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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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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大孩张铁涂了药;包上伤口;多鹤拿出两块发霉的蛋糕;放在一个小碟上;给大孩端到床边。
“我不吃!”大孩说。
多鹤解释了一句;意思是蛋糕都蒸过了;上面的霉斑不会碍事。
“不会说中国话;别跟我说话!”大孩说。
小环不动声色;抽出鸡毛掸就在大孩大腿上打了两下;然后她又把蛋糕端到他手里。
“日本人碰过的东西;我不吃!”
小环拉起多鹤的手走出小屋;猛地关上门。然后冲着门里面的张铁说:“他小姨啊;明天开始做饭就是你的事了;啊?我厨房都不进了!小畜牲这会儿不吃日本人碰过的东西?有本奇#書*網收集整理事他吃奶那会儿就别嘬日本奶头子!那时候他英勇了;做了抗日婴儿;不也省得我现在给他饭里下耗子药吗?”
本来还想让张铁一块去探他父亲;这一看;小环明白他是不会认他父亲的。这年头不认父亲母亲是一大时髦;走运的话还能用这六亲不认找到工作;入党升官。二孩去了农村;大孩就有资格留下来;以他大逆不孝在城里找份工作;以他在家里对他们小姨的坚决抗日而入党升官。小环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一阵从没出现过的惨淡。
第二天她跟多鹤天不亮就起床;走到长途汽车站。上了车天才亮起来。多鹤脸转向窗外;稻田的水在太阳下成了一块块碎裂的镜子。她知道多鹤还在为大孩张铁伤心。
“这条裤子料子好。”她从布包袱里抻出一条新裤子的裤腿;“就算他天天干粗活也能穿三年五载。你摸摸;这叫涤纶卡其;比帆布还经穿。”
她心满意足地翻腾起包袱来。自从她开始为张俭准备东西;每天都把攒起来的衣、裤、鞋摸一遍;欣赏一遍。也要多鹤陪她摸;陪她欣赏。她兴致很好;常常说完“够他穿三年五载”才想到他或许没那三年五载了。但她又想;有没有她都得按三年五载去置办东西。这年头事情变得快;几个月是一个朝代;不是又有人在厂里贴革委会彭主任的大字报了吗?大字报上说他是“白砖”(白专);要选块“红砖”(红专)上去坐主任的宝座。
下一站就是劳改农场了。小环突然大叫:“停车!停下来!”
司机本能地踩闸;一车子带鸡蛋、鸭蛋、香瓜的贩子们都跟着叫:“我这蛋呀!”
售票员凶神恶煞地说:“鬼叫什么?!”
“坐过站了!”小环说。
“你要去哪里?”
小环说的是长途车发车后的第二站。她买的车票就只能坐两站。现在她们坐了十二站了。售票员每到一个站就站在车门口查票;省得她在鸡蛋、鸭蛋、香瓜上来回跨着查票。
“你耳朵呢?我叫站你耳朵聋了?”售票员二十多岁;拿出祖母训孙子的口气。
“你那一口话俺们不懂!你断奶也有一阵了;咋还没学会说人话哩?!”小环站起来;一看就是骂架舍得脸、打架舍得命的东北大嫂。城里百分之七十是东北人;南方人从来不跟他们正面交锋。“叫你停车呢!”
“那也要到了站才能停。”司机说道。
小环想;当然要到了站才停;不然还得顶太阳走一大段路。
“你这车还开回去不?”小环问。
“当然开回去。”售票员答道。
“那你得把我姐儿俩再捎回去。”
“下礼拜几我们开回去。你等得及就等。”售票员说。
“那你得把我两张车票钱还给我!”
“你跟我到总公司要去。”
两人一拉一扯地闲磨牙;车靠站了。小环拉着多鹤下来;使劲捏捏她的手。等车消失在烟尘滚滚的远处;她笑着说:“省了两块钱。我们花两毛钱坐了这么远!”
劳改农场没有正式探监的房子。小环和多鹤给带到犯人的食堂;里面摆满矮腿板凳;是按听报告的样子摆的。小环拉着多鹤坐在头一排的板凳上。不一会儿;一个牙齿暴乱的眼镜走进来;说他姓赵。小环想起女阿飞介绍的那位司务长就姓赵;马上从包袱里抽出一条前门烟。赵司务长问小唐在外面怎么样;小环把女阿飞小唐夸得如花似玉;请赵司务长有空去会会小唐;她做东请他们吃日本饭;喝日本茶。
赵司务长进来时浑身戒备;很快让自来熟的小环给放松下来;对小环说;这里讲话不方便;他可以让卫兵把人带到他办公室去。小环马上说:“方便方便!老夫老妻;不方便的话早说完了!”
赵司务长从没见过如此活宝的探监家属;忘了场合;露出暴乱的牙大笑起来。
小环心里一把算盘。赵司务长是能帮上大忙的人;他送的小人情她绝对不领。要欠他;就欠一笔天大的总账。
赵司务长离开后;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兵押着张俭进来。张俭刚刚穿过阳光强烈的室外;进来站在门边愣着;显然一时看不见里面迎向他的人是谁。
“二孩;看你来了!”小环喉咙给扎住了似的。好不容易挤出大致欢快的声音。多鹤却站在矮腿长凳前面。不敢确定这个长白头发的黑瘦身影是张俭。
“多鹤!”小环回头叫道;“瞧他结实的!”
多鹤跨上前一步;突然给他鞠了个躬。她的神情还像是在辨认他的过程中。
卫兵让两个女人坐在第一排板凳上;张俭坐到最后一排板凳上。那咋行?说话听不见哪!听得见——这上头读文件;下头的犯人都听得见!可这不是读文件呀!读不读文件他都得坐那儿!听不听得见都从这时开始掐表!探视时间是一小时;一小时过后;这儿还得开午饭;饭后读文件!

小环和多鹤隔着几十排凳子看着张俭。窗子又小又高;屋里只有清早四点钟的光亮度;因此张俭看上去有些淡淡地发乌。
有两个卫兵在场;又相隔几十条板凳;说的只能是不说也罢的话:“家里都好”、“二孩常有信来”、“丫头也常有信来”、“都好着呢”!
张俭只是听着;有时会“哦”一声;有时会“哼哼”一声笑。他虽然沉默不改;但小环觉得他的沉默跟过去不一样;是一种老人的沉默;心里在絮絮叨叨的沉默。
“钢厂有人贴小彭的大字报;要把他轰下台;说他‘自专’。”
“哦。”
“他下了台就好了。”
张俭没声音。但他老人式的沉默中;小环听出了絮叨:好个毬啊好!这年头有好人当官的没有?你老娘们瞎吵吵;好啥好啊?!
小环想;他还比自己小三岁呢;心里已经絮叨上了。那种对什么都不信;对什么都败了胃口的人;才会像他这样满心絮叨。
“你听明白了吗?小彭那小子一下台;准保就好了。”小环说。 让那两个卫兵疑惑地交换眼色她也不怕;她得让他对一切都败了的胃口好起来。
他“哼哼”一笑。听明白了;就是不相信事情会怎样好起来。
多鹤似乎一直处在辨认中。小环想;他留在多鹤记忆里的甚至不是他被捕前的样子;而是更早;是他跟她钻小树林、翻小学校墙头的样子;是在俱乐部舞台后面那些布景里的样子。现在的张俭;恐怕只有她小环一个人不嫌弃了。
小环慢慢站起身;身上骨节开始这儿那儿地响。
“二孩;衣裳和吃的;你都别省着;说不定还能来看你;再给你捎;啊?”
她向一个卫兵打听厕所在哪里;然后走到无情的七月太阳里去。她把一小段时间单独留给多鹤和张俭。她恨自己的命苦;苦在自己跟两个更加命苦的人绑在一起。谁也不要他俩;谁也不疼他俩;不就都轮到小环头上了吗?她小环这辈子怎么碰到了这对冤家?
回去的路上;两个女人都各看各的风景。车子开出去五六站了;小环问多鹤;张俭说了什么没有。什么也没说。
小环从多鹤的宁静中看出自己的英明。她让他俩单独待了那一会儿是对的。张俭命里的一部分是多鹤的;没有小环在的时候;属于多鹤的那个张俭才会活过来。
她们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两人一整天只吃了几个干馒头。多鹤赶紧进厨房;下了两碗挂面。多鹤非常宁静;比去之前安详多了。两人一定讲了什么。两个谁也不要、谁也不疼的人相互说了句什么重要的话;让多鹤如此宁静?
小环把多鹤跟张俭留在身后;自己出去;走进了阳光肆虐的七月正午。所有的知了扯直了声音叫喊。多鹤和他之间隔着几十排板凳和一个卫兵。用她那种外人听起来很费劲的话说了一句话。她得压过知了的叫喊;所以她这句话也是喊出来的。她让他每天晚上九点的时候想着她;她也会在同一时刻想着他。他和她在那一刻专心专意地看着心里想出来的对方;这样;他们每天晚上的九点;就见面了。
他半闭的骆驼眼大了一下;在她脸上定了一会儿。她知道他明白了。他还明白;她为了两年多前和他闹的那场别扭懊悔:早知道下半生一个大墙里一个大墙外;她该好好地待他;好好和他过每一天;每一个钟点。现在她推翻了两年多前对他的所有指控。
“二河……”她看着地面。
他也看着地面。两人常常这么看对方:看着地面上;或空气;或心里的某个点;看见的却是彼此。最早他们也这样。飞快看一眼;马上调转开眼睛;再把刚刚看到的在心里放大;细细地看;一遍一遍地看。
她头一眼看到他;是在一个白布口袋里。白色的细布于是就成了一层细密的白雾。她给搁在台子上面;他是从白色雾霭里向她走来的。她蜷缩在麻袋里;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她闭上眼睛;把刚刚看到的他放在脑子里;一遍遍地重新看。他个子高大是没错的;但他行动起来不像一般大个子人那样松散;他的头、他的脸比例十分得当。他把麻袋抱了起来;她的胸贴着他的胸。他抱着她;从乌黑一大片肮脏的脚之间辟出一条路;她突然不再怕这些脚;不再怕这些脚的主人们发出的嘎嘎笑声。然后她给抱进了一座院子。从白色雾霭里;她看见了一个很好的院子。房也很好。一个很好的人家。进了一扇门;就像从雪天直接进入了夏天。温暖呼呼作响;她很快昏睡过去。她醒来时一双手在解口袋的结;就在她的头顶。口袋从她周围褪下;她看见了他。也只是飞快的一眼。然后她才在心里慢慢来看她飞快看见的:他是不难看的。不对;他很好看。男子汉的那种好看。不仅如此;他半闭的眼睛好看极了。它们半闭着;是因为他为自己的善良、多情而窘迫。然后……他又把她抱了起来;搁在炕上……
她常常回忆她和他的这个开头。有时也怀疑自己的记忆不准确。但后来又想;她和他如此的相认。她怎么会记不准确呢?不过才二十年啊。就是五十年、六十年;她也不可能忘了这个开头的。
这时他们一个是探监人一个是坐监者;他对她的邀约点了点头。她的邀约让卫兵们听去;就是:每晚九点;想着多鹤;多鹤也想着你。你和多鹤;就看见了。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九点;多鹤总是专心专意地想着张俭;她能感到他赴约了;很准时;骆驼一般疲惫、不在乎人类奴役的眼睛就在她面前。对她而言;就是她在另一个世界;他也会准时赴约。
一天;多鹤对一直挥之不去的自杀念头感到惊奇:它怎么突然就不在了呢?小环还是天天叹着“凑合”;笑着“凑合”;怨着“凑合”;日子就混下来了。她也跟着她混下来了。按多鹤的标准;事情若不能做得尽善尽美;她宁肯不做;小环却这里补补;那里修修;眼睛睁一只闭一只;什么都可以马虎乌糟地往下拖。活得不好;可也能凑合着活得不太坏。转眼混过了一个月;转眼混过了一个夏天。再一转眼;混到秋天了。“凑合”原来一点也不难受;惯了;它竟是非常舒服。多鹤在一九七六年的初秋正是为此大吃一惊:心里最后一丝自杀的火星也在凑合中不知不觉地熄灭了。

她也学会给自己活下去找借口;就像小环找的借口一样可笑:“我不能死;我死了谁给你们包茄子馅儿饺子啊?谁给你们做粉皮儿啊?”“我得活着;死了上哪儿吃这么甜的香瓜去?”多鹤的借口是:她不能失约;她每晚九点和张俭有约;她不能让他扑空。
十月份钢厂的宣传车到处肝;锣鼓震天响;大喇叭到处嚷;庆祝新的革委会主任上任。原来彭主任被拉下了台;成了新敌人。小环在缝纫摊子上跟人谈笑;说:“多了个新敌人也要敲锣打鼓庆祝!”
新敌人的老账要被重新算过。新敌人的老敌人要一个个重审。不久公检法重审了张俭的案子;把他的“死缓”改成了有期徒刑二十年。
小环对多鹤说:“趁这个新主任还没变成新敌人;咱们得把张俭弄出来;谁知道万一又有什么人再把这位主任拉下去;把账又翻回去?”
她和赵司务长已经是“嫂子”“兄弟”了。赵司务长开始还受小环的礼;慢慢就给小环送起礼来。他也跟小环所有的下九流朋友一样;觉得小环有种说不出的神通;很乐意被她利用利用;小环在他这样的人身上有利可图;是他的福分。每次来小环家;劳改农场干部食堂的小磨麻油、腊肠、木耳金针粉丝也都陆陆续续跟着来了。他早忘了他跟小环接近的初衷是为了接近女阿飞小唐;他一看见围在小环缝纫摊子边上的人争先恐后、勾心斗角地讨好小环;很快心生怨气:“都不是个东西;也配给小环嫂子献殷勤!拿一包酱萝卜也想在她身边泡一下午!”
赵司务长指甲缝里刮刮;都比那些人倾囊还肥。他替张铁找了一份民办学校体育老师的工作;张铁住学校去了;从此张家不再有张铁那块抗日根据地。
小环一直不提让赵司务长找关系重审张俭案子的事。她还得等时机。她对时机的利用、心里的板眼总是掌握得非常精确。她准备春节之后再张口;那时候她给他做的一套纯毛华达呢中山装也做成了。
小年夜;二孩张钢回来了。出乎多鹤、小环的意料;他长得五大三粗。进门之后;他喝了一杯茶;又往外跑。小环问他去哪儿;他不吭气;已经在楼梯上了。多鹤和小环趴在公共走廊的栏杆上;看楼下搁着一个大铺盖卷。等张钢搬着铺盖卷上来;小环问他为什么把家当全搬回来;不就回来过个年吗?他也不回答;抿嘴对跟前跟后的黑子笑笑。
他把被子、褥子直接拎上自家阳台;黑子两个爪子搭在他胸口;乐得嘴叉子从一只耳朵咧到另一只耳朵。他把被子拎到阳台栏杆外面抖得啪啪脆响。黑子的爪子又搭在他背上。
“瞎亲热什么呀……我回来又不走了!”
小环和多鹤这才沾了黑子的光知道了他的长远打算。不回去只能像整天围在缝纫摊旁边的人那样做阿飞。这些抗拒学校、居委会、家庭的压力;坚决赖在城里的年轻人起初被社会看成阿飞;后来自己也就没有选择地做起阿飞来。小环看见二孩张钢的手生满冻疮;手指头红肿透亮如玛瑙;心想:做阿飞就做阿飞吧。
大年夜大孩张铁也回来了;坐在饭桌上;把多鹤给每人盛的米饭倒回锅里;又换了个碗;自己盛了饭;坐回来;谁都装作没看见。二孩跟多鹤说他认识一个拉二胡的天才。是个老头;他在淮北跟老头学了一年的琴。
小环知道二孩在和大孩划清界限:你不理小姨;我偏跟她亲热!她想;完了;家里的太平又没了。年饭前哥儿俩还相互说了两句话;现在又敌我矛盾了。晚上睡觉问题就来了;大孩张铁把过道变成了他的卧室;并且宣布谁也不准在夜里通过他的卧室去上厕所。
谁都不搭理他。
小环笑着说:“比日伪时期的东三省还麻烦;日军、伪军、抗日联军!”
第二天早上;小环最后一个起床;发现两个男孩都出去了;中午一先一后回来;张铁一只眼是黑的。他过去打架就不是二孩的对手;现在二孩长高长粗了;认真打;他命都难保。
张铁在小屋的双人床之间挂了一条布幔子;里面是他的地盘;外面属于张钢。他宣布不去民办学校当体育老师r;理由之一是既然张钢回到家来吃白食;他也能吃。理由之二是体育老师挣的十八块钱不值当他每天听学生骂“日本崽子”。
小环只好日夜赶做衣服养活一大家子。好在穿黄军装的风头人们出够了;又开始穿起蓝的、灰的、米色的衣服来。年轻女孩子也开始把紫红的、天蓝的布料送到小环摊子上来做春天的衣服。可惜百货公司只有几种布料;一个女孩子大胆些;带头穿了一件紫红色带白点的无领衬衫;马上有十多个女孩子买了同样的布;让小环给她们做一模一样的无领衬衫。从小环前面马路上过的女孩子每天成百上千;小环数了数;她们一共只有十来个花色的衣服穿。
阿飞们也不再做阿飞了。他们的父母退了休;让出了位置;他们顶了上去。他们剃了大鬓角、小胡子、飞机头;换掉了拉链衫、瘦腿裤、宽腿裤;穿上了白色帆布夹克;一个个提着父母的铝饭盒;原来也不是天生流里流气。他们都没忘小环阿姨;下班后路过她的摊子;还常常站下喝一杯日本茶;带给她新的时装样子。上海人、南京人现在时兴在裙子的哪个部位装一道边;绣哪样的花;等等。他们有时带来世界和全国的新闻;还会讨论一阵。
“田中角荣每天背一页字典呢!”
“‘中日邦交’是啥意思?不是外交吗?”
“小姨;中日都邦交了;你啥时候回日本看看去呀?”
多鹤就给他们一个大大的笑脸。
十月的一天;大孩张铁跑到缝纫摊子上来向小环要钱。十九岁的人有许多开销;吃、喝、抽、玩。这天他要钱是换自行车胎。张俭的自行车给二孩张钢骑;张铁买了一辆跑车;常常骑出去远游。小环把口袋里两毛、五毛的零钱往外掏。多鹤从身上掏出一块钱;是原打算去买线的。张铁接了过去。
“放下。”小环说;“日本人碰过的东西你不是不要吗?”
张铁把钞票往地上一扔。
“给我捡起来。”小环说。
张铁英勇不屈地挺立不动。
“给你小姨捡起来!”

“妄想。”张铁说。
“回家再揭你皮。”小环说着;拿起凑成一堆的小钞从缝纫机后面走出来;“来;拿去吧。”
张铁走到小环面前已意识到上当了。小环一手抓住他的衣裳前襟;一手同时往后一伸;抄起缝纫机上的木尺。
“你捡不捡?!”
张铁眼睛眨巴着。
周围已围了几十号观众;居委会的四五个女干部全层趴在栏杆上往楼下看。
这时一个外地口音说:“让一让!让一让!”
人们不情愿地让了一让。被让进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人;干部模样。他仰头对几个女干部说:“我是省民政厅的;居委会在哪里?”
五个女干部马上对下面吼叫:“朱小环;回家打孩子去!让省里领导同志看着影响坏透了!”
小环把大孩张铁往那一块钱钞票的方向拽了拽。
“捡!”
省民政厅的干部飞快地从“三娘教子”的戏台穿过;上楼去了。
张铁因为需要小环兜里的钱和地上这—块钱;在小环颤颤悠悠的木尺下弯下腰。他的脸血红;充满丧失民族尊严的痛苦。他的手碰到钱的时候;有人小声笑了;他的手又缩回来;木尺却摁在他后脑勺上;他高低不是;人们大声笑了。
张铁把钱仔细数了数;“还缺两块!”
“对不起啦;你妈和你小姨干了一上午;就挣了这点儿。”小环的缝纫机轻快地走动。
“那你让我拿什么去换胎?”张铁问。
楼上一个女干部伸出头来;叫道:“竹内多鹤!你上来一下!”
小环抬头问:“啥事?办公室不是给你们扫干净了?”
“省民政厅的同志要跟她说话。”女干部说。
小环觉得她的客气口吻十分可疑。
“不上去。省民政厅首长有什么话;下来说;竹内多鹤也叫朱多鹤。她有个姐叫朱小环;有人要把朱多鹤卖了;她姐想跟着分点钱!”
一会儿;五个女干部都趴在栏杆上劝说;要竹内多鹤上去;是好事情。
小环懒得回答;只是一心一意踩缝纫机;打手势让多鹤安心钉纽扣。什么都由她来对付。
省民政的干部下了楼;旁边陪着五个女干部。小环和多鹤看着他们。
女干部们轰鸡似的把围观的人都吆喝开了。大孩张铁正要离开;一个女干部叫他留下。
省民政厅的干部拿出一封信;是日文的。他把信递到多鹤手里;同时跟小环说:“竹内多鹤的情况我们了解得很详细;信从黑龙江一直转到我们省。”
小环看多鹤两只乌黑的眼睛把信上的字一个个地嚼、吞。
省民政厅的干部又跟小环说:“和田中首相来的随行人员里面;有一个护士;叫做什么久美。这个久美一来就打听竹内多鹤。当然是打听不到的。她回日本前;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中国政府的;说竹内多鹤当年怎么救了她;另一封信;就是这封。”
小环对叫做久美的三岁小姑娘十分熟悉。多鹤讲的那个悲惨的故事里;久美是主角之一。再看看多鹤;那断了很多年的故事又续了起来;她的眼泪成双成对地飞快落在久美的字迹上。
民政干部说:“真不好找。不过找到就好了。”
居委会女干部们都站在旁边;都觉得民政厅弄来一件让她们为难的事。原来竹内多鹤是敌人。现在政治面目模糊了;今后谁冲厕所?
张铁也认为自己面临一道难题:这些年他习惯了非白即黑的事物;看看省民政厅干部对多鹤的态度。不黑不白;他以后拿什么脸子面对小姨多鹤?
小环早早收了摊子。陪多鹤一块儿回家。这是多鹤的重大日子;她得陪她感慨感慨、叹息叹息。多鹤却忘了身边还走着小环;两手捏着那几张用她自己的语言写的信笺;走几步;又停下看看。路上行人看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毫不害臊地边走边流泪;都当成一道热闹看。
进了家门;多鹤仍然没有注意到跟进门来的小环;自己坐到阳台上。一遍又一遍地看信。
小环做了一盘炒豆腐干;一盘红烧茄子;一盘黄豆芽烩虾皮;一盘木耳炒金针。这是多鹤的重大日子。
张铁、张钢坐在桌边;浑身长刺似的不知该拿这个似乎有了新身份的小姨怎么办。小环给多鹤夹菜;看着她泪汪汪的;有形无魂地咀嚼着。小环朝两个直着眼端详多鹤的男孩瞪了一眼。
多鹤几乎什么也没吃;又去阳台上呆着了。黑子不放心她。坐在她身边。她低声跟黑子讲的话大家谁也听不懂。黑子是懂得的。黑子的理解跨过了中国话、日本话。
小环在厨房洗碗的时候;二孩张钢进来了。不知怎的;他抚摸了一下小环的肩膀。大孩也跟了进来。似乎多鹤发生了一件重大事情让兄弟俩的关系有所缓和。两人也老成了一些。
“你们是知道的;”小环忽然说;“小姨是你们的生身母亲。”她把碗一个一个从热水里捞出来;按多鹤的法子细细地刷。多鹤刷碗是很讲究的。
两个男孩一句话也没有。他们当然知道。早就知道。早就为这个事情受尽委屈。
“恐怕;小姨要回日本去了。”
其实她自己刚刚想到这件事。多鹤一定会回去的。田中首相的护士还能不让她回去?

第十五章

十月的夜晚凉阴阴的;空气很爽透。多鹤拿着久美的信;坐在阳台上。久美也没有一个亲人;久美要多鹤做她的亲人。多鹤又给了她一次生命;原本就是她的亲人——久美在信里这样写。久美、久美;是圆脸盘还是椭圆脸?她是在病得没了原样的时候和多鹤结识的。真是大意啊;久美应该寄上一张照片;让多鹤想到久美时;脑子里不完全是一团模糊。
久美告诉多鹤;她和大逃亡的残留人员到达大连时;三千多的逃亡队伍只剩下了几百人。成年人等在集中营里;不久一场流行伤寒使他们再次减员。久美与四百多个儿童乘船去了韩国;又转道回到了日本。船上病死的儿童很多;她是幸存者之一。她在孤儿院里长到六七岁时;就立志要学医。十五岁进了护校;十八岁成了一名护士。听说田中要访问中国;她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寄给了首相;结果她竟然被选中成为随行护士之一。

来到中国的第一天;久美就把她写给中国政府的信请田中首相交给了翻译。久美给多鹤写的这封长达五页的信上说;她但愿多鹤活着。多鹤是个吉祥的名字;成千上万的纸鹤祝愿她早日回到家乡。代浪村的另一半在日本。
省民政厅的干部说;久美的信先是让中央批到了黑龙江省民政局。民政局头疼了;这么大的省去哪里找一个几十年前就不知死活的日本女子?信在文件柜里躺了一年多;打听出一九四五年确实有一批卖到中国人家当媳妇的日本女孩。一个个地找;查出来她们都在哪里落了户;又从哪里搬到了哪里。所有的日本女子都找到了;就是没有叫竹内多鹤的。到了第三年;才查到曾经住在安坪镇的张站长。又过了一年;久美的信开始南下;过黄河;过长江;信落到多鹤手里时;已经四年过去了。
收到久美第二封信的时候;省民政厅的干部又来了。多鹤需要填写各种表格。表格中最难填写的是某年某月某日;在哪里;做什么。谁证明。小环和两个男孩围在十瓦的灯光下。替多鹤一栏一栏地填写。男孩们才二十岁;手指却微微哆嗦;填错一个字;表格就废了。
从填表到多鹤收到护照只花了三个月时间。省民政厅没有办过这样大的案例:田中角荣首相的护士亲自出钱资助;不断来信催问此事。
最后一次;是居委会的五个女干部们一块到张家来的。她们说省民政厅把电话打到了居委会;请她们负责把多鹤送上去北京的飞机。多鹤在北京将由另一个人接应;然后送上去东京的飞机。小环对她们说不用了;心领了;女干部们对多鹤从来没负任何责任;最后几天;也让多鹤把那种没人对她负责的自在日子过完。
张家的两个男孩一个大人对多鹤都不知该拿什么态度了;他们发现无论什么态度都挺笨拙。小环在她身边坐坐、站站;但她发现自己有点多余;多鹤心里已经是用日本话在想心思了;所以她又讪讪地走开;让多鹤独自待着。没过一会儿小环又觉得不妥;她是家里的一口人;出那么远的门;也不知会走多久。怎么能不在最后的时间陪陪她?就是什么也不说地陪伴。也好啊。小环又走到多鹤身边;她脑子里尽走日本字就让它走去;她反正想陪陪她。很快小环发现;她是在让多鹤陪自己。
这么几十年;是好好陪伴;还是吵着打着陪伴;总之有好气没好气都陪伴惯了。
小环替多鹤赶做了两套衣服:一套蓝色春秋装;一套灰色十部装。现在的涤纶卡其不用浆也不用熨;笔直的裤线跟你一一辈子。
他们一直等待赵司务长的消息。他去安排一次探监;本来说这两天一定回信;可一直到多鹤离开的那天;赵司务长才把电话打到居委会。最近跑了两个犯人;手眼通天的他也无法安排这次探监了。
多鹤对小环和两个男孩子说;她同日本看看;也许很快就同来。
多鹤在五年半之后才又回到这座已经破败不堪’的家属楼。她听说张俭在劳改农场病得很重;释放以后已经丧失了独立生活的能力。
从南京来的火车停下;小环从一群灰暗的乘客中马上辨认出多鹤。多鹤早就挤到了火车门口;车刹稳后第一个跳下来……
一身浅米黄的西服裙里套了一件白色纱衬衫;在领口系了个结;脸比走的时候窄;皮肤却珠圆玉润;眼睛、嘴唇点了点彩。她脚上的一双白色半高跟鞋让她走路不太得劲;小环记得多鹤没有这样大的脚。她的头发没变;齐到耳根下;但洗头的东西肯定不是火碱了;所以显得柔软;亮得惊人。竹内多鹤本来面目就该这样。几十年里;宽大的帆布工作服、打补丁的衣裤、单调的格格、条条、点点的衬衫;让水和太阳把单调的色彩也漂去——这一切就是一大圈冤枉路;没必要却无奈地绕过来;现在的多鹤跟几十年前的多鹤叠合在一块;让小环看到那绕出去的几十年多么无谓;多么容易被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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