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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人家-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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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成波脸色很难看,一言不发,站在窗前。

海海没有说话,向水成波递了一个再见的眼神就出来了。李宝弟吐出烟,向他咧开嘴笑了一下。

他来的不是时候。

5

村子里最后一粒灯光也熄灭了,她嘹得真真的。

刘改芸在这片死者的天国里,一直独坐到现在,她身旁这堆新土,埋葬的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她的亲人,它埋葬了刘改芸笑靥流盼的青春年华,希望未来。

那个赵六子,在她心目中从来就不是一个活人,他早在多少年前,就被她埋掉了。他死了,他终于离开了这个他不该存在的世界,刘改芸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她卸掉了一座大山,她挣开了一面枷锁,她抛弃了一段黑色的岁月。

这个贫苦的芨芨滩,在她眼里忽然又变得生机盎然,充满了让人心动神摇的各种诱惑。

她抓起一把碱土,捏碎了,让它从手指问流下去。

“格格! ”她耳畔忽然弹起一串清脆悦耳动人心弦的艳笑。那是她的,十八岁的录音,那是她对他笑的,只有他才能品味她的笑声有多么甜润。

他说过,她的笑就是一支“舒伯特”的小夜曲。

好晦涩呀,她只念过二三年书,其余的字,是父亲教给她的,“舒伯特”是什么东西? 小夜曲? 难道还有大夜曲?

她问得好蠢,他笑得好欢,他攥住她的手。

碱土从手中淌完了,她握住的是自己粗砺的手心。

什么也没有,只有听不见的微风,在碱蒿子中间游弋,诉说生存的艰辛和昔日的繁华。

血滴似的夕阳,只留下半截在那个巨大的自茨圪旦上,地面上浓重的阴影正向她爬过来,村子上空,这儿那儿,白白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归林鸟雀叽喳成一片,扰乱了平静的晚霞。

她不想马上回去。

刘改芸的意识中并没有家,她只有儿子,要不是海海还用她照料,她根本不用回家。她多么向往一个家啊,那是她和他的,他们共同设计共同经营共同培育的小窝,也许它并不富裕,并不豪华,可她心满意足投入全部的挚爱。

那一直不过是一张蓝图画、一幅画、一个幻想。

它从来没有在她理想的地平线上出现过。

葬送了刘改芸憧憬的人,就是赵六子,今天压在黄土下面的这具尸体。

刘改芸向坟堆扔去最后一个蔑视,站起来向大队的林场走去。

脚下的小路依稀可见,太阳完全降落下去,天空留下一片乌蓝,先到的星星吐出幽幽的光辉。

刘改芸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轻盈有力,生活的困乏和疲倦,都一扫而光,她的思路也活跃敏捷,她在享受只有年轻人才会体验到的充沛与快意。

海海已经发觉了这种变化,首先在她的笑容里。

冲破樊笼的鸟儿,回游大海的蛟龙,获得自由的囚犯,想必就是这样欢畅吧。

刘改芸呀,再也不必担心别人的闲言碎语,白眼讥嘲指指画画,为了尽自己的妇道和义务而同赵六子厮守了。

昨天,她第一次理直气壮,昂首挺胸,在亲爱的哥哥刘改兴,在情同手足的水成波的支持下,使红烽村,不,芨芨滩的殡葬史翻过去新的一页。

芨芨滩穷是真的,但正因为贫穷,又有许多穷讲究,办起红白事业来又十分遵守陈规陋习,再穷,在这些场面上,也要争面子比高低打肿脸充胖子。

还有一系列整套的规矩也不能有丝毫马虎。

赵六子生前几乎被人遗忘,他一旦死了,热心丧事的人忽然冒出一片,以苏阴阳为代表的人们,关注刘改芸如何发送赵六子,大家心中有数,刘改芸和赵六子一直心不和面不和。

披麻戴孝自不必说,至少要请一班子鼓匠,吹吹打打红火三天三夜。

还要恭请苏凤池看风水选墓穴定时辰,等等。

红烽在这上头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其虔诚超过了务艺庄禾。

苏凤池已稳坐钓鱼台,等待刘改芸去恭请了。碰到这样的场合,他的自我感觉是超过了田耿和刘改兴的威望。

他是神鬼的“特命全权大使”。

何况,全村人心里都明白,刘改芸和赵六子从入洞房那个夜晚起,就注定了赵六子继续打光棍,一打到底。

最先获得第一手材料的是那会儿还年轻,也热衷听房的李虎仁。

他趴在窗户上,把里面的动静一点不漏地记录下来。

为了防备赵六子突然袭击,改芸的衣裳容易攻破的地方都缝得死死的,赵六子只能望人兴叹。

他闹不过刘改芸。

李虎仁把细节向村子里张扬下一摊,包括刘改芸的誓言:“你要打动我,就死给你看! ”

刘改芸生下了海海,但大家心照不宣,从日子上推断,那决不是他赵六子的。

海海长大了,人们更加确凿认定了这一点。

她从此关闭了开放的怀抱。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炎黄子孙,似乎恻隐之心更重,尤其对濒临绝境的人。

赵六子活着,没人关心他,他已经死了,倒有人关注了。也许,是求得自己的心理平衡吧!

但是,这个拭目以待的丧事,出乎人们意料,居然要从简从易地进行了。

首先,刘改芸没有在院子门口挂出“冲天纸”以示亲人归天了。

第二,海海没有披上白花花的丧服。

最后,在赵六子人殓时,什么动静也没有。

红烽村哗然了。

这无异于对千百年来的不成文法进行挑战,也是对那些大操大办的人家的一种高度蔑视!

议论开始了。

苏凤池以“权威”的身份,到刘改芸家来兴师问罪。

院子的里里外外,黑压压的人群,形形色色的面孔都有。老年人义愤填膺,中年人不冷不热,年轻人来看红火。

红火不过人看人嘛。

水成波几个人正要起灵,苏凤池上前按住了棺材。

“海海妈,鞋大鞋小不能走样子! 你这样干,老赵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生! ”他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

一刹那,场面静极了。

所有的目光都噌一下,钉在刘改芸的脸上。

刘改芸拿手掠了掠有银丝的头发,眼睛在苏阴阳的脸上凝视了有几秒钟。

“老苏! ”她极平静镇定地宣布,“这是我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你要怕他来世变牛变马,你来发送他吧! “

“你……改芸,这是甚话? ”苏凤池的脸涨得发紫。

年轻人哄哄地大笑,老年人不平地叽叽喳喳。

刘改芸泰然处之,对成波说:“走吧! ”

苏凤池拦住不放,口气中含着威胁与煽动:“改芸,老赵要是死不瞑目,祸害全村,你可担待不起! ”

他这句挑动有效果,七长八短的声音向她冲来:“改芸,你不能作害众人呀! ”

刘改兴来了,大家给村长让开一条路。

苏凤池的关节发软了,满脸堆笑:“村长,我是替众人着想。”

刘改兴冷峻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并没有指责他。苏凤池赶紧溜了。

水成波乘机给大家上了一堂关于生生死死改革殡葬的大课。当他讲到,西藏人天葬,把死者放到高山顶上,任老鹰叼食时,人们发出了惊叹:

“啧啧! ”

“咦呀! ”

在议论纷纷中,人们陆陆续续地干营生去。

刘改芸明白,在红烽村,在一段时间里,她会成为一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人们指指画画的目标。

对于这些,她毫不在乎,多少年前,她不是已经当过众矢之的了吗? 明枪暗器把她穿得百孔千疮,舌头淫沫使她惨遭灭顶,正因为那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刘改芸才成了老光棍赵六子的老婆。

看到她跟一个全村最糟糕的人成为伉俪,那些人如愿以偿。在他们心目中,像刘改芸这么出色的闺女,生在一个地主家里,本身就欠公平,她应该是个丑八怪才合情合理。

刘改芸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在她背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刘改芸没有恐惧,她出于奇怪站住,并转过脸。

“改芸! ”

“田书记? ”

刘改芸愕然了。

在整个丧事的过程中,他没露过面,在这时候跑来了。

田耿可不是那种“自个坟上不烧纸,别人坟上哭个死”的人,他不想多管闲事,从刘改兴成了村长,他成了甩手掌柜。

她定定地看着暮色中的书记。

田耿在她的审视下有点局促,先笑了一下,然后说:“改芸,我,想叫你回家去说几句话! ”

“回你家? ”

“回我家! ”

刘改芸并没有兴奋,她只觉得悲怆。多少年了,田书记在她眼里是至高无上的人物,他的门坎,决不是一个地富子女能去跨越的。

她忘不了,正是这位田书记,当年声严厉色地“劝”她嫁给“贫下中农”赵六子,以减轻她“拉工作队员下水”的罪行。

“老赵不嫌弃,还算抬举你哩! ”那句把她年轻而温柔的心砍得七零八落的话,至今在耳畔轰鸣。

她抗争她反对她哭闹。

一切都无济于事。

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脱颖而出的新书记,这样劝导初涉人世的刘改芸:“你跟贫下中农一块儿搅稀稠,可以减轻你父亲的罪过。你爹妈生下你,不就图个指望? 你不想为他们尽份孝心? ”

刘改芸茫然了,她点了头。

但她的顺从并没有改变父母的境况,刘玉计在听到她准备嫁给赵六子后,像受伤的野兽那样长嗥一声,去林子里上了吊。

为赵六子推波助澜的,就是这个田耿。

从那以后,刘改芸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田耿也用不着她的奉承。

“改芸,他,也死了,事情都过去了,我,对不住你,对不住……”

田耿的声音低下去,有点哽噎。

刘改芸从他身边跑开,直到村子边沿的草丛里,她才趴在地上,把自己的悲声压在胸前。

潸潸的泪水汩汩淌出,那是多年的积蓄,她的爱她的恨她的委屈思念,都溶化在滔滔不断的泪水中。

“对不住? ”

好轻松好简单好扯淡的几个字呀,它们能补偿她的什么?

让他们去跟赵六子生活一天试试!

改芸好伤心好悲痛好怨恨!

一个人的命运,就由那三个字来交换吗?

她不知哭了多久,积压心中的悲愤才渐渐平息了一点,毕竟,这位二十多年来主宰红烽生杀大权的人,向她低头认错了。

她还没有听谁说过,田耿也有“负荆请罪”的时候。

悬在西天的残月,哀伤地注视着她。

刘改芸坐起来,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她长长地深深地松口气。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海海有一回不知看一本什么书,冒出一句:“噩梦醒来是早晨。”刘改芸咀嚼这句动人心弦含义深长的话,心头一阵激动,她还有早晨吗?

她还不到四十岁,在人生的旅途中,刚刚进人中点。

“改芸,改芸! ”

一阵呼唤,急切,紧张,由远而近。

她站起来,向东边嘹去。她已经听出来,那是水成波。

刘改芸走出草莽:“成波,我在这儿! ”

水成波气吁吁地来到她面前:“你咋不回家? 海海不是明天要进城吗? ”

刘改芸凄然一笑:“成波,我,想一个人好好清静一下。海海大了,他省得怎么办。”

“改芸,还没清静好吗? ”水成波向她笑了一下,她从这个难得的笑容中,看到了过去的岁月。

“他可真死了。”刘改芸说。

“我刚才在他坟上钉了一块牌子,算个墓碑。”

“还给他留个纪念? ”

“改芸,叫后人也知道,红烽出现过那么一个人物。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嘛! ”

刘改芸温柔地看着他。

“我在路上碰见了田书记,他好像到坟地上去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来找我的。”刘改芸告诉他。

“可惜,他这个反平得太迟了,太迟了! 残者不能复全,死者不能再生。改芸,你细思谋过没有,田书记他们当年那么干,害的不光是你,还有赵六子! 他一辈子也没有从你身上得到过半点温情,徒有虚名,好可怜呀! 他固然活该,也是一个牺牲品! ”

“他是自作自受! ”

“当然。改芸,在今天,在咱们红烽,还有人在重演那种悲剧,这些人的脑袋,还在清朝的垃圾堆里钻着。”老师感慨而且忿忿然。

“你说引弟? ”刘改芸的心情明朗起来,像多少年前那样,跟水成波无话不谈。

水成波点下头。

“不过,成波,引弟可不冤枉,有二青惦记着她……”

水成波不想去触动那根细腻的心弦,没做声。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水成波听到了从前那个刘改芸的声音。

“你要不嫌我那儿气味不大好,就跟我回去吃饭吧! ”他这样建议。

刘改芸说:“你是叫我去给你做饭吧? ”

水成波笑了。他今天的表情格外丰富。

他们边走边说,刘改芸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人间,充分享受这飘荡着庄禾清香的夏夜,她如饥似渴,呼吸还没有凉下去的夜气。

刘改芸被生活忘却,她也忘却了生活。

她跟水成波谈起了海海的“野心”,以担忧的口吻说:“我怕他养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水成波不以为然:“失败是成功他妈呀! 只要肯拼搏,我看希望很大。改芸,咱们那会儿不是幻想能有这么一天,农村里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多了,受苦也有文明气? 连那个大学生……”

他戛然而止。刘改芸颤抖了一下,加快了步子。

这时,他们离黑压压的白茨圪旦不远了。

一团白色的影子,从白茨堆的一个什么地方蹦了出来,匆匆地向沙梁下飞去。

白色的影子距离他俩只有十几步远,刘改芸惊疑地抻了一下水成波的袖子:“看! ”

“我看见了。”他悄声说,“改芸,我敢断言,这个白茨圪旦里,还有一个人。”

“嘘! ”改芸的指头按在他嘴上。

“你认出来了吗? ”

“嗯! ”改芸肯定地松开手指。

过了一阵,二青大摇大摆,吹着口哨,尾随那个白色的影子消失

在夜色中。

“他们真会找地方! ”改芸赞叹着。她心头漫过一片苦水。

她咂了几下嘴唇,似乎在品味自己的苦涩与别人的甘甜。

“二青回来了。”水成波的思路分了岔,“他的饲料厂一定有了眉目。”

刘改芸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她还没有完全从梦境中走出来。

第四章

炎热的七月天。

尽管女儿对高考是否上线持无所谓态度,可作为父母应该也必须大操心特操心。高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一个青年人是命运攸关的大事。

学而优则仕被批判了近一个世纪,然而严酷的现实向人们昭示,国家这个选拔人才的考试,确实使不少青年一跃龙门身价百倍,从此改换门庭或锦上添花。

方辰懂什么? 她还没有尝到生活的艰辛,认为生长在干部家庭就可以高枕无忧,随心所欲驾驶她那幻境中的人生航船。

今天是分数线下来的日子,从昨天夜里,方力元和于芳就不厌其烦地估计女儿的战绩,虽说已经计算过不止几十次了。

方辰,这个身临其境的人,倒泰然处之,在她的卧房里睡得十分香甜。

“咱们辰辰可真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哟! ”方力元的目光往女儿的闺房一指。

“心底无私天地宽。”于芳的责备中含着疼爱。

她顺便扫了一眼墙上的北极星石英挂钟,都十一点半了。女人娇媚地看看身边的丈夫,把床头柜上的台灯熄灭,粉红色的光线立刻被夜色吞没了。

于芳把自己身上的毛巾被掀开,依然优美的身段就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床上,这是个信号,方力元当然明白,就把女人搂到怀里,嘴紧紧地压在于芳的双唇上,于芳积极呼应,发出小猫咪似的呜呜声。

似乎是他们之间的约定俗成,两个人自从结为伉俪以来,男欢女悦方面,总是于芳采取主动。

要说方力元对她不满意,是不公平的。不论容貌还是她的工作,方力元都无可挑剔。正如他们的同学得知方于二人结为夫妻时的评价,那可是“郎才女貌”最佳匹配!

不知为什么,在夫妻生活上,方力元迄今没有于芳渴望的那种男人的激情和放纵。

也许,从新婚之夜,就决定了以后的局面?

于芳当然忘不了,“四清”结束,回到各自的学校,没多久,“文化大革命”风起云涌。运动伊始,于芳受到些磨难,等她安稳以后,为了巩固爱情战果,于芳总是找机会去农牧学院找方力元,首先,给大家的印象是,于芳跟方力元的关系非同一般,也许大局已定。其次,只有于芳心里雪亮,虽说自己当机立断,以急风暴雨的方式解决了那件事,才没有使方力元身败名裂一蹶不振,但聪明绝顶的于芳明白,草绳麻绳割不断的肉绳,情丝难斩呀! 证明之一就是,尽管自己一鼓作气拿下了方力元并毫无保留地向他剖白心迹,可方力元除了惊疑,没有感激更没有感情。

从红烽回到呼市,连片言只语的甜言蜜语也没吐露。

他的心,还在刘改芸那个地主女子的怀抱里呢。

于芳决不敢掉以轻心,听之任之,使胜利功亏一篑。

于芳主动积极但并不急于求成,她深知,从某种意义上讲,只要方力元完好无损地回到农牧学院,自己的胜利已成定局。方力元不可能再回到红烽或者跟刘改芸重温旧梦了。

她一直没告诉方力元,刘改芸在强大的政治攻势下早已成了老光棍赵六子的老婆,同他生儿育女去了,提醒于芳这样做的,不是别人正是水成波,那个民办教师。

天真单纯的水成波,把于芳和方力元一视同仁,写了个纸条,把改芸的命运告诉他,苦于找不到机会,灵机一动,何不交给于芳转过去?

在他心目中,都是大学生,还能不互相帮助吗?

于芳得到条子,向水成波含义深长地一笑,点点头,水成波放心地走了。于芳转身把纸条撕碎,扔到炉灰里面。

“好呀,方力元,还有同谋呢! ”她悻悻地想,怨不得方力元在刘改芸身上那么得心应手,行踪隐秘。

不论方力元如何绞尽脑汁,事情还是以败露告终。

于芳对方力元紧追不舍,是怕节外生枝,产生不必要的麻烦,她知道,方力元是一只折断翅膀的鸟,想飞也飞不成了。

他们毕业了,他们也终成眷属。

也许,为了使方力元的记忆离红烽远点,也为了远离母校留给自己的黑色记忆,在分配时,她主动请战,到偏远的西部去工作。她相信,时间和距离是医治感情疾病的良方。

于芳有自己的理论,女人的家就是男人,只要他在自己身边,天涯海角也无所谓。

燕尔新婚,她希望方力元忘记过去,热情地投入她的怀抱。毕竟,在那个树林里,他们拥吻了好长时间,如果不是天寒地冻,又在树林里,恐怕早吞食禁果了。

好像心存疑虑似的,方力元毫无反应,都快天亮了,方力元也没有出击的迹象,于芳满眼生泪,但她压抑住委屈和哭声,钻到他的被窝里,用丰满温暖的身体去寻找他的爱抚,她终于拥有了他。

也许一些过来人说得有根据,洞房花烛决定两个人的角色。

但于芳可不想在这上面占上风。

这会儿,她抚摸着丈夫的肩膀,不免感到一丝悲凉,自己那么果决地把这个曾经被另一个女人爱抚的男人抢到手,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失之理智。

她摇了摇头。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方力元的感觉。

“咋了? ”

“不……挺好。”

方力元热烈地亲吻她的眼睛。

也许,于芳从内心深处,感到愧疚,所以,她从来也没有问一问,自己和那农村女子刘改芸滋味有什么不同。

“好热……”于芳呢喃地说。

方力元把这句话理解成女人疲乏了,就从她身上下去。

于芳叹口气,说:“睡吧,明天不是还有会吗? ”

方力元在她丰腴的大腿上轻轻地捏着,那上面确实汗水津津的。

他说不上满足不满足,他的记忆深处,总保留着那个野味十足,使他心旷神怡的爱恋。

他清楚于芳爱他,而且她是个出色的女人。但他从于芳身上永远找不到甜丝丝的青草气息。

那只属于芨芨滩的女人。

方力元心里叹息一声,他想吸支烟,就往身上披睡衣,于芳背朝他,发出细微的入睡声。一条雪白的胳膊随便地横在米黄色的毛巾被上面。柔软的被面,描绘出于芳优美的曲线。

“哦,她还很年轻啊……”

方力元的慨叹在喉咙里咽下去,没变成声音。

他轻柔地在于芳的胳膊上亲了几下,一片自责的苦水漫过他的心坎:他觉得对不起妻子。是的,她有什么错呀? 也许,正是她的执著、独断才使自己能生活在天堂里吧?

他有理由责备于芳吗? 她也是个女人,既然是女人,就有权利去与一个男人营造自己的未来。

虽然于芳钟情于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方力元的父亲是一个很有地位的高级干部,在文化部任职。

方力元虽说感到于芳对他的浓情蜜意中有点杂味,但冷静一想,于芳也没有什么不应该的。

人往高处走嘛! 事实上,于芳只徒个虚名,在事业上,她并没有得到过公公的支助和庇荫,完全凭她的精明能干,极富心机走到今天的。

方力元的父亲倒是给于芳造成了一定的灾难。“文化大革命”那会儿,他父亲身居文化部要职,种种打击,首当其冲,还被下放到条件十分艰苦的“五七”干校去接受“再教育”并且失去老伴。城门失火,池鱼遭殃,虽在千里之外,也难幸免,方力元和于芳也尝了不少苦头,因为他们成了“黑帮分子”的亲属。

但于芳从未发过怨言,也从不对方力元提什么要求。

“力元,我找了你,就死心塌地! ”她斩钉截铁。

她一直把他作为自己的呵护对象,使方力元惭愧中又感到满足。

“唉,女人哪! ”

方力元的目光从妻子动人的身段上收回,找到拖鞋,轻轻走到客厅,点上一支烟,慢慢吸起来。

从辰辰的房间里发出一阵格格的笑声和含混不清的梦呓:“海……海? ”

方力元摇摇头:“多会儿也是年轻好啊,无忧无虑……少年不识愁滋味嘛! ”

一支烟吸完,方力元伸伸懒腰,回到床上,辗转反侧,难以人梦。

几个月来,那个几乎被世人遗忘的芨芨滩,像出土文物一样,不断见诸报纸、广播以及各级领导的嘴上。

因为那里升起一颗新星:由村民自己选出的村长刘改兴。

“啊,刘改兴? ”方力元叹息了。认识他可至今还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也许,是这个刘改兴,使他思绪凌乱,神情恍惚吧。

于芳有一双漂亮而又洞察一切的眼睛,她在一次吃午饭时,不动声色地说:“哎,力元,你该去红烽走走。看样子,那里的变化可不小呀! 走马观花也得去观一观。”

说这话时,她嘴角泛着笑意,甜甜的,仿佛在提醒孩子似的。

方力元一阵不悦。他明明听出了弦外之音和居高临下的盛气。

于芳在生活中一直以这种身份对待他。

他没回答,只吃了一半饭就放下筷子,怏怏不快地回到客厅吸烟。

方辰说:“爸,咋刚才还晴空万里,一瞬间就浓云密布了? ”

于芳横女儿一眼:“去去,就你观察能力强。”

方辰嘻嘻地笑。

也许,正因为于芳宽容大度,主动提出让他去红烽,他才恼羞成怒吧? 不言而喻,虽说时过境迁,白云苍狗,而于芳并没有淡忘红烽的故事。

方力元觉得,自己非去红烽不行,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作为农林局长,他是没理由回避那个地方的。

他忽然看见,鲜活的刘改芸向他走过来,嘴里喊着:“力元哥! ”

“啊? ”

他双手向前伸出,扑了一个空。窗户已经发白,女儿正在穿衣裳。

方力元揉揉眼窝,起床,洗漱,也没吃早点就往旗委大院走去。

还不到开会的时候,人们陆陆续续往会议室走去。

“哎! ”

有人在心事重重的方力元肩上拍了一把。

“嗯? ”

他脸上显出疑惑,审视站在身边的人。

“咋,不认识了? 小方啊,你还是老样子啊! ”

“噢,水,水书记? ”方力元终于从记忆中挖出了从前的红烽大队书记,“你咋到了这儿? ”

水汇川哈哈一笑:“山不转路转,你看,咱们又转到一块儿了。”

方力元连忙拿出香烟,递给水汇川一支,自己放到嘴里一支,先为水汇川点上。两个人站在一排杨树下,相互端详,笑了一气。

“这么多年,都到哪儿革命去了? ”水汇川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方力元简单地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前大队书记:“才调到这里没几个月,还没顾上去寻寻老朋友。”

水汇川仍然称他小方:“再去过红烽吗? ”

方力元摇摇头,脸上布满阴影。

“看看去吧! 是甜是苦,都过去了,有些事情,咱们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愿从今以后,别再瞎球闹,一心一意刨闹咱们中国的前途。”

大队书记还是那么快人快语。

方力元心上充满愧歉,笑一下说:“水书记呀,当年……”

“不说它了,咱们朝前看。”水汇川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碎,好像在捻去一段灰色的岁月。

一直到走入会议室,方力元也没勇气问及水成波的境况,他毕业时见到过水成波一次,至今杳无音讯。

会议的一项内容是宣布十几名科级干部的任命,其中,有红烽乡党委书记水汇川。

“老川钉又杀回老家去了。”方力元记起社员们送给水汇川的外号。

以后的传达文件,方力元几乎没有听进去。水汇川的任职并且又回到红烽,使他的思绪漫无边际。昨天和今天重叠到一起,历史和现实又难以分清。

难道生活的轨迹是个圆,转来转去,又回到始点上吗? 或者,人生是圆组成的。

方力元散会后想拉上水汇川找个地方喝盅酒。久别重逢,有许多话应该说说,但直到人群走尽,他也没见到老水的人影。

水汇川,还是那么风风火火,朝鲜战场的硝烟味,在他身上依然浓浓的。他迫不及待地走马上任,想必是要把损失找回来吧?

机不可失,时不我待,水汇川在身体力行。

方力元若有所失,回到家里,已经中午。

高考分数线已经揭晓,方辰与大学无缘,并且领回一个垂头丧气的苏白白。

于芳在有条不紊地做饭,因为有女儿带回的客人,她格外炒了两个菜。

经女儿介绍,方力元知道苏白白来自红烽乡。

他从苏白白的眉眼上,依稀找到了一个男人的容貌,用大胶车把他送到总团的车倌苏凤河,但他没有深问。

高考落榜,并没有影响方辰的情绪,她和苏白白有说有笑,不过,方力元可以感觉到,人家苏白白可没女儿的兴致,愁苦隐藏在笑影后边,不过不想让女儿扫兴罢了。

是啊,让一个农村女孩子通过补习再次冲刺已属不易,名落孙山,心情可想而知,对红烽的贫穷,方力元还是心中有数的,不然,以刘改兴取得的一点成功,记者们也不会那么兴奋,大吹大擂。

刘改兴的壮举放在一个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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