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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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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她讲了一路小说啊;歌曲啊;诗歌啊;她的回答是“衣服破了”。
“这里。”她指指自己胳肢窝。
她胳肢窝下面也有一块小小的补丁;现在浸透了汗水。不知为什么;小彭被她补着小补丁、浸透她的汗水的胳肢窝弄得心神不宁。
他站住脚。她不明道理地跟着站住了。
“你给我补一补吧。”
她定着眼睛看他;鼻尖上一层细珠子似的汗;厚厚的刘海也被汗濡湿了。她明白他吐出口的话无关紧要;让它给一阵微风刮去好了。至关紧要的话他不必说;因为一只雌动物懂得什么也不说的雄动物。
她眼里突然汪起泪水。
他害怕了;她要是太当真大概很难收场。
他们走到家;小彭大大方方地对小环说;他帮多鹤驮东西;多鹤答应帮他补衣服。他一晚上都为多鹤的眼泪心烦;她要把他当救世主就麻烦了;她会全身心扑上来;跟他拉扯起一个家庭。张俭用过的东西;他捡了来用;他贱死了!多鹤正把他的海魂衫洗干净用烙铁熨干了;又拿到缝纫机上给他缝补。他听着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就想:你看;她已经扑上来;要跟你拉扯过日子了!
张俭这天晚上上小夜班;小石上大夜班;只有小彭一个人;拌嘴逗趣不是小环的对手;他只好去听丫头读她写的作文。丫头有一个大本子;里面是小彭小石给她从报纸、杂志、书本上抄录的优美、豪情的句子。每次丫头写作文。就从里面找。写到丰收;便是“满屯流金沙”;“疑是白云落棉田”;“棒打枣树落玛瑙”……谁都觉得这些句子高级;只有小环在一边听着说:“那咋还饿成这样?咱大孩咋会肝肿大?孩他爸咋会瘦成个大刀螂?”或者她咯咯地笑着说;“难怪了——满屯流金沙。金沙煮不成饭!枣树落下玛瑙来;能吃吗?所以呀;百货公司门口天天有饿死的叫花子。”
丫头有时给小环弄得写不下去;就说她落后;右倾。
小环说:“右倾咋啦?”
“右倾都得扫厕所;不愿扫就爬上高炉跳下来!”厂里有两个工程师被打成右派;扫了一阵厕所;前后脚从五十米的高炉上跳下来。一般来说;交锋交到这里就没人吭气了;毕竟右倾和跳高炉这类事远得和张家不沾边。
丫头的作文完成后;多鹤也替小彭补好了海魂衫。她交给他时;他给了她一张小纸片。他是趁丫头念作文时匆忙写的。纸条是他给多鹤的一封看电影邀请信;电影是下午场;四点半。然而电影放完多鹤也没有来。他本来只是无事生非找一份隐秘的额外温柔;多鹤的失约却让他突然心重了。她居然怠慢他;她竟不是那种轻佻女子;碰碰就黏糊上来的。她胆敢让他浪费两张电影票钱:一张票买了个空座;另一张买了他一个无魂的空壳;一场电影他的魂全在多鹤那里;不知道电影演的是什么。她是找死呢?敢激怒他?他可是知情的人。可以把张家三个人的狗男女关系透露给保卫科!她是为了张俭守身如玉?这个女人一腔苏三之情;凭他张俭也配?!
小彭再到张家来的时候;先不上楼;守候多鹤单独下楼的时机。他知道多鹤常常去即将收市的菜场;收罗老菜帮黄菜叶。有时去肉铺;一天的肉割完;肉皮在关张前会贱卖;多鹤会排在一大群家属里碰运气。
他看见她拿着一条挂了一整天、被苍蝇叮了一整天、边沿干得发卷的肉皮快步走出肉铺。他迎上去。
多鹤一退;但马上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那天为什么不来看电影?”他问道。
她又笑一笑;摇摇头。她这种稚气是怎么回事;三十几年的饭全白吃了?
“你怕什么?”他又问。
她还是笑笑;摇摇头。
“没什么呀——朋友之间看看电影;很正常啊。”
她看着他的嘴唇;眉头紧了紧。小彭想到小环和张俭对她说话的口气;便放慢了语速;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不是。”她说。
她的“不是”可以有无数个意思。他觉得现在自己对和她的关系心重无比。他怕她的“不是”表示“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自作多情了”。不知怎样一来;他知道痛苦是什么感觉了。
那天他没有跟着多鹤回家。痛苦开始要他的命了;他不去张俭家不见多鹤更让他痛苦。他怎么会煞有介事地痛苦起来?他不理小石的激将、恶嘲;坚决不再去见多鹤。转年的春节;小彭回到老家;把饿得脸肿如银盘的未婚妻娶进了门。婚床上他拿新娘解恨;动一下对自己说一声:“让你痛苦!让你痛苦!”
等他回到厂里;父亲来信说;他媳妇怀孕了。他对自己更凶恶;咬紧牙关;闭紧眼睛;捶打自己左胸;念咒似的说:“让你痛苦!让你痛苦!”
结婚的事他连小石都没有告诉。这是提一提都让他痛不欲生的事。
小彭只有在一个时刻会忘了痛苦;就是他看见那张和伟大领袖合照的相片。那张照片是毛主席来到炉台上;跟一群领导讲这个新兴城市如何是祖国的希望的时候拍摄的。小彭背后有闪亮的钢花;虽然他在画面边角上;但整个人那么朝气那么浪漫。要把这座小城建设成一个新型的钢铁联合企业;毛主席把手一挥;就像列宁和斯大林那样一挥。小彭不和自己的记忆计较:伟大领袖是不是那样挥了手。小彭的印象是钢花满天;毛主席挥手指向那个尚未出世、一定会出世的钢铁圣地。这种无边的诗意是小彭唯一能够用来镇痛的。他的手伸出去;握住了毛主席的手;那居然也是三十六度五的手;他的手又把毛主席的三十六度五的体温传给了上百个人。上夜班的人一来;就握住小彭的手。有这样一双被领袖伟大的手握过的手;应该也去呼风唤雨。这样一个大时代;哪里容得下他那点痛苦?
又一个夏天到来;小彭穿着多鹤给他缝补的海魂衫骑车从单身宿舍往厂外走。街上又出现了狗。看来狗们也嗅出世道稍微安全了一些;它们不会动不动就变成人们砂锅里的一道菜。到了百货公司大门口;唱歌和打鼓的声音传过来。几十个淮北乞丐组织了一个凤阳花鼓班子;正在表演花鼓歌舞。一只黑狗叼着一个破草帽;在观众面前站立起;再跪下。草帽里没什么钱;有红薯面窝头、红薯、四合面馒头。草帽装的东西多;沉重了;狗的脖子拼命向后仰;才能让那草帽里的食物不翻出来。等草帽装满了;一个女人过来;取下草帽;把窝头馒头分给十来个坐着躺着的孩子。黑狗静静地站在一边;瘪瘪的肚皮快速抽动;一大截舌头吐在外面。女人把空草帽交给狗;狗又走回观众面前;立、跪。
观众里一个男孩说:“给狗吃点儿!”
小彭顺着声音看去;说话的是二孩。他头上包着绷带;肩上背着铁环。放暑假期间;二孩身上总是不断挂彩。他身边站着大孩;个头比他高了半头。小彭想;可别看见多鹤!
果然看见了她。二孩跑进人圈;从狗叼的草帽里拿出一块红薯;递到狗嘴边。多鹤从观众里倾出身来;拉住他。黑狗对二孩的赏赐毫不动心;头一甩继续它的使命去了。花鼓班子里一个老头走过来;手里的笛子一指黑狗。狗马上四足挺立;放下草帽;老头又指了它一下;它突然朝二孩跑来;多鹤“啊”的一声抱住二孩。狗却就地一滚;四爪朝天。老头对二孩说;现在可以喂狗了。
二孩把红薯放在狗面前。它转身站起;两口就把红薯吞下去。
“这狗卖吗?”二孩说。
“你买得起吗?”老头说。
小彭看见多鹤使劲把二孩往人群外面拽。八岁的二孩个子不高;细细的腿上却尽是肌肉。他那肌肉发达的腿蹬着地;多鹤得费十多秒钟才能拉他走一步。大孩站在多鹤后面;希望别人不把他们俩认成双胞胎。
小彭走过来;笑嘻嘻地说:“二孩;你想要那条狗?小彭叔给你买。”
多鹤一绺头发跑到脸上了;她取下发卡;用牙齿扳开;又把头发顺到耳后。这些动作小彭并没有正眼看;但他觉得多鹤是为自己做的;因此做得如此多姿。
二孩二话不说;挣脱开多鹤;拉了小彭的手就回到那个花鼓乞丐的群落里。一个警察刚刚到达;说淮北真能害人;三年自然灾害都过去了;还派出这些花子到处散虱子散跳蚤!
乞丐们扛包、抱孩子、牵狗;大喊小叫地散开。他们跟警察玩惯了藏猫猫;警察一走还会回来。市里有三家一模一样的新型百货公司;都有冷气;叫花子们在这个门口圈场子等于避暑。
多鹤给小彭鞠了躬;说:“下班了?”
人人都这么相互打招呼;“上班去?”“下班了?”但多鹤这么一打招呼就奇怪得很。加上她行那么大个礼;真是怪极了。小彭也半玩笑地浅浅鞠了个躬:“出来走走?”
多鹤指指二孩的头;表示那是她带他们出来的目的:刚换了药。她那种笑是慈母对儿子又爱又烦恼的无力的笑。她还是穿着一年前的白底蓝细格的衬衫;只是更旧了;蓝细格都被水洗走了。她要不那么爱干净;也省点衣裳。他奇怪他的痛苦哪里去了?他明明满心欢快。一年没见到她。就这样跟她站在一块儿;不着边际地说两句话;看看花鼓叫花子们的歌舞就足够令他欢快了。
从百货公司背面那扇门又传来花鼓音乐。二孩拖起小彭就走。
到了乞丐们的表演现场;小彭掏出一直没空寄回老家给孩子老婆的十五块钱;找到了刚才那个老头。老头看见钱;嘴从笛子上挪开;说:“十五块:就想买我的狗?”
“那你要多少?”
“我这狗是二郎神的狗。”
“管你妈的谁的狗;你卖不卖?我这孩子想要;给了我;也就值床狗皮褥子钱。”
“这狗比两个会唱会打花鼓的丫头还值钱。”
“谁买你的丫头?!”
多鹤拉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拽。
“十五块;买狗皮褥子也不够!”老头说。
他从另一个口袋又掏出五块钱。他买了这个月的八块钱饭票;全部剩余就是这五块钱了。
“二十块?”老头看看他的口袋;觉得继续榨还能从那口袋里榨出油水。
“你别过分啊。二十块钱够买两百斤米了!”小彭说。
“我们不吃米。”老头说。
多鹤的手一直在他胳膊上使劲。等他被她拉出来;她的手还留在他胳膊上。绝望的二孩躺在积着雨的地面上蹬腿打拳;嘴里喊着:“我要‘亦牛’(日语:inu;狗)!”
连喊了十多声;小彭问大孩:“什么叫‘亦牛’?”
大孩说:“就是狗。”
多鹤跟二孩小声说着什么;声音听上去是哄慰加恐吓;但有的词小彭也不懂。她劝一会儿;苦着脸看看小彭;意思是:你看;都是你惹的。
小彭冲进百货公司;买了四块糖果;跑出来给了大孩二孩;又许愿二孩他一定给他把这条黑狗买来。
九月初;小彭从远郊买了条小黑狗;在单身宿舍养着训练它站、坐;又训练它叼帽子。单身宿舍的另外三个人烦死了;威胁要把小彭和狗一块儿炖砂锅。到了年底;小黑狗长得跟花鼓乞丐们那条一样大了。他牵着狗;骑着车;凯旋似的到了张家。
张家在吃晚饭。过道里放着一个煤炉;上面坐了一口铁锅;里面是热腾腾一锅酸菜豆腐。所有人围在四周;大人们坐着;孩子们站着;吃得又是鼻涕又是汗。小石坐在多鹤旁边;正往锅里下绿豆饼。
小环指着小彭说:“这人是谁呀?俺们认识吗?”
小彭身子一闪;亮出身后跟着的狗。
二孩扔下筷子就跑过来;张着两只胳膊;然后跪在狗前面;抱住它。多鹤和小彭对看一眼。
小环说:“哎哟;一年多不来;一来就给我们送肉来啦?正好立冬吃狗肉;还落张狗皮褥子!”
二孩抓起一个馒头;揪了一半喂给黑狗;黑狗不动。小彭把馒头拿过来;重新递给它;它才吃了。吃完;小彭要它站起、转圈、坐倒、跪下;二孩又要喂它馒头;小环用筷子敲敲锅:“人刚有粮吃;就喂狗啊?”
多鹤又看一眼小彭。小彭知道她要他给二孩做主、撑腰。
张俭终于开口了。他说:“咱养不了。”
小环说:“它来了咱去哪儿啊?两个孩子大了;跟他小姨还睡一个床;一夜下来把他小姨身上都蹬青了!就是不杀;过两天也得送走!”
“谁杀我的狗;我和他拼了!”二孩突然说道;嗓子都劈了。他一腿跪着;一腿蹲着;两手护住狗头。
小彭从来没注意到这个男孩的眼睛可以如此地野。他留心过他的性情;总是热情比一般人高;爱什么是带着高度热情去爱;恨什么也恨得热辣辣的。
“妈;咱一人少吃一口呗。”丫头说。
只有大孩不声不响吃他的饭。他是不需要操心的孩子;最多到邻居家借个篮球;在公共走廊上拍拍;练练运球。
小环做了主;把狗先养下来;实在养不了再还给小彭。小环叫小彭自己到厨房拿一副碗筷;她往大铁锅里添了一大勺猪油、一大把粗盐。
晚上小彭和小石一路骑车回单身宿舍。
“怎么;隔了一年多;发起第二次总攻?”小石说。
“那你呢?总攻不断;就是一回回都打退。”
“咳;你以为她那么难上手?”
小彭的心跳少了一下;“你得手了?”他的口气听上去是个坏过的男人。
“她那肉皮子;跟元宵面似的;又细又黏……”
小彭想跳下车就地掐死小石;“你摸过?”他口气不变;心里剧痛起来。
“信不?不信你试试呗!”
“我早试过了!”
“你咋试的?”
“那你咋试的?”
小石急蹬几下;车子飞出去;又一个急拐弯回来;嘴巴同时打了个又尖厉又婉转、坏到家的口哨。
“哎呀妈呀……”小石说;“那滋味……能告诉你?你真试过?”
小彭不敢朝小石看;一看自己非出事不可。他会用自己的车把这个长着木偶脸、女人都喜欢又都不当正经事的小个子撞倒;随便找个什么砸死他。前面十多米就是火车道;火车在两三里之外的弯道上拉笛;它会帮忙把他砸烂的那张木偶脸轧成包子馅。这个王八羔居然占了他的上风;小彭即便得到多鹤;也只是在下游接他的脏水。张俭、小石都在他小彭头上尿尿(suī);他小彭还指望钢花满天来缓解他浪漫的痛苦呢。
一个晴朗透彻的秋天下午;小彭来到多鹤出没的马路上。大饥荒已经过去;但张家的大饥荒尚未缓和。两个男孩食量惊人;一个吃出了高度;一个吃出越来越野的性子。所以多鹤还得到收市的国营菜场去包圆烂了大半的西葫芦、发了青的土豆、被虫蛀成网子的白菜。菜场的人都认识她;见她文雅多礼;不吵不闹;每天专门为她留一堆垃圾;用锹撮进她背在背上的木桶里;让她回家慢慢挑拣去。小彭从臭气熏天的菜场开始跟踪她;见她进了肉铺;出来后菜场的垃圾上又增加了肉铺的垃圾:几块刮得白生生的猪骨头。等她走出水产店;一大群苍蝇开始追随她;木桶不够它们停泊;就停在多鹤的头发上。
这时她走进一家小饭铺;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个报纸包;油从里面洇出来。她在小饭铺收罗顾客们啃下的骨头、剩菜;回家去喂二孩的心肝宝贝黑狗。苍蝇落在她的肩上、背上。
他想;她是多清丽淡雅的一个女乞丐呀。
“多鹤!”小彭在她走出饭铺时追上去。
她一见他就带着一头一身的苍蝇跑上来。天下也有这样不知遮掩自己欢心的傻女人。又是一个深深鞠躬;同样一句古怪之极的家常问候:“下班了?”
小石这个小屎球;也配吃她的豆腐!他小彭多了一点恻隐之心;下手晚一步;给他的就是剩豆腐了。
多鹤哪里知道他此刻的心像锅里翻腾起泡的油饼子;在他旁边连笑带说;舌头不当家地讲二孩如何疼爱黑狗;她如何感激小彭的慷慨。他觉得自己是在敷衍她:一条狗?小事一桩!不值一提!她接着饶舌:感谢他理解孩子——二孩是个很不快乐的孩子。
二孩是个很不快乐的孩子?被她这么一点;他也醒悟了。三年前他从四楼上摔下去;没摔折一根毫毛;倒把他的快乐摔没了。原来多鹤对他如此亲热;一反她的寡言;用她那一口奇怪的话向他喋喋不休地表示情谊;都是为了二孩。对于多鹤的亲与疏;小彭永远猜不透;越猜不透;他越不甘心;越是不依不饶地追索;结果对她就越来越心重。
“我就是来告诉你;明天我在这儿等你。”小彭板着脸说。
多鹤的笑脸一伸;又一缩。
“你欠我一场电影。”小彭板着脸;让她无可选择。无可逃遁;“你必须跟我去看电影。”他的意思是:让你贱;你看你惹的是谁?!
泪水又在她黑而清澈的眼睛里成了两个闪光的环;转过来;转过去。
姥姥的;这女人真贱呀!好好地拿她当人;带她进大雅之堂的电影院;跟她做一次新社会的才子佳人;她倒委屈得要流泪。小石那下流种子引她去什么狗洞;拿她当糯米糍粑揉揉;她也就让他揉了。
“你跟小石谈对象了?”
她眉头皱起;目光凝聚起来;嘴唇微微启合;好像跟着他的话在心里默诵。她眉毛忽然扬上去;两个闪闪亮的泪环也消失了;她一连声地说:“没有;没有!”
“谈对象有什么不好?”
“没有!”
“他都告诉我了。”
她看着他。他感觉丫头、大孩、二孩都通过她的眼睛在审视他;看他到底什么时候绷不住;笑出来;结束这个玩笑。
什么也不用再说了。小彭凭自己的男性直觉评判了事态。小石是诈他;多鹤和小石是清白的。好像他小彭在乎这份清白似的;他又不打算娶她。他突然落回原处的一颗心让他对多鹤的迷恋更难以解释。厂里的主要技术员有十多个;他小彭是最有培养潜力的;因为他家几代贫农;又是党员。他凭什么会放不下多鹤这么一个话都说不好的女人?
第二天下午;多鹤真的来了。她有意收拾成进电影院的样子;头发洗得很亮;一条棉布百褶裙;配上圆领线衣。所有工人家属都让丈夫们省下白线劳保手套;然后拆成线;染上彩色;织自己和孩子们的衣服。多鹤的这件线衣染成黑色;圆领口抽出带子;带子两端当啷着一对黑白混编的绒绒球。棉布百褶裙也是黑白格的。多鹤不像小环腰身妖娆;一动一静都是风情;多鹤的身段线条没有明显的曲直;都是些含混过渡;加上她提不起放不下的快步;她从背影看十分憨拙。她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小环的妹妹。
那么这个叫朱多鹤的女子到底是谁?
电影院门口;小彭指着一张巨大的海报告诉多鹤:这是个新片子;叫做《苦菜花》;听说特别“打”。“打”是青年工人们形容激烈的战争影片的词。
多鹤的表情变得非常焦虑;看着一幅幅电影画片;最后她盯着一个日本军官看了很久。电影院里小彭苦坏了:多鹤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他不能到她怀里硬去抢夺她的手。她似乎完全进入了电影;剧情和音乐都到了大哭大喊的时候;她也差点大哭大喊起来。小彭已经真要动手抢夺她那只堵在嘴上的手了。这是个良机:女人太伤心了;男人伸出肩膀让她舒舒服服把悲伤发散;水到渠成就把她拥进怀里。没有这一步;以下步步都迈不开。小彭正想一横心:干了吧!忽然听见多鹤说了句什么。他尖起耳朵;听她又说了一个词。像是在学着电影里的鬼子说日本话。不;更像是她在纠正鬼子的话。也许都不是;是她不由自主说了什么。一个日本词。地道的、滚瓜溜熟的日本词。
多鹤是个日本人。多鹤?多鹤。他早就该猜到这不是中国名字。
小彭被这个无意中的推断吓得瘫在那里。张俭家的人长了什么胆?窝藏了一个日本女人;一窝十多年;生了一窝日本小崽儿。看看银幕上的日本人;那还叫人?那是魔鬼;哇哇怪叫;杀人不眨眼。
他那只一直想瞅空窜出去的手也瘫了;松软地搁在自己两个大腿上;手汗慢慢洇湿工作服的裤腿。多鹤是哪里人不好;偏偏是日本人?他和一个日本人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看电影;他竟然去揉捏日本女人的手……
他和多鹤走出电影院时;他跟在她背后。看清了她奇怪的表层之下藏了个日本女人;其实一切也就不奇怪了。电影里的鬼子和这个女子是一个种。小彭明白了多鹤是怎么回事。她再多礼也有那么一点不可驯化的东西。她笑得再恳切也有那么一点生涩。而这一点生涩会在二孩身上暴发:二孩那冷冷的热烈;那蔫蔫的倔强;那种对某人某物蛮夷的喜爱和愤怒;原来是从这儿来的。
外面天将黑;毛毛雨的秋天傍晚是很俗套的情侣气象。小彭领着多鹤穿过毛毛雨;来到他的宿舍。他现在住的是双人宿舍;室友正在走廊上用一个小煤油炉烧小灶;一看见小彭领个女人来;连忙说他一会儿去他的四川同乡屋里聚餐。
小彭请多鹤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给她找来几本钉在一起的电影画报。然后他冲了两杯茶。暖壶的水不烫;茶叶如同漂浮的垃圾一样堵在杯口。
“你不是中国人吧?”他看了她一眼;把眼光落在他室友泡在脚盆里的脏袜子上。
多鹤倒也不像他预期的那样大惊失色;给揭了老底的潜藏日本女人;他以为会跪在他面前求饶。
“我早就发现了。”小彭说。
多鹤把原本端在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手抹了抹裙子褶。
小彭想;她想什么呢?想避而不答就完事?我能那么轻易让她过关?
“你是怎么留在中国的?”他把脸正对多鹤。
多鹤嘴唇跟着他默诵了一下;吃准了自己的理解力。
“卖的。”她简单扼要、实事求是的态度又和小彭的期待有点偏差。
他见她毫不回避的眼睛里又亮晶晶起来。别流泪;别来这套;别弄乱了人心;小彭在心里默默呵斥她。
她极其困难地开了头。讲得一句一停;半句一顿;有时她吃不透自己的语调;会用不同音调重复;直到她看见小彭脸上一个恍悟;才再往下说。故事给她讲得干巴巴的;到处断裂;小彭还是听呆了。三千多个由女人和孩子组成的逃难队伍;一路血;一路倒毙;一路自相残杀;这哪是人的故事?这哪是人能听得下去的故事……
而眼前这个叫竹内多鹤的女子;是那场大劫之余数。
一直到此刻;小彭不知道自己还会为不相干的事痛心。或许张俭和小环也经过同样的痛心?
多鹤起身了。一个长而深的鞠躬;他上去想拦阻她——这样的鞠躬是破绽;会让人顺着这破绽摸索下去;最后毁了她。但他的拦阻动作半途上自己变了;变成一个不怎么浪漫的拥抱。抱住多鹤微微反抗的身体;他感觉那点痛心消解了一些。为了让自己心里的痛完全消解;他紧紧抱住多鹤。假如他不去想自己在老家的媳妇和孩子、张俭和小环;他是可以做江华而把这苦难的日本女人作为林道静而浪漫的。
他把多鹤用自行车送到张家楼下;分手时他说他一直爱她。要不他不会从二十岁刚见到她就总是往这个楼来。八九年时间;这条从工厂来的马路被他的车碾出多少道辙?那些车辙是证明。他怕她不懂他这个技校学生的印刷体情话;咬字吐词山盟海誓一样沉缓、用力。
多鹤听懂了。她把自己一拆为二;鞠了个躬。他一步抢上前;她恰好直起腰;他的手打在她脸上。
“我不是张俭。你也不是为我做小老婆、为我生孩子的奴隶;所以你别这样。”
多鹤转身走进漆黑的楼梯口。
他想;他是进过高等技校;学过俄语;陪过伟大领袖的新青年;即便老家有老父老母给娶的媳妇;他和多鹤的相处;也会是十分新社会的。实在不行;他冒着气死老父哭死老母的危险;休了乡下媳妇。那媳妇肿成银盘的大脸早就不在他记忆里了。
他迎着毛毛雨向厂里走;脚把自行车蹬出一个进行曲节奏。风大了;雨猛了;他蹬车的节拍变成了劳工号子。多鹤生过三个孩子;那又怎样?她比他年长好几岁;那又怎样?一切的不寻常都让他更加骄傲;因为只有不寻常的人能才够得到不寻常的浪漫。
雨中的工厂灯火显得特别亮。每一个雨珠都成了一片小小的反光镜;天上地下地叠映;使灯火无数倍地增加了。雨只有落在这样喧腾的工厂区才会如此细声细气;就像多鹤的泪水落进硬汉小彭宽阔的怀抱。小彭那还欠缺最后定型的、男孩气的身躯;跳下自行车;站在一望无际的繁华绚丽的灯光里;站在漫漫的雨里和刚走出饥荒的一九六二年里。
第二天小彭在上班时接到一张纸条;是从吊车上飞下来的。纸条上张俭的字迹飞扬跋扈:“中午吃饭的时候等我一下。”
不出小彭的预料;张俭开口便问:“电影咋样?”
“不错。”他瞪着张俭;狗日的你想镇住我?
张俭端着一饭盒米饭和一堆炒胡葱;往会议室走。堆满备料和工具的会议室只配两把钥匙;一把归工段长;一把归组长。
小彭一进去就在一个空氧气瓶上坐了下来。不然张俭说“你坐吧”;局面就被动了;真成了他审小彭。
张俭却站在他面前;连人带影一座塔似的。“你打算跟她怎么个了?”
他想这样一高一低他又成受审的了。他刚露出要从滚动的氧气瓶上站起来的念头;张俭伸过手;在他肩上拍拍。又按按;让他“坐下谈”。
“我对她咋也没咋。”
张俭一下黑了脸;“你还想咋?”
“看个电影……”
下面他所有的知觉;就是张俭那打掌子的翻毛皮鞋:底和帮穿分了家;又被重新缝合;前脚掌半圈白白的新麻线;后跟两块黑黑的胶轮胎。
“你干啥?!”小彭给踢得滚到氧气瓶下面;膝盖打弯的地方正合上那弧度。
“干啥?踢你!”张俭说;“我最恨人赖账。你跟她好;也行;回去把你家里那个休了去。”
小彭发现三脚踹不出个屁的张俭挺能说;舌头翻得圆着呢。更让他吃惊的是;他整天不吭不哈;倒把别人的底抠在自己手里——他什么时候抠到了小彭老家有媳妇、孩子的底?
“那你咋不休了小环嫂子?!”小彭刚想站起来;张俭又一脚。氧气瓶弄得他很不带劲。
“驴日的。我能休她吗?”
张俭这句话根本不是道理;也没有因果逻辑;他那种不容分说的坚定让小彭觉得又输了一轮辩争。
“你要是休不了你媳妇;你就给我就地收手;别糟蹋了她。”
“你凭什么糟蹋她?”
张俭往门口走;手已经搁在门锁上。他对小彭这个致命提问又装聋了。
小彭痛苦得团团转。他想干脆揭露张俭;让公安局把他当重婚罪犯抓起来。那多鹤也会被抓起来;会永远从这里消失。在二十八九岁的热恋者小彭心里;世界都可以消失;只要多鹤不消失。从此他一有空;就到张家楼下打埋伏;有几次见二孩带着黑狗出来;他向二孩问了几句他小姨的情形。二孩的黑眼睛对他端详;一眨不眨;小彭突然做了一个他马上会臭骂自己的动作:他抱住二孩;在他眼睛上亲吻了一下。
等他臭骂着自己蹬车逃去时。他眼泪流了出来。他小彭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技术员;现在给什么妖孽折磨成这样?
发生了他对二孩失控的那个举动之后;小彭真的自恨自省;要做最后的抉择了:要么回家休了媳妇;每月照样寄十五块钱给她;然后娶多鹤;要么把二十岁到二十八岁在张俭家度过的好日子彻底忘掉。
这天在厂里;小彭从电焊光里、气割光里走过。一个人的脸从电焊面罩后面露出来;一见他;马上又躲到面罩后面;好像他整个猴似的身子能全部躲到面罩后面似的。小石在躲他。他走了几步;钢厂里纵横的钢轨上不时过往装着钢锭的火车。小彭觉得老天爷怎么老是在关键时候让他顿悟:跟他处成了兄弟的小石就是告密者!他妒忌小彭和多鹤;刺探到小彭在东北老家娶媳妇生孩子;又去向张俭告了密。
他等一列运钢锭的火车过去;从轨道上跨回来。小石刚焊完一件东西;正用榔头敲焊条的碎渣;小彭走上去说:“馋死你——王八羔子!那皮肉哪是啥江米粉团子;是猪大油炼化了;又冻上;舌头一舔就化!”
小石还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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