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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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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前的多鹤叠合在一块;让小环看到那绕出去的几十年多么无谓;多么容易被勾销。
多鹤上来就抱住小环。那打打吵吵的陪伴毕竟也是陪伴。小环有多么想念这陪伴;也只有小环自己清楚。多鹤的行李很多;列车停靠的七分钟仅仅够她搬下这些行李。她们拖着大包小包往站外走时;多鹤嘴不停地说;声音比过去高了个调;中国话讲得又快又马虎。
张俭一听见邻居们大声叫“他小姨回来了”就从床上起来了。他已早早换了新衬衫;是小环给他做的;白色府绸;印淡灰细图案;仔细看看是些小飞机。小环给他穿上时他抗议过;说这一定是男儿童的布料。小环却说;谁会把鼻尖凑上去看;套上毛背心;就要它一个领子两条袖子;小飞机就小飞机呗。他随小环摆布;因为他没力气摆布自己;也因为他没有信心摆布自己。在劳改营关了那么多年;外面是个人就比自己时尚。在多鹤走到家门口时;他突然想找块镜子照照。不过家里只有小环有面小镜子;随身带在包里。随着邻居们的问候声的接近;他抓起靠在床边的拐杖;努力要把下面的几步路走得硬朗些。
进来的女人有股香水味。牙真白。多鹤有这样一口白牙吗?别是假的——人;或者牙。一个外宾。东洋女子。张俭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是古怪之极;表情是在各种表情之间;情绪是在喜、怒、哀、乐之间;所有肌肉都是既没伸也投缩;也是中间状态。
多鹤掩饰不了她有多吃惊。这个黑瘦老头子就是她每晚九点(在日本是十点)专心想着;自认为想着想着就看见了的男人?
小环叫多鹤别站着;坐呀!坐下再换鞋!她还说大孩这就要回来了;今天他特意请假;没去厂子上班!
张俭想他一定也该对多鹤说了一两句寒暄的话;路上辛苦之类。她鞠躬鞠那么深;光是这鞠躬已经把她自己弄成了陌生人。她也一定问了他的身体;病情;因为他听小环在回答;说该查的都查了;也没查出什么;就是吃不了饭;瞧他瘦的!
多鹤突然伸出手。把张俭因瘦而显得格外大的手握住;把脸靠在那手上;呜呜地哭起来。张俭原以为还要再花三十几年才能把这陌生去掉;现在发现他和她隔着这层陌生已经熟悉、亲密起来。
小环进来;两手端两杯茶;看着他们;眼泪也流出来。一会儿;两个茶杯盏就在茶杯上“叮叮叮”地哆嗦。她端着“叮叮”打颤的杯子赶紧退出去;用脚把门钩住;替他们掩上。

 大孩回来的时候;一家人已经洗了泪水;开始看多鹤陈列她的礼物了。多鹤换了一套短和服;脚上的拖鞋是日本带回来的。她带来的礼物从吃的到用的;人人有份;包括远在东北的丫头;以及丫头的丈夫、孩子。最让全家人兴奋的是一台半导体电视机;比一本杂志还小。
她又拿出一个录音机;说二孩喜欢拉胡琴;这台录音机可以让他听胡琴曲子。这时大家才告诉她;二孩在家里无所事事近两年;突然想到给原先军管这城市的师长夫人写信。师长夫人曾许诺帮他忙。夫人竟然没忘记他;给二孩办成了入伍手续;让二孩到军部歌舞团拉二胡去了。
多鹤看见穿了军装的二孩的照片;跟大家说三个孩子里;二孩的样子最像她自己;尤其他大笑的时候。可惜二孩笑得太少;没几个人记得起二孩大笑的样子。
多鹤给二孩买的衣服也就归了大孩。这样大孩有春夏秋冬的衣服各两套;一模一样的两套。多鹤心里记着他的身高;宽窄竟一寸不差;大孩一件件试穿后;总是走到多鹤面前;让她抻抻这里、拉拉那里。
小环突然“扑哧”一声笑了;都不知她笑什么;一块儿抬起头看她。
“小兔崽子!日本人碰过的东西;你不是不要吗?”小环笑着指点着张铁。
张铁马上赖唧唧地笑了。眼下的场合;它也就是一句笑话。亲人和亲人间;不打不成交;打是疼骂是爱;事后把一切当成笑话;和解多么省事。满世界贴父亲大字报;揭发老子在家藏金砖、藏发报机的孩子们现在不又是老子的儿子了吗?张铁身上那一半来自多鹤的血液注定了他跟多鹤只能这样稀里糊涂地和解。
晚饭时多鹤说起久美的好处。一切都得靠久美。回到日本的多鹤成了个半残废;连城里人现在的日本话都听不懂。不懂的事情很多:投钱币洗衣服的机器;清扫地面的机器;卖车票的机器;卖饭和饮料的机器……久美得一样一样教她。有时得教好几遍。常常是在这里教会了;换个地方;机器又不同前一种;学会的又白学了。没有久美她哪里也不去;商店也不敢进。不进商店还有其他原因;她没什么需要买的;她的衣服、鞋子、用品都是捡久美的。捡不要钱的衣裳鞋子可美了。幸亏久美只比她高半头;衣服都能凑合穿;要是比她高一个头;衣服改起来有多麻烦!更万幸的是;久美的脚比她大两号;鞋尖里塞上棉花凑合穿;挺好;要是久美的脚比她小;就该她遭老罪了。
大家发现多鹤满嘴都是小环的语言;左一个右一个“凑合”;动不动就“可美了”;“遭老罪”。
多鹤还像从前那样刷锅洗碗。一面刷一面跟小环说;水泥池子太不卫生;沾了污垢容易蒙混过去;要把池子贴上白瓷砖才行。贴就索性把厨房都贴了;中国人炒菜太油;瓷砖上沾了油容易擦。她清洗完厨房的每一条墙缝;回到屋里;四下打量。小环心里直发虚:一个日本“爱委会”的检查员来了;她还想得什么好评语?多鹤却没评说什么;皱皱眉;放弃了。多鹤从小皮包里拿出一摞十块钱钞票;交给小环;要她明天就去买贴池子的瓷砖。
小环一躲;说:“哎;怎么能拿你的钱?”
多鹤便把钱塞给张铁;让他去买。
“敢拿小姨的钱!”小环凶他。她想;多鹤穿着鞋尖里塞一大团棉花的旧皮鞋;脚在里头好受不了。什么都能凑合的小环鞋可从不凑合。没有比人的脚更霸窝的东西;它们在一双鞋里卧一阵;鞋就是它们的窝;按它们成了型;凹的凸的;哪里低哪里高;内八字外八字;翻砂翻出的模具似的。另一双脚进来;对不起;原先那双脚的形状丑也好美也好;都得硌你磨你;且得跟你的脚磨合一阵。要不你就得替原先那双脚矫枉过正地掰扯内八字或外八字;等掰扯过来;你的脚终于在鞋里霸了窝;鞋也该烂了。多鹤的钱有一部分是靠难为自己的脚省下的;小环可不愿多鹤的脚遭老罪;让厨房的墙舒服。
张铁又是赖卿唧地笑笑;从多鹤手里接过钱。小环为了给多鹤、大孩留面子;也就不再说什么。
张俭在床上半躺着;有气无力;却感到毕竟是有了一层陌生;它随时会出现;会膨胀;因此给这三十多平米的房子增加出紧张来。紧张得他都想躲开;又没地方躲。
多鹤什么都没做错;每件事她都是自己出钱出力地做;并都是建设性的事情;家里还是越来越紧张。连多鹤自己都意识到了;不断解释:她没有嫌弃他们;只想来点小改善;让他们更舒适更卫生些。
小环和多鹤陪张俭又去彻底检查了一次身体;五脏六腑似乎都基本健康。多鹤便终于开了口;说她这次回来之前;就打算把张俭带回日本去检查治疗。看了他的样子;她认为这打算是唯一出路。怎么可能没有大碍?他这样衰弱无力;消瘦得皮包骨会是基本健康?
能去日本治病的有几个?能去是福分!好好把病治好;晚年她能把被冤枉的那几年找补回来。不然人家冤枉自个儿;自个儿还冤枉自个儿!小环是这么劝张俭的。
要办就得马上行动起来。要正式结婚;要向两国同时申请;一是出国;一是入国。
大孩张铁请了长假;自行车后面带着父亲;多鹤在一边步行;一个机关大门出来;又进另一个机关大门。
邻居们看见张铁穿着新衣服匆匆去匆匆来;都说他的日本夹克好看;问他借样子剪个版。
“是你小姨带回来的吧?”一个邻居捏捏他那衣料;“就是不一样!”
“是我妈妈带回来的。”
“哟;不叫‘小姨’啦?”邻居们促狭地笑。
张铁却非常严肃:“她本来就是我妈妈!”
邻居们听他在两个“妈”字之间拖了个委婉的小调;跟话剧或者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电影里的人叫妈妈似的。
“那你跟着你‘妈——妈’去日本吗?”
“肯定得去呀!”
“将来回来;就是日本人啦!”

“我本来就是日本人。”张铁走开了。他忙得要命;这些邻居一点都不识相;见他就打听。 张俭和多鹤办好一切手续。快要离开的时候;张铁的日本身世已经在他同年龄的小青年里广泛流传开。故事是这样的:他父亲在东北老家时;给一个日本人家做活;那是个非常富有的日本人;家里有个美丽的日本小公主;叫竹内多鹤。父亲悄悄地爱着这个美丽的日本小姑娘;看着她一天天长大;终于被许配给了一个日本大官的儿子。父亲痛苦得差一点自杀。他辞了工;回到家里;跟一个叫朱小环的农民女儿结了婚。有一天在赶集的时候;他碰上了日本姑娘;她已经十五岁了。她伤心地问父亲为什么辞了工;离开她家;害得她不得不答应大官家的婚约。父亲这才知道竹内多鹤从小就爱他这个中国长工;然后他们就干柴烈火了一场。那就是他姐姐张春美的生命在多鹤腹中开始之时。
然后呢?
然后张铁的父亲不断地和竹内多鹤幽会。
后来呢?
后来是大战结束;日本战败。那家日本人全被杀了;日本村子的人全逃了。竹内多鹤带着女儿春美找到张家;张家把她收留了。因为张家的正式媳妇朱小环不生孩子;所以张家人都知道张家真正的媳妇是日本媳妇竹内多鹤。
小青年们都为张铁这个漏洞百出的爱情故事感动得直叹气。要不是现在正是革命的大时代;他们认为张铁可以把这故事写出来;一举成名。
这天一早;多鹤搀扶着张俭慢慢下楼;往雇来的汽车里走的时候;所有邻居都以“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目光祝愿他们。“朱小环还跟着去火车站干吗?”“还不让人家一家三口子在一块儿待着!”“不过朱小环也真不容易……”
这样一说;人们可怜起朱小环来。人家比翼双飞东渡扶桑了;她会咋想?
然而朱小环还是老样子。大孩张铁成了她笑骂、唠叨的唯一对象。每天张铁上班;她都追到走廊上:“饭盒里的肉汤别洒出来;尽油!过铁道别跟人抢道!火车来了等会儿就等会儿……”她有时候追出来太急;一只脚穿了布鞋;另一只脚还穿的是木拖板。
张俭和多鹤走了一个多月;有天人们看见小环微肿的眼泡大大地肿起来;昨夜一定哭了很长时间。人们想问她;又不好意思;前几年跟她家别扭过;小环到现在也不原谅人们。他们好不容易抓住了无精打采的张铁。
“你妈咋了?”
“啥咋了?”
“你们娘儿俩吵架了?”
“噢;你是说我这个妈呀?她没咋;就大哭了一场呗。”
张铁觉得他已经把他们最好奇的悬疑给解答了;他们还瞪着他就没道理了。因此他皱皱眉;从中间走出去。
第三天穿了一身军装的二孩张钢回来了。把张钢也招回来;一定是张家出了大事。
这么多年;人们也摸出了跟没嘴茶壶张钢谈话的窍门。
一个大妈说:“哟;张钢回来探他妈的病呀?”
“我妈没病啊。”
“那你回来准是相对象!”
“我爸病了。”
“在日本检查出来的?没什么大事吧?”
“是骨髓癌。”
张钢没事就坐在阳台上拉胡琴;拉得邻居们都听懂了什么。他们这天又问张钢:“你马上要去日本看你爸?”
“来不及了。”

第十六章

丫头去日本前;回来看了看小环。她已经是中年妇女的模样了。她的一家都要移居去日本;这使当时没面子回来的丫头觉得多少找回了点面子。张俭去世前嘱咐过多鹤;丫头在老家活得最不如意;能办就把她一家先办到日本。在办公楼里做清洁工的多鹤没有钱为丫头的全家办经济担保;是久美帮了她的忙。
丫头没有带丈夫和两个孩子回来。小环明白她不愿花三个人的旅费;也许根本凑不上这笔旅费。丫头还像过去一样周到懂事;开口先笑;挽着小环的胳膊出出进进;邻居们都说像亲娘俩。只有张铁在丫头来了之后脾气大长。谁家有孩子哭他从门口经过也会说:“跟这些人做邻居;算倒了八辈子霉了!”黑子迎他到楼梯上;也给他踹得直哼哼。
没人知道张家为什么自从丫头回来每天都有争吵。其实主要是张铁吵;有时小环听不下去;跟他恶声恶气做个对骂的搭档。
“凭什么给她(丫头)寄表格;让她填了去日本呀?她都给我妈(多鹤)做了什么了?!她给咱家做了啥了?做的尽是丢脸的事……”张铁说。
“那你个兔崽子都做什么了?!”
“我至少没给咱家丢脸;让学校给开除!我妈戴白袖章扫厕所的时候;她在哪儿呢?”
“你是没丢脸;那时你想丢丢不掉。当时要真能把那你张日本脸丢了;你肯定丢!你是丢不了啊;所以你才用把剃刀把那两道日本眉毛、日本鬓角、日本胸毛给剃下来;丢厕所下水道里!对着镜子;天天想的就是怎么把你亲妈给你的这张脸给丢掉。”小环满面狞笑;揭露他最隐秘的痛处。她说着说着;突然想到自己那面小镜子最近又给挂在了厕所的水管子上。这小伙子爱起自己来了;看着自己的浓厚头发、浓黑的双眉;白皙的皮肤;越看越爱自己;越看越跟多鹤同一血缘。或者;他还是瞪着镜子;咬牙切齿;恨自己这个日本人不全须全尾;恨自己举手投足闪出了他中国父亲的眼神;那善良、柔情的眼神。更恨的是他满肚子的语言。绝大部分是中国母亲小环的语言。要是还能给自己下毒手的话;他就会下刀把他那一肚子不怎么高贵的中国乡村语言给剔出去。
“你现在认你妈了?”小环说;“你早干啥呢?你就差跟人一块喊口号打倒日本间谍了!小兔崽子!你生下来的时候是我接的生;就生在山上;我那时候怎么不一把捏死你!”
丫头上来劝小环;说她自己不跟弟弟一般见识;让母亲也别动怒。
“你不跟谁一般见识?”张铁换了个对手;矛头转向了姐姐;“你一个嫁出去的人;根本不该箅张家人!你倒去日本了;凭什么呀?”

“那是你爸的意思!”小环说。
“我才不信!”
“不信你撞死去;死了你就能问你爸了。”小环说。
“噢;她过得不顺心;我就顺心了?在工厂里一天干八小时;暗无天日!凭什么就照顾她呀!”
小环哼哼地乐起来。
张铁不吵了;看她乐什么。
“我乐什么?我乐你悔青了肠子。你以为你伤完你小姨的心;她不记得?你伤谁的心;都别指望他(她)忘了!”
“只要是亲妈;就不会记着!”
“你啥意思?”小环问。她惧怕起来;怕接近那个回答。
“不是亲妈;才会记仇。”
小环想;她得到这回答是自找。她在接近它时就该停止;或绕开。现在晚了;拿着心往刀尖上碰。
丫头不断说宽心话:大孩不是真那么想的;是话撵着话说得收不住缰了。他说完;出了气;心里一定会后悔。小环只是无力地笑笑。
张铁也给多鹤写了信;他把信念给丫头和小环听。信里说他曾多少次被人骂成“日本崽子”;曾多少次受不了这侮辱躲在被窝里哭。也曾经多少次地为亲妈的尊严、他自己的尊严出奇#書*網收集整理击;为此受过多少次伤。然而;他受的这些委屈竟没有得到一点回报!他的姐姐并没有受过这么深的心灵创伤;她的家人更没有;而他们却得到了回报。他才是张家最不幸的一个……
小环听张铁念完信;不紧不慢地说:“你去打听一下去日本的盘缠是多少。你妈在日本凑不齐这笔钱;我来凑。我砸锅卖铁也让你走。”
小环两脚在缝纫机踏板上日夜兼程;做了一年;攒了三百来块钱。提升成排长的张钢回来;一看小环就打破了沉默:“妈你脸色咋这么黄?又瘦!眼睛都是血丝!咋回事?!”
小环把张铁想去日本的事告诉了他。张钢不说话了。
“二孩;是不是你也想去?我听说当军人不能出国;你得脱了军装才能去。”小环说。
“我不去。”张钢说。
“邻居们都羡慕死了。你姐走的时候;他们又跟送她去滑翔学校似的。”
张钢又不说话了。
“‘四人帮’早倒了;也不光是工农兵吃香了;听说市里走了一个学生;去英国留学。全市的人都知道了。”
张钢还是不说话。张钢回部队前跟母亲说;他会替哥哥攒出去日本的机票钱;所以母亲不必再熬更守夜。张铁和张钢没见几回面;因为张铁正在上一个外语强化夜校;除了上学;就是躲到山上去背单词。他说楼上的邻居太缺乏教养;整个楼吵闹得像个养鸭场。他的伙伴们也不同于从前了;都是文绉绉的日语小组同学。有时他们也成群结队从楼下过;个个都像息有严重口吃的日本人。
这天;四个年轻人敲开了张家的门;其中两个是姑娘。一见小环;他们道歉说找错了门。小环说没有错;她从阳台上看见过张铁和他们一块上山。
“进来等吧;他一会儿下班。”小环说。
“不了;我们就在楼下等。”一个姑娘说。
门关上;小环听见一个小伙子问:“这人是谁?”
“不知道。”一个姑娘说。
“可能是张铁家的保姆吧?”另一个小伙子说。
张钢从大屋出来;小环一看他的架势;就马上拦住他。张钢大声冲外面说:“张铁是个王八蛋;他也配用保姆?”
外面静下来。
张钢一个月的探亲假结束了;回部队的前一天;他把张铁叫到大屋。小环听见门栓“哗啦”一声插上;然后里面就是她怎样也听不清的低声争吵。似乎张铁在辩解什么;张钢在不断揭露。
小环敲了敲门;两人都不理她。她绕到窗子那边;打开窗。大屋通向阳台的门没关;在小屋打开的窗子边上能听见哥俩的争吵。张铁说邻居们编出来的故事;他有什么办法?张钢不理论;所有回答就是说放狗屁放狗屁放狗屁。张钢已经向所有邻居调查;人家都说张铁告诉他们父亲在日本人家打长工;勾搭上了日本东家的女儿……
“放你的狗屁!你还敢赖!”二孩张钢说。
然后小环听见张铁压制住的呻吟。小环原先怕张钢手重;把他哥哥打废了;但又想;先让他打打再说。差不多五分钟过去;她才在窗口叫起来:“二孩!解放军怎么能打人?!”
张铁打开门冲出来;直接冲到厕所去了。小环看见被擦得发蓝的水泥地面上;一溜血滴。
“你怎么往脸上打呀;”小环说;“打坏了脸咋去日本呀?”
母亲和儿子挤挤眼。厕所里水管子哗哗流着水。

尾声

多鹤常常给小环写信。她总是讲到她的梦。她梦见自己又在这个家里。她梦见楼下的那条马路;那大下坡。她说她常去东京的中国街买菜;那里的菜便宜;那里的人都把她当中国人。她说大孩张铁去了日本之后;她会把自己现在的小屋让给他住;她去和丫头一家挤一挤;等存了钱再说。她说她回日本已经晚了;日本没有了她的位置。她只但愿孩子们能学会日语;在日本找到位置。多鹤的信充满“但愿”——不少战后遗孤或遗留的女子向政府请愿;要求得到和日本公民平等的权利;就职或者享受社会福利。他们还向社会呼吁;不要歧视被祖国抛弃在异国的遗孤和遗留女子;把他们当成低能者;因为他们的低能是战争造成的。多鹤但愿这些请愿成功;丫头两口子就能找到像样的工作。多鹤说自己就凑合挣一份清洁工的薪水;但愿能攒下点钱。
读多鹤的信是一件吃力的事;但它慢慢成了小环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尤其在大孩张铁也去了日本之后。丫头的信很少;张铁从不写信;所以这姐弟俩的生活情形小环只能从多鹤的信中读到。
多鹤的信越来越长;多数是谈她又找到了原先代浪村的谁谁谁;或者谈请愿进行得如何。一点进展也没有。所以从中国归国的人成了日本最穷、最受歧视的人。多鹤还说到一个从中国回国的代浪村乡亲;他的孩子在学校里天天挨揍;因为同学们叫他中国佬。就像这孩子归国前中国同学叫他日本鬼子一样。小环意识到多鹤也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常常忘记一些事她上封信已经写过。多鹤要小环把每天的生活都记下;告诉她;包括她和人怎样吵架。她说大概走遍全日本也找不到一个像小环这样会吵架、又吵架吵得这么好的人。她觉得日本人有愤怒有焦虑;却没人把它好好吵出来;所以他们不快乐。像小环这样会吵得人家哈哈笑的人;一定不会动不动想去杀别人或者杀自己。

虽然多鹤唠里唠叨;但小环愣愣地笑了:多鹤似乎挺懂自己。
其实她已经不怎么吵架了。她意识到这一生吵吵闹闹多半是为了家里人;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周围的人和事她都马马虎虎对待;找不着什么事值得她吵。她连话都说得马马虎虎;因为马虎的话黑子也不马虎着听;照样听得无比认真;以它生满白内障的眼睛瞪着她。三个孩子都很好;至少比楼上邻居的孩子们前景要好;这是小环跟人家不再吵闹的最重要原因之一:我跟你们吵什么呀?你们有我这么好的三个孩子吗?知足的人才不吵架呢。
到了张俭去世后的第三年;小环才对自己忍得下心来拆看他的最后一封信。最后一封信装在一个大牛皮纸袋里;和他的老上海表、一把小银锁、一把家里的钥匙一块寄回来的。小银锁是婴儿张二孩时期的物件;他一直拴在钥匙上。钥匙他去日本前忘了给小环;揣在衣兜里带走的。老手表倒很准;停的时间是张俭心脏停止跳动的时间。多鹤在信里特意这样告诉小环。
张俭这封信没有写完。他说他近来胃口好了一些;多鹤总是给他做小环曾做的面条、面片、猫耳朵。他说等他身体恢复后;就去找一份不需要讲日本语的差事;就像丫头的丈夫那种给百货公司擦玻璃窗的工作;挣了钱之后;接小环来日本;他已经和多鹤谈妥。他们三个人中缺了谁也不行;打打吵吵一辈子;但都吵闹成一块骨肉了。他现在住在医院;明天做了手术就能出院了。
小环这才知道;他并不明白自己已经活到了头。看来多鹤和孩子们一直瞒着他;瞒到他被推上手术台。
张俭的这封信没写完。他写着写着就靠在摞起的枕头上;想着小环出嫁给他时的模样睡了。小环这样想象着。他连写一封完整的信的体力和精力也没了。他一定把这封没写完的信压在褥子下;怕多鹤看见。他还得在两个女人之间继续玩小心眼;就像多年前一样。孩子们和多鹤瞒他瞒得真好;他一直都相信;他还有不少日子要过;还有不少麻烦要处理;比如他的两个女人;还有在她们之间玩小心眼的必要。他一定相信自己从手术刀下走一遭之后;便又是一条好汉;所以他才在信里为小环铺排出那样长远的未来。信没写完;他对小环的歉意便一望而知。
她对黑子笑笑说:“咱心领了;啊?”
邻居们每天还是看见朱小环拎着装缝纫机头的箱子;从楼下的大下坡往居委会楼下走。她把那三角形的楼梯间租下来了;缝纫机架子就搁在那里。但她怕缝纫机被偷;每天固执地把它拎来拎去。黑子又老又瞎;却前前后后颠着屁股跟随着她。
黑子时常会飞似的蹿下大下坡;根本就不用视力冲到拐弯处。小环知道那是邮递员来了。假如二孩张钢有信来;邮递员就会让黑子叼着信冲上坡;交给小环。黑子常常扑空。但它从来不气馁;总是热情洋溢地扑下坡;对着邮递员瞪着它灰白无光的两只眼睛;嘴叉子从一个耳朵咧到另一个耳朵;摆出它那狗类的喜悦笑脸。
二孩被调到了西南;在那里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他有空总是给母亲小环写信;而这天却没有他的信。黑子朝着邮递员的笑脸却始终不挪开;直到邮递员骑车上了坡;它还站在原地;摇着尾巴。
小环只好安慰它:“黑子;明天就有信了;啊?”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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