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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有张床-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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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五星级宾馆就不滑了!”房东老婆低声回应道,乓地甩上了门。
返回后,她和我闲聊了几句,开始和我讨价还价。我说:“我还没问你情况呢,啥人来住?”
“我男朋友,做IT的。”
“别逗了吧,IT可是金领阶层,不住别墅也得住电梯公寓吧。”
“他——,他刚辞职了,正找新工作呢。”
“一男一女不方便,我们要求男的。”我重申,“这儿住的都是纯爷们。”
她一惊一咋:“人家男朋友也是纯爷们!”
这时齐顺子回来了,看着这个妖精,手足失措,半晌才说:“搞IT也住这啊?”
“以前是IT,刚刚‘挨踢’了。”我帮这女子回答,我们都笑起来,然后谈价格。我说如果里面那间一人住四百元,两人五百,各付二百五。
“哈哈,二百五,真有你的,老大。”她大笑起来。
“听着是别扭点儿,这样吧,每人二百四十吧。”我转身征求齐顺子的意见,他连连说我说了算。
她想讨价还价,我一分不少,并拿出我们的交款凭据给她看。
“你们两人才负担四百呢!”她又尖叫起来,把齐顺子吓得打了个激灵。我赶紧制止:“你别这么叫了,再叫把狼给招来了。”
“你们欺负人嘛!”她的瓜子脸瞬间拉成了茄子脸。
“住不住在你,房子是我们找的,费多少劲啊。”我再把她带到门口比较两间房子大小,我说,“你朋友一入住,我们两人就搬到这个过道。门洞上可以隔上一布帘子,里面的面积至少是外面的两倍,有啥不合理的?要不让你男朋友住外面。”
她一下不吱声了,求我们帮她搬家,她的行李就在附近小旅馆。这时才知道,这个来自长江边某城市的女子名叫燕子。搬家不久,来了个比燕子打扮还要另类的小子。秧鸡子身材,无袖紧身黑夹克,上面不少银色环状物,鸡冠头,鼻孔耳朵均带环,头发烫成火栗色,火把一样直立起来,大腿上带洞的牛仔裤,花布鞋,满不在于的表情和京片子。说实话,这样的小混混,放到二十年前的“严打”,仅凭这身打扮,五花大绑游街后直接劳改。时光如梭啊,一晃,我这年富力强的老流氓就被抢班夺权边缘化啦。
他们在里面一根接一根抽烟,我善意规劝了两次置若罔闻,要不是齐顺子让我息怒,我当即要他们开路。出去吃饭时,老实巴交的齐顺子也说,他恨不得无缘无故地去踢这二流子两脚。我笑:“呵呵,别踢了,别人已经是‘挨踢人士’了。”
我们打定主意把他们轰走,奇怪的是这小子没留下,燕子却躺下了。我和顺子很别扭,燕子说他们吵架了。我说:“这哪儿跟哪儿啊。”
“让我暂时住一段时间嘛!”燕子一点也不客气。
“这多不方便啊,我们名声挺清白的。”我说,又笑笑,“我倒没啥,人家齐顺子还是处男呢。”
齐顺子就像被当众扒了裤子似的小屁孩脸红到脖子,燕子一下从垫子上坐起来,双手扑腾着大笑。她穿着宽松的睡衣,腋下袖口异常宽大,露出半个没胸罩的胸脯。我严肃地说:“男女合租不等于男女混住,这里连个门都没呢。”
燕子说:“靠!人家女孩子都不怕,俩大老爷们怕啥呀?”
“咋说脏话啊。”我有些恼了,她却不以为然:“这也是脏话啊?我服了你了,老大!行,不说就不说。”
“你和你男朋友咋回事啊?过家家啊?”我说完,齐顺子搭话了:“就是啊,你才多大,高中辍学生吧,就有男朋友啦?”
“大哥,人家已经成人啦。”燕子抢辩道,拿出她的身份证晃晃,“我有身份证啦。”
我接过身份证核实,如果这证不是从隔壁老板那儿买来的,她确实年满十八了。她说她正函授中文大专文凭。齐顺子问:“十八岁也忒小啦,这么小到北京干嘛啊?我妹妹和你一样大,还在读高三呢。”
“看男朋友啊。我就住他家,她妈妈不喜欢我,把我赶出来啦。”燕子唧唧歪歪地都快哭了。我想到刘晶,苦笑:“又一当代孟姜女。”
齐顺子问:“你这么小怎么合适住进男朋友家呢?你们认识多久啦?”
“两个月——快三个月啦,网上认识的,我们都喜欢‘四大天王’。”她眉飞色舞,“我男朋友说他认识导演,帮我拍戏呢。”
我和齐顺子对视一眼,各叹一口气。燕子又说她偷了爹妈两千块钱跑出来的。我惊叫起来:“叫燕子就是鸟啊?鸟也得翅膀硬了才飞呢。你这是离家出走!我们容纳你,就是犯罪。”
燕子嘟哝起小嘴:“说话跟我老爸似的?人家已经给家里打电话啦。”
“那也不该住这——地下室你也敢来住啊?这里住的是些啥人你知道吗?你就不怕我们是坏人吗?”我说完,又指着一嘴龅牙的齐顺子,“你看他像好人吗?”
齐顺子条件反射似的闭嘴侧身退后两步,羞涩地说:“哥们就别拿我开涮了。”
“我不怕,我爸是警察!”燕子嚷起来,我声音比她还大:“你爸爸是警察也鞭长莫及,这是哪儿啊,天子脚下皇城根,当你们那个小县城呢?”
我把顺子拉到一边问他啥意见,他说算了吧,都这样啦,别人也交钱了,再说说不定哪天就搬走啦。我想想也是,对这个一惊一咋的女子没丁点怜香惜玉之心,只是无奈,于是对燕子说要住这儿,必须答应两个条件。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开始掰指头:“第一,你买张帘子挂上吧。”
燕子一付被人欺负了的样子:“我买,报账吗?我又不是房东。”
我顿了一下:“我们也不是房东。那是你的私人财产,搬家就带走。”
燕子“哼”了一声。顺子搭话了:“我们又不怕被偷看。”
我又说:“第二,别动不动一惊一咋的,间歇性精神病啊?天塌下来了狼追来了还是日本人打来啦?保持安静,保持一个女孩子应有的矜持。”
“记住啦,老大。”燕子做了个对对眼,“人家叫燕子嘛。”
“不要唧唧喳喳,不要翻白眼,不要做对眼,别穿着睡衣到处晃悠,衣服扣子弄严实点,还有——”
“记住了,老大。”燕子又做了个斗鸡眼,躺回床垫子,唧唧歪歪的。
“不许叫我老大,把辈分搞乱了,叫我叔叔。”
“不,我就叫老哥——反正你姓戈嘛。”
“最后,室内不能抽烟,你要敢抽我肯定把你脖子拧个粉碎性骨折还不给你打石膏。”
“别吓我啊。”
“我——,我加一条行吗?”齐顺子插话了,“不能带你男朋友——以及类似于你男朋友那样的人来这,我看着就头皮发麻,心发慌,手发痒。”
“嗯,我们Game over(游戏结束)啦。”
“还有,这张写字台共用,我有时候用用——仅限于白天,不影响你睡觉。”我有些无耻地说。她想大叫,似乎意识到大叫也是徒劳,及时调低了几个调子:“这是人家的地盘嘢。”
“啥叫你的地盘?这叫搁置争议,共同开发。我们就这条件,你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我蛮横地说。看着她不满的样子,顺子说:“这个电脑你可以打字听音乐。”
“哈哈,太好了。行!可惜不能上网。还有啥条件?”燕子阴转多云。
我大功告成似的得意:“就这些啦。现在灭蚊子吧,三人一起来,这叫睡前歼灭战。”
“这要求合理。”燕子哈哈大笑,一下弹射起来。
燕子根本就不去买啥帘子,每次睡觉时,她都盯着门道嚷嚷:“别偷看啊,别偷看啊……好啦,关灯吧。”
于是顺子伸手到门口的墙壁上一按开关。我没好气地说:“你烦不烦啊?哥哥叔叔们现在除了食欲啥都没有,你就拿咱们当太监吧,大大的安全。”
“老大,听你的口气好像我没魅力似的。”燕子抱怨,我懒洋洋地:“魅力也只能撑死眼睛填不饱肚子。”
“你没听说过秀色可餐啊?”
我说:“燕子,叔叔说了你还别生气,现在如果把你和一个窝窝头——还别说红烧肉呀东坡肘子呀烤牛排啥的——分别放在天平称的两边,我肯定不会倾向你。”
“我抗议——!”燕子拍床尖声怪叫,“我抗议!侮辱人格,侮辱美女人格!”
齐顺子砸吧着嘴巴嚷起来:“你们就别说吃了,求求你们啦。”
燕子口口声声找工作,一直没音信,就跑到北影门口寻找当群众演员的机会,运气好的话,一天有二十块钱外加一盒饭。她一派踌躇满志状:“没准哪天被导演看上了呢。”
我和顺子对视而笑。
一天,燕子一回来就怒气冲冲:“哼,啥狗屁导演,居然让我去演站街女!”
“演戏嘛!”我安慰她,“三级片出身的大明星还少啊?”
“人家是冰清玉洁型的。”她眼泪汪汪地说,把我和顺子笑得拳打脚踢。
这个新来的叽叽喳喳的候鸟根本无法逃脱房东雷达般的眼睛,他们显然没打算放过我们,经过一番斗争,他们成功地从我们这里每月加收一百元。理由一,人数增加了水电费自然增加;理由二,人数增加了加重了他们的管理成本。
过了几天,入住一大四大女生。她搬来床垫和燕子同住里屋,只住一周就消失了。又过了一周,不住了,当即要搬家。燕子坚持收一月,这女子最多付一礼拜。为了这点房租,两女子叽叽喳喳不休,烦得我猛拍桌子:“别TMD吵了,都给我滚!”
她们被怔住了,齐顺子说:“大家各让一步,你就付半个月吧,虽然你只住了一周,但你占用了位置——加重了我们的管理成本——这垫子我们帮你盯着呢。”
那女子赶紧掏钱给燕子,和她男朋友搬着床垫子走了。房东老婆过来看了看,我开玩笑:“她走了,你们不用增加管理成本了。”
她讪讪一笑:“你咋就知道我来要钱哩?想你了,看看你行不?”
第13章
1
一个热得密不透风的晚上,我们正躺床上闲聊,突然一阵高吭的欢呼声、嘈杂声,接着就尖叫“成功啦!”“成功啊!”“牛逼——!”……
开灯,拉开门一看,人群纷纷逃难一样向街外跑去。我们也被挟裹而去。小区里、大街上已经人山人海,鞭炮声响成一片,礼花凌空璨放。大大小小的红旗晃成一片。穿着短裤、拖鞋、睡衣的人们疯了一样,叫着笑着哭着跳着跺着脚。光着膀子的男人们拍着胸膛,有人拿着脸盆饭盆拼命敲,有人在脸上涂鸦。人们甭管认识不认识就击掌拥抱,老妪们扭起了秧歌,老叟们则卖力地敲锣打鼓。
燕子的尖叫音频比其他人高了八度,跺脚的频率又比别人快了几分,很快,以燕子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圈子,磁场一样吸来越来越多的人,燕子就领着他们跳起来。憨豆如顺子、笨鸟如我也难看地扭起干瘪的屁股,亢奋如发情的公牛。
随人流直奔天安门。京城沸腾如一锅熬开了的麻辣烫。大建筑流光溢彩,巨幅标语“2008,北京赢了”从楼顶垂挂到地面。越来越多的车流人流涌向天安门,许多人从车窗里探出身子,还有一个人站在轿车顶上,摇头晃脑地吹着喇叭。车到了东单开不动了,只好下车。
广场华灯齐放,高音喇叭一遍遍播送着主旋律歌曲。广场里里外外水泄不通,只在中间形成一块空地,大红大绿的人正舞龙舞狮,扭秧歌。几个大胆的青年攀到高处,挥动着国旗。每次翻飞都引来无数小国旗的呼应和排山倒海的欢腾。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摇动着小国旗,对着镜头泣不成声:“咱中国人——,今儿个——,特牛逼!”
2
凌晨才回“家”,还没有从亢奋里清醒过来,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敲门声把我和燕子惊醒,她悄悄跑过来对我耳语:“别吱声,查暂住证的。”
我们屏住呼吸,听见外面鸡飞狗跳鬼哭狼嚎。我听见房东和他们周旋,被骂得狗血喷头,终于听见磨磨蹭蹭的开锁声,似乎开启一扇地狱之门。我们徒劳地躲到半堵墙后,一个联防看到惊慌失措的猎物,就像特务发现了地下党:“他们在这!他们在这!”
几个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联防随后进来,骂房东:“咋没人?这是啥?”
房东支支吾吾:“我以为他们出门上班了。”
我辩解:“昨晚奥运狂欢,睡得死。”
一个警察进来,哼哼冷笑几声:“嗬,混居,真行!”又命令拿出证件。
我和燕子都说刚来的,燕子还补充她爸爸也是警察。警察冷笑:“警察的女儿更要守法。”
燕子嘟着嘴找出身份证,我一时忘了身份证在哪,把下岗证拿给一个联防。这显然夯实了他对我的藐视并骤然放大了N倍,下岗证被“啪”地扔到床上:“谁稀罕这破玩意!”
我火冒三丈:“你说话客气点,这是政府给我的!”
这厮眼睛一下睁得跟TMD牛卵子似的,又是张牙舞爪又是咆哮:“找抽吧?”
这个家伙动手前,主子阻止了他。我突然想起身份证在那个大稿件袋,签合同时用了就搁那了。警察看了证件,说:“来京一周内就得办证,跟我们走一趟。”
我有些急了,我可不愿意走他们走一趟,地球人都知道那里不好玩,没准站着进去躺着出来。我赶紧申辩我情况特殊,并拿出那份作废的合同,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警察只扫了一眼:“这跟我们没关系。”
警察转身走了,几个联防马上过来推推搡搡,我想好好说几句,根本没戏。楼外的小空地已有几十个人,男女老少,形形色色。他们正分批被赶上几辆中巴。一群晨练的、遛鸟的小区居民在旁边指指戳戳,就TMD跟观赏一群珍奇动物似的。一老太骂:“都跑咱北京干嘛来了?自己家里待着不行吗?”
一老头一脸正气纠正她:“咋说话呢?北京是你家啊?人外地人咋就不能来北京?人要是在老家能吃上饭,谁爱来你北京啊?”
老太太抢白:“我说说咋啦?我家被偷几次了,你没被偷过啊?连阳台上的肉和女人内裤都偷。”
最后这句引起一阵哄笑,连我们这些臭外地的也跟着笑。很快被塞入车内,汽车和我们一样散发出臭哄哄的气味。有人偷偷拿出手机,刚喂了一声,联防过来就给那人一巴掌。中巴车在迷宫般的街区里开着,花容失色的燕子对我耳语:“不会把我们遣返吧?”
我自我安慰:“不会吧,也就补办个暂住证。”
旁边一人低声说:“要遣送也先拉去筛一两月沙子,挣够路费了才把你弄走。我哥们就去过。”
燕子被吓傻了,嘤嘤啜泣起来。到一个基层专政机关,被赶入了铁笼子——留置室。不到十平米,至少塞进去二十多人,微弱的光线从铁笼子外房间的窗户穿透进来。不断有人被叫出去或拎出去,被塞进来或者扔进来,哭喊声叫骂声乱成一团。
突然一阵异常嘈杂的声音由远而近,一个男人被几个保安绑架似的拖进笼子,这男子还没站稳,几个保安劈头盖脸一阵暴打。这人年轻强壮,刚开始还可以抵挡几下,但面对橡皮大棒、皮鞋、皮带和拳脚的密集袭击,很快失去抵抗力。他惨叫着用双手双臂本能地防护着。他的防护捉襟见肘,护得了头护不了胸,护得了腹护不了背,护得了上身护不了下身,甚至连他强健的防线——双手双臂本身也被摧毁了。保安一面打一面骂:“我操你妈,你牛逼!我看你牛逼!”
这人忽然栽到在地,在持续的殴打中扑腾着哀嚎着。他的哀嚎并不尖锐,就像一种地狱里传来的声音,幽深低沉毛骨悚然。笼中人四处躲闪,挤成麻花。几个女人捂面大哭。燕子狠命攥住我胳膊,发出绝命的尖叫,仿佛挨打的是她。攻击持续着,我清楚地听到大棒、皮鞋、皮带和铁拳的凛凛威风。皮带哗哗作响,大棒和皮鞋的攻击声低沉坚实却更具杀伤力,每一下都将那人重创一次。我离猎物最近,无路可退,有好几次,这些武器距离我的面部只有一指远,气流飓风一样滑脸而过。我的面部神经不停痉挛,我的双腿有些颤抖,我的神经就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弹弓,我已经做好了享用皮肉之苦的准备。
几轮密集攻击下来,壮汉皮开肉绽,成了血肉模糊的怪物,他躺在充满秽物的地板上不停挣扎着动一动,以改变身体姿势来减轻肉体疼痛;他那低沉而毛骨悚然的呜咽,既像对死神召唤的抗拒,又像自暴自弃的诅咒。没人敢帮他,每人都在恐惧:自己是不是下一个。最终,两女人战战兢兢地掏出手纸偷偷扔给他,他没擦脸上的血迹,而是接着从嘴、鼻孔里汩汩而出的血、鼻涕、口痰和唾沫混合物。
从保安上气不接下气的打骂声中,得知这是个偷自行车的。可能是打累了,保安一人给了这个猎物最狠的一击,罢手,骂骂咧咧扬长而去。这帮联防,昨天还和满街的民工一样,今天换一身皮拿几百块赏钱,陡变禽兽蠹役,对付起从前的自己来,就跟TMD杀父之仇似的。奴隶真TMD比主子严厉。这时候,你不得不对该死的人性充满了绝望和诅咒。
至少过了一小时,我被人领了出去。在另一间办公室,我和几人按编号走过去,被要求在一张如X光黑色胶片上按手印。我陡然紧张,斗胆说:“我又不是犯人,凭啥按?”
警察:“少废话!”
我说:“我不是废话,我只是说我不是犯人,连嫌疑犯都不是。”
“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嫌疑犯。”
“那也不能见谁逮谁啊,有罪推定嘛。”我嘟哝,那警察发火了:“咋这么多废话啊?叫你按你就按!”
“我有身份证,来京目的正当,我有合同证明。”我居然还敢顶嘴,另一警察温和点:“我们依法办案,专项追逃呢。你不按,本身就是嫌疑。”
我无奈伸出右手,被警察握住手腕在那张巨大的黑色胶片上按了按。按了手印,我被那个比较温和的警察带往另外一个房间做笔录。他说这是例行公事,不必紧张,无非就是核实基本个人信息。我趁机和这个颇为面善的警察套近乎,我说您看看我这面相,跟您一样,一看就不是王八。他笑眯眯地:“如果坏人脸上都刻着字,还要我们干嘛?”
“这个笔录做完之后怎么处理?”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他头也不抬:“背景调查。”
“那得多久啊?”
“看情况了。”他说,“我们有权留置任何人二十四小时,如果没调查清楚,还可以延长二十四小时。”
我一惊:“啊,两天?会被收容后弄去筛沙子吗?”
他又说看情况了:“收容对象是无身份证暂住证无用工证的,也就是大伙说的‘三无’人员。”
我心里一乐,这不给我量身定做的吗?够温馨的。我佯装镇静问您看我这情况呢?他机械地说:“我哪知道你啥情况啊?这不刚开始调查吗?”
我一再说我是良民,我强调说我是应出版社要求来北京的,要求打个电话。我做信誓旦旦状,腆着脸说:“我一办完事,马上滚出北京。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这个警察笑起来:“您还挺逗啊,我可不敢拿您当个屁,再说,就算您真是个屁,领导不让放,咱也不敢放,破坏空气不是?”
他埋头查找资料,不理我。我抱怨:“北京咋就这么虚伪啊?满大街都是‘北京欢迎您’,来了就把你抓起来,引蛇出洞啊。”
“别乱说啊,我们怎么抓你了?我们是请你们来的。北京对所有人都敞开大门,问题是您得合法居住。”他扫了我一眼。我连连称是,并说还是首都警察素质高,要放到外地,我早趴下了,趁机再次要求打电话。
“瞧您把警察看成什么人了?”警察豁然一笑,朝电话指了一下。
我找到天宝,他说马上就过来,随后被送回铁笼子等待发落。那个偷车贼已不在,只留下一摊秽物。燕子惊恐万状地看着我:“你咋回来啦?我以为你出去了。”
“快了,有人来救我了。”
“那我咋办啊?把我也一块救出去吧。”
我说出去再想办法。天宝的名片和大大咧咧的样子很管用,见我成了笼中之物,他觉得很好玩似的:“呵呵,这下踏实了吧?去筛筛沙子也算为首都建设做点实际贡献。”
还好,黑暗掩饰了窘迫。保安放我出去,燕子跟来被轰回去了,只听到她一再央求:“救我啊老大……”
天宝不愿意多事,说你先自保吧,她又不是你老婆,旁边警察也说少管闲事。我想拿回手机,警察要我先办证。垂头丧气地跟天宝走出这个基层专政机关。我感慨:“没招谁没惹谁,你说这叫啥事儿啊?”
天宝笑言这也是难得的生活经历,这样下去迟早进去,得赶紧干点实事了。又问我还有钱吗,我咬着牙说暂时还不要。他走时警告我赶紧把证办了,下次要是找不到他就麻烦了。在理发店门口,我遇到了刘晶,她说幸好老板认识人,没进去。
3
我拿到证件快照后,匆忙赶往那个基层专政机关。看墙上玻璃框里的法规条文,暂住证分为ABC三种,C证是发给来京不满一年的非三无人员(重点关怀对象);另两种体面得多,尤其是A证,光有房产还不行,还得有巨额投资;或者做了北京人的媳妇或姑爷。我接过表格,开玩笑:“大哥,贱民也分等级啊?”
“叫谁大哥呢?”柜台后面无表情的“制服”不悦了,再扶扶眼镜,确实是个女的。
我赶紧以自嘲的方式道歉:“对不起,眼睛度数又下降了,您头发短,看着真精神啊。”
“一百八十八块。”她冷冰冰地说。
我媚笑着问:“A证还是B证啊?”
“C。”
我献出真挚的笑容:“不愧是警察,火眼金睛,一眼就把我归入最贱的一类。”
“怎么叫贱啊,我可没那么说。”她慢吞吞地敲键盘,一边冷冰冰地问我供职单位,我随意说出天宝的出版社。她磨蹭了一会,向我扔来一张单据。这时,你除了单据连同她的鄙夷照单全收别无选择。
就这样,我这个到北京晃荡了半年的外乡人,终于没逃脱首都疏而不漏的天罗地网。这是短短三年来官方给我的又一个证件,它和下岗证一样漂亮,硬壳扎扎实实,印章威风凛凛,还多了个C!尽管这证和下岗证叫法各异却殊途同归——兹证此人算个屁。这世界需要绝对太平,一个屁的存在都是危险。我还是挺有成就感的,毕竟是自个首都给我的。
我通报顺子,他让公司开证明,拿到暂住证前也算挡箭牌。取回手机,我还得救燕子。我考虑再三,决定给那个做笔录的警察意思意思,此人面善,不咋端架子。我买了一包烟,将二百块钱塞在里面。径直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正玩电脑游戏。说了几句废话,我趁着没人,将香烟塞到他手里,耳语道:“谢谢帮忙了,这烟您就留着自己抽吧,——自己抽啊。”
他低头看了看,若无其事地将烟塞进了口袋。我于是说燕子的事情,他心照不宣地笑笑:“你先回去,她十分钟后准出去。”
我在外面的树林里蹲守,果然看见燕子和那个警察说说笑笑走了出来。我们打了一辆正好在面前下客的车,两分钟就赶回“家”。在车上,她那欢天喜地一惊一咋的样子就像劫后重生,弄得司机都莫名其妙。一回“家”,燕子就仰卧在她双人床垫上咯咯笑不停,双脚啪啪地拍打着床垫。我一阵莫名感动,笑骂道:“你疯啦?”
“哈哈哈,还是这个床垫子舒服啊!站了四个小时,脚都肿啦。”
“算你幸运,可以依法留你二十四小时,再延长二十四小时,再送你去筛沙子,最后遣送你回去。”
“谢谢你老大!”她爬起来说,“我们庆祝一下吧。”
“咋庆祝啊?都弹尽粮绝啦。”我一脸愁容。她向里面挪动了一下身子,拍拍垫子,示意我坐下,她拉住我的手放到她脸上:“我们做爱吧。”
这建议把我吓了一跳,她满脸红晕,眼神迷乱,点了点头。这事太突然,跟TMD陷阱似的。我停顿片刻,重新确认了事情的真实性。我侧身凝视着她,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我小心翼翼地嗅着她,就像一条老狗警惕地嗅着一团来历不明的食物。
燕子突然尖叫一声:“洗澡!我们都洗个澡,身上臭死啦。”
我只好起身去洗澡。我们同时在一板之隔的小间洗澡,我们没有说话,能彼此听见淋浴蓬头的水哗哗啦啦地拍打着坚实的地面和两个饥饿而柔软的躯体。长期动荡不安的生活中,我旺盛的荷尔蒙早跟极地冰川一样尘封起来。尽管和燕子共居一室,还常常孤男寡女,从没对她有过任何非分之想。尽管她挺漂亮,但咋咋哇哇唧唧歪歪的很不讨我喜欢,我甚至和齐顺子数次共谋怎么把她轰走,想起来挺操蛋的。此刻,热腾腾的水流、润滑的泡沫和温柔的自我抚摸让僵死的本能蠢蠢欲动。
燕子先我一步离开,我回到房间时,她穿着宽松的袍式睡衣,跪坐在床垫上,用干毛巾搓揉湿漉漉亮晶晶的头发。我头一回赞扬她:“你头发真漂亮。”
“靠!人就不漂亮啦?”她粗鲁地回敬着,“别傻看,帮帮忙啊。”
我接过毛巾给她吸水。她咯咯地笑:“没想到老大还这么温柔,要是我们没有三个代沟,我就泡你啦。”
我说:“咋随便开这种玩笑,少奶奶,你矜持点行吗?”
“靠!我觉得你这人靠谱,才这么放肆的。”她粗鲁的口头禅我早已无计可施了,还是不满地提醒她:“咋老说脏话啊?”
燕子反问:“你不张口TMD、闭口TNND(注:TNND,一著名国骂,疑似‘他奶奶的’,全书同。)?”
“我是男的,你是女的!你这小屁孩跟着学啥啊?”我振振有词,燕子死死盯着我:“男的有啥了不起?”
“男的能站着撒尿,你能吗?”我无赖嘴脸毕露。
“我也能!”燕子扑哧一笑,“刚才冲澡时我就站着撒了,咋啦?”
我强忍着笑:“说——,我对你那么凶,咋突然觉得我好啊?”
“今天救我啊,我就知道你要救我。”她搂住我的脖子,扬起清爽的脸孔,异常柔软地看着我。激动不安之余,脱口而出:“要感谢还是感谢那个警察吧。”。
“为啥啊?”
我把细节告诉她,她突然一把抢过毛巾尖叫:“咋不和我商量一下就这样啊?”
我愣了:“我咋和你商量啊?我不这样,你咋出来啊?”
“我和那警察很熟啦,马上就出来,根本就不用花那二百块钱。”她机关枪似的,“还说请我吃饭呢。”
“你啥意思?”我也发作起来,“好像不相信我花了二百块钱,你不信可以问那个警察啊,反正他要请你吃饭嘛。我提醒你,他是花你的钱请你吃饭。这生意包赚不赔。”
“我不是不相信,而是觉得没必要。”
“我TMD学雷锋学出问题啦。我又没急着让你还钱,做人咋这样啊……”我气急败坏。燕子拿出二百块钱,硬生生地塞给我,赌气似的:“还有一包烟,多少钱?”
“十块。”我叹了一口气说,“这个就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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