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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尘暴-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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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自己的影子,找到了人生的轮回带来的心灵的慰藉,而这样的慰藉,却又是那样的令人心酸。

儿子悄悄地说:“妈妈,这个人是谁呀?”

银杏说:“飞儿,他是……杨叔叔。以后,你就叫他杨叔叔。”

他的眼睛润湿了,不由分说,便上前抱起飞儿,止不住的泪水便涌了出来。

49

酸胖怎么也没有想到天上会掉下这么一块大馅饼,而且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一块馅饼。那天晚上,天旺给他说了那件事儿后,他兴奋得几夜都没睡着,眼睛一闭,脑海里就浮现出了银杏的模样,大大的眼睛,高棱棱的鼻子,小小的嘴唇就像露水地的一颗大红枣。在他的眼里,世上再没有比银杏更漂亮的女人。她要比他的嫂子玉花好,要比天盼的媳妇罗红英好,比天旺的媳妇王小云更好。好得真是不能再好了。她不但好,而且还会唱歌,还会跳舞。唱起歌来就像百灵鸟叫,跳起舞来就像是水上漂。如果她没有一个七岁的儿子,她哪里会跟我酸胖?我屁都闻不上。如果我真的能得到银杏,那一定是前世修来的福,我一定要好好待她,哪怕自己累死累活,也一定好好待她。当天旺走了之后,他就掐着指头一天天地算着,算着他什么时候能回来,算着算着,心里就没有了底,怕天旺去了,说不成咋办。这样一想,又不免担心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天旺回来了,他就跑了去看。其实看天旺是假,等着天旺说出那句他期盼了多日的话才是真。天旺终于说话了,天旺说:“你狗日的……好福气呀!”

他一听这话,就听出了七八分,就将嘴一咧,高兴地说:“天旺哥,她真的答应了?”

天旺说:“你选个吉日吧,选好了,娶过来,她就成了你的人了。”

酸胖高兴地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只知道搓着手,嘿嘿嘿,嘿嘿嘿地笑。

天旺越听他笑,心里越烦,就没好气地说:“你别嘿嘿嘿地笑了,像个苕娃子一样,只知道嘿嘿地笑。我上次给你说过,她有个儿子,已经七岁了,她要带了来,你能不能像亲爹那样爱他?”

酸胖说:“能!能的!”

天旺说:“你别嘴上说得好听,到时候要是真的变了心,不好好待她们母子俩,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酸胖说:“天旺哥,我酸胖嘴拙,说不出光亮的话来,但是,我是咋个人你清楚着哩,那样光亮的女人跟了我,是我酸胖的福分,我会疼她们的。”

天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说:“好吧!日子定好,事先给对方通知一声,也好让她们有个准备。”

红沙窝村的人都知道了,知道了酸胖说了一个少数民族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要带着一个七岁的儿子来。有人见酸胖,就问,酸胖,听说你马上就当爹了?酸胖高兴地说,是哩,是哩。也有好事的婆娘们就围了来,问酸胖,那娃蛋是不是你的种?酸胖就嘿嘿地笑着说,不是不是,要是我的,我早就把她们接过来了。女人们觉得不尽兴,就又问,那女的你是咋认识的?酸胖就高兴地说,我那年去背煤,就在她家住了几个月,咋能不熟悉?熟悉得很。别人又问,她们少数民族与我们有什么不同?酸胖说,不同的地方多了。比如说,她们穿的跟我们不一样,都穿袍子。有人惊奇地说,穿袍子多麻烦呀,那怎么下地干活?酸胖说,她们从来就不下地干活,她们主要是放羊放牛放马。有人又问,她们不种庄稼吃什么?酸胖说,看把你愁的,她们吃得多了,喝奶茶。那奶茶真好喝,就好像我们的拌面糊糊,喝起来也很香。有人着急地说,光喝奶茶能把人喝饱?她们不吃别的东西?酸胖说,吃呀,谁说不吃?她们吃得要比我们好得多。牛肉羊肉尽饱依肚地吃,每天都吃。还有面食,想吃拉条子就是拉条子,想吃囊疙瘩就吃囊疙瘩,比我们吃得好。问话的人又问,她们不种庄稼,是哪来的面?酸胖说,看把你愁的,她们不种是不种,政府得给他们供应呀,他们是少数民族,有优惠政策。再说了,现在粮价放开着哩,想吃多少面就可以买回来。有人觉得刚才问话的人问得太没有水平了,就说,别理他,你还是说说那女人吧,她长得究竟咋样?酸胖就笑了说,等她来了,你们见了就知道了。当然,也有人话里头有话,故意绵中藏针地说,酸胖,你真好,不费劲,就有了一个七岁的儿子。酸胖当然听出了这话中有针,就两眼一瞪说,朝那人吼道,你再说一遍?刚才你说的啥我没有听到。那人脸一红,不敢再说什么,怕惹怒了酸胖,挨了打还没有地方申冤去。酸胖的身上真有一股混劲儿,仗着力大,两句话不对口,说动手就动手。

娶亲队伍终于在择定的吉日里娶来了新娘。在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新娘子从小车中下来了,送亲的客人从大轿车中下来了,村子里就像过节一样热闹了起来。那身着鲜艳的民族服装的裕固族姑娘和小伙,一个个就像戏娃子一样鲜活,花花绿绿的服饰,引来了老老少少一大堆看热闹的人。裕固族的小伙子一个个穿着长靴,华丽的长袍,腰系金黄色的宽带,有的头上扎着一条带子,有的戴着毡帽,个个英武潇洒。姑娘媳妇们则如盛开在草原上的花朵,五颜六色,色彩斑斓。最为耀眼的还是新娘银杏,只见她前额戴着“格尧则依捏”,一条长红布带上缀着珊瑚珠,下边用红、黄、白、绿、蓝五色的珊瑚和玉石小珠串成的许多穗,像珠帘一样齐眉垂在前额。七条发辫,每个辫梢内辫有彩色的丝绒线,系在背后的腰带里。大红的袍子,腰中系一条黄丝带,十分和谐地勾勒出了她优美的线条,脚上的那双黑色长靴,将她衬托得亭亭玉立,整个人儿,就像是从天上降下来的仙女,在阳光的衬映下,浑身上下灿灿生辉,每走一步,头饰中的珠贝、银牌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丁当声,听起来十分的悦耳。

红沙窝村的人从来没有见过穿这种服饰的人,更何况一下看到了这么多的人,更有美如天仙的新娘,大人娃娃都觉得新鲜,就围了来看。有的来晚了,挤不进新房看新娘,就在外面看起其他的人。看其他的人也同样有意思,男男女女,看去一样,细看又不一样,看得让他们眼花缭乱,有的老人和孩子出于好奇,还轻轻摸摸姑娘们的衣袖,她们就很大方的舒展衣袖让你看,看的人笑了,被看的人也笑了,在这会意的笑声中,也就慢慢地亲切了。东家要招呼客人了,就亮了嗓子喊——客亲们,进屋喽!

大家知道,这是规矩,先请客人进屋喝点茶,吃点馍馍,然后就证婚,等仪式办完了,才正式吃席。于是,大家都热情地让着客人进屋,他们却在院中叽叽喳喳一边喧着,一边等着证婚。一直等了快一个时辰,客人们吃喝过了,才听到司仪高喊了起来,开始证婚了,开始证婚了。听到喊声,大人娃娃都急着往前挤,很快的,人群就形成了一个圆形,中间只留了一块空地,让给了新郎新娘,别的地方都占满了。司仪又大喊一声,第一项,鸣炮。话还没落,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已经响起,大人娃娃都捂了耳朵,朝鞭炮声响的地方看去,便见鞭炮冒着火花,在人群中响出了一块空地,青烟和火星汇聚一起,冲到半空。鞭炮声刚落,司仪又喊,新郎新娘入场!话音落下,人声一下鼎沸起来,都呼叫着新郎新娘出场,酸胖就在这呼叫声中,抱了新娘,快步来到场中,将新娘放下,随之也就落下了一串灿灿作响的丁当声,那是新娘服饰上发出的撞击,却像音乐般地和谐。很快的,那声音便幻成光泽,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整个庭院,也跟了亮堂起来。

新娘的旁边坐着是大伯哥锁阳。锁阳被几个小伙子捆绑在椅子,脸上涂抹了一层黑锅面,头上带了一只破草帽,胳膊上套了一个破草筐,两腿处绑了一根长萝卜。那情景,很容易使人想起二十多年前,胡六儿娶亲时,他爹胡老大被化妆的样子。现在,事过多少年了,这样的风俗习惯一点儿没有改,还是那样延续了下来。锁阳被捆绑着,身子动不了了,但是,思想却一点儿也不受干扰,该动时照样能动。看到银杏一出场,他的眼睛一下亮了。当年,为处理六叔的后事,他和石头上八个家草原时见过银杏,那时虽然觉得银杏长得好,但是,也只是觉得好。现在,经这么一打扮,觉得就像天仙一般的俊美了。现在,这位天仙般的弟媳妇在后生们的簇拥下,要给他这位“扒灰”的大伯哥点烟了,他就坐端了让她点。后生们却将他胯下的长萝卜拿着晃了起来,在场的人都被逗得咧了嘴笑,银杏也忍不住的笑了,笑着说,请大哥抽烟,说着就点着了火。锁阳点着了烟,就吊在了嘴上,心里却也一阵阵地美。对这门亲事,锁阳起初还有点想法,觉得弟弟虽然长得憨,但是,还不至于娶个带孩子的寡妇。一想起银杏那人儿,觉得也不错,就同意了。没想到今天再见,好像比过去越发显亮了,心里反觉得也是弟弟的造化,这样好的媳妇,要是不带孩子的话,酸胖怕是说不来的。

大家好不容易等到新郎新娘出节目的议程,都喊叫着让新娘唱个歌,跳个舞。新娘默默看了一下酸胖,没想到酸胖也再鼓励她说,大家要你唱,那你就唱一个。新娘这才说,我们裕固族民族是一个草原上的民族,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裕固人常说,当我忘记了故乡的时候,故乡的语言我不会忘;当我忘记了故乡语言的时候,故乡的歌曲我不会忘。今天,当我第一次远离我的父母,远离我的草原,我就给大家唱一首我们裕固族姑娘出嫁时唱给阿爸阿妈的一首歌曲吧。说完便唱了起来——

生我养我的阿扎、阿娜

今天给我戴头出嫁

你们要把我常常挂念

不是我对你们无情

是生活在向我召唤

我亲爱的阿扎、阿娜

我虽离开了你们

父母的恩情永记心间

老子娘母子要保重

您们的丫头出嫁了

丫头骑上枣红马

挥着鞭儿离去了……

歌喉刚刚亮了开,声音就像一声鸽哨,“嗖”地一下钻到了天上,然后才慢慢地荡了开来,又一声声都落到了人们的心坎坎上,熨帖得不得了。随着歌声的响起,新娘便轻轻地甩起了衣袖,微微地扭动起了身子。唱着唱着,那身子就情不自禁地跟着歌声翩翩起舞,那衣裙一飘,就越发像天仙一般了。

场子里静极了。听着她的歌声,看着她的舞姿,年纪大一点的人又不觉想起了当年的金秀,想起了当年的新疆三爷。想起了金秀的歌,想起了新疆三爷的舞。金秀虽然唱得好,但是,她哪能与酸胖的新娘子比?新疆三爷虽然会跳舞,可他的舞,更无法与新娘子比了。曾留在村人记忆深处的美好,顷刻之间便被新娘的歌声和舞姿摧毁了,红沙窝村人的记忆,在这一刻,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美好……

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新娘唱着唱着,声调便渐渐变得忧伤了起来。她本来不想忧伤,但是,没有办法,一想起从此离开了草原,离开她的阿爸阿妈,离开自己的亲人,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人,心里就充满了无限的悲伤。她曾千百遍的幻想过,幻想能够和她日夜思念的人儿一起走进新婚的殿堂,那将是她多么渴望的美啊。然而,无情的现实却将她的梦击了一个粉碎。相爱的人走不到一起,不相爱的人却在一起生儿育女。不知这是天意,还是人为。她不得不与她心爱的人,瞒着飞儿,也瞒着酸胖,共同编织了一个美妙的谎言,虽然蒙骗了他们,但是,却始终蒙骗不了自己的心,一旦想起,心里就在流血。她明显地能感觉到,他还是爱她的,但是,就是因为他不想制造另一场悲剧,就只好延续了她俩的悲剧。为了能使心上的人心理上找到一些平衡,也为了自己能够时常看到她心爱的人,她也只好勉为其难,顺从了他,嫁给了当年另一位默默爱着她的汉子。此刻,当她唱起这首出嫁的歌曲,想着这人生的无奈,由不得悲从心来,泪水便悄悄地溢到了她的眼里。尤其是当她的目光从人缝中碰到了他,碰到他那双忧伤的眸子中闪烁着的泪光,她迅即收回了目光,耳边仿佛响起了她曾经读过的一首诗:如果我是你的眼泪,我会顺着你的脸颊流到你的嘴里,因为我想吻你;如果你是我的眼泪,我将不再哭泣,因为我怕失去你。此刻,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了,别过了头,强将泪花挂在了睫毛上,不让它落下。怕碰碎了它,也怕碰碎了自己。

可是,她没有碰碎它,天旺却碰碎了它。当他的目光碰到了她的泪花时,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知道,那泪花是为他而挂的。她虽然成了别人的新娘,但是她的心里依然装的是他。她之所以顺从了他,嫁给了酸胖,更主要原因是为了能时常的看到他。他知道,他委屈了她,但是,亲爱的人儿,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你悲伤,我也同样的悲伤。当一个人,把自己所爱的女人送给了别人去当新娘,那种难受,是掏心的,剜肺的。如果不到那一步,谁会那么去做,谁会舍得那么做?亲爱的人儿,你别记恨我,也别为我伤心难过,酸胖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这样想着,一扭头,就从人群中走了出去。

他没回到家里去,而是开了车,向东沙窝的方向呼啸而去。他只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场,或者像野狼一样大吼一阵。他太压抑了,实在是太压抑了。

小车在沙路上飞驰着,两边的沙丘快速地向后移去。苍茫的大漠,逶迤的汉长城,你可知道我心里的苦楚么?巍巍的苏武山,高高的野鸽子墩,你既然养育了我,为什么又要给予我这么多的苦难?多年前的一场沙尘暴,卷走我心爱的叶叶,给我留下了一生的痛。没想到我刚刚从疼痛中缓过神来,飞往八个家的鸿雁被山风吹迷了方向,竟阴差阳错般的与王小云结了婚,让我不得不放弃了心爱的姑娘。老天啊,这究竟是你对我的处罚?还是上帝本来的安排?

他登上了汉长城上的烽火台。遥想几千年前,汉唐的将士们曾在这凛冽的漠风中守护着边关塞外,风霜冼去了千古人物,却冼不尽岁月留下的痕迹。几千年后的今天,当他登上这里时,感觉却是无比的苍凉与心酸。往事如烟,心事浩茫,他由不得像野狼一样长吼了一声。那一声,仿佛将他积压了很久的心酸、苦楚统统释放了出来,泪水便哗地一下淌了下来。泪眼朦胧里,他仿佛看到了一团红,在沙漠中燃烧了起来,恍若当年,在沙漠中,看到了被黄沙掩埋着的叶叶,又仿佛在八个草原,看到了飘荡在白雪茫茫中的一抹红……

50

当时间老人蹒跚着脚步,跨入二十一世纪后,镇番县的生态问题到了非常严峻的时刻。当年过度开荒,过度打井,对土地毫无顾忌的掠夺所造成的恶果也日益呈现了出来,干旱缺水,沙漠化日趋严重却越发地困扰着人们。好多土地因沙化严重,不得不放弃。再加上祁连山的雪线逐年后退,地表水几乎断绝,地下水有的地方的已下降到一百多米,每到春天,沙尘频起,搞得大半个中国乌烟瘴气。最北边的几个乡村完全被沙化了,村人无法生活,有本事的,年轻有为的,早就走了,去到外面求发展去了,剩下的,老的老,少的少,还死守在家里。

其实,这个问题早在九十年代末就暴露了出来,上级政府部门也很重视,但重视归重视,从根本上解决不了水的问题,也就解决不了生态问题。一些媒体也为镇番县的生态作了呼吁,呼吁的结果是引起了一批批的专家的注意,他们一个个来到了镇番县进行考察,考察完了,几乎发出了同一个声音,为了节制水土资源,减轻土地压力,要适当关闭一部分深井,并将沙漠隔离带退还给沙漠。这一提法,自然与当地政府的发展思路相矛盾,尤其以苏大相为首的一些老同志态度更为坚决,说把井关了让老百姓怎么办?我们与天斗,与地斗,斗了几十年,斗来斗去,为的是个什么?不就是为了生活?水库断流了,天上又没有水,如果再关了井,让老百姓咋办,总不让他大家活活等死吧?

专家队伍里中最权威的黄教授不客气地反驳说,你们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是,我们还必须尊重自然规律,要按科学办事。因为水的问题无法解决,加之过去对土地的过度的开发,过度的放牧,人口的增加,地下的水的不加控制的攫取,必然导致荒漠化。如果现在还不加以制止,只能加剧荒漠化的进程。过去的观念是人进沙退,沙进人退。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人进,必然要破坏人与自然的和谐,造成更大的沙化。人退,也未必就是沙进,也不失为一个良好的选择。生活不下去了,怎么办?就移民,移出一部分人,把荒山让给荒山,把沙漠让给沙漠,这样才能减轻土地的负荷,有可能达到相应的平衡。

苏大相说,你们专家们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里,移到哪里去,哪里愿意接受我们这么多的人?如果我们不这样坚守住,现在还有镇番县吗?还有周围的几座城市吗?怕早就没有了,早让风沙给吞灭了。大家可以想象,如果真是那样的情况,我们将对不起的不仅是我们的列祖列宗,对不起的不仅是子孙万代,更对不起的是天下,因为是我们没有堵住风沙口子,让沙尘暴吞灭镇番县,揽腰切断了河西走廊。

黄教授听完,忽地站了起来,异常激动地说,谁想离开自己的家园?谁想背井离乡?谁都不想。但是,现实是残酷的,是不依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从“人定胜天”到“天人合一”是一个艰难的转变过程,粗放的经济发展模式让人们从改造自然的梦境中逐渐清醒。发展是必然的,自然更是无情物。世界在工业文明的诱导中摒弃了“生态文明”,在单方的辉煌中一步步陷入生态危机的泥沼。中国也未能例外,镇番县更是如此,尤其是经济发展速度如此迅速的今天,牺牲生态环境似乎不可避免地成了发展的代价。问题是,当我们意识到了后果的严重性之后,就再不能熟视无睹了。如果再不采取紧急措施,镇番县面临的不是移民问题。而是毁城的厄运。

激烈的争论结束后,专家们提出了发人深省的问题,该回兰州的回了兰州,该回北京的回了北京,可镇番县的困难和问题,谁也解决不了,还得靠自己。是坚守,还是退让?镇番县已经没有了选择。红崖山水库枯了。它就像一个人的生命,经历了幼稚的少年,澎湃的青年,辉煌的中年,垂暮的老年,历经沧桑后,最终寿终正寝了。干枯的水库,裸露出污黑的淤泥、发出臭烘烘的气味,看去是那样的丑陋。那高高的堤坝,越发显得宽厚结实,除了证明它有过辉煌的过去,再也说明不了什么。这座号称亚洲最大的沙漠水库,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风霜雪雨,凝聚了镇番县几代人的勤劳和汗水,智慧和情感,最终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这是镇番人民不愿意接受的现实,但是,残酷的现实却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受大气候的影响,镇番县靠北边的几个乡村,用水频频告急,井水干枯,土地沙化。打井打到一百米,再打下去,水就变成了苦水,人畜不能吃,庄稼也不能浇了。吃水还要从十几里之外的地方花钱去买。学校的老师吃不上水,学生上学时,就用矿泉水瓶子带,每人每天带一瓶,供老师用。村里的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剩下的都是些妇幼老弱。市县领导实地考察完,谁也说不出话,问题的严重性已经摆到了面前,想坚守已经不可能了,只有移民。于是政府到新疆的昌吉、奎屯等地,与之做了衔接,他们答应接受一部分移民。回来后,就开始组织移民。先做动员,又给每人发放了二百四十元的安家费,才有人报了名。于是,一批一批的生态难民,哭爹叫娘地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碱大水苦尘土扬,沙进人退耕地亡。强男倩女早走光,妇幼老弱别农庄。”一幅幅生别死离的场景便从镇番县的北部缓缓地拉开了帷幕。这是大家不希望的,但是,又是无法回避的现实。当送行的县、乡镇干部从新疆返回来后,却给他们留下了终生难以抚平的失落。

红沙窝村的情况虽说没有这么严重,但是,已经显露出了危机的信号,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地下水位每年以一至两米的速度在下降,一口新井,用不了两年就没水了,成了一口废井,再打一口井,还要投资二十多万元。摊到每户,也要几千元,仅这一项,就使好多家庭背上了沉重的经济负担。不种地,不行。要种,就得投入。可这投入,实在是太大了。好多家庭拿不出打井的钱,只好靠银行贷款来支付。一般的家庭尚且如此,杨二宝的农场就更难了,他不投入,就没人包他的地,一投入,都是大数字。每年下来一算账,鼻子大过了脸,全部收入加起来,还抵不上打一口深井的费用,更何况,他的地在荒漠隔离带,水位要比村中的还有深。村中打一口井需要二十五万,他就得三十万。善于算账的杨二宝自然明白,与其这样种下去,还不如让它废弃了。但是,一想到他投进去的一百多万,想到还背负着银行的六十多万元的贷款,心又不甘。难道我杨二宝就这样垮了吗?他就像一头拉着破车的老牛,上到了半山腰,上,上不去。下,又下不来。想放弃,又心存着一丝希望,不放弃,一年一年地跟着赔。搞得他真是欲罢而不能!他本想在他的有生之年,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给子孙们留下一笔可观的财富。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家底子被他折腾光了,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命呀,这都是命。该他倒霉,想躲也躲不过去。当初,他要是听上老伴的话,冷静一下多好,也不至于到今天落了个鸡飞蛋打。

这年的秋天,是杨二宝一生中最难忘的一个秋天,这是二OO二年的秋天,他辛辛苦苦打下的十多眼深井全部干枯,迫使他不得不无奈地撂荒了他的农场。左方右圆出了名的杨百万,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负债累累的穷光蛋。

现实,有时候就是这样残酷无情。

村人知道了,众说纷纭。有人幸灾乐祸,说人算不如天算,你杨二宝再聪明,也算不过老天爷。活人呀,得意时不要太嚣张,失意时,也不要怨天尤人。他刚有了几个钱时,看他多嚣张?从城里拉来化肥,翻了一番要卖给村里人,乡里乡亲的,亏他也能做得出来。还有,老奎的丫头叶叶,那是多么好的一个姑娘,他却想着法子逼着支书把自己的丫头断送了。人呐,还是善良一些好,惹怒了老天爷,迟早要遭报应的。有的则说,这是杨家的风水转了,儿子善良,心眼儿好,兴旺了,老子太狡诈了,气数尽了。更多的人则担心,杨二宝无法种地,而我们的井水也在不断下降,如果再这么降下去,将来怎么办?是不是也和杨二宝一样,干不下去了,就得撂荒?这是一个大问题。杨二宝撂荒了,他的家底子厚着,再说,还有儿子的工厂,不愁生活不下去。别人却不同了,都靠这块地,地不行了,咋活呀?有人就接了说,咋活?真正到那个时候,政府会想办法的,怕什么怕?天塌下来有大个子撑着哩。又有人说,话虽这么说,政府给你想办法就是移民,北区的几个乡村,已经移到新疆去了。一说起这样的话,都与大家的生存有关,所以都很感兴趣,人也就越聚越多了。有人问,你们知道不知道,他们移到新疆去的咋样?回答的说,能咋样?移到那里去,都是移民,房子没有房子,地没有地,就像从定西来的农民工租种杨二宝的地一样,在地上搭一个茅草房,要多孽障有多孽障。听的人就说,唉唉,要是那样,还不如死守在这里,好赖也是自己的家。有人说,就怕到时候,你想守也守不住呀。

红沙窝村人心开始浮动了,年轻人都不再安于现状,有门路的,纷纷到城里去打工,幻想着也能像当年的天旺一样闯出个名堂。但是,所不同的时,他们的观念显然与当年的天旺不同了,他们人还没有走开,心早就走远了,也下定了,离开红沙窝,再也不想回来了。这话自然传到了天旺的耳朵里。天旺听了,很是一阵怆然。小山东半真半假地说,天旺,你当年满腔热忱地回来改变你家乡的落后面貌,我都被你的精神感动了,现在,有点能耐的,一个个又都往外跑,看到他们跑,你是不是后悔了?天旺摇摇头说,不,我不后悔。我知道我的能力是有限的,光靠我一个人,想改变家乡的面貌,似乎有点不太现实,但是,我努力了,也这样去做了,我就不会后悔。

这几年,他的厂子还算兴旺。食品厂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了。他早已还清了贷款,又增添了新的生产线,天旺牌的系列产品不仅打响了镇番县,也销售到了凉州和省城兰州,甚至周边的几个省市也屡有订单发来。这一新型的产业链的兴起,也带动了红沙窝乃至沙镇的种植业的发展。然而,当他看到一天天恶化的生态,心里还是止不住一阵苍凉。他本想以他的产业,带动红沙窝的一方经济,使大家真正摆脱困境,走上富裕之路,没想到他的理想,他的抱负,在这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显得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他的产业给村人带来的实惠,远远抵不了他们每年的支出,各种费税,各种各样的生产投入,压得农民透不过气来。当他听到来自土地的一声声呻吟,来自农民的一声声叹息,越发觉得自己的力量是多么的单薄,他的唐·吉诃德式的梦想,终于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像肥皂泡一样一个个的破灭了。尤其当他看到父亲那张灰暗的脸,心里更不是个滋味。他知道,父亲已将他的全部所有,全部心血都投进了农场。农场垮了,意味着父亲的心血白费了,父亲的希望和未来也从此破灭了。尽管他与父亲在观念上,在对待人生的态度上有着很大的差异,但是,割不断的父子亲情,还是让他牵肠挂肚。

他来到了爹妈的屋里,说:“爹、妈,农场垮了,我知道是因为干旱缺水造成的,这也怨不得谁,你们也不要放在心里去,好在我的厂子还算行,欠下的账,由我来还就是了。你们只管放宽心,好好地过你们的日子。”

杨二宝听了,心里一阵温暖。在这个时刻,任何人的话,都抵不上儿子的这几句管用,虽然不多,却句句说到了他的心坎坎上,听来便是那样的受用,他忍不住动情地说:“天旺,有你这句话,爹就够了。银行的贷款还有几十万,你还了,还怎么办厂子呀。当初,我为什么要早早地与你分家,就怕农场的债务牵扯到你,爹的良苦用心你现在该明白了。没想到,这么快农场就变成了撂荒地。你的这片孝心,爹妈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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