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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失-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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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醒龙
第一卷:分享艰难1
站在省城的街道上,孔太平像是一架尚未被格式化的电脑,脑子里全是空间却什么也装不下。直到一股梅花香味从充满汽车尾气的空中飘过来,他才注意到那个擦着他的右肩款款走过的女孩。梅花香味是从女孩身上散发出来的。关于香味的判断孔太平最没把握。家里也有十来种通过各种途径得到来的香水。月纺每换一种香水就要他嗅一嗅。在他的感觉中最昂贵的香水和最便宜的香水全都与梅花气味一样。月纺说他长着一只石头鼻子。孔太平则说男人长石头鼻子好,石头鼻子不怕香风骚雨的诱惑。
地委农委带队的科长,再次催促仍在那辆载着他们在长江三角洲一带参观了近半个月的大巴上磨蹭的人,要他们赶快下车吃考察团的最后一顿饭,吃完这顿饭,考察团便就地解散,然后大小菩萨各回各的位。自从离开商业局副局长的位置到鹿头镇当上党委书记后,孔太平就再也没来过省城。乍一见,简直恍若隔世。特别是当他看到那熟悉的春到酒店,被四周新起的几家豪华酒店映衬得蓬头垢面时,这种感觉更加刻骨铭心。孔太平从前来省城办事时,总是早上出发,十一点二十分前后经过春到酒店,正好停车吃午饭。触景生情的孔太平情不自禁地提议就在春到酒店吃饭,不要去那种太高档的地方。同行的段人庆是隔壁鹿尾镇的党委书记,他也破例跟着附和说,简单吃一点,反正大家的考察费都交了,他们少吃一个菜,地区农委就可以多赚一百多元钱。这话正中考察团的组织者的下怀。
孔太平拎着自己的行李刚进酒店,一个挺招人喜爱的女孩就冲着他露出一对圆圆的酒窝,问有多少客人。孔太平说整四十个。女孩开口说话时,那对酒窝闪个不停,听起来那声音像是从酒窝里发出来的。孔太平问清了女孩名叫春到,还以为是酒店老板给她取的用来应酬的名字。这时候别的人也进来了,段人庆也挺喜欢这个叫春到的女孩,他站在春到来回必经之路上,断断续续地与她说了一些话,才知道春到从小就叫这个名字。在等着上菜的时候,段人庆带头同大家一起开起孔太平的玩笑来,都说孔太平外表又憨又实在,肚脐眼里却藏着花花肠子,说是替地区农委节约,其实是想借公谋私。后来段人庆乘着酒兴要春到跟上孔太平走,别在这里端盘子。
春到这次没有用嘴也没有用酒窝而是用眼睛冲着孔太平说:“我看得出来,他不是那种人。”
段人庆马上问:“那你跟我走怎么样?”
春到说:“你这人有点狡猾。”
这时候酒店的另外一个女孩给孔太平和段人庆上了一杯茶。鹿头镇和鹿尾镇都是产茶的地方,孔太平看着那像牛尿一样发黄的茶水不由得皱起眉头要那女孩将茶端回去,然后将老板叫出来。春到一听连忙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孔太平指着茶怀说:“你们怎么可以将洗手水当茶招客人?”
春到不解地说:“这就是茶呀!”
邻县的董乡长将春到叫过去,指着孔太平说:“他那儿出茶叶,那里的女孩采完茶后的洗手水也比你这茶好喝。”
孔太平刚要笑立刻又不满起来,因为董乡长的手悄悄地落在春到的后腰上。春到像是没察觉,极自然地将身子一扭,转身去招呼另外一张桌上的客人。
段人庆这时开始大发感慨说:“没准这是一个好主意,真让人喝着有十八岁采茶女手指尖味道的茶水,那还不浮想联翩。”
孔太平没有接话,他发现身后的壁画上有人用钢笔写着一句熟悉的话:春到春不到,太平太不平。记得这是他在这里宴请商业厅的几位领导时,一位姓李的处长想出来的妙语。那次的请吃原本选在一家名声很大的酒店里,因为孔太平无意中说起这儿有个非常漂亮的女孩,那些早就吃遍省城名店名菜的人,便执意要来见识女孩的姿色。结果当然让他们失望。随之就有了这样的留言。孔太平翻出随身携带的通讯薄,找到那个处长的办公室电话号码后,拿起了吧台上的电话。孔太平刚报出姓名,对方就警惕走来,问他是谁,有什么事。孔太平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熟悉,就说了实话。对方马上换了一种语气,一番客套后,对方告诉小声孔太平,他要找的那位处长几天前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了,商业厅的高层领导正在人心惶惶。李处长曾经被公认为是商业厅最有前途的才子,他的出事在孔太平的心里引起一阵震动。孔太平多问了几句,对方含含糊糊地说,李处长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就是没有韬光养晦。打完电话后,孔太平再也没有心思同大家一道与春到逗乐了。
刚吃完饭,各县接人的车就陆续到了。段人庆要孔太平坐他的桑塔纳。孔太平就没有叫车,不过,他也不好意思让镇里的那台破吉普车来省城出丑。同车的还有邻县的董乡长和陶乡长。大家刚将行李放进后备箱,段人庆和董乡长就联手向孔太平和陶乡长说,好久没来省城了,别这么急着回去,趁机到处转转看看。孔太平不想就这样听段人庆摆布,借口出来时间太长,得早点回家,实在不行他可以坐到车站坐长途客车。段人庆很认真地提醒他,他们这个县一向以干部之间不团结,相互乱告状而闻名。如果他俩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肯定会给别人留下消极的想象空间。考察团有四十几号人,说不准谁会到处乱说,一旦被人汇报到上去,不管谁是玉谁是瓦,有可能一同打入另册。孔太平听出段人庆说话的诚意,这才答应跟着段人庆走。段人庆让司机找个地方歇着,自己爬到方向盘后面坐下来。
大家刚上车坐定董乡长就开玩笑说:“孔太平,你这模样,天生就是段人庆的副手。”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孔太平装着不在意,心想他们说一次两次就不会再说了,哪知道董乡长一直围绕着这个话题说。逼得他不得不说:“只要段人庆当省长,我当然愿意做他的副手!”
这番解嘲的话惹得一路上不大说话的陶乡长忍不住将孔太平的后脑勺多看了几眼。陶乡长像是剽学了一点《易经》,他伸手将孔太平的脖子扭向后排,用心地看了一阵,随后仰在后排座上一口地出着长气。经过段人庆的一再催促,他才像真的一样说:“孔太平这家伙有憨福,就是用门板来挡,也挡不住他的好运气。”
段人庆听了,就要陶乡长也给自己相一下。陶乡长不肯看,推说自己修行没到家,一个月只能推算一个命,否则就要伤元气。段人庆有些不高兴,借着到一座新建的街心广场参观的机会一个人走在前面,只顾看着红红绿绿的风景。董乡长觉得陶乡长应该灵活一点,毕竟是坐在段人庆的车上,不要惹他不高兴。陶乡长也不肯给董乡长面子,他说大不了也像孔太平一样坐长途客车回去。再次上车时,孔太平换到后排同陶乡长坐到一起。孔太平原以为陶乡长会有话对自己说,哪知陶乡长根本就不理他,只顾看那用牛皮纸包得厚厚的什么书。从书的竖排格式还有繁体字来判断,可能是走私进来的禁书。段人庆大概也就是想做做样子给陶乡长看,上了车后,他又开始同陶乡长他们说笑起来。转了几个地方,段人庆说渴了,要找个地方消消暑。孔太平一路盯着马路边那些卖冷饮的摊子,提醒了几次,段人庆就没理。过了两个路口,又在一座立交桥上转了大半圈,随后段人庆将桑塔纳停在香港大酒店楼前。段人庆和董乡长在前面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下了车两个人还在吃吃地笑。孔太平和陶乡长跟在他们后面,从一道旋转门进去,又搭乘一架观光电梯,上到二十四楼的旋转酒吧。段人庆也不问孔太平,就替每人点了一份奶昔一瓶啤酒。孔太平不知道奶昔是什么,等服务小姐端了上来,才知道就是冰淇淋。坐了一个小时,走前一结账每人竟要付一百五十元钱。孔太平吓了跳,瞅着段人庆正要抱怨,段人庆主动说:“是不是回去不好报销?你的这份我出了。”孔太平见手拿账单的服务小姐正盯着自己,脸上腾地一下像着了火一样。孔太平嘴唇还在哆嗦,段人庆已经掏出了钱包。董乡长见此情形就要段人庆干脆潇洒一盘将他和陶乡长的两份也出了。段人庆爽快地将大家的单全接了,然后叫服务小姐合起来开一张发票。服务小姐正要转身,陶乡长叫住她,并付给她一百五十元钱,吩咐她单独给自己开一张发票。服务小姐拿着两张发票再回来时,陶乡长找出自己的一张当面撕毁了。孔太平对陶乡长的做法既震惊又佩服。段人庆像是没有看见一样,只顾同董乡长说,这个酒吧有品味,只可没有秀色可餐。下降的电梯里没有别人,大家都懂这话的意思,就连陶乡长也会意的笑起来。
等大家笑够了,段人庆突然神秘地提议,要带大家去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地方感受感受。从香港大酒店开车出来走了不到十分钟,段人庆就说到了。坐在左边的孔太平隔着车窗什么也没有看见。待他打开车门站到街边时,才发现马路对面是省委党校。段人太对孔太平他们说,省委党校里有个青干班,省委计划办八期,现已办到第七期了,来青干班的深造的人,都是内定的接班人。孔太平正在想,这样重要的信息自己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段人庆毫不客气地在头里领着大家往省委党校大门里面走。一个门卫模样的人上前来正要问话,段人庆大大方方地说:“是汤炎约我们来的!”进了大门,孔太平忍不住问汤炎是什么人。段人庆告诉他,汤炎是这儿的教导主任,接着又用更小的声音说,汤炎还是有名的思想激进者。省委党校的院子里布置得像花园一样,段人庆不时向大家介绍哪儿是教学楼,哪儿是学员宿舍,哪儿是招待所。
段人庆正在说:“如果有一处进行军事操练的地方,这儿就是本省的黄埔军校。”
“你说错了。只要学会用心操练,任何地方都会成为黄埔军校。”一个脸色黝黑的男人站在孔太平的身后说。
段人庆看了他一眼说:“你是谁?”
那人说:“你不是刚告诉门卫,说是我约你们来的吗?我就是在这儿教书的汤炎!”
段人庆脸皮一红。孔太平和陶乡长他们马上明白,段人庆其实并不认识汤炎,一不小心就笑出声来。
汤炎以为大家在笑他,就说:“我说一句话你们就笑不起来了。我的眼睛特别毒,我能看出你们当中,谁是好干部,谁是贪官污吏!”
汤炎的话一出口,果然就没有人笑了。
段人庆被汤炎的突然出现弄得很尴尬,见机会来了他将孔太平推到汤炎面前说:“汤主任,你看看他是个什么人!”
段人庆的突如其来之举让孔太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汤炎并不在乎这个,他将孔太平打量了一眼后想也没想就说:“是条好汉!”
说完,汤炎扬长而去,身后的人群像是他信手丢下的一堆废物。
汤炎的话很让人扫兴,董乡长嚷着不看了,谁有本事谁来这儿深造,谁没本事在这儿看一生也是白看。四个人一齐退回到大门口时,一个个又忍不住回头惆怅地张望。省委党校真是气派非凡,空阔的院子里偶尔有一两个人走过。如果是青年人,那样子必定是春风得意满面霞光。孔太平比别人多了一份惆怅,他朝汤炎离去的路上不断地张望着,希望能再次见到汤炎孤傲的身影。上车之前,陶乡长去了附近的一座车站,他嘱咐孔太平,车子若是提前开了,让段人庆等一等。
孔太平将陶乡长的话说给段人庆时,段人庆有些不耐烦。他从车门里探出头来冲着孔太平说:“你是不是舍不得离开了,听见几句胡说八道,就异想天开?”
孔太平回敬一句说:“不就是一句话吗,你怎么这样脆弱。”
段人庆说:“你又没有进青干班,我凭什么要脆弱!”
孔太平懒得理他,顺着马路去找陶乡长。走了一百米左右,就碰到陶乡长。陶乡长说车站里有回县里的客车,他不想再跟着段人庆在省城里消磨时间,{奇书手机电子书网}拿来上自己的行李自己搭车回县里去。少了一个人后,桑塔纳里气氛沉闷很多。段人庆的心绪明显没有来时好,到后来他竟一边开车一边睡着了。董乡长使了一个眼色,让孔太平看。孔太平心里一急,完全没有细想一下,便伸手在段人庆的肩上捏了一把。段人庆睁开眼睛的同时踩了一脚刹车,跟着后面的那辆车险些追尾了。
段人庆冲着孔太平一瞪眼说:“你疯啦!”
孔太平笑着说:“城里小姐的屁股这么好看,你得好好盯着。”
段人庆说:“不是说你是条好汉吗,来呀,到我怀里来,我教你怎么开车!”
这一次轮到孔太平生气了。“段人庆,将你的破车停下来!”桑塔纳刚停下孔太平就跳到马路上。孔太平将车门猛地一甩,拍着车顶大声说:“老子就是一条好汉,你能将我的鸡巴咬下来!”孔太平在人行道上大踏步地走着。桑塔纳缓缓地跟着他。董乡长下车来劝了一阵,见孔太平不肯回心转意,也就不再勉强。
桑塔纳走远后,孔太平在马路边拦住一辆回县里的客车,上车后刚在一处空位上落座,就发现自己的肚子里空空如也。客车驶近高速公路的入口时,孔太平见路旁有一座小型超市,就要司机停车让他下去买些吃的。司机说,回县里最多只要三个半小时,何必在路上吃东西哩,又不卫生还得多花几倍的钱。
孔太平说:“我实在饿得不行了!”
这时,黑暗的车厢里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现在的人真幸福,开饭时间晚了一点就可以大声叫饿。大跃进时,干部们只知道刮浮夸风,第二年春荒一来,饿死的人比蝗虫还多,活着的人也没有谁敢说一声饿。”
孔太平一回到家里就给镇里打电话,让司机小许来接自己,然后钻进卫生间里冲凉。月纺在外面和谁说话他也没听见。冲完凉出来,才知道段人庆将自己扔在车上的行李送来了。月纺问孔太平是不是又和段人庆发生冲突了。孔太平没好气地说要月纺别管这些事,将女人要做的事做好就行。因为半个月没见面,月纺忍着不做声,她刚做了妻子应该做的那些事后,小许的车就到了。这时候月纺才眼睛汪汪地说,孔太平尽做一些事倍功半的事,一点不像段人庆,做起事来基本上是事半功倍。月纺将县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一件一件地说给孔太平听,那意思不让孔太平一到家便又离开家。孔太平没有上月纺的当,听了几样自己感兴趣的事后,就起身吻她。
2
八月的夜晚,月亮像太阳一样烤得人浑身冒汗。孔太平坐在吉普车前排上,两条腿都快被发动机的灼热烤熟了。车上没有别人,只有他和司机小许,按道理后排要凉快一些,因为离发动机远。孔太平咬紧牙关不往后挪,这前排座如同大会主席台中央的那个位置,绝不能随便变更。孔太平心里一直在想月纺说的那件事:县里的一把手姜书记在招待所打开那套专门用来接待地委省委甚至从北京来的领导的房间午睡时,不知是空调的温度调低了还是有其它原因,好好的人躺下去,到想爬起来时半个身子就不听使唤了。县医院不敢治姜书记的病,用救护车直接将他送到省城那家从德国人手里接收过来的安济医院去了。姜书记前脚刚走县就风传他不会回来了,地委会给他安排了一个闲职。在县里,做到孔太平这个份上,姜书记挪动后带来空缺上的连锁反应,他应该有机会递补。而且省委党校的那个青干班他也有机会进去。青干班专门培训三十六岁以下,现职为副处也就是副县级的干部。但是像孔太平这样有基层工作经验的乡镇一把手也能排进去。孔太平一想到自己这么晚才知道内情,就有点恨鹿头镇太偏僻了,隔着一座鹿头山,不管南风还是北风,吹进来时,就比别处晚了半个季节。
司机小许一路骂着这鬼天气,让人热得像狗一样,舌头吊出来尺多长。小许又说他的一双脚一到夏天就变成了金华火腿,要色有色,要味有味,就差没有煺毛。孔太平知道小许身上的汗毛长得如同野人。他忽然心里奇怪,小许模样白净,怎么会生出这许多粗野之物。他忍不住问小许是不是过去吃错了药。司机小许说他自己也不明白,接下来他马上又声明自己在这方面当不了冠军,洪塔山才是镇里的十连冠。孔太平笑起来,说洪塔山那身毛,没有两担开水泡上几个回合,再锋利的刀也剃不下来。小许告诉孔太平,若是遇到身上也长这种又黑又粗的体毛的女人,可要小心点,因为这样的女人性感得不得了。两人说笑一阵,一座山谷黑黝黝地扑面而来。
吉普车轰轰隆隆地闯了进去后,小许伸手将车门打开,并说:“孔书记,到了你的地盘,违点小规也不怕了。”
孔太平没说什么,他先将车上的拉手握牢,另一只手将车门打开。一股凉风从脚下吹向全身,酷热的感觉立即消散了许多。刚刚有些凉爽的感觉,吉普车忽然颠簸起来,孔太平赶忙将车门关好。
小许在一边说:“不要紧,路上有几个坑。”
孔太平不等小许说完就厉声说:“关上门,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小许没敢吱声,赶紧关上车门,同时减小油门让车速慢下来。这以后,两人都没说话,路况好,车子走得平稳时,这种沉默有些不对头。孔太平知道自己刚才说话声音太大了,便有意找话说:“镇里最近有事没有?”
小许说:“别的都还好,只是洪塔山近期内可能要出事。”
孔太平一下子敏感起来,他问:“出什么事?”
小许说:“县公安局还在整洪塔山的材料,似乎是经济上有问题。”
孔太平说:“不对,经济问题应该由检察院办理。”
小许说:“要么就是嫖妓搞女人。”说完,他笑了两声。
见小许有些幸灾乐祸,孔太平就说:“看样子你是巴不得洪塔山被公安局的逮起来。”
小许连忙说:“我可不敢这么想,洪塔山的养殖场是鹿头镇的经济命脉。”
一辆桑塔纳亮着大灯过来了,灯光刺得他俩睁不开眼睛。小许踩了一脚刹车让吉普车停下,然后拉开车门跳到公路中间破口大骂起来。那辆桑塔纳停下来后,从车上跳下一个人冲着小许对骂几句,不过声音听上去还比较友好。小许连忙上前与其打招呼,孔太平一听对方是萧县长的司机便连忙跳到地上,迎着正要下车的萧县长。寒暄几句后,萧县长说孔太平太模范了,出去那么长时间,回来了也不在家多呆几天。孔太平开玩笑说,自己已经见着老婆,该做的事全做了。见萧县长高兴,孔太平趁机问青干班的情况。萧县长说这事以前是姜书记一手抓的,他也不知道内情。
萧县长走后,孔太平站在路中间想了一会事,这时又有一辆桑塔纳亮着大灯驶过来。孔太平的眼睛被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不干不净的话。小许马上伸手将桑塔纳拦住。孔太平认出它是养殖场经理洪塔山的座车。
小许用拳头擂着桑塔纳的外壳,大声说:“你们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敢在鹿头镇亮着大灯会车。”
小袁从车里钻出来分辩说:“因为你没关大灯,我才学着没关大灯。”
小许说:“今天得让你付点学费,认清楚在鹿头镇能亮大灯会车的只有老子一人。”
小许正要抬脚踢那桑塔纳车灯,孔太平大声阻止了他。孔太平下车后,司机小袁赶忙上前赔不是。孔太平支开话题,问他去哪儿。司机小袁说是送一个客人。孔太平见车内隐约坐着一个人,就挥挥手让桑塔纳开过去。桑塔纳走后,孔太平将小许批评了几句,他担心小袁在送养殖场的客户。小许说车子里的女人绝不是什么客户,那副假眉假眼的妖艳模样,一看就不是正经路上的人。听说是个女人,孔太平也不再数说司机小许。司机小许倒来了劲,不断地说现在太不公平了,洪塔山算什么东西,居然坐起桑塔纳来,书记镇长却只能坐破吉普。司机小许说他若有机会,一定要治一治洪塔山,不让他太嚣张。
司机小许的话说得孔太平烦躁起来。眼看吉普车已来到镇外的河堤上。孔太平让小许停下车。打开车门时,他叫小许开车先走,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去。
吉普车在鹿头镇昏黄的灯火中消失后,四周突然静下来。被烧烤透了的田野,发出一股泥土的酽香。月亮被醺醉了,满脸一派桔红。孔太平感到热浪与凉风正处于相持阶段,一会儿凉风扑面,一会儿暑气袭人,进进退退地让人怎么也安定不下来。河堤外边的沙滩上,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十几个乘凉的年轻人。女孩子嗲声嗲气的软话和男孩子有些浪意的笑声,顺着河水一个涟漪就漂出半里远。
孔太平十多岁时父母就死了,有几年被寄养在舅舅田细佰家。那几个夏天,一到夜里,田细佰就带着他,同汤河村的男女老少一道来这河滩乘凉。有天夜里,满河滩的人睡得正香,忽然有人喊了声:狼来了!狼来了!惹得许多人慌忙逃个不迭。后来田细佰大喊了一声:“这么多人还怕几只狼,一人屙一泡尿就可以淹死它!”舅舅的喊声制止了河滩上的慌乱,大家镇定下来后才知道是有人在闹着玩,目的是想吓唬那几个睡成一堆的女孩子。舅舅走上前去揪着那人的耳朵,一使劲就将整个人扔进水里。那人在水里挣扎时,大群女孩纷纷抓起沙子撒到他身上。直到那人急了,说谁再敢撒沙子,他就将身上的衣服全脱光,这才将女孩子吓退。那人从水中爬起来时,田细佰对他说了几句预言,断定其人将来不会有出息。孔太平记起这个故事,却不记得田细佰所说的这人是谁了。在当时他可是知道这人的姓名的,时间一长竟忘了。忘不了的是这人如今也该四十多岁了。想起舅舅,孔太平的目光禁不住拐到另一个方向上。远远地一座小山之下,忽明忽暗地闪着一架霓虹灯,鹿头河养殖有限公司几个字一会儿绿一会儿红,来回变幻不停。空洞的夜晚因此添了几分姿色。美中不足的是那个“殖”字坏了,只剩下半个“歹”字在晃来晃去。田细佰的家就在养殖场附近,虽然离得不算远,可他已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进过田细佰的家门。孔太平打定主意,近几天一定要去田细佰家坐一坐,不吃顿饭也要喝几杯水。
孔太平从县商业局副局长的位置下到鹿头镇任职已有四年了,头两年是当镇长,后两年任的是现职。论政绩主要有两个,一是集资建了一座完全小学,二是搞了这座养殖场。现在镇里的财政收入很大一部分来源于这座养殖场。他对养殖场格外重视,多次在镇里各种重要场合上申明,要像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养殖场。实际上,这座养殖场也关系到自己今后的命运。回县城工作只是个时间问题,关键是回去后上面给他安排一个什么位置。小镇里政治上是出不了什么大问题的,考核标准最过硬的是经济,经济上去了便会一好百好。
凉风一阵比一阵紧了,暑气明显在消退,河滩上几个女孩子忽然唱起歌来。孔太平心里一阵凉爽,他刚要加快步伐,迎面走来两个人影。孔太平一认清那两人是镇教育站的何站长和镇完小的杨校长,竟下意识地躲进河堤旁的柳丛里。
杨校长走到孔太平藏身的柳丛前忽然停下来说:“等一下,我屙泡尿。”
何站长嗯了一声说:“我陪你屙一点。”
好半天没见水响。孔太平想站起来,又怕正好淋着别人的臊水。杨校长和何站长又说起来。
“白等半夜,孔太平竟留在县里偎老婆不回来。这热的天女人有什么味道。”
“人家去年就装了空调,改善了小气候,你还当是大环境啦!”
“你别笑我土,我还真没见过空调是什么模样哩!”
“恐怕是你不注意。县里临街楼房上挂着的像麻将里一饼、二饼的东西,就是空调。”
孔太平差一点笑出声来。两个人一点也没察觉,继续发着牢骚。
“胡老师突然发病住院,也不知是好是歹。三个月没发工资了,医疗费还要学校先垫付,他妈的这是什么道理!”
“当官的只管自己,哪里会真心实意地关心教育。你没听见刚才小许在镇委大院里嚷,要全镇人勒紧裤带买台桑塔纳,不然出门太丢人了。”
“没错!随便哪个领导卖台车子也够全县教师好好过上一个月——喂,老何,我这一阵不知怎么的,屙尿特别费劲,老半天也挣不出一滴。”
“莫不是前列腺有问题,得赶紧查一查,男人这地方最容易患癌症。”
“患了癌症才好,我就可以解脱了——好好,总算屙出来了!憋死个人!”
一阵水响过后,两人终于走开了。孔太平听出他们要去镇医院。孔太平明里暗里听惯了别人的牢骚话,他知道杨校长是在说自己,抬腿将眼前的柳树狠狠踹了几下,硬是将心中的火气灭去了多半。
没走多远孔太平又碰上了地委奔小康工作组的孙萍。孙萍一个人正顺着河堤散步。孔太平一见她那模样就开玩笑,问她是不是又收到男朋友的信或者是刚刚给男朋友写完信。孙萍挺大方,说孔太平两样都没猜对,是一个从不通音讯的大学高年级同学突然莽撞地给她写了一封求爱信。孙萍不等孔太平问就主动告诉对方的名字。孔太平不理解那男人为何取名叫毛笔。孙萍笑着重复说了一遍,不是毛笔而是毛毕。孔太平问她感觉如何。孙萍说她发现毛毕的文章写好了。孔太平要她留心对方是不是抄了哪个名人公开发表的情书。孙萍一边笑着表示认同,一边说那个校友也是大学本科毕业,因为文章写得好,分配时沾了大便宜,一出学校大门就成了省委的笔杆子。孙萍的话让孔太平心里一动,他迅速意识到,孙萍此时此刻对他说出这番话肯定有别的用意。孙萍来镇里报到时,介绍信上只说她是副科级,没有说明她是不是副科长,也没有说明她是不是中共党员。因为是从地委来的,孔太平一直要镇里的人将她作为党员对待,但凡党内的会,一律通知孙萍参加。孔太平等着孙萍的下文,不料孙萍却说,镇里人都知道孔太平今天回来,包括杨校长在内的好几拨人一直在镇委院里等着他,直到小许一个人开着车进院后,他们才散去。孔太平问清除了杨校长是准备找他要钱以外,别人都是来伸冤告状的,便多多少少地放心下来。
这年头只要不涉及到钱,一切都好办。孔太平和孙萍站在路中央,说了一阵闲话。后来孔太平要孙萍给他帮忙做件事,马上到镇医院去看看那个姓胡的老师到底是什么原因住院的。孙萍答应后便往镇医院方向去了。孙萍回应得很响亮,一点也不像是从上面下来的干部,这让孔太平心里更有把握地认定,孙萍确实有事求自己帮忙。
一进镇子,街两边乘凉的人都拿眼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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