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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出世-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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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营长偏没忘,演操那日,真派个小个子排长来喊百顺了。
百顺搂着老五赖在床上不想起,老五也不叫百顺起,百顺就隔着门缝对小个子排长说:〃你去禀报你们方营长,就说我今个不去了,下回演时再看吧。〃
小个子排长老老实实走了,没多会,又老老实实回来了,——身后还跟着百顺的姐姐玉环。
玉环进了门,挺和气地对百顺说:〃百顺,你得去,你姐夫好心好意的来请你,你又答应过的,不去像什么话?〃
百顺这才去了,还对玉环讨好说,不是冲着方营长那姐夫,却是冲着姐姐去的。
去后才知道,原不是什么演操,却是手枪营的弟兄上操,——这新姐夫想在他这内弟面前摆威风。
做营长的姐夫把手下四百多号弟兄集合起来,先学洋鬼子的正步走,两只腿杆不打弯,咔咔咔的一劲往前涌,倒也有些气势。后来又练徒手对打,踢腾的场院里尘土飞扬,像个热闹的大集。
弟兄们这边正练着,方营长过来了,对百顺说:〃百顺,你小子真不像话,我派了个排长都没请动你,才又派了你的姐,我的新太太。〃
百顺不屑地道:〃有啥看头呀,小时候在镇守使署我就看过,人比你这还多哩!我爹是旅长,你才是个营长。〃
方营长笑了:〃营长小了?管四百多口人呢!〃
百顺挑剔说:〃练的也不咋,我学过拳的,懂行,一看就知道这里面没几个高手。〃
方营长挖苦道:〃既没高手,你小子就上去试试,——我闭眼摸一个也能陪你玩个痛快。〃
百顺不傻,连连摆手道:〃免了,免了,我这不是和你闹着玩么,你别当真。〃
方营长没当真,又说:〃百顺,你跟我一起上台子,我训话给你看。我一个星期必得给弟兄们训一次话的,要不训话,营长当的就没味了。〃
于是,不练了,方营长让副官吹哨子,把队伍集合起来,自己训话。
百顺心中怪怯的,不大想站到土台子上去,方营长硬把他拉上去了。
方营长让百顺在土台一侧站着,自己一手叉腰,一手挥动着,扯着大嗓门开训,极是威风,也极是沉着:〃弟兄们,你们练得好,就得这么练下去!当兵吃粮不他妈练一身本事还行么?不行的!既当兵,就得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说你们,老子也练呢,老子冬天敢洗冷水澡,你们知道不?所以要练,要好好练,凉水洗鸡巴,咱要越洗越硬……〃
方营长这么一训,训得百顺服气了。
散操后,百顺和方营长说:〃姐夫,你真行,训起话来一套套的,我就不成,我往台子上一站,若没锣鼓家伙壮着胆,啥话都想不起来,心还发慌,眼不知往哪看才好。〃
方营长道:〃我今天训得太一般,让你老弟见笑了,去年有一回我是训的真好,一口气训了二十五分钟。〃
百顺觉着不可思议:〃肚里有多少词呀,能说二十五分钟呀?又不是唱。〃
方营长很得意:〃这你就不懂了,训话训话,关键不在话上,只在个训上,那回有几个家伙闹饷,闹到老子头上来了,我能不训么?就训了,没觉着就训了二十多分钟。〃
百顺问:〃闹啥饷?你莫不是扣了人家的饷吧?〃
方营长摇了摇头:〃也没扣,就是晚发了一个月,说来晦气,那阵子手气太坏,打牌输,斗虫也输,晚发两天也是无奈的事。〃
百顺又问:〃你训话时说,凉水洗鸡巴越洗越硬,是真的么?〃
方营长笑了:〃我哪知道?!我当兵时上峰也这么给我训,就学会了。〃
百顺想,方营长或许是知道的,只是不说罢了,如今方营长已成了他正经姐夫,有这经验也不好和他明说的。他只能回去自己试试,没准用凉水洗洗就管用。
这阵子老不行,老五一直抱怨哩。
方营长见百顺来了兴致,就诱导道:〃你看当兵带兵有意思吧?〃
百顺敷衍道:〃有意思。〃
方营长乐了:〃那你过来跟我当连副咋样?〃
百顺一怔,忙摇头:〃不,不,我不是那块料,我不会训话。〃
方营长说:〃当连副不要训话的,有连长训呢。〃
百顺还是摇头。
方营长知道这事不是一天能办成的,也就没再和百顺谈下去,只要百顺回去再想想。
百顺回去没想当兵的事,倒是挂记着那句很实用的话,进门就对老五说:〃这一趟没白去,得了一秘方。〃
老五问:〃是啥秘方?〃
百顺说:〃你快去弄盆凉水来,越凉越好……〃
方营长向玉环禀报却是很兴奋的,一口咬定百顺的心活动了,再哄哄没准能成。
玉环很高兴,弄了许多酒菜犒赏方营长,让方营长吃了个大醉。
方营长一醉,便生出了天大的胆量,拔出匣子枪在玉环面前挥着,说是要带着手下的弟兄把张天心灭了。
玉环说:〃别胡闹,你那些兵才不会这么干呢,你要真有这份心,我倒有个主张:张天心不是送了一千大洋来么?咱受了人家的大洋,自该去谢谢人家的,见了张天心就拔枪毙他。〃
方营长说:〃行,行,明个咱就去。〃
说毕,搂过玉环,油乎乎的手便往玉环的裤衩里伸。
玉环推开方营长油手,嗔道:〃你看你,酒还没喝完呢,又不老实了,属猴的呀!〃
方营长咧着嘴哈哈大笑:〃太太,你正是我的一道下酒好菜哩!〃
竟把玉环衣裙脱了,从背后抱住玉环乱闹了一回。
闹罢,又喝了不少酒,被玉环扶到床上,方营长倒头便睡着了。
次日,玉环再问毙张天心的事,方营长却笑道:〃说说而已,哪能真这么干呢?一来他狗日的不会见咱,二来,见了,咱也无法下手,任谁见张天心都不能带枪,这家伙诡着哩!〃
玉环很失望,呆呆地看着方营长不做声。
方营长这才又说:〃太太,你莫急,——现在有我和百顺,这仇迟早得报的。百顺跟我学着,慢慢就会出息起来,我呢,也得积蓄力量。眼下,咱先把张天心的狗头寄存在他自己的脖子上,就等于在银行存钱似的,到时再取。〃
玉环这才笑了。
在婚后最初的日子里,玉环是相信方营长的。
方营长说百顺会出息,玉环就认为百顺会出息了。
为了百顺的出息,玉环还找老五谈过几次,要老五也像方营长那样,多方诱导百顺。
老五口头上连连答应,心里却另有想法。
——老五一门心思想接过三江货栈,做个老板娘。
百顺不愿当兵,也就不想打三江货栈的主意,且汤副旅长夫妇还在货栈里住着,就劝老五别财迷。
老五说:〃我才不财迷呢,不是咱的,咱分文不要,是咱的,咱就得把账算算清,亲兄弟明算账么,这没啥不好意思的。〃
百顺说:〃就是算下来,也要有俺姐一份。〃
老五说:〃别一天到晚你姐你姐的,你姐嫁出去就是外人了,根本没资格分孙家这份家业。〃
百顺争辩道:〃俺姐对俺爹最痴心,叫谁说她都有资格分,倒是我愧。〃老五说:〃你咋愧个没完了?成亲前要往这住,你说愧,如今分家,你又说愧!你要真就愧成这样,何不一头吊死!〃
百顺不敢做声了。
老五这才换了副笑脸说:〃亲兄弟大了都要分家的嘛,何况和外姓人了?!你明儿个就拉着你姐去和汤副旅长、汤太太说,徐州那厂子咱不要,汤集的地咱也不要,咱就要这三江货栈。〃
百顺道:〃我才不说呢,你不想想,人家汤副旅长夫妇把我们姐俩拉扯大容易么?咱这样干,人家寒心不寒心?再说,孙家这份家业,本就是汤副旅长一人知道的事,汤家不说,咱能有啥?〃
老五哼了一声:〃好,你不去说,我就去说,反正我不欠汤家的人情。〃
百顺道:〃你也别去,这不好。〃
老五不听,还是去了,一去才知道,汤副旅长已病了几日。
老五见汤副旅长躺在床上,才有点不好意思了,先问了汤副旅长的病,又跑到街上买了不少吃的,最后终还是把要说的话说了。
汤副旅长表面上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一口答应把三江货栈交给百顺和玉环,又问老五,是不是玉环和百顺不好意思说,才让她来说的?
老五道:〃百顺是不好意思,玉环却是不知道的。〃
汤副旅长问:〃玉环若知道,会赞同这样分么?货栈终是不如徐州的厂子。〃
老五说:〃玉环已出了嫁,不会再多问这种事的。〃
汤副旅长听出了老五这话中的意思,很明确地道:〃还是得问问玉环的,这份家业也有她一份。〃
老五犹豫了两天,没敢去问玉环,倒是玉环来找她了。
玉环见面便说:〃你们两口子真做得出来,刚搬进人家主人筑的窝里,就要赶人家主人了,也不和我这个做姐的商量商量!〃
百顺吞吞吐吐说:〃姐,老五也是好意,怕和你商量后,你……你抹不开面子。〃
老五接上道:〃是哩,俺真是这样想的。〃
玉环冷冷道:〃不对吧?是怕我分一半家业走吧?〃
百顺和老五脸都红了。百顺红着脸说:〃姐,我……我没这意思。〃
玉环指着老五道:〃她有这个意思。〃老五心里怪怕的,嘴上却不否认,她知道,这一关迟早得过。
僵了半天,玉环才又说:〃别以为我今个是想来和你们争啥,我啥也不争,只是要和你们说清一桩事,你们应下,'奇‘书‘网‘整。理提。供'这三江货栈就是你们的,不应下,我就一把火把它烧了。你们知道,这种事我做得出。〃
老五和百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了好半天才问:〃啥事?〃
玉环盯着百顺道:〃你给我到你姐夫的手枪营去当兵!〃
百顺呆了,可怜巴巴地看着老五。
老五却笑道:〃嘿,姐姐,我以为有啥了不得的大事呢,不就是当兵么?百顺去就是了!这阵子,我就一直和百顺说这事呢!〃
伸手捅了百顺一下:〃是不是呀,百顺?〃
百顺稀里糊涂点了下头。
老五又说:〃那日观操回来,百顺的心就有点活动了,直夸姐夫威风,我就在一旁说了,有这么个做营长的姐夫,咱去干个连副,准没亏吃。百顺也说是。〃
玉环不理老五,只盯着百顺道:〃那好,孙百顺,今儿个你就当着你亲姐姐的面大胆说一声,这连副你干了!〃
百顺不说。
老五火了:〃你说呀,咋成哑巴了?〃
百顺被姐姐和老五两个人逼到了墙角上,已无路可退,只得说了句:〃我……我去当兵。〃
玉环道:〃大声说!〃
百顺不由想起了当年在父母坟前的情形,觉着这么多年过去,他都成家立业了,姐姐还是这么霸道,真恨不得扇姐姐一个耳光。
然而,因着老五和三江货栈,却不敢,只得大声道:〃我去,去到姐夫手枪营当连副!〃
玉环从怀里掏出勃朗宁,摔到百顺面前的桌上,说了句:〃那好,我和你姐夫就候着你这个连副了!〃
说罢,眼中的泪禁不住要往下滴,玉环怕被百顺和老五看见,一扭身走了……
玉环前脚走,百顺后脚就和老五闹起来。
百顺说老五为了个小小的三江货栈就卖了他,把他往姐姐的枪口上送,压根没安好心。
又气恨恨地说:〃我这辈子的仇人不是张天心,而是这死不了的姐姐!〃
老五道:〃你知道就好,我叫你去,也是无奈,咱得过日子,没点底子不行。你个去当兵,你姐没准真敢到货栈放把火。〃
百顺说:〃那我干脆把俺姐弄死。〃
老五道:〃这倒不必,你去当连副,不一定就去杀人,要杀就让你姐夫去杀,关你屁事!〃
百顺哭丧着脸:〃那我非去不可了?〃
老五说:〃先去吧,看着不对劲你就跑回家。〃
就这样,百顺成了自己姐夫的部下,到手枪营做了连副。
也就是在百顺刚穿上军装那日,汤成来喊百顺和玉环过去,说是汤副旅长病重了,连日高热不止,看情形怕是不好。
玉环、百顺和方营长立马随汤成去了三江货栈。
众人进屋一看,汤副旅长真就不行了,头上敷着毛巾在床上躺着,无一丝活气。身边有两个先生,一个老的,一个小的,都摇头。汤太太守在床边哭,老五站在一旁发呆,不知该咋办。
玉环和方营长一商量,决定去找岳大江想办法。
当晚,岳大江来了,还带了军医来,连夜把汤副旅长送进了安国军的军医院。
到军医院住下没两天,汤副旅长就死了,至死也不知得了什么病。
玉环嘴上没说,心里却认定汤副旅长是让百顺和老五气死的。
办丧事时,玉环私下对方营长说:〃老六说对了,老五真不是东西!今个儿,叔毁在她手里,日后,只怕百顺也要毁在她手里哩!〃
方营长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
第十五章
汤副旅长死后不久,一场大战爆发了,十万北伐军分三路北上,对张天心的安国军发起了不可阻挡的强大攻击,相继在省城西北、东北两个方向突破张天心的防线,一举击溃安国军和奉军十二万人马,把战场推到了省城四周。
孙大麻子的定国军集体输诚三民主义,成了国民革命军的新六师,与白富林的独立师一起,从侧翼向省城急速推进,和正面攻击的北伐军形成相互依托之势,省城己势在必失。
守城司令岳大江一看情况不妙,真就〃择木而栖〃了,当即和正面北伐军联络,率部起义,一下子把张天心推到了绝路上。
省城易帜那日怪吓人的。
岳大江下令易帜时,张天心还呆在城里的督府,准备顽抗,督府四周禁了街,担当警戒的是张天心的双枪卫队,兵力约有两个连,卫队长姓钱,对张天心十分忠诚。
东关附近还有两个团,其中一个是重炮团,也是张天心信得过的队伍。
岳大江当时在城里的兵力也只不过两个团,能否抗过张天心是很说不准的,——城外的形势对岳大江有利,城内的形势却对岳大江不利。
然而,岳大江还是决定干,以保护城池为借口,先稳住了重炮团。
岳大江在电话里对重炮团的刘团长说:〃刘团长,你只要中立,不在城里开炮,就算你站过来了,北伐军进城,我包你无事。——若是张天心侥幸胜了,你还照做你的团长。〃
刘团长心里明白,北伐军已兵临城下,张天心大势已去,一小时后就答应照办。
另一个团不予答复。
岳大江下令自家的两个团开上去,用连珠枪堵住了他们的进路和退路。
这一切布置完后,岳大江亲率自己的护兵队和方营长的手枪营开赴张天心的督府,上演武装逼宫的最后一幕。
百顺做了手枪营的连副,自然逃不脱这最后一幕的出演,只得随队行动,被迫跟着岳大江和自己姐夫方营长,沿国民大道一路南行,向督府进发。
这时,百顺的连副做了刚好二十八天。
机会就这样奇迹般地送到面前,——那日,如果方营长和百顺愿意,是完全有可能亲手干掉张天心的。
岳大江率队出发前就说了,倘或张天心和他的卫队抵抗,就武力解决,断不可留下后患。
方营长心里清楚,岳大江是想干掉张天心的,干掉张天心,岳大江便无后顾之忧。——行前,岳大江虽没明确发出对张天心个人的格杀令,但格杀的意味已隐含其中。
一路开进时,骑在马上的岳大江还装作无意地和方营长谈起过老长官,说老长官当年死得冤,骂张天心开了杀戮俘将的恶例,致使后人冤冤相报。又说,老长官若知道张天心死于今日,必会含笑于九泉之下哩。
方营长当时也骑在马上,正和岳大江走个并齐。
方营长嘴上不得不应付岳大江,心里却想,你老岳要借刀杀人,老子才不上当呢!张天心不管咋说也是个督办,就是败到底,也有一帮贴心的部属,他杀了张天心,没准就会有人来为张天心复仇,——他不能为着死了多年的老丈人种下祸根。
又想,岳大江这人也靠不住,——岳大江是出名的滑头,极可能在他杀了张天心之后,翻脸不认账,把他毙了,为自己捞个好名声。
自己不愿干,却认定百顺有义务干。
方营长马上把岳大江的话说给百顺听了,要百顺相机行事,于必要时击毙张天心。
百顺连连摆手说:〃姐夫,我……我不行,要……要干得你干。〃
方营长火了,用马鞭指着百顺的额头道:〃孙百顺,你狗日的真他妈混账!你爹的事你不管,倒要我这个外姓人来管,有道理么?!〃
百顺心里惭愧,不做声了。
方营长又道:〃你甭怕,岳司令既有这意思,你就放心大胆干好了,成事后,岳司令会赏你呢。〃
百顺这才抖抖颤颤说:〃到……到时再……再看吧。〃
到了督府前的大都督路,手枪营当即和张天心的双枪卫队交上了火。岳大江的护兵队迅速占领了街面两旁的房屋和邻近制高点,掩护着街面上方营长手枪营的弟兄对督府发起正面强攻。张天心的双枪卫队则凭藉街垒工事和督府大门前的麻包掩体,进行激烈抵抗。
一时间枪声大作,大都督路乱成一团。
双方都使上了连珠枪,冲在头里的弟兄死伤不少。
打到后来,不知是张天心的双枪卫队不行了,还是张天心本人下了命令,督府门前挑起了白旗。
两边枪一停下,督府的一个副官长就摇着白旗过来了,请岳大江到督府去谈谈。
岳大江执意不去,明确要求张天心和他的双枪卫队缴械。
张天心无奈,只好和岳大江在电话里谈。
张天心说:〃你老岳不够意思,落井下石。〃
岳大江道:〃我不是落井下石,只是要顺应潮流民心,归顺孙总理的三民主义。〃
张天心说:〃那你也不该赶尽杀绝。〃
岳大江连忙声明:〃我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只是想把天帅礼送出境,以使南方国民革命军没有攻城的借口。〃
张天心见没有生命危险,这才在电话里说:〃那好,那好,我走就是,张作霖早已给我准备了铁甲列车。〃
岳大江放下电话没多久,张天心的车队就出来了。
张天心的胆量要比岳大江大,车到岳大江面前时,停下了。
张天心从车里钻了出来。
岳大江上前敬礼。张天心还了礼。
岳大江说:〃我对不起天帅。〃
张天心摆着手说:〃没啥,没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么,都这样的。〃
岳大江见张天心这么大度,更觉惭愧,又说:〃我……我今日这么做,实则也是……也是想为天帅留点家底子哩!——何时天帅再起,兄弟……兄弟一定会抵死相随……〃
张天心哈哈大笑:〃我真若再起,你会跟我的,这我信,说是抵死相随就过分了……〃
两个耍枪杆子玩手腕的大人物说话时,方营长和百顺都在场。
方营长站在距张天心不到三米开外的麻包旁,百顺站在张天心身后一家洋货店的台阶上,两人手里都有枪,枪膛里都有子弹,却没一个动弹的。
平心而论,张天心出现在面前时,百顺头脑里是闪现过开枪念头的,可一看看周围的情形,又主动放弃了。
张天心身边护兵不少,那姓钱的队长手提双枪,恶狠狠地向这边看着,百顺总觉着是在瞅他。——钱队长瞅上了他,他就完了,他那军装才穿了二十八天,枪法和人家不能比,他一枪打不死张天心,人家一枪却能放倒他。
因而,百顺极希望方营长下手,——方营长距张天心更近,就站在张天心身后,钱队长又没瞅上他,他开枪更有把握。
于是,百顺的两只眼睛就不断朝方营长看。
百顺看方营长,方营长也看百顺。
方营长心里极矛盾:他自己不会干这傻事,却不知道是否该让百顺去干这傻事?
——方营长把百顺投过来的目光误解了,以为百顺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那当儿方营长实是糊涂得可以,眼见着岳大江和张天心谈得这么热乎,就揣摸岳大江已变了主意,是想放张天心一条生路的,就向百顺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两个人眼睁睁地看着张天心安然钻进汽车,又眼睁睁看着汽车开远了。
张天心当晚上了张作霖派来的铁甲列车,出关逃往奉天。
两个男人唯一可能完成复仇的一次机会,就这么化作了乌有……
玉环大怒不已,骂方营长骗了她。
方营长毫无愧意,双手叉腰,对玉环直嚷:〃孙玉环,你听着,我方某没骗你,是你家兄弟骗了你!当时他手里也有枪,是支刮刮叫的二十响,——他为自己的亲爹都不愿开枪,凭啥我就得为死了这么多年的老丈人开枪?〃
玉环无话可说了。有这么个孬种弟弟,她真是无地自容!盛怒之下,玉环当着方营长的面狠狠打了百顺一个耳光,又一把抓起方营长的左轮手枪来,对着白顺要搂。
方营长一看不好,上前将玉环抱住了。
玉环手中的枪还是搂响了。
枪口朝天,射出的子弹穿透了房顶……
第十六章
百顺连着几天恶梦不断,一会儿梦见自已被姐姐杀了,一会儿又梦见自已被双枪队的钱队长杀了,每每醒来都是一脸惊恐,一身虚汗。
老五也怕了,担心玉环疯狂之下真个会把百顺弄死,或者到三江货栈放把火,便劝百顺先回汤集躲一阵子,等玉环消了气再回来。
百顺不干,先是说,如若姐姐想杀他,他躲到哪里姐姐都能找到。后来又说,他好歹也是个男子汉,这回真就和姐姐拼到底了,——拼他个鱼死网破,一了百了。
这怪不得他,不是他要拼,是姐姐要拼的,姐姐先向他开了枪,当时若不是方营长搂住姐姐,抓住了姐姐的手,只怕自己真送了命。
既然姐姐啥都不顾了,他还顾那么多干啥?他只有杀人,把这个可恶的姐姐杀掉,一劳永逸地除却后患。
其后几天,百顺向方营长告了假,再不去军营了,只躺在自家床上不断抽大烟。抽了睡,睡了抽,醒着想,梦着想,不住地设计着谋杀姐姐的各种方案。
最先想到的是用枪,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冲到姐姐家,当着方营长的面把姐姐一枪打死。这最解气,姐姐当着方营长的面打他耳光,对他开枪,他这是一报还一报。
可没多久,又自我否决了,觉着不行。
其一,有方营长在,他是杀不了姐姐的。
其二,就是真得了手,方营长也不会放过他,——姐姐终归是方营长的太太,方营长必得护着姐姐,不把他当场打死,也得让他吃官司。
——他既要杀了姐姐,又不能让谁抓住把柄。
这么一想,想到了制造事故:他完全可以把姐姐哄到外面,——比如哄到一段城墙上,从背后把姐姐推下去。姐姐摔死了,也就死无对证了。谁也不会想到他这个亲弟弟会谋害自己的亲姐姐。
——只是这么做也无完全的把握,万一姐姐摔下去死不掉,他同样会有麻烦……
最终想到的是下毒。
尽管百顺知道这是娘儿们干的勾当,还是选定了这么干。
这么干安全哩,砒霜毒人一毒一个准,不愁姐姐不死。汤副旅长可以突然死掉,姐姐为何不可以突然死掉?就是真有啥疑问,也不会疑到他头上。没准方营长会想,姐姐是因着无法复仇的失望才去死的。
精神为之一振,百顺终于甩了烟枪起了床,到药店里买了一包砒霜,像那欲刺秦王的壮士荆轲,极悲壮地到姐姐家去了。
到了姐姐家,百顺偏又犹豫了,——不是没机会,而是不敢下手。毫无根据地认为姐姐已看出了他的阴谋。这一来,心里就发虚,目光就发怯,根本不敢正眼去瞧姐姐。
百顺就没话找话说,和方营长天上地下胡乱扯着。
姐姐一直不理他,就像没他这个人似的,他也只好不和姐姐说话。
到得要走了,百顺才对姐姐说了句:〃老五请你到我们家吃饭哩。〃
姐姐冷冷回了声:〃留着你们的饭吧,你们那门我不会再进的。〃
百顺回家就哭了。
老五问百顺哭啥?
百顺才把自己没有实施的谋杀端了出来。
老五起先听得紧张,后来,长长舒了口气说:〃百顺,你没干是对的,真干了,不说你说不清,只怕我也说不清呢!——外人会以为我图财害命哩!〃
百顺讷讷道:〃我……我不是怕说不清,是……是觉着自己太……太无用,太无用……〃
老五笑道:〃你才发现你无用啊?我可是早发现了!在小白楼时我不就说过么?你不敢杀张天帅,也是不敢杀你姐的!〃
老五的笑进一步刺激了百顺。
百顺把既往的一切细细回想了一下,竟没发现一点值得自豪的事迹行状,越想越觉着自己太窝囊:身为人子,不能为父复仇,仇人站在面前都不敢开枪;到后来倒和亲姐姐结了仇,想杀姐姐;想杀姐姐本已荒唐,却又不敢杀就更荒唐了……
想来想去,百顺便灰了心,就想到了干脆自己去死,——自己这般如此地活在人世上真没多少意思呢!
这自己去死的决定举足轻重,比让别人去死严重得多,也痛苦得多。
痛苦了两天之后,百顺毅然决然步入了死亡的实践,开始了向美好人世的诀别。
第一个要诀别的,不是已做了自己老婆的老五,却是仍在小白楼接客的老六。
百顺背着老五穿戴得衣帽整齐,——把老六当初给他做的那件英吉利全毛花格子西装,特意给他买的三接头皮鞋都意味深长地穿上了,十分隆重地到小白楼去见老六。
一进门,百顺抱住老六泪水直流。
老六问:〃你这是咋啦?〃
百顺便把近来发生的一切,向老六做了最后的陈述,说到督府门前那一节时,大骂方营长,道是方营长混账,枪法那么好,就是不开枪,逼得他今日没日子过,只有去死……
老六听说百顺要去死,并不觉得吃惊,也不感到伤心,脸上竟挂着笑意问:〃百顺,死的事,你真想定了么?〃
百顺噙着泪点点头:〃我……我想定了,——都想了两天两夜了。〃
老六说:〃那你既是想定了,我呢,也就得认真了……〃
百顺不知老六要怎样认真,定定地盯着老六看。
老六先把百顺身上的西装脱了,又把当初给百顺穿过的那套红裙绿纱找了出来,绷着脸,极是认真地和百顺说:〃你真要死,就得死得坦诚:别让人觉得你还真是个男人。——其实,你是被老天爷弄错了哩!你现在就把这身红妆换上,我再给你描好眉,上满口红,也算死得美丽哩!〃
百顺愣了。
老六却还在说,说得仍是亲切而认真:〃月经带要不要系上,就随你了,——要我想,还是系上好哩!到阴间也不愁没有月经带用了……〃
百顺这才发现,老六是在嘲弄自己,益发伤心了,颤着声说:〃老六,我……我不是开玩笑,我……我真是要去死的,——连……连砒霜都……都买好了……〃
老六妩媚一笑:〃谁和你开玩笑了?我是为你想,要你死得美丽呢!〃
百顺心里真冷,很凄哀地问老六:〃我……我死后,你……你会哭么?〃
老六格格笑了:〃你先去死么,——把买来的砒霜都吃下后,再问我这话。〃
百顺大为悲哀,鼻涕眼泪滚滚而下,哽咽着说:〃我……我知道你不会哭的,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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