见门前弄斧那厮,杜康看见铺前卖酒那厮,夫子看见门前晒书那厮,尤其是发现那厮在世俗间别方领域乃是最神圣至高的存在时,他们会不会打从内心最深处生出如宁缺这般的痒来?
我要做一只木鸟告诉那厮飞机的雏形是这样嘀,我要酿一壶美酒告诉那厮亡国的佳酿是这样嘀,我要写几篇唠叨话告诉那厮这才是心灵高汤,我要续写几个字告诉那厮什么样的字才叫字——纵使你是人皇天帝,也要给我乖乖听着。
此时此刻的宁缺,便正沉浸在这种极端的快感之中。他满意看着宣州芽纸上渐干的墨迹,幻想自己正在聊充皇帝陛下的书法老师,用那些笔触墨块潇洒抽着那位老爷子的手掌心,轻蔑不屑地厉声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