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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尘暴-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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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她。那时,红沙窝还像个村,绿汪汪的一片,树木旺,水草旺,人气也旺。村子的周围,东有柴湾,西北有防护林带,风沙想吃,却吃不了。现在不同了,村子枯了,没水了,祁连山的来水被上游掐断了,地下的水被人咂干了,咂到了一百多米深,庄稼不够吃,人和牲口吃水也成了问题。村子的命脉一断,村子就完了。树死了,田枯了,地干了,沙起了。风一来,天上的沙与地上的沙连成一片,腾格里的沙与巴丹吉林的沙卷到了一起,就扬了来。扬过一次不算啥,扬过两次也不算啥,扬过几十次就算啥了,扬过几百次就更算个啥了。就这样,村子就被沙给慢慢地吃了。

到了冬闲,县上镇上来了工作组,开始给红沙窝的村民做工作。树挪死,人挪活,新疆那边我们已经联系好了地方,那可是个富窝窝,不愁没水,只愁你下苦不下苦,只要下苦了,就能过上好日子。并且,谁要是移民,政府还要发补助金,每一个人二百四十元。如果现在不移,等以后实在过不下去了,你再移,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优惠条件了。县上来的领导还说,过去,你想移,我们也不让你移,现在不同了,没有办法,地下没水了,你就得移。你不移,吃啥呢?喝啥呢?总不能活活等死吧?同时,新疆奎屯的接受方也有要求的,不是随便你想去他们就要。他们要求年龄必须在三十五岁以下,年龄再大的还不要。

工作组的工作做得很扎实,做完了,人心开始浮动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咋办。也有欠下税款多的,就想一走了之。于是大家私下里一串通,就串通了十多户。有了这十多户还不够,红沙窝村至少要移走三分之一,这就是说,要移走三十多户。工作组又开始做工作,走家串户,一家一家的了解情况,做工作,这么一做,真的做通了,又增加了二十多户,算起来,也就是三十多户了。这三十多户,就这么定了,让他们最后再在红沙窝村安安稳稳过个年,等过完了年,到开春再移到新疆去。

这些天来,杨二宝的心里也很毛躁。他的二娃天盼也报了名,决定要移到新疆去。田大脚每每提起,就哭哭啼啼起来,说一大家人过得好端端的,这一分,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见上面。田大脚一哭,杨二宝的心就乱了。他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何尝不希望儿孙绕膝?多年前,他雄心勃勃,投资几百万,想成为荒漠上的巨人,成为新时代的农场主,甚至还想到了将来怎么封子荫孙。可是,世态的变化发展由不得他,美好的梦想,就像肥皂泡一样,化作了一个个五彩缤纷的气泡,最终烟消云散了。前头的路怎么走,有些事儿是说不清楚的,真的说不清楚。既然政府让搬迁,就一定有搬迁的道理,走就走吧,不走,守下又能怎么样?他还是同意了天盼的决定,想去闯,就去闯闯也好。但是,一想到从此天各一方,心里还是免不了难过。想想自己,已经老了,不球中用了,只要儿女们能过得好一些,他就心满意足了。女儿女婿的生活还算可以,不用他担心,天旺的厂子虽然没有被关掉,但是,揽过了他的债务,还是有些吃紧,如果按过去的势头发展下去,也不愁还不了那点债,问题是,随着大环境的变化,将来也很难说得清呀。他最担心,最牵挂的还是天盼,到了新疆,还要安家,还要种田,人生地不熟的,咋渡过难关呀?

有些事儿,不能细想,细想了,越想越想不出来个眉目,越想越毛躁。过吧,别人能过去,他们也能过去。这日子,本来就是过出来的,而不是想出来的。

杨二宝心里难受,天旺的心里也同样难受。只是难受与难受不一样。作为兄长,他也不想让弟弟一家三口搬迁走,当听到天盼报名要迁移后,也曾有过一阵揪心的痛。回想自己,作为兄长,给予弟弟的关爱实在是太少了。天盼小的时候,有妈妈和姐姐庇护着,到大了,由父亲庇护着。到后来他办了厂子,天盼忙在农场里,两个人各干各的,来往都很少,更谈不上对他的关心。他甚至还在想,他对弟弟的关心还抵不上对小山东一家的关心。去年厂子被法院封了后,他让小山东走,小山东却不走,等一切趋于正规后,他想留小山东,小山东却要走了,说他回去后也想办个厂子,他只好送走了他。人生中,没有不散的宴席,来来往往,聚散都在一个缘字。小山东走后,他想让天盼过来干。可是天盼却不想到厂里来。天盼说,哥,你为家里承担了所有的债务,我什么忙都没有帮上,心里本来就感到惭愧,再给你添麻烦,这让我的脸往哪里撂?天旺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们虽然分了家,毕竟还是亲兄弟,怎能说这见外的话?天盼说,你就别为难我了,我还是种我的地吧。天旺一直想不通,天盼为什么这么固执,又为什么对他这么见外呢?后来他才知道,这都是他爹的意思。爹的主张很明确,生意上的事,最好不要在一块儿掺杂,掺杂到一起,日子久了,反而会生出许多摩擦,轻则相互怨恨,重则反目成仇。还是各干各的,谁好了,想帮了,给弱的帮一把,还有一份人情在,不想帮了,对方也没有怨言。搅缠在一起,本来没有矛盾的,将来也会有矛盾。天旺觉得爹的话也不无道理,既然如此,也就顺其自然了。

现在,情况发生了激剧的变化,天盼一家将要成为生态难民,迁移到遥远的新疆去。而他的厂子,完全可以容纳下弟弟一家三口人,他不得不再一次恳求天盼别走了,来到他的厂里来干吧。天盼说,哥,我已经想好了,还是上新疆去。不知你想过没有,地种不成了,你的厂子还能办多久?

这个问题天旺不是没有想过,他可能要比任何一个人都想得多,也想得远。从目前来看,货源还是很充足的,仅他的厂子,所需的农副产品远远满足不了这里的生产量,如果真的红沙窝村满足不了,他的收购范围将会逐渐扩大到整个沙镇,乃至周边的乡镇。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给了天盼后,天盼还是固执地说,我还是去闯闯吧,你不也是一步一步闯出来的么?老守在这沙窝窝里,也没啥意思。天盼的固执,又一次使他想起他当年出去时的坚定,一个人,当他去意已决,硬拉是拉不住的。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只有尊重弟弟的选择了。

天盼决意要去,挡不住,也罢了,可是,使他没有想到的是,酸胖也报了名,也决定了要走。这就是说,银杏和飞儿也得跟了去。这个世界上,他最牵挂的人就是她们母子俩,这一走,还不知哪年哪月再相见,更不知以后道路让她们怎么去走。他听到了她们要走的消息后,几乎有点粗暴地将银杏堵截村口说:“你不能走!”

她说:“为什么?”

他说:“到那里,要开荒种地,你只会放牧,没有受过农田地里的苦,现在让你冷不丁地去受,你能受得了吗?你受不了的,你会被苦坏的。我把你带到红沙窝村来,就是为了好照顾你和飞儿,你这一走,让我怎么照顾你们?再说了,移民区的教育也不太好,以后对飞儿的培养教育也有影响呀。”

银杏听了,便低了头,蝇蝇地说:“可是,他要走。我要不走,怎么办?”

天旺说:“你给他说清楚,你受不了那样的苦,执意不去,他能怎样?”

银杏说:“他说了,他不让我受苦,他说他一个人受就行了。”

天旺由不得叹了一声说:“这个酸胖,不知是咋想的,我去找他,和他再说说。”

银杏突然仰望着他,恳求说:“你别……别去找他,找也没用。”

天旺从她的口吻中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他似乎觉得银杏有一种难言之隐,是不是酸胖欺负了她,或者有了他有了小娃后,对飞儿不好了?他的心不由一颤,厉声说:“你给我讲清楚,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银杏幽幽地说:“没有,没有的。”

从银杏的语气中,天旺明显地感到了一种不祥,再看银杏,见她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他,而额角上的那块伤疤,还残留着一个青青的印记。他记得有一次,银杏上班来时,额角上挂了一块血疤,他曾问过她,那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酸胖打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是她不小心碰的。当时他没有过多在意,心想酸胖疼都疼不过来,怕是不会动手打银杏的。现在想来,觉得这其中定有原委。如果真是酸胖动手打了银杏,他绝对不会轻饶了他。现在,当他又一次看到银杏的那道伤疤时,不觉有些怀疑,就紧逼银杏说:“那道伤疤是怎么一回事?你必须给我说实话。”

银杏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其实,这也怨不得他,要怪,只能怪我。因为……因为……我叫了你的名字。”

天旺说:“叫了我的名字咋啦?我的名字就是让人叫的,叫了我的名字就打你,哪有这种道理?”

银杏说:“不是的,不是平时叫的,而是……在那种时候叫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叫了你的名字。他生气了,说我跟他做事,还想着的是你,就推了我一把,额角碰在了炕沿上,碰破了。他平时,对我挺好的。”

天旺长吁了一口气。多情的女人啊,过错不在于你,也不在于他,一切的罪孽,都是我引起的。你忘不了我,我也同样忘不了你。我们只能把那份美好的感情永远的储藏在心底吧。无论怎样,一想起你要离开红沙窝村,要到遥远的天边去,我还是不放心。想到这里,便坚定地对她说:“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也不再说什么,可是,你不能到新疆去,说什么也不能去。我要当面给酸胖说说,你不能去!”

银杏突然央求他说:“你别……别去找他了,我求求你,别去找,找了也没用,反而……会让他生疑。”说完,一扭头,飞跑了去。

他无奈的长叹一声,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一件错事。原本的想为她遮风挡雨,没想到风没遮住,雨没挡住,反而却加重了她的痛苦。早知这样,何必当初?

三十晚上,杨二宝老两口早早地煮了一大锅肉,等着儿子媳妇孙子来装仓。每年的大年三十,他们都是在他家里来聚,儿子们要孝敬他,他要给孙子们发压岁钱。今年的年三十,却不同了,这是他们的这个大家庭最后的一次的聚餐,聚完了,天盼的一家人也就要远走天边了,再聚时,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一想起这些,老两口都闷闷不乐。

还不到相聚的时候,天旺一家三口就早早赶来了。天旺自然明白父母的心情不好,就想早早过来宽慰宽慰。

弟弟一家要走,酸胖一家也要走,村里三十五岁以下的青年人基本上都要走,一走就是三十多户,一百多口人啊。这给天旺带来了一次极大的震撼。这种震撼,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是涤荡心扉的。他又一次强烈地感觉到,生活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的人们是多么的艰难,一代又一代的人,一边在与风沙做着不懈的斗争,一边又要适应强烈的社会变革和社会转型带来的阵痛,当他们从半个多世纪的艰难历程中,慢慢寻找到了一种新的生产方式和经营方式,试图从根本上摆脱贫穷时,却又遭到了大自然的无情的摧残。这就是东西部的差别,这种地域上的差别,注定了西部农民生存的更为艰难。尽管如此,他丝毫不后悔当初的选择,也许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在这日益恶化的大自然面前微不足道,但是,他至少尽了一个土地的儿子应尽的拳拳之心,即便有一天,真的被黄沙掩埋了,他也无遗憾。

父亲见他们一家三口来了,脸上一下有了喜色。他看到了父亲的喜色中,明显地少了几分自然,多了几分勉强。他知道父亲的心病还是在天盼一家上。为了使父亲开心,他只好故作轻松地说,爹,你别为天盼的事多想了,他要去,就让他去。去了,实在呆不下去了,他也就死心了,回来就与我一起办厂算了。父亲说,没想的,没想的。想啥呢?儿女们大了,谁的路还得谁走,我想也是白想。天旺说,这才是正主意,你和妈的日子过好,儿女们的事,你就少想些,想多了也没用。父亲说,说得对哩,这日子不是想出来的,是过出来的。过吧,日子嘛,就是这么个过法。正说间,天盼一家也来了,天盼的孩子早已上学了,天盼的媳妇见了人,还是先抿嘴一笑,然后指示他的儿子向爷爷奶奶、大伯大妈问好,在这问好的过程中,她的礼数也就一一地尽到了。

招呼打过了,好也问过了,一大家的人,再也找不到往年的大年三十的快乐了。谁的心里都明白,这将是他们这个大家庭的最后一个年三十日,这个年三十一过,也许将会成为永远的分离。肉上来了,大家闷闷地吃,吃过了肉,婆娘孩子们围着电视看了起来,他们父子三人喝了些酒,话才慢慢多了起来。杨二宝说,天旺、天盼,爹这辈子,想给你们铺摊个家业,但是,由不了人,最终不但没有铺摊开,反而欠了一屁股的债,让你们两个,一个承担了我的债务,一个又要背井离乡。想起这些,爹总觉得对不起你们。天旺和天盼听了,都来劝说,让他别放在心里去,他们都很年轻,前头的路还长着哩,他们会好起来的。说了好一阵,杨二宝的情绪才慢慢地好转了。田大脚听到了,就插话说,再别让你爹喝了,他盛不了酒了,喝上一点点,就由不了他了。杨二宝就说,谁说的?我只是对儿子说说心里话。田大脚说,大年三十,让大家高兴才是,说上那些有天爷无日头的话做甚?杨二宝一听,果然无话了。

这一年的春节,红沙窝村的人是带着心思过的年,过得都不愉快。好多人想到春节一过,就要离开自己的家园,心里无比难受,一喝上点酒,就上了头,不是呜呜地哭,就是说一些难肠话。其他的人听了,也就跟了难肠,仿佛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明天的影子,就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

58

春节一过,搬迁户就忙了起来,有的忙于处理牲口农具,有的忙于变卖家财,还有的拆房卖木料,整个村子,乱成了一锅粥。忙过了,县上也安排好了,抽调的两辆大轿车,六辆大卡车,在说定的日子里,一下开进了红沙窝村。车一到,村里就乱了。大人喊,小孩叫,人声鼎沸,鸡鸣狗叫。虽说事先排好了名单,六户为一车,东西装卡车,人上大轿车。可是,车一来,大家都急着装,生怕把自己的东西落下。这样一来,就乱了套。乱就乱吧,不乱又能怎么样?

太阳不知啥时从云里冒了出来,像个大圆盘,挂在了苏武山的山顶顶上,一下子将整个村庄染成了血红色。远处的沙梁上,有一个黑点,被太阳的红晕笼罩了起来,就像只鹰。但是那肯定不是鹰,这地方,慢慢地,成了绝境,鹰渴死,狼绝迹,人外逃。所以,那黑点不是鹰,更不是狼,而是人。这个人,就是老奎。老奎本来想给搬迁的人帮帮忙,搬搬东西,最后,再道声别。但是,他心里难受,实在太难受了,不能看,不忍看那分别的场面,这才一个人,来到了这沙梁梁上。过去,他也常到这里来,心一烦,就想到这里来。来了,就和胡老大喧。喧上一会儿,心里也就展拓了。胡老大走了,没有人再陪了,他就一个人定定地坐着。坐着也好,比看着那撕心裂肺的分别场面要好。看不着,就当他们是出远门去了,去了,还会回来。看到了,就不一样,就像烙铁烙在了心里,永远也消除不掉了。

他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辛辛苦苦几十年,治沙造林,打井抗旱,到头来,人还是被黄沙赶走了。这是天意?还是人为?想起小的时候,村子东头有一条河,河的对岸,是柴湾。每到春天,河水流了来,一直流到冬灌结束。夏日里,割麦子的男人们一收工,就一个个来到河边,脱得光溜溜的,扑通扑通地跳到河里,感到透心的舒服。河对岸的柴湾里,生长着红柳,甘草,白茨,香蒿,绿汪汪地连成一片,风一拂,各种香味汇聚到一起,卷了过来,一下香透了人的心。看柴湾的朱老汉,一年四季守在那里,把个柴湾舞弄得就像他的自留地,他把每一根柳条,每一片甘草秧,都看成了他的命根子,谁要侵犯了他的柴湾,他就跟谁过不去。那时候,水很浅,穿过柴湾,进了沙窝,人要渴了,随便用铁锨挖几下,甘甜的水就从沙子中渗了出来,用手掬上喝了,滋润得不得了。可是,这一切,慢慢地消失了。先是上游的水,时断时续,后来,就干脆断了。那柴湾,自从朱老汉离开后,没人经管了,也就渐渐地枯了,后来又被杨二宝开荒种了田,最终又成了一片撂荒地了。才十几年的光景,一切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了。村北的那片防护林,是他亲自带着红沙窝的父老乡亲们栽的。栽那些树真不容易。树长起来了,远远看去,一个黑罩罩儿。没想到地下水被人咂干了,树木也就干枯了,早被人拾来当柴火烧了。村子原是充满了活气的,炊烟袅绕,鸡鸣狗叫,孩子们互相追逐,大人们互相调笑。村子就像个村子。现在成了啥了?没有了水,就没有了生机,也没有了活力。周围的柴湾、树木都被毁完了,搬迁户的房子也被拆卖了,豁嘴露牙的,一副败相。不能看了,也不能想了。看了就难肠,难肠死了。

春节,天顺来了。天顺本来想接他到凉州去,可是,他不想去。他还是那句老话,金窝窝,银窝窝,不如咱的土窝窝。呆惯了,呆了一辈子了,哪里都不想去。天顺说,爹、妈,村子里能搬迁的,都搬走了,你们孤零零地呆在这里,吃水都很困难,我的心上总是过不去,好像没有尽到孝道一样。知道你们秉性的,是你们不想离开这沙窝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当儿子的不孝顺,只知自己享福,不管自己的娘老子。再说了,你们苦了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他说,天顺,你的心意爹妈都领了,你就安生回去,好好工作。你爹这辈子,生来就是这个命。生,是红沙窝村的人,死,也是红沙窝村的鬼。哪怕有一天,村子的人都走光了,我还是不搬走的,守在这里,心里踏实呀。天顺说,爹,你的心思我明白,你要真的不想搬,我也不强求你,就随了你老人家的意。但是,有一点,你得听儿子的,那些地,你就别种了。浇不上水,种也是白种。白受那些苦做啥?吃粮不够,我给你买。他听着儿子的话,心里暖烘烘的,就点了点头,算做应承了儿子。他表面虽是应承了,可他的心里,还在拧着一股子劲,总觉得红沙窝村不会这么完的,还有救,肯定会有救的。直到村人真的要搬走时,他才真正觉得红沙窝村不行了。

蹲在沙梁梁上,向下看去,村子就像在沙窝窝的怀抱里,沙窝窝要是使劲一揽,就会把整个村子全埋了。老奎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老人们说过,这里来过一个风水先生,说红沙窝是一块风水宝地,要出贵人的。小则是个州官,大则会是宰相。大家听了,半信半疑,谁也不去认真理会。多少年过去了,也没有出过什么达官贵人,人们也不再提及风水先生的话。直到他的儿子开顺当了官,村里的老人们才又提起来了那个风水先生的话,说那位算命先生真的神,几十年前,他就料定了红沙窝村会出贵人的,现在果真出了。他听了,就笑笑。心里自是高兴,嘴上却说,他哪里是大人物呀?他还不是风水先生说的那个大人物。那人就问他,你说开顺不是风水先生说的大人物,谁又是大人物?老奎无言地笑了笑,过了半天才说,谁知道以后还会出什么人?说过了,笑过了,那事儿却长久地在他的心里甜蜜着。现在,这块养育了他们祖祖辈辈的风水宝地,眼看着就要被黄沙掩埋了,那种痛,是钻心的。

他不想看到村人离别的场面,但是,又忍不住远远地瞅了一眼。就这一眼,他看到了一缕轻扬在村子上空的浮尘,缥缥缈缈的,如烟似雾。当这缕浮尘,像云一样飘飘袅袅地进入到他的视野里时,又被不知觉地溢满在他眼窝里的泪水浸淹过,便幻化成了滚滚的红浪,向他席卷了来。仿佛地,他又看到了当年逃荒的人流,像浪一样向他卷了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由不得闭上了双目。他已经无法想象出,当年他是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将庞大的人群挡了回去?那时候,只知道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只知道人进沙退,只要守住这个沙窝窝,风沙就别想吃掉他们。没想到,守了几十年,与风沙斗了几十年,人还是没有斗过风沙,人最终还是被风沙赶走了。

隐隐约约的,他听到了漂浮在上空的人声,有大人的叫喊声,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声,与那飘荡在村子上空的浮尘汇聚在一起,就有了厚重的感觉。

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出来了,手脚利索的,就帮着搬东西,装行李,老人们帮不上忙,就一个个站在村口,翘首观望着,眼里垂着浑浊的老泪,在太阳的照射下,明晃晃的耀眼。不知谁的车上的音响里,有一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我爱你,我的家,我的故乡,我的天堂……”歌声仿佛穿透天宇,直逼到每个人的心灵深处。他们也有爱,也爱家,也爱故乡,但是,故乡却像一艘正在渐渐沉没的船,迫使他们不得不离开这片养育了他们的故土,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谋生,这辈子,恐怕再也回不来了。故乡、家,将会成了一个遥远的影子,永远地留在他们的记忆深处,留在了他们的魂牵梦萦里。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住了,泪水就在眼里打起了转转。直到东西装好了,要告别的时候,才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车上的哭,车下的哭,男人哭,女人哭,有的无语凝咽,有的放声大嚎。想到了前路迢迢,想到了生别死离,就哭成了一团。县上、镇上来的干部,也忍不住背过身去,悄悄地抹起了泪水。

天旺也在这些送行的人群中,他的目光在车窗中逡巡着,逡巡着他要找的人儿。其实,那个人儿也在寻找着他,当他们的目光相撞时,那目光中,已经装满了太多太多的内容,即便是一颗泪珠,也包含了诉不尽的千言万语。她在他的眸子里,看到的是一种痛苦,一种痛惜,一种牵肠挂肚的不忍。亲爱的人儿,当年我从八个家草原迁徙到后山时,仿佛丢失了什么宝贵的物品,今天,我从红沙窝村迁徙时,我的心却丢在了这里,如果还有来世,我依然会等着你!她看到了,他的泪,终于被她的目光碰破了。“如果我是你的眼泪,我会顺着你的脸颊流到你的嘴里,因为我想吻你;如果你是我的眼泪,我将不再哭泣,因为我怕失去你。”但是,她还是没有控制住,那泪水,顺着她的鼻翼流淌了下来。既然今生已经失去了你,就没有道理不让我哭泣。泪水便一下模糊了她的双眼,也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从她的眸子里,看到了生活的无奈,看到了对爱的眷念和不舍,还看到了,一缕漂泊天涯的沧桑。亲爱的人儿,错过了你,是我一生的痛。我知道,今生今世已经无力挽回,我只有把这种美好,永远藏在心底,等我老了,动弹不得了,再想起,依然会滋润着我生命的根须。

车开了,车下的,牵着车上人的手,哭诉着不肯放手,车上的,摇动着手臂,撕心裂肺地嚎。车缓缓地走动了,车一走,后面就荡起了一层呛人的尘土,将送行的人和车上的人分隔开来。

她向他招了招手,他也向她招了手。泪眼朦胧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飘荡在雪原上的那抹红。渐渐的,这抹红便胀满了他的眼帘,目光所及处,成了一片红,一片红色的云雾,正滚动着,向遥远的地平线移动了去……

59

走的人终于走了,留下的人,还得活。生活的艰辛,慢慢地冲淡了别离后的难受,日子又像老牛破车一样缓缓地拉动了。

春种刚结束,地下水略微回升了一些,如果到了大面积灌溉的时候,必然还要降下去。水就跟人体内的血液一样,抽完了会再生,但是,要是不加遏制的一味攫取,终有一天,必然会枯竭的。石头琢磨了很久,想着如果能在红沙窝村搞一个节水灌溉工程就好了,就像城里浇草坪一样,电闸一拉,喷头在空中旋转着,水就像下雨一样哗哗地喷出去,这样既节省了水,还能保证庄稼吸收充足的水分子。这样的情景石头在电视上多少看到过,有的农村因缺水,就这么做,效果自然很好。但是,这样做,得在地上压多少管道,要花费多少钱呀。这钱又从哪里来?他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想去找找科委,看看他们能不能再支持一下。

科委的周主任看到石头来了,很热情地招呼了他。当石头把这个难题交给他后,周主任并没有马上表态。呻吟了半晌,他才说,这个思路倒不错,是个好思路,但是,现在资金有些困难,怕是难以列入计划。石头一听周主任肯定了这个思路,也没有完全拒绝他,就大胆地说,周主任,如果今年列不上,列到明年的计划中也行。我们今年移走了三分之一的农户,大大减轻了土地负担,但是,水的问题依然很严峻,如果再不采取措施,红沙窝村就难保了。我们红沙窝村不像别的村,它是一个风口子,如果不堵住这个风口子,风沙就会直接威胁到番县城。我们守着这风口口也不容易呀,你能支持了,就多支持一点。你前几年支持让我们搞起了沼气灶,彻底告别了烧驴粪蛋的历史,红沙窝村的老百姓一说起来,没有一个不感谢你的。周主任说,别这么说,我花的也是政府的钱,要感谢,也只能感谢县委县政府呀。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再找找王县长,他在你们沙镇当过书记,你应该熟悉他。他现在分管我们科委,让他出面说句话,我这里也好办了。石头听了,高兴地说,谢谢周主任的指点,我这就找他去。

石头来到县政府,王县长正好在办公室,王县长毕竟在沙镇当过书记,对那里的情况比较熟悉,见了石头,也很亲切,问这问那,石头就一一做了回答。石头在回答的过程中,就讲到了红沙窝村的现状,讲到了想搞一个节水灌溉工程,希望县长能给予支持。王县长说,你的这个想法很好,应该给予肯定。我听说你们村搞了一个工程队,搞得很不错嘛。你们自己挣的钱怎么舍不得花?光靠政府不行呀。石头就笑着说,我的王县长,工程队虽是搞起来了,头几年挣下的钱都还贷款了,这几年挣的,又更新了设备。我们实在没有那个经济实力,要有,我哪敢麻烦你县长?王县长就说,好你个石头,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哭穷?我干脆把你调到县扶贫办,让你专门给我要资金去算了。石头说,不是哭穷,真的有难处呀。王县长说,不管你是真哭还是假哭,你们要是能出一半,我再同科委的周主任协商一下,看能不能从技改项目目拨一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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