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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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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托儿所呢。”小环朝大食堂隔壁的大屋甩甩流水肩。她一扭身跑回去;揭开蒸笼;从里面拿出一个花卷;“刚蒸的!”
“嫂子你听我说;”小彭往后退着;退到楼梯口;“张师傅出事了!”小彭小声地说。
“什么事?!”小环马上解下围裙;往走廊栏杆上一搭;“要紧不?!”
小彭示意她赶紧跟他走。在楼梯上;小环步子都踩错了;差点栽到小彭身上。她一口气问了几声“伤了哪儿”?到了楼梯根;小彭看着她。
“不是出的那事;要是那事就好了;伤了还能好。”小彭说。
小环的八哥嘴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她全明白了。
小彭把他在保卫科门外听到的讲了一遍。小环看着他事关重大的脸;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小彭想这女人疯得没边了;不知道她丈夫以后就做不了人了吗?
“我还以为他跟着我跑出来了呢!我左等不见他;右等不见他;心想他准保跟我跑岔了。走走走;带你嫂子去你们厂部!”
小彭骑上车;小环坐到后座上。骑上五分钟不止;小彭才说:“小环嫂子;你的意思是;跟张师傅在俱乐部的……真是你?”
“不是我;我能愿意为他顶这屎盆子吗?你小环嫂子是那省事的人?”
“那你们……”
小环又笑起来。这个笑有点脏;有点坏;小彭兄弟;等你有了女人;你就知道;猴急起来;管不住自己呀!
小彭不说话了。他不相信小环的话;但他相信他对小环性格的了解;她不可能对另一个女人忍让一分;自己的妹子也不可能。
小环步子带蹦地上了厂部楼梯;一面沿着走廊朝保卫科走;一面拽衣服整头发。小环烫得发黄的头发用一块手绢勒在耳后;三十好几了还是个好看的女人。到了保卫科门口;她也不敲门;直接去拧门把手。
门大开;坐在大办公桌对面的张俭大半个背朝着门口。小环大青衣出场一样款款走进门。
“听说你们要悬赏捉拿我。我就来了!”她两只微肿微红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却透着厉害;“你们哪一条王法不让夫妻俩过夫妻生活?在家睡老婆那叫同床;到外头睡老婆那就叫男女作风问题了?对了;这屋里有没娶媳妇的吗?”她扭头扫一眼屋内的脸庞;“有就快请出去;我下面的坦白他们可听不得。”
保卫干事看着这个袅袅婷婷、但很有可能会脱下鞋就抽人的女子。
“你是张俭的爱人?”
“明媒正娶。”
小环此刻站在张俭旁边;胯斜出去一下;顶在他肩头;意思要他挪点地方。张俭刚往右一挪;她一屁股坐下来;半个屁股落在一角椅子上;半个屁股压在张俭腿上。她跟保卫干事和几个俱乐部职员东拉西扯。讲自己如何嫁到张家;如何跟张俭妈合不来;才让张俭从东北搬到此地。张俭发现她一面扯一面东张西望;可就是不去看他。小环在这些人眼里泼辣俏皮;但他知道她心里已经受伤——她恨他了。
“你们是夫妻;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怎么不嫌丢人;跑到外面干事呢?”
“不到外面来;我们办不了事啊。”小环皮厚得全屋的男人都脸红。她才不怕;她的话能荤到什么程度;他们还有待领教;“你们去我家里看看;屁股大一点就别想拐弯!还有三个孩子;我们闺女都快赶上我高了。稍微动静大了;闺女就问:‘妈呀;咱家进来耗子啦?’哟;这里你们谁没娶媳妇?对不住了;啊?”
她说得手舞足蹈;让保卫干事都不敢接话。这是个女二杆子;在农村乐起来跟男人打闹能扒男人裤子;不乐了;她敢扒自己裤子堵在你门上骂。
“家家户户都这点房;都一窝孩子;全像你们这样搞到外头来;这个钢厂还能看吗?伟大领袖毛主席来视察;就让他老人家视察这个?”
“是啊;伟大领袖视察了;就知道咱工人阶级房不够住;都得找阴暗角落生接班人!”孙环自己说得开心起来;拍着她自己的大腿和张俭的大腿大笑。一边笑一边支使一个俱乐部职工;“给倒点水!”
保卫干事把张俭和小环暂拘在保卫科办公室;自己开着摩托来到张俭的工段。工段书记是张俭的入党介绍人;一味只说张俭如何吃大苦耐大劳;上班除了撒尿从不下吊车。保卫干事又骑着摩托去了张俭家住的那幢楼;问邻居们张家夫妇感情如何;为人怎样。邻居们都说两人黏糊得很;张俭跟朋友出去钓鱼;小环不舍得他走;四楼追到一楼。小环就是爱闹;张俭硬要出去;她会拿一壶水从走廊栏杆上往他头上浇。
保卫干事想;看来这一对就是万里挑一的宝贝了。他安排了另外一个保卫干事监视和窃听张俭和小环在办公室的表现和对话。结果是两人一句对话没有;连坐的姿势都没变过:男的坐在窗下的藤椅上;女的坐在窗对面墙根的木椅子上;大眼瞪小眼。
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男一女相隔七八米距离坐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出;把什么都说了。正像多鹤很多年前就发现的那样;这是一对好成了一个人的男女。这样对面坐着;张俭觉得是跟自己的另一半坐着;那是没有被多鹤占有、永远不会被她占有的一半。
小环的鼻子红了。他见她抬起头;去看天花板。她不愿意眼泪流下来;当着张俭流泪她不在乎;她不愿当着外人流泪。这门缝里、墙缝里哪儿、哪儿都藏着外人;看不见而已。小环也最爱在张俭面前流泪:女人只爱在为她动心的人面前流泪。多年前;这个男人的一句话“留大人”;让她落下了这个坏毛病;就是爱在他面前流泪。
那时的张二孩撩开临时挂起的布门帘;走进来;站在门帘里头。她已经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知道她可以仗她的势。从那以后她甚至会时不时仗她的势小小地欺负他一下。布门帘是块褥单;是小环母亲自己织的布;又请人给印成了蓝底白梅花;作为嫁妆陪过来的。门帘把一个像以往一样的黄昏隔在外面;黄昏里有母亲们唤孩子回家吃晚饭的嗓音;也有鸡群入笼前的咕咕的叫声;还有二孩妈擤鼻涕、二孩爸干咳的声音。二十岁的张二孩站在门帘里;身上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褂子;肚子、胸口、袖子上留着小环和未见天日就被处死的儿子的血。是怎样处死的?可别告诉她。血已经干了;成了酱色的罪迹。年轻的父亲在蓝底白花的褥单前站了好一阵;骆驼眼什么都看;就是不去看这个非得处死儿子才救得下的妻子。不单是处死儿子;还得违背父母;背起断子绝孙不肖不孝的骂名。小环的泪水好迅猛;如同开春的山野化冻;从此后她和他只剩了彼此。没了孩子;他们把相关不相关的人们都惹了。她泪水真多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哭开来可以如此舒坦。泪眼里的张二孩比他本身更大更高;给她的泪水泡发了似的。两盏煤油灯映在她的泪水上;映出许多倒影;他在一片灯火倒影中朝她走过来。他伸出巨大的手掌;不知是先给她擦泪还是擦汗。她用两只手抓住那个手掌;搁在嘴上;手掌很咸;每一条手纹里都淌着汗。不知过了多久;她有力气嚎啕了;她为那个儿子尖声嚎丧。嚎着嚎着;她嚎得跑了题:“你个蠢蛋!留我干啥呀你?!没了咱孩儿;你爹妈能让我活吗?那些嚼老婆舌、戳人脊梁的人能让我活吗?!”二十岁的张二孩让她哭怕了;笨头笨脑地把她抱进怀里。然后她发现他也嚎起来;只是一点声也没有。
此刻面对不再是张二孩的男人;小环的鼻腔堵成一团;堵得她头晕。那个张二孩没了;成了这个张俭;这就足够她再放开来嚎一次丧。但她绝不让泪落下来;让外人看去。她的泪正是为了自己被划成外人而生出的。
张俭的目光越来越重;撑不住了;落在一双没有系鞋带的鞋上。慢慢地;又落在他扣错了的纽扣上。只有在小环面前;他才觉得自己狼狈。他把眼睛抬起。
他知错了。他伤了她的心。
对于任何人;他都没有错。假如任何人强迫他承认他错;他宁愿死。但对小环;他错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不要体面;丢人现眼;散尽德性。她对他疼得还不够爱得还不足?他们背着她干这样的事;把她当个外人瞒着。到底瞒了她多久?
……不短了。两年多了。
就像她会为难他俩似的!难道不是她朱小环劝他去跟多鹤和好;不是她朱小环把道理讲给他:女人都是半推半就。她朱小环是需要瞒哄的吗?给他们一次次腾地方的不是她朱小环吗?
可这不一样。一腾地方;就不是那回事了。
为什么不一样?不是哪回事?!
心里不是一回事。心里的那回事;不好说。
就是说;心变了?
不是的!不是这么简单!这心是个什么玩艺;有时候自己都不认识。
是心变了。
天大的冤枉!
心是什么时候变的?
张俭看着小环;眼光又怕又迷瞪:心是变了吗?
小环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他问自己的话:是变了了吗?是吗?
不变他对多鹤怎么会这样……看不得、碰不得?一碰浑身就点着了?他过去也碰过她啊。变化开始在两年多以前自由市场的那个偶然相遇吗?不是的。开始得更早。小环把多鹤的身世讲给他听了之后;就在第二天;他看见多鹤在小屋里给孩子们钉被子;心里就有一阵没名堂的温柔。当时她背对着他跪在床上;圆口无领的居家小衫脖子后的按扣开了;露出她后发际线下面软软的、胎毛似的头发。就那一截脖子和那点软发让他没名堂地冲动起来;想上去轻轻抱抱她。中国女孩子再年轻似乎也没有那样的后发际线和那样胎毛似的头发。也许因为她们很少有这种特殊的跪姿;所以那一截脖子得不到展露。他奇怪极了;过去只要是日本的;他就憎恶;多鹤身上曾经出现的任何一点日本仪态;都能拉大他和她的距离。而自从知道了多鹤的身世;多鹤那毛茸茸的后发际和跪姿竟变得那样令他疼爱!他在这两年时间里;和她欢爱;和她眉目传情;有一些刹那;他想到自己爱的是个日本女子。正是这样刹那的醒悟;让他感动不已;近乎流泪:她是他如此偶然得到的异国女子!他化解了那么大的敌意才真正得到了她;他穿过那样戒备、憎恶、冷漠才爱起她来!
她的身世让他变了心;变得对小环二心了。
那他打算把她朱小环怎样发落?让她继续做个外人同住在那屁股大点就抹不开身的屋里?她朱小环是狗剩儿?!她朱小环就是一条狗;也是吃屎吃尖儿的那条!她朱小环在这里陪他丢人现眼;陪他给他老张家祖宗散德性;回了家;账可要一笔一笔地跟他好好算。
三个小时的拘留;不了了之。张俭骑着车;带上冷漠乖顺的朱小环慢慢往家走。路上都没话;话在你看我我看你的时候看得差不离了。下面就是制裁、发落。张俭只服小环的制裁、发落。
过铁道的时候;小环让张俭往右拐。沿着铁道全是野生的茭白和芦苇;常常有上海职工带着全家老少在铁道边上忙;割茭白做菜或到市场上去卖。初冬季节;幸存下来的茭白叶子枯黄;和大蓬大蓬的肮脏芦絮碰出焦脆的声响。张俭陪小环一格一格地走着枕木;自行车推不动;但他咬着牙扛着它往前走。一列火车远远地来了;在弯道上悠长地鸣笛。小环哇的一声哭起来。
张俭把自行车往芦苇丛里一撂;上来拉她。她一贯的撒泼放赖的劲又来了;跟他又打又抓;死活不下铁道。火车震得铁轨“嘎嘎”哆嗦;小环哭得透不过气来;但他能从她不成句的话里听出:谁躲开谁是鳖养的!死了干净!一块让火车轧成肉馅儿最省事!
他给了她一巴掌;把她抱下铁道。
火车飞驰而过;一杯剩茶从车窗里泼出来;茶渍茶叶在风里横向落在他俩脸上。火车开过去他才听清小环嚷的是什么。
“你俩肯定来过这儿!在这些苇子里面快活死了;也不怕着凉得血吸虫病!得了病回来害我跟孩子们……”
小环的烫发蓬成个黑色大芦花;见张俭傻眼看着她;扯一把他的裤腿;要他跟她一块坐下;骂他现在装电线杆子?在这儿跟多鹤快活的时候肯定鲤鱼打挺、鹞子翻身、玉龙驾云似的……
张俭挨着小环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脸。早晨八点下了大夜班;觉也不睡就去会多鹤;现在天又快黑了;十二点钟的大夜班又在等着他。冬雾从芦苇沟里升起。她看见他两个骆驼眼真像穿过百里大漠似的疲乏;眼睛下的两个黑圈;腮上两个深深的凹凼;凹凼里的胡子有一半漏过了剃刀。这时他的脸看去可真不怎么样。欺瞒、哄骗、东躲西藏可真不容易;人显然是瘦了、老了。她发现自己的手又在他刺猬一样的头发上了。他心野得什么也顾不上;头发也长得野成这样。小环想;其实她对张俭的心也是有变化的;变化似乎开始在多鹤怀上丫头的时候。那天晚上还是张二孩的张俭把丢在多鹤屋里的一双鞋、一个坎肩、两本他喜欢的破小收拾起来;回了他和小环的屋。该为张家干的;他干完了;从此该续上他和小环的正常日子了。
上了炕;钻进被窝;两人抱得紧紧的;但小环身子里没那个意思。她告诉自己这还是她疼爱的二孩啊;不该生分啊。可她的身子对二孩只不过客客气气;有求必应罢了。那以后她的身子对他就是体贴周到;可就不再有那个意思。她对自己恼恨起来:瞧你小气的!这不还是二孩吗?可她的身子不和她理论;她越攒劲它越是无所适从。小环这才暗暗为自己哭了。她哭原先的小环;那个只要躺在她的二孩怀里就从里到外地得劲;从身到心都如愿以偿地得劲。“得劲”这词不能拿别的词置换;它是天下什么东西都置换不了的。日子再往下过;她觉得自己在张俭那里不光光是个老婆;她渐渐成了一个身份名目模糊的女人。好像所有女人的身份名目都糅合到一块;落在她身上——姐、妹、妻、母;甚至祖母。所以对他的疼爱也是所有这些女人的。不仅这样;她的这些身份名目使她给家里每个人的疼爱都跟过去不一样。她伸过胳膊;从他口袋里直接拿出烟杆;装了一锅烟;又伸过胳膊;掏出他的火柴;把烟点上。她抽了几口烟;眼泪又冒上来:他居然觉也不睡、饭也不吃;作践成这副又老又瘦的贼样!他的手慢慢搂住她的腰。她又伸手从他工作服左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她对他太熟悉了;哪个兜里装着什么;她一点不用兜远路;直接伸手就能拿到。手绢叠得四四方方;留着花露水兑掺米浆的香味。家里每一条手绢都逃不过多鹤的烙铁。大大小小的人走出张家;都像刚从烙铁下走出来一样平展。
小环抽了一袋烟;自己站起来;也把张俭拉起来。她要张俭带她去下一个“阴暗角落”;看看他们人不要做、做猫狗在外面胡交乱配;到底找了什么样的地方;怎样猫狗了两年多。不久;张俭把车骑到了人民医院旁边的上海点心店。后窗可以看见湖水;还能看见湖那边的山坡。
他领她坐到窗口的一张小桌;桌上廉价的钩花台布到处斑斑点点。什么东西到这个新兴的工业城市很快就革命了;一革命上海的不上海、南京的不南京;成了粗犷、大而化之、不拘小节的风格。
小环想;这两人也不知坐在这儿说些什么?多鹤的话虽然他能听懂;但答对流畅是谈不上的。他们不过是捏捏手;碰碰脚;一个飞眼换一个媚眼。他心变了是没错的;不然他半辈子没学会花钱;肯花这么多钱坐在这里捏捏手;碰碰腿;传个眼色?
心是变了。
服务员上来问他们点什么吃的;张俭菜单也不看就说要一客小笼包。小笼包上来;两人都吃不下。小环的鼻子又酸了。张俭让她快吃;不然小笼包里的汤就冻上了。她说太干得慌;吃不下去。张俭又叫来服务员;问他什么汤是这个店的特色。服务员说公私合营之前;这个店最好的是鸡鸭血汤;不过现在已经取消。
小环咬了一口小笼包。张俭告诉她;过去的小笼包只有现在半个大。小环想他倒挺熟;来这儿吃了多少顿了?上大夜班给他往饭盒里放两个馒头;他都舍不得吃;常常是原封不动带回来。在家喝酒从六角一斤的喝到四角;又喝到三角。后来干脆到自由市场去买农民私酿的;喝上去像兑了水的酒精。他倒舍得把钱花到这种以汤充肉馅儿的小笼包子上。窗子外的湖景也不白给你看;花在没馅的包子上的钱一半买风景了。心一变;还用吃什么?风景都看得你饱看得你醉。
“我想好了;只能辞了工;回咱老家去。”张俭说。
“别扯了。老家那些人知道你买了个日本婆子。回去了咱三个孩子都得给他们当日本崽子看。房也旧了;快塌了;你爹妈回去还没地方住呢。”
前一阵收到张俭父母的信;老两口终于对自己的变相保姆身份大大觉悟;回到安平镇老房子去了。信里说房子长期没人住;空得快塌了。
张俭半睁眼;看着窗外漆黑的湖面;是那种走投无路的沉默。
小环也知道他们三个人走投无路。或许多鹤不把她的身世告诉她;事情会容易一些。她咬咬牙;心里一股凶狠上来:多鹤为什么要讲她的身世?这么深的罪孽关她屁事?关张俭屁事?张俭的一颗心哪叫心?软得就像十月里的烘烂柿子;经得住那样惨的事去蹂躏?他把多鹤带到这里;窗外山景湖景;他烘烂柿子似的一颗心就在她面前化成一包甜水了。她想;我的二孩呀!
她的手在桌子下面一把抓住他的手。她把那手握得太紧;都握冷了。
多鹤那该死的身世;她那该死的处境:孤身一人活在世界上;把她扔出门她是活不了的。她要是不知道她的身世多好!她可以把她扔出去;活得了活不了;关她朱小环屁事。朱小环可不是张俭那种没用的东西;长得五大三粗;心却是一个烘烂的软柿子。她朱小环有女屠夫的血性;偷她的男人偷到她家里来的女人;她一定拿她开宰。她从小宰鸡、宰鸭、宰兔子就宰得很出色。
两人出了点心店;已经八点了。小环突然想起丫头今晚叫她去看她表演腰鼓。伟大领袖毛主席来视察;学生们选拔出来组成腰鼓队;今晚在第三小学校的操场彩排。小环叫张俭赶紧用车把她送到第三小学;赶个收尾也好。家家都有家长去;丫头的家长不去丫头会伤心。
第三小学和丫头的第六小学一模一样:乳黄色的校舍;浅咖啡色的门窗。那个苏联建筑设计师画了一个学校的图纸;盖了十几座一模一样的小学校。也是他的一张图纸;使山坡下湖岸边起了几百座一模一样的楼房。十几个小学选出的四百名腰鼓手都穿着白衣蓝裤;扎着红领巾。因为是初冬;小学生们都在白衬衣里面穿着棉袄或夹袄;白衬衣像绷带一样紧紧缠在身上。他们整齐地变换鼓点;变化队形;一张张小脸都涂了过多红胭脂;猛一看满院子蹦蹿着小关公。
小环在第三排找到了丫头。丫头立刻咧开嘴向她笑。小环指指她的肚子;丫头低头一看;一截彩色裤带从白衬衫下面掉出来;甩嗒甩嗒比她还活泛;丫头笑得更像开花似的。
张俭也挤到了小环身边;周围全是指手画脚、相互聊天的家长们。有人认出小环;大声问她:闺女也选拔上来见毛主席了?小环不饶人地回她:风头就兴你们儿子出啊?又有一只手伸过来;递给小环一把瓜子。张俭想她出去串门没白串;上哪儿不愁没烟没瓜子。
孩子们休息下来。丫头问小环和张俭;她打腰鼓驼不驼背?小环说挺好的;蹦得多带劲。
丫头说:“那老师老说我驼背。”
小环问张俭:“她驼吗?”
张俭根本没看;说:“驼点好;驼点像我。”
小环看着丫头回到同学里去了。这个家是由每一个人撑着的;哪一个走掉;都得塌。丫头高兴得这样;要是三个成年人中间抽身走一个;丫头会怎样?丫头心目中的家就塌了。就像丫头走了;或者大孩、二孩走了;小环的家也塌了。这时来分谁是谁;不是已经太晚?分不出谁是谁了。
她对自己说:咳;凑合吧;看孩子们的份上吧。她心底下其实明白;哪里有这么简单?她跟张俭也是这么说的:她看的是孩子情分。他看看她;当然明白没那么简单。这么不清不楚、窝里窝囊的十来年;缠进去的;都别想解脱开。他何尝不想豁出去;撕出血淋淋的爽快来?
第七章
矿石在榔头下碎得颇整齐;想让它碎成四块;就四块;想碎成三块就三块。多鹤想;人能把铁榔头、木头柄都长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劲怎么使;全由神经掌握。石头也能和你熟识;坐在这里敲了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它们跟着你心愿破碎。
她不必再向组长请假了。去年她常常在小纸条上写:“家里有事;请假半天。”这是张俭替她造的词、造的句。他怕她的谎言写得别人看不懂;会害他在幽会地点白等;也怕她写的谎言不是纯粹的中国谎言;引起小组长对她身份的猜疑。这不比去肉铺、粮店;带领家属们上工地的都是妇女骨干;比正经干部的政治嗅觉灵敏得多。毛主席视察期间;就有妇女骨干揭露出来的两起破坏案。一起是在垃圾箱发现了贴橡皮膏的毛主席塑像:原先打碎了;又用橡皮膏打上了绷带。另一起;是抓到了一个矿石收音机组装小组;教中学生们组装收音机;这些收音机竟能接收到英文、日文。多鹤的小组长现在非常依赖多鹤的生产效率:她一坐一上午或一下午;一言不发;打出三个人的矿石量来。隔天她运矿石;也是一趟不停;比一台好机器还可靠:装石头;上桥;转身;抽掉桶底;仰身;石头落进车厢。到了开春;多鹤跟大家打矿石打了一年了;她还是老远见人就鞠躬;脸上的笑容大大的;好像见到你是她这天最高兴的事。人们跟小组长嘀咕:多鹤怎么不像咱中国人啊?怎么不像?中国人一个小时就熟得你吃我饭盒里的菜;我掰你半拉馒头了。人家那是讲卫生。那么卫生就不对劲。哪点不对劲?说不上来。
人们渐渐发现多鹤缺心眼。你叫她:多鹤;那桶绿豆汤你给搬过来!她吭哧吭哧就把两人才抬得动的搪瓷桶搬过去。你对她说:那条路不好走;趁大伙休息你用锹去垫垫。她拿起锹就走;绝没有半点疑问:趁大伙休息?那我是谁?我不是大伙中的一分子?家属们聚在一块;都是讲谁家丈夫打媳妇;谁家媳妇和婆婆斗智斗勇。这天有人对正从独木桥上背着空木桶下来的多鹤喊道:“朱多鹤!你姐那么活泛;谁都认识;咋不给你找个婆家?”
“就是!朱小环给多少人做过媒!”
“朱小环做媒还净做成!我们隔壁那家的豁嘴子小叔子;就是朱小环给介绍的媳妇。从菜场上认识的郊区菜农;还挺好看!”
“朱小环要在旧社会;挣钱可挣老了!”
“那她咋回事?搁着这么个漂亮雪白的妹子;都快老在家里了。”
“朱多鹤;你多大岁数?”
多鹤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们的话太快;有的是南方人;又是两两三三摞在一块说;她全没听懂。
“问你;小朱;多大了?”
这回她听懂了。她先伸出两根手指;然后两手一并排;伸出九根手指。她的表情和动作都十分认真;像那种痴傻的人要证实自己不傻;识数。然后她又像那样笑了笑;就是她那从陌生到熟识从来不变的诚恳的、大大的笑容。
家属们愣了一下。她们跟这个朱多鹤就是处不热乎;处着处着哪儿就不透气了;憋在那儿了。
“赶明儿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一个南方女人说;“我有个表弟在南京化工学院;三十好几;一表人材;就是有点秃顶。等到三十几;就要找个像多鹤这样斯文漂亮;又白又嫩的。”
“多鹤你怎么晒不黑呀?”
多鹤已经装满了矿石;往铁道那边走去。
“搽粉吧?”一个东北女人说;“我们在老家买的日本香粉可好了;什么脸一搽都白细白细的。小日本投降以后;那粉满街都是。”
多鹤根本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她这时才把南方女人的话重新拼凑;拼出句子。等她把石头倒进车皮;她才明白那拼起来的南方话是什么意思。是要介绍一个三十多岁的秃顶男人给她。化工学院。爱漂亮女人。细皮白肉就像她多鹤。
人人都要把她多鹤嫁出去;包括张俭、小环也想把她嫁出去。假如她能舍下她的孩子的话;假如她能编造一个身世让人相信的话;他们大概已经把她嫁出去了。
四个多月前;她在俱乐部后面的榆树丛里看着一群人把张俭带走;等张俭再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知道什么都变了;是在什么都没变的表层下变的。他那天换白班;有一整天的时间。这一整天要在过去可是拿命都不换的;他会带多鹤去很远的地方;远到他曾经丢了她的江边。而这天他从下了夜班就睡觉。多鹤连他进厕所、倒洗脚水的声音都没听见。他从上午八点一直睡到下午六点。多鹤那时把两个儿子安置到饭桌上吃晚饭;见他睡得鼻青脸肿;从大屋出来;拖泥带水地拉着两只脚进了厕所。他根本没看见多鹤似的;儿子叫他他也不搭理。等他从厕所出来;儿子又叫他;他扶着门框转身;似乎他睡瘫了;现在站着便是立着的一摊泥;不靠门框他非塌不可。
多鹤叫了他一声。多鹤叫他很特别:二河。她十多年前就这么叫;饿亥、饿孩、二河。小环纠正过她多次;后来笑道:二河就二河吧。她担心自己叫不准;所以尽量少叫;叫了;就证明她迫不得已;急眼了。
他一摊泥地靠在那里;眉毛上面一大摞褶。
“我累死了。”他说。
她受了惊吓那样看着他。他受过刑?他受了什么样的惩罚?他眼睛里有那么多疼痛。这时门锁开了;小环进来;带回从食堂买的三合面馒头和粥。在食堂工作除了打饭分量不亏;什么姥姥的好处也没有。小环牢骚冲天:这他娘的炒茄子还叫炒茄子?个个茄子都他妈怀孕八个月;一包籽儿!小环老样子;刻薄越来越办不下去的大食堂。好像什么都没变。张俭直接回到大屋;又去睡了。
又过一个礼拜;张俭还是大睡特睡;似乎要把他跟多鹤幽会耗掉的精神、体力好好地睡回来。他偶然跟多鹤说话;就是大孩真能吃;五岁能吃两个二两的馒头!要不就是:二孩又往楼下尿尿了?楼下刚才有人骂呢!或者:我的工作服不用熨!厂里哪儿都爬哪儿都坐;一会儿就没样了!
多鹤总是看着他。他从来是装糊涂;假装没看懂她目光里有那么多话:你打算怎么办?你不是说过你爱我吗?你把我的心领出去;你倒回来了;可我的心野了;这么小的地方关不住它了!
他再也不给她约会的暗示。她跟他打暗号;他也装看不见。她打暗号是要他跟她面对面地给她一句明白话:厂里究竟把他怎样了?小环是不是知道了?他们从此就这样;回到半生不熟、不明不白的关系里去?
这个春天来得早;矿石场四周都绿了。多鹤坐在一大群吵闹的家属中间;听她们给她保媒;听她们向她打听保养皮肤的秘密。多鹤总是在她们的话讲完半天;才大致明白她们在讲什么。等她大致明白某个女人在讲脸上搽的粉时;那女人已经上来了。等她明白那女人往她跟前走是什么意思时;已经晚了;那女人伸了一根手指在她脸上抹了一下;然后看看自己指尖。多鹤这才明白;一帮女人打赌;说朱多鹤搽了粉;所以伸手抹一下;看看能不能抹下一点白。
多鹤愣愣地看着这一群三十多岁的女人。
家属们都斥责那个伸手的女人。不是真斥责;护短地玩笑地说她见人老实就动手动脚!
那女人说:“哎哟;好嫩哟!不信你们都来摸摸朱多鹤的脸皮子!”
女人们问多鹤能不能摸。多鹤正在想;她们不会那么过分吧?女人们一人一只手已经上来了。多鹤看着她们一张张嘴都在说话;说的是好话。多鹤自己也摸了一下被她们摸过的地方。等多鹤走开;家属说朱多鹤就是不对劲;问她的脸让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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