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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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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旁边坐着那位穿淡黄色衣服的女郎,随手翻弄着一本琴谱。她的相貌很像吴少奶奶,她是吴少奶奶的嫡亲妹子,林二小姐。

呆呆地在出神的张素素忽然像是想着了什么,猛的抬起头来,向四面看看,似乎要找谁说话;一眼看见那淡黄色衣服的女郎正也在看她,就跑到钢琴前面,双手一拍,低声地然而郑重地说:

“佩珊!我想老太爷一定是不中用了!我见过——”

那边两位男客都惊跳起来,睁大了询问的眼睛,走到张素素旁边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不中用?”

林佩珊迟疑地问,站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嗳——因为我看见过人是怎样死的呀!”

几个男女仆人此时已经围绕在这两对青年男女的周围了,听得张素素那样说,忍不住都笑出声来。张素素却板起脸儿不笑。她很神秘的放低了声音,再加以申明:

“你们看老太爷吐出来的就是痰么?不是!一百个不是!这是白沫!大凡人死在热天,就会冒出这种白沫来,我见过。

你们说今天还不算热么?八十度哪!真怪!还只五月十七,——玉亭,我的话对不对?你说!”

张素素转脸看住了男客中间的一个,似乎硬要他点一下头。这人就是李玉亭:中等身材,尖下巴,戴着程度很深的近视眼镜。他不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微微笑着。这使得张素素老大不高兴,向李玉亭白了一眼,她噘起猩红的小嘴唇,叽叽咕咕地说:

“好!我记得你这一遭!大凡教书的人总是那么灰色的,大学教授更甚。学生甲这么说,学生乙又是那么说,好,我们的教授既不敢左袒,又不敢右倾,只好摆出一副挨打的脸儿嘻嘻的傻笑。——但是,李教授李玉亭呀!你在这里不是上课,这里是吴公馆的会客厅!”

李玉亭当真不笑了,那神气就像挨了打似的。站在林佩珊后面的男客凑到她耳朵边轻轻地不知说了怎么一句,林佩珊就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并且把那俊俏的眼光在张素素脸上掠过。立刻张素素的嫩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她陡的扭转腰肢,扑到林佩珊身上,恨恨地说:

“你们表兄妹捣什么鬼!说我的坏话?非要你讨饶不行!”

林佩珊吃吃地笑着,保护着自己的顶怕人搔摸的部分,一步一步往后退,又夹在笑声中叫道:

“博文,是你闯祸,你倒袖手旁观呢!”

此时忽然来了汽车的喇叭声,转瞬间已到大客厅前,就有一个高大的穿洋服的中年男子飞步跑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穿白制服的看护妇捧着很大的皮包。张素素立刻放开了林佩珊,招呼那新来者:

“好极了,丁医生!病人在小客厅!”

说着,她就跳到小客厅门前,旋开了门,让丁医生和看护妇都进去了,她自己也往门里一闪,随手就带上了门。

林佩珊一面掠头发,一面对她的表哥范博文说:

“你看丁医生的汽车就像救火车,直冲到客厅前。”

“但是丁医生的使命却是要燃起吴老太爷身里的生命之火,而不是扑灭那个火。”

“你又在做诗了么?嘻——”

林佩珊佯嗔地睃了她表哥一眼,就往小客厅那方向走。但在未到之前,小客厅的门开了,张素素轻手轻脚踅出来,后面是一个看护妇,将她手里的白瓷方盘对伺候客厅的当差一扬,说了一个字:“水!”接着,那看护妇又缩了进去,小客厅的门依然关上。

探询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射出来,集中于张素素的脸上。张素素摇头,不作声,闷闷的绕着一张花梨木的圆桌子走。随后,她站在林佩珊他们三个面前,悄悄地说:

“丁医生说是脑充血,是突然受了猛烈刺激所致。有没有救,此刻还没准。猛烈的刺激?真是怪事!”

听的人们都面面相觑,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李玉亭似乎要挽救张素素刚才的嗔怒,应声虫似的也说了一句:

“真是怪事!”

“然而我的眼睛就要在这怪事中看出不足怪。吴老太爷受了太强的刺激,那是一定的。你们试想,老太爷在乡下是多么寂静;他那二十多年足不窥户的生活简直是不折不扣的坟墓生活!他那书斋,依我看来,就是一座坟!今天突然到了上海,看见的,听到的,嗅到的,哪一样不带有强烈的太强烈的刺激性?依他那样的身体,又上了年纪,若不患脑充血,那就当真是怪事一桩!”

范博文用他那缓慢的女性的声调说,脸上亮晶晶的似乎很得意。他说完了,就溜过眼波去找林佩珊的眼光。林佩珊很快地回看他一眼,就抿着嘴一笑。这都落在张素素的尖利的观察里了,她故意板起了脸,鼻子里哼一声:

“范诗人!你又在做诗么?死掉了人,也是你的诗题了!”

“就算我做诗的时机不对,也不劳张小姐申申而詈呵!”

“好!你是要你的林妹妹申申而詈的罢?”

这次是林佩珊的脸上飞红了。她对张素素啐了一声,就讪讪地走开了。范博文毫不掩饰地跟着她。然而张素素似乎感到更悲哀,蹙着眉尖,又绕走那张花梨木的圆桌子了。李玉亭站在那里摸下巴。客厅里静得很,只有小风扇的单调的荷荷的声响。间或飞来了外边马路上汽车的喇叭叫,但也是像要睡去似的没有一丝儿劲。几个男当差像棍子似的站着。王妈和另一个女仆头碰头的在密谈,可是只见她们的嘴唇皮动,却听不到声音。

小客厅的门开了,高大的身形一闪,是丁医生。他走到摆着烟卷的黄铜椭圆桌子边,从银匣里捡了一枝雪茄烟燃着了,吐一口气,就在沙发椅里坐下。

“怎样?”

张素素走到丁医生跟前轻声问。

“十分之九是没有希望。刚才又打一针。”

“今晚上挨不过罢?”

“总是今晚上的事!”

丁医生放下雪茄,又回到小客厅里去了。张素素悄悄地跑过去,将小客厅的门拉上了,蓦地跳转身来,扑到林佩珊面前,抱住了她的细腰,脸贴着脸,一边乱跳,一边很痛苦地叫道:

“佩珊!佩珊!我心里难过极了!想到一个人会死,而且会突然的就死,我真是难过极了!我不肯死!我一定不能死!”

“可是我们总有一天要死。”

“不能!我一定不能死!佩珊,佩珊!”

“也许你和大家不同,老了还会脱壳;——可是,素,不要那么乱揉,你把我的头发弄成个什么样子!啊,啊,啊!放手!”

“不要紧,明天再去一次Beauty Parlour——哦,佩珊,佩珊!如果一定得死,我倒愿意刺激过度而死!”

林佩珊惊异地叫了一声,看着张素素的眼睛,这眼睛现在闪着异样兴奋的光芒,和平常时候完全不同。

“就是过度刺激!我想,死在过度刺激里,也许最有味,但是我绝对不需要像老太爷今天那样的过度刺激,我需要的是另一种,是狂风暴雨,是火山爆裂,是大地震,是宇宙混沌那样的大刺激,大变动!啊啊,多么奇伟,多么雄壮!”

这么叫着,张素素就放开了林佩珊,退后一步,落在一张摇椅里,把手掩住了脸孔。

站在那里听她们谈话的李玉亭和范博文都笑了,似乎料不到张素素有这意外的一转一收。范博文看见林佩珊还是站在那里发怔,就走去拉一下她的手。林佩珊一跳,看清楚了是范博文,就给他一个娇嗔。范博文翘起右手的大拇指,向张素素那边虚指了一指,低声说:

“你明白么?她所需要的那种刺激,不是‘灰色的教授’

所能给与的!可是,刚才她实在颇有几分诗人的气分。”

林佩珊先自微笑,听到最后一句,她忽然冷冷地瞥了范博文一眼,鼻子里轻轻一哼,就懒洋洋地走开了。范博文立刻明白自己的说话有点被误会,赶快抢前一步,拉住了佩珊的肩膀。但是林佩珊十分生气似的挣脱了范博文的手,就跑进了客厅右首后方的一道门,碰的一声,把门关上。范博文略一踌躇,也就赶快跟过去,飞开了那道门,就唤“珊妹”。

林佩珊关门的声音将张素素从沉思中惊醒。她抬起头来看,又垂下眼去;放在一张长方形的矮脚琴桌上的黄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首先映入她的眼内。她拿起那套书,翻开来看。是朱丝栏夹贡纸端端正正的楷书。卷后有吴老太爷在“甲子年仲春”写的跋文:

余既镌印文昌帝君《太上感应篇》十万部,广布善缘,又手录全文……

张素素忍不住笑了一声,正想再看下去,忽然脑后有人轻声说:

“吴老太爷真可谓有信仰,有主义,终身不渝。”

是李玉亭,正靠在张素素坐椅的背后,烟卷儿夹在手指中。张素素侧着头仰脸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去翻看那《太上感应篇》。过一会儿,她把《感应篇》按在膝头,猛的问道:

“玉亭,你看我们这社会到底是怎样的社会?”

冷不防是这么一问,李玉亭似乎怔住了;但他到底是经济学教授,立即想好了回答:

“这倒难以说定。可是你只要看看这儿的小客厅,就得了解答。这里面有一位金融界的大亨,又有一位工业界的巨头;

这小客厅就是中国社会的缩影。”

“但是也还有一位虔奉《太上感应篇》的老太爷!”

“不错,然而这位老太爷快就要——断气了。”

“内地还有无数的吴老太爷。”

“那是一定有的。却是一到了上海就也要断气。上海是——”

李玉亭这句话没有完,小客厅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吴少奶奶。除了眉尖略蹙而外,这位青年美貌的少奶奶还是和往常一样的活泼。看见只有李玉亭和张素素在这里,吴少奶奶的眼珠一溜,似乎很惊讶;但是她立刻一笑,算是招呼了李张二位,便叫高升和王妈来吩咐:

“老太爷看来是拖不过今天晚上的了。高升,你打电话给厂里的莫先生,叫他马上就来。应该报丧的亲戚朋友就得先开一个单子。花园里,各处,都派好了人去收拾一下。搁在四层屋顶下的木器也要搬出来。人手不够,就到杜姑老爷公馆里去叫。王妈,你带几个人去收拾三层楼的客房,各房里的窗纱,台布,沙发套子,都要换好。”

“老太爷身上穿了去的呢?还有,看什么板——”

“这不用你办。现在还没商量好,也许包给万国殡仪馆。你马上打电话到厂里叫账房莫先生来。要是厂里抽得出人,就多来几个。”

“老太爷带来的行李,刚才‘戴生昌’送来了,一共二十八件。”

“那么,王妈,你先去看看,用不到的行李都搁到四层屋顶去。”

此时小客厅里在叫“佩瑶”了,吴少奶奶转身便跑了回去,却在带上那道门之前,露出半个头来问道:

“佩珊和博文怎么不见了呢?素妹,请你去找一下罢。”

张素素虽然点头,却坐着不动。她在追忆刚才和李玉亭的讨论,想要拾起那断了的线索。李玉亭也不作声,吸着香烟,踱方步。这时已有九点钟,外面园子里人来人往,骤然活动;树荫中,湖山石上,几处亭子里的电灯,也都一齐开亮了。王妈带了几个粗做女仆进客厅来,动手就换窗上的绛色窗纱。一大包沙发套子放在地板上。客厅里的地毯也拿出去扑打。

忽然小客厅里一阵响动以后,就听得杂乱的哭声,中间夹着唤“爸爸”。张素素和李玉亭的脸上都紧张起来了。张素素站起来,很焦灼地徘徊了几步,便跑到小客厅门前,推开了门。这门一开,哭声就灌满了大客厅。丁医生搓着手,走到大客厅里,看着李玉亭说:

“断气了!”

接着荪甫也跑出来,脸色郁沉,吩咐了当差们打电话去请秋律师来,转身就对李玉亭说:

“今晚上要劳驾在这里帮忙招呼了。此刻是九点多,报馆里也许已经不肯接收论前广告,可是我们这报丧的告白非要明天见报不行。只好劳驾去办一次交涉。底稿,竹斋在那里拟。五家大报一齐登!——高升,怎么莫先生还没有来呢?”

高升站在大客厅门外的石阶上,正想回话,二小姐已经跑出来拉住了荪甫说:

“刚才和佩瑶商量,觉得老太爷大殓的时刻还是改到后天上午好些,一则不匆促,二则曾沧海舅父也可以赶到了。舅父是顶会挑剔的!”

荪甫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毅然回答:

“我们连夜打急电去报丧,赶得到赶不到,只好不管了;舅父有什么话,都由我一人担当。大殓是明天下午二时,决不能改动的了!”

二小姐还想争,但是荪甫已经跑回小客厅去了。二小姐跟着也追进去。

这时候,林佩珊和范博文手携着手,正从大客厅右首的大餐室门里走出去,一眼看见那乱烘烘的情形,两个人都怔住了。佩珊看着博文低声说:

“难道老太爷已经去世了么?”

“我是一点也不以为奇。老太爷在乡下已经是‘古老的僵尸’,但乡下实际就等于幽暗的‘坟墓’,僵尸在坟墓里是不会‘风化’的。现在既到了现代大都市的上海,自然立刻就要‘风化’。去罢!你这古老社会的僵尸!去罢!我已经看见五千年老僵尸的旧中国也已经在新时代的暴风雨中间很快的很快的在那里风化了!”

林佩珊抿着嘴笑,掷给了范博文一个娇媚的佯嗔。

黄金书屋 youth整理校对

 



清晨五时许,疏疏落落下了几点雨。有风。比昨晚上是凉快得多了。华氏寒暑表降低了差不多十度。但是到了九时以后,太阳光射散了阴霾的云气,像一把火伞撑在半天,寒暑表的水银柱依然升到八十度,人们便感得更不可耐的热浪的威胁。

拿着“引”字白纸帖的吴府执事人们,身上是黑大布的长褂,腰间扣着老大厚重又长又阔整段白布做成的一根腰带,在烈日底下穿梭似的刚从大门口走到作为灵堂的大客厅前,便又赶回到大门口再“引”进新来的吊客——一个个都累得满头大汗了。十点半钟以前,这一班的八个人有时还能在大门口那班“鼓乐手”旁边的木长凳上尖着屁股坐这么一二分钟,撩起腰间的白布带来擦脸上的汗,又用那“引”字的白纸帖代替扇子,透一口气,抱怨吴三老爷不肯多用几个人;可是一到了毒太阳直射头顶的时候,吊客像潮水一般涌到,大门口以及灵堂前的两班鼓乐手不换气似的吹着打着,这班“引”路的执事人们便简直成为来来往往跑着的机器,连抱怨吴三老爷的念头也没有工夫去想了,至多是偶然望一望灵堂前伺候的六个执事人,暗暗羡慕他们的运气好。

汽车的喇叭叫;笛子,唢呐,小班锣,混合着的“哀乐”;当差们挤来挤去高呼着“某处倒茶,某处开汽水”的叫声;发车饭钱处的争吵;大门口巡捕暗探赶走闲杂人们的吆喝;烟卷的辣味,人身上的汗臭:都结成一片弥漫了吴公馆的各厅各室以及那个占地八九亩的园子。

灵堂右首的大餐室里,满满地挤着一屋子的人。环洞桥似的一架红木百宝橱,跨立在这又长又阔的大餐室的中部,把这屋子分隔为前后两部。后半部右首一排窗,望出去就是园子,紧靠着窗,有一架高大的木香花棚,将绿荫和浓香充满了这半间房子;左首便是墙壁了,却开着一前一后的两道门,落后的那道门外边是游廊,此时也摆着许多茶几椅子,也攒集着一群吊客,在那里高谈阔论;“标金”,“大条银”,“花纱”,“几两几钱”的声浪,震得人耳聋,中间更夹着当差们开汽水瓶的嗤的声音。但在游廊的最左端,靠近着一道门,却有一位将近三十岁的男子,一身黄色军衣,长统马靴,左胸挂着三四块景泰蓝的证章,独自坐在一张摇椅里,慢慢地喝着汽水,时时把眼光射住了身边的那一道门。这门现在关着,偶或闪开了一条缝,便有醉人的脂粉香和细碎的笑语声从缝里逃出来。

忽然这位军装男子放下了汽水杯子站起来,马靴后跟上的钢马刺碰出叮——的声音,他作了个立正的姿势,迎着那道门里探出来的一个女人的半身,就是一个六十度的鞠躬。

女人是吴少奶奶,冷不防来了这么一个隆重的敬礼,微微一怔。但当这位军装男子再放直了身体的时候,吴少奶奶也已经恢复了常态,微笑点着头说:

“呀,是雷参谋!几时来的?——多谢,多谢!”

“哪里话,哪里话!本想明天来辞行,如今恰又碰上老太爷的大事,是该当来送殓的。听说老太爷是昨晚上去世,那么,吴夫人,您一定辛苦得很。”

雷参谋谦逊地笑着回答,眼睛却在打量吴少奶奶的居丧素装:黑纱旗袍,紧裹在臂上的袖子长过肘,裾长到踝,怪幽静地衬出颀长窈窕的身材;脸上没有脂粉,很自然的两道弯弯的不浓也不淡的眉毛,眼眶边微微有点红,眼睛却依然那样发光,滴溜溜地时常转动,——每一转动,放射出无限的智慧,无限的爱娇。雷参谋忍不住心里一跳。这样清丽秀媚的“吴少奶奶”在他是第一次看到,然而埋藏在他心深处已有五年之久的另一个清丽秀媚的影子——还不叫做“吴少奶奶”而只是“密司林佩瑶”,猛的浮在他眼前,而且在啃啮他的心了。这一“过去”的再现,而且恰在此时,委实太残酷!于是雷参谋不等吴少奶奶的回答,咬着嘴唇,又是一个鞠躬,就赶快走开,从那些“标金”“棉纱”的声浪中穿过,他跑进那大餐室的后半间去了。

刚一进门,就有两个声音同时招呼他:

“呀!雷参谋!来得好,请你说罢!”

这一声不约而同的叫唤,像禁咒似的立刻奏效;正在争论着什么事的人声立刻停止了,许多脸都转了方向,许多眼光射向这站在门边的雷参谋的身上。尚在雷参谋脑膜上粘着的吴少奶奶淡妆的影子也立刻消失了。他微微笑着,眼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很快的举起右手碰一下他的军帽沿,又很快的放下,便走到那一堆人跟前,左手拍着一位矮胖子的肩膀,右手抓住了伸出来给他的一只手,好像松出一口气似的说道:

“你们该不是在这里讨论几两几钱的标金和花纱罢?那个,我是全然外行。”

矮胖子不相信似的挺起眉毛大笑,可是他的说话机会却被那位伸手给雷参谋的少年抢了去了:

“不是标金,不是花纱,却也不是你最在行的狐步舞,探戈舞,或是《丽娃丽妲》歌曲,我们是在这里谈论前方的军事。先坐了再说罢。”

“哎!黄奋!你的嘴里总没有好话!”

雷参谋装出抗议的样子,一边说,一边皱一下眉头,便挤进了那位叫做黄奋的西装少年所坐的沙发榻里。和雷参谋同是黄埔出身,同在战场上嗅过火药,而且交情也还不差,但是雷参谋所喜欢的擅长的玩意儿,这黄奋却是全外行;反之,这黄奋爱干的“工作”虽然雷参谋也能替他守秘密,可是谈起来的时候,雷参谋总是摇头。这两个人近来差不多天天见面,然而见面时没有一次不是吵吵闹闹的。现在,当这许多面熟陌生的人们跟前,黄奋还是那股老脾气,雷参谋就觉得怪不自在,很想躲开去,却又不好意思拔起腿来马上就走。

静默了一刹那。似乎因为有了新来者,大家都要讲究礼让,都不肯抢先说话。此时,麇集在这大餐室前半间的另一群人却在嘈杂的谈话中爆出了哄笑。“该死!……还不打他?”夹在笑声中,有人这么嚷。雷参谋觉得这声音很熟,转过脸去看,但是矮胖子和另一位细头长脖子的男人遮断了他的视线。他们是坐在一张方桌子的旁边,背向着那架环洞桥式的百宝橱,桌子上摆满了汽水瓶和水果碟。矮胖子看见雷参谋的眼光望着细头长脖子的男人,便以为雷参谋要认识他,赶快站起来说:

“我来介绍。雷参谋。这位是孙吉人先生,太平洋轮船公司总经理。”

雷参谋笑了,他对孙吉人点点头;接过一张名片来,匆匆看了一眼,就随便应酬着:

“孙先生还办皖北长途汽车么?一手兼绾水陆交通。佩服,佩服。”

“可不是!孙吉翁办事有毅力,又有眼光,就可惜这次一开仗,皖北恰在军事区域,吉翁的事业只得暂时停顿一下。——但是,雷参谋,近来到底打得怎样了?”

矮胖子代替了孙吉人回答。他是著名的“喜欢拉拢”,最会替人吹,朋友中间给他起的诨名叫“红头火柴”,——并非因为他是光大火柴厂的老板,却实在是形容他的到处“一擦就着”就和红头火柴差不多。他的真姓名周仲伟反而因此不彰。

当下周仲伟的话刚刚出口,就有几个人同声喊道:

“到底打得怎样了?怎样了?”

雷参谋微微一笑,只给了个含糊的回答:

“大致和报纸上的消息差不多。”

“那是天天说中央军打胜仗罗,然而市面上的消息都说是这边不利。报纸上没有正确的消息,人心就更加恐慌。”

一位四十多岁长着两撇胡子的人说,声音异常高朗。雷参谋认得他是大兴煤矿公司的总经理王和甫;两年前雷参谋带一团兵驻扎在河南某县的时候,曾经见过他。

大家都点头,对于王和甫的议论表同情。孙吉人这时摇着他的长脖子发言了。

“市面上的消息也许过甚其词。可是这次来的伤兵真不少!敝公司的下水船前天在浦口临时被扣,就运了一千多伤兵到常州,无锡一带安插。据伤兵说的看来,那简直是可怕。”

“日本报上还说某人已经和北方默契,就要倒戈!”

坐在孙吉人斜对面的一位丝厂老板朱吟秋抢着说,敌意地看了雷参谋一眼,又用肘弯碰碰他旁边的陈君宜,五云织绸厂的老板,一位将近四十岁的瘦男子。陈君宜却只是微笑。

雷参谋并没觉到朱吟秋的眼光有多少不友意,也没留意到朱吟秋和陈君宜中间的秘密的招呼;可是他有几分窘了。身为现役军人的他,对于这些询问,当真难以回答。尤其使他不安的,是身边还有一个黄奋,素来惯放“大炮”。沉吟了一下以后,他就看着孙吉人说:

“是贵公司的船运了一千伤兵么?这次伤的人,光景不少。既然是认真打仗,免不了牺牲;可是敌方的牺牲更大!黄奋,你记得十六年五月我们在京汉线上作战的情形么?那时,我们四军十一军死伤了两万多,汉口和武昌成了伤兵世界,可是我们到底打了胜仗呢。”

说到这里,雷参谋的脸上闪出红光来了;他向四周围的听者瞥了一眼,考察他自己的话语起了多少影响,同时便打算转换谈话的方向。却不料黄奋冷笑着说出这么几句尖利的辩驳:

“你说十六年五月京汉线上的战事么?那和现在是很不相同的呀!那时的死伤多,因为是拚命冲锋!但现在,大概适得其反罢?”

就好像身边爆开了一颗炸弹,雷参谋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站了起来,向四周围看看,蓦地又坐了下去,勉强笑着说:

“老黄,你不要随便说话!”

“随便说话?我刚才的话语是不是随便,你自然明白。不然,为什么你到现在还逗留在后方?”

“后天我就要上前线去了!”

雷参谋大声回答,脸上逼出一个狞笑。这一声“宣言”式的叫喊,不但倾动了眼前这一群人,连那边——前半间的人们,也都受了影响;那边的谈话声突然停止了,接着就有几个人跑过来。他们并没听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看见“红头火柴”周仲伟堆起满脸笑容,手拉着雷参谋的臂膊,眼看着孙吉人说:

“吉翁,我们明天就给雷参谋饯行,明天晚上?”

孙吉人还没回答,王和甫抢先表示同意:

“我和雷参谋有旧,算我的东罢!——再不然,就是三个人的公份,也行。”

于是这小小的临时谈话会就分成了两组。周仲伟,孙吉人,王和甫以及其他的三四位,围坐在那张方桌子旁边,以雷参谋为中心,互相交换着普通酬酢的客气话。另一组,朱吟秋,陈君宜等八九人,则攒集在右首的那排窗子前,大半是站着,以黄奋为中心,依然在谈论着前方的胜败。从那边——大餐室前半间跑来的几位,就加入了这一组。黄奋的声音最响,他对着新加进来的一位唐云山,很露骨地说:

“云山,你知道么?雷鸣也要上前线去了!这就证明了前线确是吃紧;不然,就不会调到他。”

“那还用说!前几天野鸡岗一役,最精锐的新编第一师全军覆没。德国军官的教练,最新式的德国军械,也抵不住西北军的不怕死!——可是,雷鸣去干什么?仍旧当参谋罢?”

“大概是要做旅长了。这次阵亡的旅团长,少说也有半打!”

“听说某要人受了伤,某军长战死,——是假呢,是真?”

朱吟秋突然插进来问。唐云山大笑,眼光在黄奋脸上一掠,似乎说:“你看!消息传得广而且快!”可是他的笑声还没完,就有一位补充了朱吟秋的报告:

“现在还没死。光景是重伤。确有人看见他住在金神父路的法国医院里。”

说这话的是陈君宜,似乎深恐别人不相信他这确实的消息,既然用了十分肯定的口吻,又掉转头去要求那位又高又大的丁医生出来作一个旁证:

“丁医生,你一定能够证明我这消息不是随便说说的罢?法国医院里的柏医生好像就是你的同学。你不会不知道。”

大家的眼光都看定了丁医生了。在先,丁医生似乎摸不着头脑,不懂得陈君宜为什么要拉扯到他;但他随即了然似的一笑,慢慢地说:

“不错。受伤的军官非常多。我是医生,什么枪弹伤,刺刀伤,炮弹碎片伤,我不会不知道,我可以分辨得明明白白;但是讲到什么军长呀,旅团长呀,我可是整个儿搅不明白。我的职业是医生,在我看来,小兵身上的伤和军长身上的伤,根本就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弄来弄去,我还是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军长,或者谁是军长!”

嗤!——静听着的那班人都笑出声来了。笑声过后,就是不满意。第一个是陈君宜,老大不高兴地摇着头。七嘴八舌的争议又起来了。但是忽然从外间跑来了一个人,一身白色的法兰绒西装,梳得很光亮的头发,匆匆地挤进了丁医生他们这一堆,就像鸟儿拣食似的拣出了一位穿淡青色印度绸长衫,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须”的中年男子,拍着他的肩膀喊道:

“壮飞,公债又跌了!你的十万裁兵怎样?谣言太多,市场人气看低,估量来还要跌哪!”

这比前线的战报更能震动人心!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须”的李壮飞固然变了脸色,那边周仲伟和雷参谋的一群也赶快跑过来探询。这年头儿,凡是手里有几文的,谁不钻在公债里翻觔斗?听说是各项公债库券一齐猛跌,各人的心事便各人不同:“空头”们高兴得张大了嘴巴笑,“多头”们眼泪往肚子里吞!

公债又跌了!停板了!”

有人站在那道通到游廊去的门边高声喊叫。立刻就从游廊上涌进来一彪人,就是先前在那里嚷着“标金”“花纱”“几两几钱”的那伙人,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向这边探一下,向那边挤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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