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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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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鹤的工作和张俭是同时丢的。家里有资格工作的;就剩了小环。她去过许多地方申请工作:冰棒厂、熟食厂、屠宰厂、酱油酿造厂;都让她等通知;却都不了了之。她之所以去这些工厂申请工作;因为这些地方都肥;稍稍一涮也涮得出油水。冰棒厂的油水是古巴糖;屠宰厂总有猪下水;熟食厂更不用说了。小环腰细;偷几节香肠;一扇猪肺;塞进腰里跟正常的腰身差不多粗。
小环推着自行车从钢厂往家走;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挎着一筐鸡蛋走来。她迎上去;仔细挑选鸡蛋;一边跟农家婆满嘴热乎话;叫她大妹子;说她好福相。农家婆婆嘎嘎直笑;说她都四十九了。小环心里一惊;心想她看上去至少已有六十三。挑了六个鸡蛋;小环一摸口袋;说她早上上班走得急;没带钱包;可惜了她花的这点挑鸡蛋的工夫!农家婆说生意不成交情在嘛;说不定以后还有缘见面。她正要挎着筐子离开;小环从衣服下拿出六条毛巾;上面印着红牡丹、臭虫血、“招待所。
“这都是好棉纱。你摸摸;厚吧?”
农家婆不明白小环的意思;手被她拿过去;摸了摸毛巾;赶紧答应:“厚;厚。”
“算咱老姐妹有缘;送你两条!”
农家婆更不懂她了;脸要笑不笑。
“比你们乡下供销社买的好多了;盖在枕头上;又进一回洞房似的!”小环把毛巾塞进她手里。
农家婆说怎么能无功受禄!小环说她工作的地方老是处理毛巾;稍微洗两水就处理了;不值什么;就是觉得攀个老姐妹不容易。小环说了就起身告别;走了两步;农家婆叫住她。既然攀老姐妹;也别一头热乎;她也得送小环点什么。鸡蛋是自家养的鸡下的;也不值什么;她说就把小环刚才挑的那六个鸡蛋做顺手礼吧。
“哎哟;那我不成了跟你换东西了吗?”
农家婆说换东西不正是礼尚往来吗?她把那六个大而光鲜的鸡蛋放在筐子外;催小环拿走。小环埋怨似的斜着眼、撅起嘴;一边慢吞吞蹲下。农家婆请她告诉她;毛巾上三个红字是说的什么。说的是“闹革命”;哎呀;那好那好;是时兴字!
小环心想;自己眼力真好;上来就看出这是个一字不识的大文盲。回家的路上;她想那农家婆到了家;把枕巾铺到床上;别人告诉她那三个红字是“招待所”;她一定会想;原来那个老妹子也一个大字不识。
她用头巾兜着鸡蛋;系在车把上;步子迈得秀气之极。马路上尽是麻子坑;柏油早给车轮滚走、给人的鞋底踏走了。公路局也忙着革命。自行车不断蹦上蹦下;她觉得自己的心比蛋壳还脆还薄;得提着它走。她已经不记得家里多久没吃过鸡蛋了。张俭的工资停发后;她第一次下决心好好学会过日子。但存折上本来就不多的钱还是很快花完了。她觉得自己一拿到钱就是个蠢蛋;没钱的日子她反而过得特别聪明。她用张俭攒了多年的一堆新翻毛皮鞋、新工作服、线手套跟农民换米换面。工厂里多年以来发的劳保肥皂省了两纸箱;都干得开了裂。这年头肥皂紧缺;一箱子肥皂换的玉米面够吃两个月。
在所有东西卖完、换完之前;张俭的冤案就该昭雪了;要是没昭雪她也该找到工作了。路总不该走绝吧?连多鹤那个村子的人逃难逃得东南西北全是绝路了;还不是活出个多鹤来吗? 她身边一辆辆自行车擦过;下班工人们出来了。远不像过去那样铁流破闸的大气魄;现在上班的人不到过去三分之二;一些人被看起来了;一些人在看别人。车子也都老了;在老了的路上“咣当当、咣当当”地走;一个坑蹦三蹦;声音破破烂烂。
她得不断地吆喝;让别人躲开她。六个鸡蛋能做六锅面卤子。田里有野黄花菜;正是吃的时节;跟鸡蛋花做卤子就过小年了。二孩可以闷声不响地吃三大碗。眼下只有他一个孩子;两个女人都半饿着尽他吃。张俭被押进去之前;大孩回家来拿他的被褥和衣服;活像一个走错了门的陌生人。他进了家就往屋里闯;两脚烂泥留了一溜黄颜色脚印。他后面还有两个陪他来的小青年。小环那时还不知道他铁了心要跟家里断绝关系;一见他的样儿就嚷嚷:小祖宗你怎么不脱鞋呀?他就像从来不知道这个家多年的规矩似的;大屋践踏完又去践踏小屋。多鹤低头看看过道的一串黄泥脚印;什么也不说;就去找袜子。她从柜子里翻出一双雪白的、叠得平展无比的袜子;走到过道;张铁已经把自己的衣服翻出来了;翻了一地一床。
“你给我出来;把鞋脱了!”小环揪着他;把他拖到门口。两个陪大孩来的人见势不妙;退到了门外。
他坐在那张凳子上——张家人换鞋坐的那张矮腿长板凳。
“脱!”小环说。
“我不!”他身后的两个小青年站在打开的门口;向里张望。
“敢!”
“我不是没脱吗?我怎么不敢?”张铁把一只泥糊糊的鞋跷上来;跷成二郎腿;晃悠给小环看。
“那你就在那坐着。你往屋里走一步;试试!”小环顺手抄起笤帚。
“把我的被子褥子递给我!我稀罕进去?!”
“你要去哪儿?”
“外面!”
“你不跟我讲清楚;一根针也别想从家拿出去!”
“我自己拿!”
张铁刚从凳子上站起;小环的笤帚把子就举起来了。
“脱鞋。”笤帚把子敲敲他的脚。
“偏不!”
这时多鹤上来解围了。她走到大孩面前;膝盖一屈;跪得团团圆圆。她翘起其他的手指;只用拇指和食指去解那糊满了泥的鞋带。小环正想说别伺候他;让他自己脱;张铁已经出脚了。那脚往回稍微一缩;“噌”地蹬出去;高度正是多鹤的胸口。
小环记得那天多鹤在衣服外面罩了条白围裙;头上戴了条白头巾。张铁的四十三码的回力球鞋底;马上印在白围裙上。张铁的红卫兵篮球队每半年发给他一双鞋;他平常舍不得穿;更别说下雨在泥水里穿了。多鹤的白围裙刚刚做好;从缝纫机上收了针脚;正戴着打算去厨房;张俭回来了。好像一切都为张铁的一脚准备好了。
她还记得多鹤看了自己胸口一眼;其实那个四十三码的鞋印挺浅挺淡的;但多鹤用手掸了几下。她已经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了;手还在掸那个鞋印子。
小环不记得的是她自己的反应。她的鸡毛掸子是不是打着张铁了;张铁护着自己的脸没有。她一点也记不清张铁怎么出的门。半小时后她才发现他什么也没拿。第二天早上她发现多鹤总是含着胸。她一面劝她不必跟小畜牲一般见识;一面给她略微青紫的胸口揉白酒。
也就是那个上午;张俭被人从厂里带走了。
从张铁和张俭从家里消失之后;多鹤更安静了。小环发现她只要是独自一人时;就那样微微含着胸。好像接下去还有一脚不知什么时候踢过来;她已经在躲闪的途中。又好像那一脚留下的伤一直不愈;她必须小心地绕开那椎心的疼痛。不管怎样;只要多鹤以为没人看她、她可以放松无形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姿势。它让她一下上了好些岁数。
小环总想开导她:张俭纯属冤案;不会在里面蹲长的。但多鹤什么都不说。她还是只跟二孩说话;能说的也就是:吃多些;该换衣了;黑子洗过澡了;袜子补好了;胡琴拉得蛮好。
二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拉二胡。二孩像老二孩张俭;许多事等别人去发现。问二胡问紧了;他不耐烦地说:“少年宫学的呗!”
原来他在少年宫就开始学;一直在拉;只是没当着家长们拉罢了。二孩似乎也参加什么组织;叫宣传队。这是小环从他二胡琴盒上印的字发现的。小环怀疑二孩回家全是看黑子的面子;不然说不定也会像丫头和大孩那样;心里对这个家暗怀怨恨。
小环拿着鸡蛋回到家已经六点了。’楼上楼下都是菜下油锅的热闹。她们家的厨房今晚也能热闹热闹。小环进了门;多鹤又在擦地。
“别擦了。”小环说。
她停了一下;又“刷啦刷啦”擦起来。
“你不怕费力;我怕费水。水又不是不要钱!”
她又停了一下;再擦的时候声音不一样了;火辣辣的。意思小环明白;水也接到桶里了;难道把它白白泼出去不叫浪费钱?小环和多鹤眼下就是没好气地过日子;没好气地把一口好吃的推让给对方;没好气地劝对方多穿点衣服;别冻死。小环做好了打卤面;把桌子摆好;自己开始吃面条;对仍在擦地的多鹤说:“做好了还要喂你吗?冷了还得费煤火再热!”
多鹤把擦地板用过的水拎进了厕所;又洗了洗手;走到饭桌边;端起上面盖着鸡蛋花和黄花卤子的面条;走进了厨房。小环跟着站起来。多鹤在厨房里就含着胸;上了一大把岁数。她想找个空碗把面条拨出来;小环一看她那令人作痛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就踏踏实实吃吧!那点猪大油;两个碗一捣腾;还不够往瓷上沾的!”
卧在厨房一角的黑子都听出小环的没好气来;白了她一眼。
门一响;二孩张钢进来了。他人沉默动作很响;脱鞋不坐凳子;一只脚蹬着空气;屁股靠着门;门被他靠得哐哐响。他的木拖板和别人一样厚薄、一样重量;走路却又急又响;满屋子跑“莲花落”。一般他回到家只讲两句话:“妈1小姨!”然后就要靠别人问他了;并且得反着问;问得他不得不反驳;问答进行得才不那么吃力。
“今儿我怎么听说你又在学校跟人摔上跤了?”小环问。
“没去学校啊!”
“那你出去到哪儿跟人摔跤的?”她把堆成小山似的一碗面放在他面前。
“排练呢!都在礼堂里待着的。”
假如小环下一句问:“都排练什么呀?”他肯定懒得回答。所以小环说:“有啥好排的;就那几个老调调!”
“新歌!一个军代表写的。”
假如问他:“那什么时候演出啊?”他肯定又没话了。小环于是又拿出瞧不上他的口气;说:“老排什么呀;又没人看你们演出!”
“谁说的?我们下礼拜在市委大礼堂演;驻军首长都来看呢!”
小环用腿顶了一下多鹤的膝盖;多鹤目光也有了水分;在小环脸上闪闪;又在张钢脸上闪闪。她们也有很快乐的时刻;就像此刻。小环的意思已经传递给多鹤了:“你看;探听到这小子的秘密了吧?咱俩到市委礼堂看他的好戏去!”
吃完饭;张钢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
“你交饭钱呀?”小环笑嘻嘻地看着折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他没说什么;直接去穿鞋子。
“下回偷钱多偷点儿;让人抓住也值!”小环说。
“宣传队的米饭能白吃;菜钱补助一天一毛二!”二孩怒发冲冠;冲黑子一招手;一竖一横两个黑影子从灯光昏暗的走道离去了。
多鹤不完全懂他的意思;看着小环。小环嘴张了一下;又作罢。还是不跟她翻译吧;何必弄得两个女人都于心不忍。顿顿吃白饭、省下菜钱养家活口的小男子汉张钢让小环一人愧痛就行了;别再拉上多鹤。可多鹤迟到的理解力赶上来了。她两眼失神;脸色羞愧;似乎在反省刚才不该吃那么一整碗面条;还竟然浇了一大勺卤子。
小环第二天一早挎着菜篮子来到自由市场。早上七点钟之前这里人最多。人越多对小环越有利。工人家属们上班前都是这时候买菜。小环的竹篮不大;却深;是一个木桶的形状。
有一年夏天;多鹤自己买了竹子;劈成篾;编了这个形状古怪的篮子。她手法又密又细;篮子装上大米都漏不出去;篮子底下搁了什么;外头也看不见。她扣了一个搪瓷大碗在篮子里。几乎每个买菜的人都这么做;万一碰上不要票的豆腐、肉馅什么的;临时找东西盛是来不及的。偶然碰上食品厂处理鸡蛋黄(也不知他们拿滋味大大次于蛋黄的蛋白派什么用场);一勺一勺舀着卖;没有碗可就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什么也碰不上;买了毛豆或者豌豆或者蚕豆;也能边逛边剥;剥出的豆直接盛进碗里。小环晃晃悠悠地逛到一个卖鸡蛋的三轮车旁边。这是禽蛋公司的销售点;所有的蛋都不保证质量;常常有顾客在车子边上骂街;说昨天买回去的蛋在碗边上一磕;磕出一只垂死的小鸡或者小鸭来。碰上个好心情的营业员;他会教给你;把小鸡的肚皮撕开;里面还能倒出半勺即将转化成鸡下水的蛋黄。营业员常常气急败坏;说你早干什么去了?不把蛋对着光照照?所以禽蛋公司的销售点四周都是人;都拿着蛋;对着从芦席棚漏洞透进来的一束束光线;横过来竖过去地照。蛋多光线少;小环两个刀刃似的肩膀有用了;把人群挑开;直接走到芦席棚的破洞跟前;举着一个鸡蛋;让窟窿聚起的光一点不漏地落在蛋上。这时会有人叫唤:哎;那女的;怎么把老子的光给挡住了?!她会说;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这光是你家包下的!然后就免不了一场舌战。小环一边舌战一边把鸡蛋一个个退回销售点的大筐里;其实她在搪瓷碗下面已经扣住了四五个鸡蛋。营业员往她篮子里瞥一眼;见那里面一览无余;除了一个印着“光荣劳模”几个字的白搪瓷碗;什么也没有。人们看够了好戏;在小环挎着古怪的篮子谢幕而去之后;继续检验鸡蛋。
有时她会到熟食摊子边打猎。国营熟食摊子一副店大欺客的样子;招牌后面几块油腻腻的案板;一排长方形盛卤猪头肉、卤心、卤肝、卤肺、卤豆制品的搪瓷盘;一个对谁也不理不睬的胖大嫂。每盘肉食上盖一块原先是白色但现在是酱色的纱布。有人来买东西;胖大嫂在听到召唤第三遍时会说:“可有肉票?”如果回答是“有”;她一边慢慢走过来;一边说:“昨天的啊。”意思是警告你;这里的肉食一天前就出了锅;爱吃不吃;吃坏肚子不负责。她有个毛病;一做事就东张西望;包括她切肉;都四面八方地看。这让人想起过去她或许是个劳模;对工作熟练得闭上眼睁开眼毫无区别。小环在胖大嫂身边打猎;说是需要技术不如说是需要魔术。因为胖大嫂东张西望的毛病;小环只能在她把脸转向反方向时;手朝纱布下的某块肉俯冲下来;揪住它;飞快扔进篮子。在她提溜起篮子的同时;得把肉扣进搪瓷碗。篮子里的搪瓷碗渐渐更换尺寸;越来越大;因为需要它扣在下面的东西越来越多。有次小环碰见卖雏鸡的;想买几只回来养;养大下蛋;于是就把搪瓷碗换成了一个铝盆。铝盆的用处太大了;有时一揭开;能从里面揭出若干样东西:几头蒜、一块姜、四个鸡蛋、一只猪耳朵……
张钢演出的这天;小环切了一盘打猎而归的猪耳朵;包了一包;准备送到后台;给他补补。
她和多鹤来到市委礼堂门口;看见人群乌烟瘴气地围在大门口。演出是军民联欢;不要票;跟着单位进场就行。小环跟多鹤不久就混进了场。里面乱得可怕;男流氓女阿飞隔着整整齐齐坐成四纵队的解放军打情骂俏;扔糖果、水萝卜、炒米糕。解放军们荒腔走调地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在最前面指挥的一个军人双手一刨一挖;像是左右开弓地炒大锅菜。
小环见门厅里有小贩卖瓜子;买了两包;塞一包在多鹤衣兜里。多鹤瞪她一眼;她嘴上嘻嘻哈哈地说:“咱儿子孝敬咱们五块钱;瓜子能吃穷了?”但她心里一阵羞愧:她又当了一回败家子——自己到处打猎是容易的吗?况且儿子连午饭都舍不得好好吃;才省下这点钱;就急不可耐地拿来败了。
演出结束后;阿飞流氓们全退场了;战士们继续唱着五音不全的歌也走了。第二排的一个矮胖军人对台上的学生们招招手;大家聚到台前面。小环和多鹤的眼睛一个个盯着找;也没找到张钢。
首长大声说:“刚才拉二胡领奏的那个是哪个?”让首长的南方普通话一说;大家听成了“辣国死喇国?”
“拉二胡的有几个?”首长问;“举手!”
一下举起四只手。一个教师模样的年轻男子从侧幕里又揪出一只手来;高高举起。小环用胳膊肘戳戳多鹤;最后出来的这个二胡手是二孩。
“就是这个!”首长说;“我到后台去看了他!”
小环转过脸;对多鹤挑挑眉。
“唉;我问你;你拉二胡;为什么要把屁股对着舞台?”首长走到二孩面前。
二孩居然跟首长也不答不理。
“人家在舞台上跳舞;你这么转过身;把个屁股朝着他们;像不像话?”首长又问。
二孩就像老二孩张俭一样;根本听不见。
“我在台下听你拉;拉得真好!我就上台去了;一看;这个小子就这样拉;拿后脑勺看台上演员跳舞!我问你;你为什么不看着舞台?”
首长满脸兴趣;从张钢左边转到右边;如同在石头缝里找蛐蛐。
“你不会说话呀?”
小环不由自主地说:“会!他就是不爱说话!”
台上的学生演员们乐了;都帮张钢说起话来。这个说张钢特别封建;台上是女同学跳舞;他就把脊梁朝着她们。那个说:哪个女同学跟他开句玩笑;他就罢奏。一男一女两个老师出来说张钢的二胡等于是乐队指挥;都跟他的节奏走;他罢奏就没法演出了。所以就由着他用脊梁对舞台。
首长更加充满兴趣;背着手;仔细研究张钢。
小环心里害怕起来:这首长怎么像在打二孩什么主意呀?
“你还会什么?”首长问。
二孩看看首长;点点头;表示他会的东西很多。首长却问周围的学生:“他还会什么?”
“手风琴、京胡……”男教师说。
“游泳、乒乓球。”一个男学生替教师补充。
“摔跤。”张钢突然开口;包括首长在内的人都先愣一下;又笑了。
小环坐在下面;急得跟多鹤说:“不打自招啊!”
“摔什么跤?”首长问。
张钢脸憋得紫红;“军队有侦察连吧?就像那样摔跤。”
首长说:“摔跤好。我们有特务连。哪天找个特务连的擒拿手跟你比一比?”
张钢又不说话了。
首长走到台下还回头看张钢;一面自己跟自己笑。小环看着首长和一群军人们顺着过道走出门;跟多鹤说:“臭小子!首长要是记性好;真找个人来跟他比试;他还不给摔碎了!”
张钢那天晚上跟母亲、小姨一块儿回家;一路都闹脾气。怪她们不请自来;偷看他演出。这回轮到小环不吱声了。她得逞了;用不着吱声。她在纳闷:人们遇到灾祸时都觉得过不下去了;可过了一阵发现;也就那么回事;还得往下过。张俭刚被关起来的时候;她也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乐了。
那位首长是军管会主任;人们叫他郝师长;记忆好得出奇。一个多月后;还真从特务连找了两个擒拿好手;又派人到红卫兵宣传队找到了张钢。摔跤比赛在新年前一个傍晚举行。师长让人把他家楼下的空地垫了一层暄土;他趴在二楼栏杆上观阵。
第一个擒拿手刚跟张钢过了几个招式就宣布退出比赛。他说张钢根本不懂基本步法;就是乱打架。
首长摆摆手;让第二个擒拿手上。这人脸长个儿大;军帽檐本来就歪了;一上场他把帽檐拉到脑勺上。张钢叉着腿;一动不动看着他;上半身弓得很低。大个头擒拿手也不攻;一点点向张钢左边移;张钢跟着移;十五岁的男孩;额头上堆起一摞皱褶。大个头开始向右边移;张钢也跟着移。只是比他动作小、稳。
师长的夫人从屋里走到阳台上;看一眼楼下大声说:“哟这干什么呀?”
大个头擒拿手马上往楼上瞟一眼。张钢一动不动;就像没听见。
大个头不耐烦了;扑了上来。他腿力特好;张钢攻下三路没掀倒他。张钢很快又跟大个头陷入了乱打架。结果是大个头胜两局;张钢胜一局。
“我看今天是小鬼赢了;”师长说;“他乱打架打跑一个;剩下的体力还赢了一局。再说你们说他基本步法不会;他基本步法不会还把你们打成这样;会了还有你们活的?”师长给张钢鼓起掌来。
张钢不动;也没表情。他觉得大个头是险胜;他如果不跟他耗那么多体力;说不定能赢。
“知道小鬼为什么能赢你们吗?”首长问楼下比武的和观战的;“他专注;你们有没有看见他有多专注?眼睛能把石头都看出个洞来!”
首长夫人乐呵呵地搭腔:“我看这小鬼长得挺俊的;要是我没儿子;我就认他做干儿子!”
下面看热闹的人起哄:“有儿子就不能认他做干儿子了?”
“那得问人家爸妈答应不。小鬼;留下吃晚饭。啊?”
张钢摇摇头。
首长还没评说完这场格斗;他指着张钢说:“并且;小鬼打得见风格。刚才我这口子大声咋唬;他的对手走了神;那是他进攻的时机;他放过了;因为他不愿意在对手没准备好的情况下;投机取巧胜他。”
首长夫人没留住张钢;似乎更加慈爱起来;又是留电话又是留地址;叫张钢有任何困难一定要找她。她是来这个城市探望支左的丈夫;平常和婆婆住在师部原址;离这个城市几百公里;几个孩子都当了兵。她把张钢送到马路上;才跟他告别。
张钢后来听说首长夫人去了红卫兵宣传队;但张钢已经被红卫兵宣传队开除了。人们知道了张钢的父亲被判了死缓;整天嘀咕他;他整天把那些嘀咕他的人撂倒、放平。
公审大会在市体育场开;小环瞒着多鹤;自己去了。被判死刑、死缓的人有三大排;小环坐得靠后;只能看见张俭的影子。春节和其他重大节日之前;总要凑出一大批人来杀。第一排人被拖下去;塞进了卡车;全市游街之后就上刑场。张俭成了第三排正中的一个。小环两手掐紧自己的大腿;想把自己从这个噩梦里掐醒。小时她做过类似的噩梦;日本人绑着父亲或大哥去杀了;她就这样哭不出声喊不出声地看着。
念到张俭的判决时;她听不见了;只听见什么东西呼嗵呼嗵地从喉口往下落;然后她发现那重重地从喉管落下去的是她含血的唾沫;她不知咬破了舌头还是嘴唇。
从张俭被关进去到现在;差一点就半年了;她一次都没见过他;他的头发从黑毛栗子变成了白毛栗子——监狱剃的光头刚刚长了寸把长。大概是人手不够;也没在公审大会前再给他们推光头。几十年前;顶着黑毛栗子脑壳的张俭是个多让女人疼的后生!媒人离去后;朱小环大胆皮厚;写了张小条让人偷偷捎给张俭;让他跟她见个面;她要量量他的脚;给他做双鞋。那时还是张二孩的张俭却和镇上两个小伙子一块儿来了。正像小环自己也带了姐姐一块赴约一样;人一多大家都能发人来疯;正经不正经的话都好说。张二孩一句话没有;等大家吃完要付账的时候;发现他早早已经把账付了。揭掉小环的红盖头那一瞬;小环想到自己跟这个嘴含金子一样怕开口的男子张二孩一定会白头偕老。
小环觉得张俭缓刑的两年;她会很忙;她会踏破铁鞋去找那个伸冤的地方。张二孩揭开了她的红盖头;她心里默默许了他一个白头偕老的愿。她不能许他不算数的愿。
小环挤到体育场舞台的下面;那里正从台上下货似的搬下双膝瘫软、面无人色的犯人。张俭的脸色比别人暗;但膝盖和腿也像是死的;什么好汉在这场合说自己不怕都是假的。小环没有大声哭喊;她怕张俭还要分心来安慰他。她叫了一声:“二孩!”她有许多年没叫他这乳名了。张俭抬起头;她的节制让他立刻哭了起来。她又成了那个常常撸他头发的老姐;说:“哭啥?忍着点;啊?老邱都放出来了!”
老邱是对面楼上的邻居。判进去的罪名是国民党军统特务;手上沾满地下共产党员的鲜血。本来判的也是死缓;但不知怎么一来就出狱了。 小环跟着押解的人和被押解的人往外移动;隔着三层全副武装的警察跟张俭说话;说家里个个都好:多鹤好;张铁、张钢、黑子都好!都叫她代他们问候。张俭平静了许多;不断点头。因为犯人们的手铐脚镣很沉重;也碍手碍脚。上卡车就真成了一堆货物;由警察们搬;这就给小环留下更长的喊话时间。
“他爸;通知我了;等你一进劳改队就能探监!”
“他爸;丫头来信说她找了个对象;列车员。她上月给家寄了钱;你放心;啊……”
“他爸;家里都好着呢;春节我再给你捎条新棉裤……”
直到她自己不相信她喊的话还能穿过一大团黄色尘烟;进入已经看不见的卡车上的张俭的耳朵;她才收住声音。她大声撒了一大串谎;这时哭起来。日子若像谎言一样就美死了。没人通知她什么时候探监。丫头信上说有人给她介绍一个死了老婆的列车员;但她从来没寄过什么钱。只有新棉裤或许能兑现;她无论偷、抢都得弄到几尺新布。现在她明白护膝有多大用处:整天跪着把膝盖都跪碎了。棉裤的膝盖部分;她要多絮一倍棉花。
从市体育场到家有二十多站公共汽车的路程。车票要一毛钱。小环去的时候没有买票;直直地站在售票员柜台前;像那种口袋里揣月票已揣了半辈子的女工。回去的时候她忘了乘公共汽车;等她意识到;一半路程已经走完了。她恨不得路再长些;晚些把另一套谎言讲给多鹤和二孩听。
二孩从整天野在外面到整天不出门。学校复课很久了;他去上了几天课就被学校送回来了:他在学校挨着个儿打同学。老师说父亲判死缓是事实;同学们喊两声他就把人撂倒、放平。多少同学团结起来才终于把他撂倒了;扭送回家的。两个月前;他拿着户口本出去;回来得了个“自愿上山下乡”的大红奖状。春节一过;张钢就要不吃户口本上的粮;去淮北当农民。看上去只有十二岁的小农民。
小环从体育场回到家;二孩还没起床。她自语:也不知这睡的是哪一觉;是昨晚上那觉还是中午这觉。他一动不动;头上捂着枕巾。收音机倒是开着;沙沙沙地播放着本市的节目:毛主席某条最新指示在某某厂如何掀起贯彻的热潮。小环突然意识到什么;走过去揭开那条枕巾;下面是哭了一上午的一张脸。他显然听到审判大会对父亲的审判。
小环赶紧起身;看看阳台;又到大屋和厨房看看。到处都没有多鹤。多鹤也听到收音机里的消息了?!
“你小姨去哪儿了?”她隔着枕巾问道。
二孩在枕巾下面一动不动;一气不吭。
“她也听到广播了?你死啦?!”
枕巾下面的确像是一个儿童烈士。
小环又推开厕所门;那个擦地板盛水的铁皮桶里盛的是半浑的水——洗过一家人的脸、又洗过一家人的脚、再洗过一家人当天的棉袜子的水。看不出多鹤的任何非常行迹。那是什么让小环心里惴惴的?
这时黑子在门外呜呜地尖声叫门;小环把它放进来。自从二孩不出家门;遛黑子的事落在了多鹤身上。她上午、中午、傍晚各遛它一次;越遛时间越长。小环曾经有许多朋友;到哪里都有亲的热的;现在她虽然还是过去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在楼道上、楼梯上出现。却连一个真正的邻居都没了。偶然碰上一个人跟她说几句话;小环知道那人转脸就会告诉其他人:唉唉;朱小环的话让我套出来了——家里还吃鸡蛋打卤面(或者韭菜玉米面盒子);看来那判刑的过去挣的钱都让她攒着呢!没了朋友的小环常常留神起黑子的行踪温饱、喜怒哀乐了。偶尔多鹤不出去;让黑子自己遛自己。看来这天黑子把自己好好遛了一趟;浑身冒着热气。
小环看见多鹤常常背出门的花布包挂在墙上。她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摞零钱;最大钞是两角。她注意到阳台上有时会晾晒着一双帆布手套;那是张俭在厂里用的。帆布手套的手指头被割破了。她问过多鹤;是不是去捡玻璃卖给废品站了;若是就好好化个妆;免得走出走进让邻居们看见丢张家的人。多鹤也没好气地回敬她一句。小环琢磨半天;明白多鹤的意思是:她本来在楼上也不算个人;有什么人好丢。看着这些零票子;她确定了多鹤遛狗越遛越长的原因。
下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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