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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人家-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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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骡子的白脑门儿上疼爱地拍了一下,就到地里来了。

田野的情调是黄的和绿的,深深浅浅、浓浓淡淡、明明暗暗、斑斑驳驳,就是这两种颜色。

时候还早,公鸡的啼叫此起彼伏,云缝里偶尔有星光忽闪一下。

没化尽的夜色中,影影绰绰有人在拉庄禾、割地,吆喝声湿湿的,一出口就落地了。

他来到自己的麦地前眉头拧出个圪塔。这七八亩良种小麦熟到了,麦穗闪着金色,他弯腰拔了一把,穗头齐刷刷地折断了。

不能再拖了,田耿盘算了一下,雇几个人吧:现在外地的麦客有的是,说给田直,让他找几个便宜点的,一日三餐管饭,割一亩十块钱。

他抬头扫一眼拥挤的云圪塔,证实刚才的决断是正确的,雨季来临,形势逼人呀!

“田书记! ”

他一扭脸,刘改兴右手提着镰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跟前。

田耿立刻摆出很平静的脸色:“割完了? ”

他不想让这位“新权贵”看出自己的焦虑不安。

刘改兴点下头,回答他刚才的关心,接着说:“病不咋了? ”

这回轮到田耿点了点头。

刘改兴从上衣兜里拉出一盒纸烟,揪住两根,给他一根,自己叼了一根,划着火,先给他点着,自己才点。

凭这一小动作,田耿就被刺了一下。

刘改兴是全红烽第一个种枸杞并且成功的人,旗里还把他当成“样板”加以宣传。到底出手不凡,兜里经常装的是一块钱一盒的“钢花”。

刘改兴还没有打经济上的“翻身仗”,可人家在这上舍得花钱,听从从说过,这叫什么“感情投资”。

“田书记,那天,我跟你商量的事情……”刘改兴打住话头。

“我还没思谋开,你等等哇。”田耿用一片烟雾掩饰自己的不悦。

“好,我等田书记决定。”刘改兴笑了一下,“我拉麦子去。”

田耿望着他壮实的背影,忽然一阵悲凉占满心头。

回到家里,从从妈把一碗荷包鸡蛋面端给他,面片挺香,葱花、油花漂了一层,还点了几滴油炝辣子,红红的。

田耿刚接到手,一抬头,看见从从走进了院子,他那带着疑问的目光落在面片上。

 2

她还是从白白那知道,李宝弟喝了乐果。“死了才好! ”从从恨恨地说。

白白没做声,同情的眼光在她脸上碰了碰。

从从那天在看瓜茅庵里跟水成波的交谈刚刚有眉目,就让二青打断,她好懊丧、好遗憾,又不便停留,匆匆地离开瓜地。

她心里很闷、很烦。

自从被招弟引见出去做买卖马失前蹄,回到村子里她万念俱灰,对生活失去了热情。

从从搞不清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可它真真实实冷酷无情地发生了。

从从跟白白同班,入了一次高考的“沙场”,分数线“遥遥落后”,以六十多分之差榜上无名。

“咱们不是进大学的料! ”从从很豁达地对白白说,“何必一苗树上吊死! ”

白白茫然地望着青梅竹马的朋友,无话可说。她隐隐约约感到,她们分道扬镳的“季节”来临了。

从从以自己的行动向朋友宣布,她要自己去闯去干去奋斗,开拓一条与众不同的路子。

“条条大道通罗马! ”从从信心十足地说,“你看报纸上,深圳广州做买卖,一天挣的钱比咱们一亩地的收成还多! ”好像那里遍地黄金,等她去捡。

从从言行一致,决心去广州或什么别的南方大城市挣大钱了。

那天水成波正挽起裤腿,利用星期天给小麦瞠水,从从在地堰子上走着,对水成波呆呆地看了一气。

她念书那会儿,就对这个水老师很喜欢。她是个娃娃,水老师有时把她抱在怀里玩,从从很聪明,就是不踏实,靠才气而不是凭辛苦取得好成绩。

水成波谆谆告诫过她:“一到初中,你这些小聪明就不顶事了,业精于勤而毁于惰。”

从从接着说:“勤能补拙是名训,格格……”她笑得好得意,好畅快,好妩媚。

水成波只能望笑兴叹:“迟早你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

她不听她也不信。世界上只有傻瓜才误事,聪明哪有误事的。

小学毕业,她和一群学生离开了水老师,始而初中继而高中,可从从没忘记过水老师。

有空时去看看他,跟他抬杠,看他极其严肃认真又带点宠纵地跟她大讲人生哲理,摆弄他那台已经聋哑的别人自造的半导体收音机。从从知道,水老师知识丰富,和这台收音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以说,从从始终没有脱离了水成波的陶冶。

这会儿,从从的目光从水成波的身上收回来。她的心“史无前例”地咕咚响了一声,并且在不断呼扇,面颊也轰地燃烧起来,这种异样的反应使她吓了一跳,这时她才明白,那是她开始以一个女人的目光打量一个男人的结果。

“水老师! ”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水成波转过脸,看见是她,笑容驱走一脸的苦涩。

“从从! ”他把铁锹插到地里,走到她面前。

从从心慌意乱,满脸红潮,张口结舌,一时语塞。她下意识地把两只手重叠在一块儿,按在两峰已经充分发育,结实而又饱满的乳房上。

“没上线,对吧! ”水成波笑了,“尝到苦头了吧,知既往之不谏……”

“悟来者尚可追! ”从从接住他的话,这下,她恢复了自然状态,从窘迫中解脱出来。

她跟在他后面往地堰上走,从成波身上飘过的汗气使她怦然心慌,她奇怪,以前怎么没有一点知觉。

在地堰上,水成波卷了一根烟抽着,问她:“打算咋办? ”

从从举起两只圆圆的俏眼望了一下他,努力使自己宁静下来,把要出去闯世界的设想告诉了老师:“商品大潮滚滚而来,我也去当个弄潮儿! ”

水成波显然很惊讶,烟棒掉在地上:“你想干什么? ”

“做买卖! ”从从在成波的惊异中收获到了自豪和快慰。

“卖甚? ”

“衣服! ”

“一个人? ”

“跟招弟说好了,她出资金,我跑外! ”

“她? ”

“人家早发成万元户了! ”

“跟家里说好了? ”

“我爸不同意! ”

“值得考虑,从从,商品大潮是不是来了,我还不敢肯定,年轻人,出去闯荡一下也好,不过……”

“涉世未深,人心难测……”从从格格地笑,替他说完。

水成波笑了:“一个女孩子出去,总让人不那么放心呀! ”

这句话她品味了多次,心上甜甜的。

以后还说了些什么,从从记不清了,分手时,她伸出绵绵的手,同老师握别,从从有意在他坚硬的、操劳过度的手上留下份柔情。

“拜拜! ”

她走了,回过头说:“老师适可而止呀,庄户营生干不完。”

从从的眼睛湿润了。为了自己的老师。

她开始实施向广州进军的计划。

跟李家人搅到一块儿,田耿总不放心,但女儿去意已定,无可挽回,他只好叮咛她要多加小心而已。

小心什么,田耿也无法确指。开始那会儿,似乎一切顺利,李宝弟跟她出去两回,他们挣了点钱,从从还往家里捎回几百元,以表示她进展的成果。

招弟让他们“胆子再大一点”。

并且在资金上更加放宽政策,让李宝弟和她带了五千多元去汕头购进新潮服装。

汕头可是个叫人眼花缭乱的世界。

宝弟很快结识了一个派头十足的小老板,气体打火机让宝弟眼红,人家立马甩给他一支,女秘书妖冶而热情,把宝弟弄得六神无主。

小老板包了一问客房跟宝弟在一块儿住,女秘书和从从住在另一间里。

那天晚上,小老板在“仙居”酒家招待他们,几杯酒过后,从从就不知道怎么回去的了。

等她突然在一阵痛楚中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睡在小老板的包房里,但不见了小老板的踪影。

从从清楚地意识到,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人间几大不幸之一:她失身了,而且这么不明不白,轻而易举地就破了身。

她到了自己住的房间,宝弟同样一丝不挂,身上横着一件女秘书的衬裙,宝弟还没醒过来,继续他的黄粱美梦呢!

几千块老本不翼而飞。

从从的美梦以神奇的速度破灭,更可怕的是她怀了孕。

幸亏菁菁在医院,并且万无一失地判断、刮宫,一切都在人不知鬼不觉中完成,菁菁连父母也没敢告诉,只说从从得了阑尾炎,动了手术。

可是,从从在父母的叹息中,从他们的痛苦中明白,他们心里头雪亮。

从从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她这时才顿悟了老师的话:聪明有时也误事,而且误大事。

但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

从从闭门不出,一个丰满标致的闺女,面黄肌瘦,完全变了。

首先来看望她的是白白,白白又开始补习了,利用星期天来她家,一看见她,白白就后退一步,满脸惶恐和惊疑。

“你……”

“白白! ”

聪明不亚于她的白白,似乎很快明白朋友身上发生了“裂变”,她扑上来,抱住从从,咬住嘴唇,没让痛哭冲出喉咙。

从从泪流满面,反倒安慰她:“我,我,不咋! ”

白白在她身边住了一夜,从从把一切都告诉了白白:“我这下可完了! ”

白白心疼得把她的手都攥出了水,她找不出抗硬的话来安慰朋友,一切都明明白白,一切又稀里糊涂,一个人的毁灭原来这么简单这么容易这么平淡。

临走,白白只有一句:“你要珍重。”

从从并没有哭,自从发生了这一切以后,她只在开始时落过泪,把江海全部化成泪水,能洗清自己的污点吗?

事情就这么令人不可思议,你想破坏一个囚笼,却不料正在制造另一个囚笼,在从从的心目中,农村是封闭她的笼子。

从从把自己关人了真正的牢笼。

使她有勇气冲出囚禁的,是她想到了那个自己一向崇拜的水成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从从去了水成波的家。她从窗户里看见了可敬的老师。他赤膊上阵,在那张连油漆都没有的桌子上备课或改作业。

天热了,蚊子也活跃起来,他不断地腾出一只手对付它们。

灯影里的炕上,躺着他那半死不活的女人。

从从一阵哽咽,突然感到,更可怜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水成波,她为自己的不幸伤心过,甚至绝望过,悲痛过,但此时此刻,一片怜悯冲上她的嗓子,使她无法压抑自己的饮泣。

水成波听到了动静,放下笔出来,在微弱的灯光中看到了她并凑到脸上审视了几秒钟才惊愕地说:“从从,你……”

从从被忧伤堵得喘不过气,一阵干噎。

“进来,从从。”水成波把她拉回闷热的房子里,他女人转动着暗淡无光的眼睛寻找她:“成波,谁家的女子? ”

“田书记家老二! ”

“哦,唔! ”

从从坐在炕沿上,一阵久卧不起的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恶臭使她想吐。

水成波把她拉到自己刚才坐的凳子上。

他不向她问什么,老师饱经忧患的眼睛洞察一切。

炕上的人问:“你叫什么? ”

“从从。”

“噢,还记得点,你姐姐,她好吗? ”

“在医院工作。”

女人深长地叹息一下不做声了。

从从和水成波用眼睛交谈。她相信,老师完全清楚了她的不幸,理解她,同情她,鼓励她。

其他语言都是多余的苍白的无力的。

她从水家出来,成波送她到了离家很近的地畔上。

从从站住,面对他,轻轻地说:“水老师,你,不厌恶我? ”

水成波在她肩上款款拍了一下:“别落下你的风帆……”

从从笑了,不知道他觉察到没有。

回到她自己的屋里,她的鼻孔里还回旋着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老师你过得好苦啊! ”从从模模糊糊认识到,使水成波陷入这个困境的,有她父亲的一只手。

菁菁姐占用了成波的指标进了医学院,成波失去了千载难逢的一个机会,人的一生中,“生死攸关”的机遇能有几次?

这个夜晚,从从失眠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水成波,她亲爱的老师。

当她在一个更巨大的不幸面前照见自己的遭遇时,她的不幸反而小了。

“我要帮他。”从从的柔情中进溅出热烈的冲动。

从从是那种想到就干的人,第二天,就到成波的地里,跟他一块儿收麦子,晌午,她大口大口吃着成波烙的白皮饼,就着咸菜,胃口挺好,比山珍海味还香。

她忘记了自家的麦子还在烈日下呻吟呢! 。

中间,二青干了一会儿,他走了以后,成波不无担忧,坦诚地说:“从从,你想过没有? ”

“什么? ”她的脸在阳光下呈现透明的粉红色。

“你爸看见,我又要倒霉了! ”

“他敢咋? ”

聪明的从从听出了弦外之音,嘿嘿一笑:“什么时代了,你还含糊他? ”

水成波横她一眼,她低下头,看一只小虫子顺麦秆往上蠕动。

从从何尝不明白成波“怕”什么。舌头根根压死人,唾沫星子淹死人,但她有她的理论,有她的逻辑:人人都有争取幸福的权利。

水成波已经成了她生活之河中的水与波。

从那次在看瓜茅庵里跟他说了半截话,从从的心一刻也不能安宁了,他没有答复她的请求,她不甘心。

田耿没有让她下地收割的迹象,母亲也小心翼翼,直怕稍有不慎,触动了女儿的伤痛。全家笼罩在一团窒息、沉闷的氛围中。

从从想找个知音痛痛快快倾诉心中的郁闷,白白是惟一合适的人选,天大的秘密都没有瞒她,还有什么隐衷不可吐露啊。

白白的人格使她很放心,决非那种轻佻浅薄之辈,而且口很严,不会对别人泄露。从从等到天一黑,就走出家门,向苏家这边走来。

两家大人的关系很融和,不然,大锅饭那会儿,田耿也不会让苏凤河掌握鞭杆。这个营生比只当饲养员风光,在社员里也是个“人物”。

从从在苏家院子门口向里面看,正房里有人在暗淡的灯光中说话,没有白白的声音,从从就来到西房窗户下边轻轻地叫:“白白……”

没等叫第二声,白白就出来了,把她拉到黑洞洞的屋里。

“你不点灯? ”从从由她摆布,坐在炕上。

“招蚊子呀! ”白白握住她的手。

两个姑娘沉默了一阵。

“唉——! ”从从先叹了口气,沉甸甸的。

“过去的事,就不要多想了! ”白白宽慰她。

“不是……”

“又有甚事了? ”

从从的脸上火雾雾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对这种难以启齿的话,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言词。

“说呀! ”白白焦急地碰碰她。

屋里又闷又热,她们相握的手汗津津的。

“从从,咱们到房顶上去吧? ”白白建议。河套人家的房顶很厚很结实,既可堆放玉米之类又可晾庄禾。

白白的话从从听明白了,那儿凉快,好说话。

两个人从坷垃垒成的梯子上爬到房顶,夜气比屋里清爽多了,她们坐在一片干草上,脸对脸,两只手绞在一块儿。

“快说,咋啦? ”白白碰碰她。

从从低下头沉吟了片刻,抬正脸,很严肃地说:“白白,你说,什么叫爱情? ”

白白怔住了。

她想不到从从的苦恼从这个方面袭来,人家既然这么问,肯定是在这上头碰上了难题。可她既没爱过谁( 正式的) ,又没有被谁爱过( 估计的) ,从理论到实践,都属空白,就是不着边际地说几句,也是纸上谈兵。

她眼前闪过海海的影子,还不敢确定那就是“爱情”。

火辣辣红艳艳光闪闪的字眼啊。

“说嘛,爱情是咋回事。”从从催促她。

“我,也不知道。”她老老实实回答,脸烧心跳,赶忙垂下眼睛。

“真的? ”

“真的,不知道,从从,你,又……”

从从咕地笑了一声,一种破釜沉舟的气魄,她急促地,清楚地把心里话和盘托出:“我就是忘不了他……”

白白的惊骇程度,不亚于听她说刮过宫。她的脑子在轰鸣,两只手瑟瑟发抖。

不可思议,不可想象。

那是她们的老师啊,比从从大十几岁,而且炕上躺着病女人。

不错,水老师是个无可挑剔的好人,可命不好,“流烟灶火塌底锅,炕上躺着病老婆。”她二爹早就这样生动简洁地总结过了。

同情可以,爱情则不可以。

白白说不出话,她该咋说?

“……我快烦死了! ”从从摆了摆头说,“我姐对我不赖,可她到底不是我妈生的,那件事姐姐已经遮了我的丑,这回叫她知道了,还能那么客气? ”

从从的妈是从西边过来的,那时,田耿的前妻,菁菁的生母病饿而死,田耿就找了从从妈,那会儿,菁菁已经五六岁了,从从妈生了她,接着又生了丕丕。

从从妈是个明白人,对菁菁一视同仁,在红烽一带,名声很好。

白白只管粗粗地喘息,实在找不出话来。

“我,我也没办法。”从从的一只手放在脸上,抚摸上面的火焰。

白白又摇头又叹气。

她们叽叽咕咕说到小半夜,也无法在迷津中找到一条出路。

“不行,从从,放弃了吧! ”白白劝她。

“……”从从没有表态,她明白,水成波已经刻在她心上长在她心上,不是一句话就能搬掉的。

“啊,从从,你看! ”白白忽然把她的脸扳住往西看。

这时夜已深了,几乎再没有灯光,她俩看见从李虎仁家飘出一个白色的影子,直奔西边而去,白色身影在黑色的夜幕上真真的。

从从扭过脸看了白白一下,似乎清楚,那是谁,干什么去了。

  3

一阵大西风,吹散了满天云。

田耿松口气,有惊无险,但他明白,雨季来了,麦子得赶紧收割。

河套地区的天气,八月是沉甸甸的圆滚滚的香喷喷的,同时也是水淋淋的,正当人们需要晴朗的天空好打场时,它却不断地向人间喷洒雨水。

田耿吃完“早点”抽了两根烟,就来凉房里推出那辆上了岁数的“白山”自行车,有些日子没动它,上面盖满尘土。

这辆早该退休的“白山”是他的骄傲,是他的光荣。

“四清”那年,田耿当上了大队支书,“四清”工作队撤出红烽时,工作队金队长把这辆公车送给了他。

在当时“白山”在庄户人眼里,身价跟今天的“212 ”差不多。

田耿在它的服务下,走过了一生中可以说较为辉煌的岁月,它老了,他也老了,它老有回炉再生的可能,他田耿可绝无第二次投胎的机会。

田耿一边打扫车的尘土,一边胡思乱想,他仿佛从自行车衰老的现状中看到了自己的今天。

“唉。”田耿思绪万千地叹息了。

从年龄上说,田耿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在农村,五十多岁的人如同口齿年轻的牲口,才正是发力的年华,况且,田耿身体很结实,自从当了大队支书后,再没有出过大力,精力还十分充沛。

除了腰上的伤残,他没有别的大毛病。

田耿有迟暮的悲凉,完全来自情绪和心境,公社一解散,他仿佛失去了依托、失去了靠山、失去了支柱,被人们簇拥惯了,抬举惯了,一下子失去地位,这个打击是沉重的,失落和怅然把他夹得难受。

他没有李虎仁以不变应万变的能力,也没有刘改兴顺乎潮流的.幸运。他还没有从惯性轨道上“跃迁”出来。

他的心有点衰老了。

田耿诧异,李虎仁比他更不幸,完全彻底失去了权利,头上的光环彻底消失了。可人家坦然处之,而且很快转轨定向,在经济战线上打了胜仗,成了红烽的首富。

这样下去,李虎仁非成了二茬子地主不可,今年,李家就雇了几个短工,让那些廉价的“麦客”替他种地,李虎仁就腾出身子出去瞎倒腾,收入很可观。

当年,李虎仁当大队长时,干得也十分得心应手。

民主选举,说穿了,他没有上去,根本问题不在于二青那封“举报信,,而是田耿示意弟弟田直,不能让他当选,李虎仁背着田耿向公社表态赞同搞土地承包,使田耿陷入了一个非常被动的境地,旗委指名道姓批评他,不是有田直这条内线,田耿恐怕早被拿下去了。

田耿不能轻易放过他,为了不动声色,他内定了苏凤河做候选人,跟李虎仁公平竞争,田耿和弟弟充分研究过,搞差额选举,凤河百分之百地取胜,他赶胶车,当饲养员没得罪过人,不像李虎仁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在红烽冤过不少社员。

对农民的狭隘,短见偏执,他们深有认识。

苏凤河这个人,田耿了如指掌,可以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庄户人,没有半点政治素质,他当了村长,只不过是个影子内阁,大凡小事他还得向自己请示汇报,仍然顶如自己掌权,反而比李虎仁当村长更方便。

他兄弟二人运筹帷幄,觉得没有多大问题。

一石二鸟,实在设计得巧妙。

民主有民主的好处,要由上级任命,李虎仁在上头也有不少关系,本人能量不小,决不会体现田耿的意图。

为了万无一失,田直还亲临“指导”,他在讲话中反复地再三地强调要充分尊重村民们的权利和意愿。

人们听开了,也许早已捏好套套,选举结果不仅李虎仁莫名其妙。田氏兄弟也目瞪口呆。

他们两家最不希望,完全没有料到的结果出现了。

在这一点上,他们是有“共识”的。

田耿政治生涯中最失意最灰暗的一页翻开了,他有些不相信在自己统治下挣扎了多年的“臣民”了。那些一直唯唯诺诺的社员们,昨有勇气和胆量跟“上头”对着干。

田耿对刘改兴的当选有点“恐惧感”。

“四清”那年,批斗刘玉计,罪名是他利用“美人计”拉“四清”队员下水,田耿一马当先,大批特批,并且动手动脚,他的积极不亚于赵六子。

刘玉计当夜里到大队后面的树林里上吊,被路过的水汇川碰上,把他救下,保住一条命。

刘改兴刘改芸兄妹敢怒不敢言,从此,刘玉计变成了半哑巴,绳子勒坏了声带,说话借助手势才能叫人听明白。

这样的“阶级仇”,刘改兴能一笔勾销? 再说,人家刘玉计也早去掉了地主帽子,昂首挺胸活人了。

挖大排干那个冬天,刘改兴在工地上白白尽了几百个工呀,还自己贴上吃的。

家里连玉米糊糊都喝不开了。

倒是苏凤河慷慨相助,送了他几十斤豆子。

类似的不公正,但在当时合理合情的待遇,在刘改兴身上数也数不清。

刘改兴站在田耿头上去了。

这是田耿最大的心病,而他这个病,目前还没有什么灵丹妙药,祖传秘方,膏片丸散能医治。

田从从给他带来的烦恼,比起这块心病,还不见得更使他身心交瘁。

田耿把自行车打扫了一遍,就推上向外走。

路过从从的房间,他看见女儿在床上睡觉,看样子,她很疲倦,睡得十分深沉。田耿脑海中闪出问号:“夜里,她没睡吗? ”

田耿站住,端详从从憔悴中有娇媚的睡脸,一股怜爱之情向心头涌动。

他想进去爱抚她,跟她说说话,但父辈的尊严便他打消了这个冲动。

“哥! 你去哪儿? ”

田直满脸是汗,两辆自行车的前轮弹了一下。

“我,我正要去找你! ”

“有事? ”

“有点! ”

田耿让弟弟回来,他们把车子放在阴凉里,一块儿进了屋,从从妈妈急忙给小叔倒水,拿烟。

田直笑嘻嘻地说:“嫂,我又不是检查团! ”

“你可是个解馋团呀! ”从从妈笑着说完,到院子里忙乱去了。

田直盘腿坐在炕上,抽着烟先开口:“哥,你有甚事? ”

“先说你的吧! ”田耿知道他没有要紧事,不会大热天往家跑。

“旗委来了电话,方局长带队的调查组再过些天下来。”

“甚内容? ”

“主要是种植业,养殖业。”

这两项,他家一个不占,他不感兴趣。

“哥,你看……”田直故意打住。

他这个引而不发等于告诉他哥,村子里有这样的“典型”,但他不便“越俎代庖”先说出来。

“红烽眼下还没有样板。”田耿漫不经心地说,在指甲上暾着一支烟。

“没有? ”田直略显惊讶,他不明白哥哥是视而不见,还是真没认识到。

田耿肯定地一摆手:“要当典型,总得干出点名堂来哇! ”

田直向他解释:“有人搞试验性的种养也算示范户,这回定成示范户,旗里从三方面给予优惠,资金、科技、政策。”

田耿微微而笑:“照你这个标准,苏家的白白不就是一个? ”

他的下巴往外一指,他们的目光撞在苏家生机勃勃的树上。

“对,白白算一个! ”田直点头,“这也是开拓性的,还有,刘改兴种枸杞,在咱们这一带,还真个带了头……”

“算一个吧。”田耿勉强同意。

“我看,把海海也算上。”乡里的副书记老谋深算,他哥诧异地看着他:“海海这会儿才纸上谈兵,八字没一撇呢! ”

田耿实事求是地笑一笑。

田直别有用心地笑一下:“哥,你咋不懂政治了? 多几个样板,一来能向上头多要点扶贫经费,科技补助,这也是红烽的光荣嘛! 那会儿时兴学大寨,哪儿有多少块梯田哪儿就能成标兵,如今又变成‘专业户’吃香了。”

这套“田氏政治经济学”,田耿真的不太通,经他这么一点拨,田耿茅塞顿开,哈哈一笑:“还是你们的脑子灵泛。好,这份便宜不能叫别人占了,咱们也搞个专业吧! ”

“搞甚? ”田直并不反对。

略一沉吟,田耿说:“我看闹个良种骚猪也能挣钱。要说养殖户,你看大青够格不够格? ”

“行,行,都算上。”

对海海,田耿也不十分反对,他的水平还没低到要在子女身上报复赵六子。

再说,饮水思源,要不是当年赵六子告水汇川贪污而又“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把老水扳倒,他还不一定有今天。

赵六子也成残废了,何必再计较,放他一马吧。

兄弟俩合计完了,红烽村一共挖掘出“专业户”和准专业户七家。

对刘改兴,田耿尽管不情愿,可人家的枸杞站在地里头,而且硕果累累,火红一片,又要大丰收,听说今年好行情,一斤能卖四五块钱。

做晌午饭的时候到了,田耿留弟弟吃饭。

这时,从从也睡醒了,头发蓬松,面带娇容走过来。

“二爹! ”她向田直笑了一下,“才来? ”

田直点点头:“从从,好利索了? ”

从从“嗯”了一声,帮她妈去做饭。

田直看着侄女的背影,脸色阴沉地说:“他李虎仁也太不够意思,生生把个娃娃作害了。”

田耿心头漫过一片苦水。

“都怨咱们的人不争气呀! 从小爱当人尖尖。……”他带着气说。

一句话提醒了田耿,他连忙拿出丕丕的信叫他过目:“丕丕的事比她当紧! ”

田直很快看完,把信放下:“这事还得找菁菁女婿想办法,他在旗上工作,关系多,门路广好解决。”

田耿点下头:“你去旗里开会,顺便说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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