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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尘暴-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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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一篇题为《不可忽视的荒漠化》的文章中,发在了《农副产品信息导报》上。他渴望能够得到上级领导的重视,要扼制土地和水资源的开发。可是,他的这一理论性很强的文章不但没有产生什么社会反响和领导层的足够重视,反而有人竟然指责这是痴人说梦!投了那么大的资金,开荒打井,还没有收到回报,却要废弃荒地,关闭深井,这不是说笑话么?

无可奈何之下,他给了凉州市的开顺哥写了一封长信,付上了这份导报。希望通过他能让书记市长看看,能够引起他们的重视。很快,他就收到了张开顺的来信。信是这样写的——

富生:

好!来信及《不可忽视的荒漠化》认真看了,那是一篇颇有见地的好文章,我深有感触。每次回家,当看到长湖、东柴湾都被开成了荒地,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难过,那是我们红沙窝村的屏障呀,失去了它,会不会造成生态失衡?说实在的,我没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还找不出更有说服力的论据来证明这样做的不可取。感谢你,让我获取了这方面的知识,也找到了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我已向市政府政研窒的《政策研究》做了推荐,他们也认为这是一篇好文章,决定要在下期刊发,一旦刊发了,市领导都会看到,这样比我拿给他们看效果更好,还免去了瓜田李下之嫌。

很想你,有空上凉州来,咱们好好聊聊。

祝工作愉快!

友:开顺

看了这封热情洋溢的信,他感到非常高兴,他的认识,总算得到了别人的赞同,这是他所期盼的,也是他渴望的。他并不是想以此出什么名,他只是不忍再看那片生于他养于他的土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后来,他上凉州去开会,抽空拜访了一次开顺。两人相见,真是掏心掏肺,无话不谈。这两个从红沙窝走出来的大学生,在他们很小的时候,由于年龄上的差距,不可能成为很要好的朋友,当他们学有所成,离开了家乡,再相聚,彼此的知识水平,思想见解都达到了另一个层面,自然是亲上加亲。他们谈到了他们熟悉的人,熟悉的事,谈到了锁阳、酸胖,又谈到了杨天旺。开顺说,你知道天旺哥的消息么?富生就讲了天旺与他爹、酸胖在祁边山煤窑背煤的事,后来他爹出事了,酸胖回来了,天旺去了广东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开顺听了,一阵感叹,自然又想起了他们上学的路上,也想起了他的姐姐,如果没有那场天灾人祸,天旺就是他的姐夫。许久才说,天旺是一个有个性的人。富生说,开顺哥,我上大学期间,曾经收到过四笔汇款。因为汇款单上没有寄款人的地址和姓名,我不知道是谁给我寄出的。那时候,我非常窘迫,每天只吃稀饭馒头,菜都吃不起。那笔汇款的确帮了我很大的忙。我非常感动,心想我一定要找到他,找到这位好心的人,即使我暂时无力回报,也要知道他是谁,等将来有能力了,一定要加倍的来报答他。我从邮戳上看出是来自广东的,想来想去,我在广东没有一个熟人和亲戚,怀疑肯定是天旺哥给我寄的。可是,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给我寄钱,为什么又不留姓名?开顺嘘了一口气说,竟有这事?那多半就是天旺哥了。也许,他与你爹一块儿背过煤,你爹出了事,他活下来了,觉得有义务帮帮你。富生说,我猜想,是不是我爹在临终前给他说过什么,他为了一个承诺,一个信誉,才坚持这么做。后来考虑也不是。无论怎样,我想要给他去封信,表示一下起码的谢意。可是又不知他的地址,后来上他家,想从他给他家的来信中获得地址,可是,他给家里的来信,也从不写详细地址,信封上只写内详,而信的内容中,也不说他在哪个单位。这真是一个谜,让人想不透。开顺听了,慨叹再三,才说,既然他不给你留姓名,他就没有想到让你感谢他。既然他也不给家里留地址,他自有他的道理。富生知道天旺是因为叶叶姐的事而出走了,怕说多了引起开顺的伤感,想起奎叔来凉州在他这里住,就掉转话头说,大叔到这里习惯不习惯,他身体还好么?天顺说,身体还可以,他就是在这儿住不习惯,急着要回去。你晚上别去吃会议餐了,干脆到我家来,一来认认门,二来,我爹也在,跟他聊聊,他实在要走,就等你会议结束了,随你一块儿回去算了。富生听了,也不推辞,就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老奎是入冬上来的,上来呆了半个月,就急得实在不行了,想回去。在沙窝窝里习惯了,突然来到这繁华的地方,不习惯,一点都不习惯。

儿子分了房子,娶了媳妇。到了冬天,地上的庄稼收拾干净了,儿子就来接他们,让他们老两口上去享两天清福。他们两人一块是去不成,去了,家里的猪呀鸡呀谁伺候?老奎让老伴儿先上去看看,老伴儿却让他先去转转。两人推让了一番,老伴儿说,等叶娜有了身孕,需要有人照顾时,我再上去。他觉得也是个理儿,就随儿子上来了。

看过了儿子的新楼房,确实好,像在天堂一样。儿媳妇对他也很孝敬,她虽然是电视上的人儿,可回了家,该做啥照样做。看了,住了,也就放心了。一连呆了几天,就急了。他本想给儿子帮忙干干活儿,可是家里啥事也没有可做的,辛辛苦苦忙了一辈子,突然闲了下来,还真不习惯。白天,儿子媳妇都上班去了,他一个呆在家里,就像个犯人一样。心里便犯起嘀咕,儿子是想让我享福,可这哪里是福?分明是坐牢。儿子让他带了一把钥匙,说在家里呆着闷了,也可到外面走走,到街上遛达遛达。他就出去走,也上街去遛达过,转来转去,都是人,这密密麻麻的人中,没有一个熟人。回到家里,突然想起了金秀的家也在凉州市,想找她去喧喧,但又不知她家住哪里。儿子回来后,他就向儿子说了。开顺就说,明天我托人问问,肯定能找到她家的。

第二日,儿子果然找到了她家的地址,下午上班前,儿子就骑自行车把他送到了金秀家。金秀一看是他来了,高兴得不得了,说,是哪股风儿把你老人家刮来了?老奎也高兴地说,是小东风,小东风把我刮来了,看看你们城里人是咋享福的。金秀就笑着招呼老奎坐下。她的男人四狗子已经退了休,也在家里呆着。四狗子是个老实人,说不出多少热情的话来,只一个劲儿地给老奎让烟。他们的娃们也大了,出嫁的出嫁了,成家的成家了,最小的是个丫头,在上高中。金秀一看老奎,话就来了,说,老支书,早就听说你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在市政府做大事,今日见了,果真不一样,文文静静的,就像个书生。罗姐好吗?她咋没有来?老奎说,她在家里,还得伺候猪呀鸡呀,来不了,我住上几天就得回去了,这城里人的清福我享不起,急得很,住不惯。金秀说,刚来就是有点急,可住上一个阶段,住习惯了,还是城里好。老奎说,虽说我呆不习惯,但城里肯定比我们乡里好,要不然,人咋都把头削尖了往城里钻?金秀说,这倒也是。老奎说,一看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头发一根都没有白,真是活好了。还是你们城里人好,好日子都让你们过了。金秀就笑着说,一天不干事,吃了睡,睡了吃,像猪一样,想不变胖也不行。头发也白了,是染的。不染早花白了。老了,也老了。我看你还很精神的。老奎说,也不行喽,现在不行喽,腰来腿不来的,劳动上一天,躺下就不想动了。不像过去,上黑风口治沙,上红崖山水库加堤,没白没黑的干,哪里知道个乏?想起年轻的时候,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心劲!谁的心劲都大,胡老大的女人,要不是太争强好胜,能死在黑风口吗?那时候,你也好强,夏收割麦子,领着一大帮妇女,要跟男人们争个高低,结果真的让你们妇女们拿了流动红旗。一讲起过去,金秀也来了兴趣,高兴地说,是哩,那时候人们都很单纯,啥都不想,只一门心事想公家的事,只想着大干快干社会主义。快呀,眨了一下眼,几十年就过去了,没咋活,我们都老了。老奎说,咋能不老呢?我们都是当爷爷奶奶的人了,咋能不老呢?金秀说,那时候,那么穷,人的心里却是个劲蛋儿。按说,现在日子好过了,可人的精神头儿却提不起来,都想着自已的事,都打着个人的小算盘。老奎说,时代不一样喽,现在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不想自己的事,咋能富起来?金秀说,几年没有回村了,听说变化大得很,西长湖,东柴湾,都被开成了地。村里也比过去富多了,家家户户还用上了沼气灶。老奎说,变化是大,生活也比过去好多了,可就是缺水。没有水,光靠地下的那点水,不行呀,水位一年一年的下降,等用完了,咋办?金秀说,听说现在的井已经打到一百多米深了?老奎说,可不是么!井里的水也变质了,有的井水,是苦的,人畜都不能吃。金秀说,这样下去咋整?老奎说,咋整?没有办法呀。这几年,沙尘暴也比过去多了,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刮风。土地越来越沙化了,风一来,地里就像被扒了一层皮,叫人看了寒心。金秀说,当年你拿着一个长齿铁耙,到村口把逃荒的人挡回来,就是怕村子让沙给吃了,治沙造林搞了几十年,到头来,村子还是要被沙吃了。老奎就就叹了一口气说,那时,不挡着不行,不挡着,没有了人,真的叫沙给吃了。可是,如果不加节制地开发下去,也同样会让沙给吃了。相信上面会管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如果再不采取措施,红沙窝村真的会被沙吃了……

自从去过金秀家后,金秀有空了,也到老奎这里来喧喧,老奎有了一个说话的人,也不那么急了。每次与金秀喧谎,总要喧起过去的一些事,老奎也就越发的感慨,总是觉得这一辈子,失掉的东西太多了,想找也找不回来了。

46

下雪了。

整个冬天,红沙窝村没见过一片雪花,干冷干冷的,直到年根才下了一场大雪。下雪好,人们早都盼雪了,有了这场大雪,气候也没有那么干了,更重要的,是对土地好。雪下了两天,红沙窝村一片白天白地,仿佛一下子成了一个冰雪世界。就在这个冰雪世界里,远远地,走来了一个人,像一只甲虫,慢慢蠕动着,向村里蠕动了来……

那人,就是天旺。

天旺来了,经过几年的奔波,他终于踏上了归乡的路,又回到了红沙窝村的怀抱。冰雪茫茫的苏武山如一条巨蟒,卧在村子的东边,横跨南北,逶迤于戈壁大漠之间,一直延伸到了天的尽头,仿佛图腾着有关沙窝村的无数个缱绻的回忆,图腾着红沙窝的未来和希望。野鸽子墩还是孤零零地伫立在苏武山旁,像一座故堡,又像一位见证着沧海桑田的历史老人,俯瞰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是怎么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大雪覆盖着的小村,缕缕炊烟,像牛尾巴一样漂浮着。不知谁家的狗,汪汪地叫了两声,听来是那么亲切。天旺禁不住一阵感慨,红沙窝,你的儿子回来了。从那年秋天离开,到现在,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六年呐,六年,你可知道,我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你可知道,漂泊者的魂牵梦萦?昔日我离去,杨柳依依,今个我来时,飞雪飘飘。村子变了,变得更加开阔、博大。西边的长湖,东边的柴湾不见了,成了一片平展展的土地。一切都变了,归乡的人也变了,不变的,只是思乡的情,是对土地的爱。

他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推开他家的院门,一股久违了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心头一热,禁不住大叫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厢房的门哗地一下开了,走出一个十分秀气的女子,那女子怔了一下,有点羞怯地说:“你是大哥?”

他便点点头,应了一声说:“爹妈在么?天盼在么?”

那女子说:“爹妈都在正屋看电视,天盼上了县城。刚才,我还以为是天盼呢!”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她一笑,恰到好处的露出了两边的小虎牙,长得很对称,也很好看。不用介绍,天旺便知道她就是天盼过门不久的媳妇。天盼曾来信向他说过,那女子是她中学的同学,是红沙梁乡的。天旺正思忖着,那女子便脆生生地朝正屋喊道:“爹、妈,你们快来看,大哥回来了!”说着便撩起门帘,杨二宝和田大脚就相继从屋里走了出来。

爹妈都老了,明显地老多了。他立马迎上去说:“爹、妈,你们好,我回来了!”

田大脚一下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你可把妈想死了。”说着,说着,泪就涌出了眼眶。杨二宝也高兴地说:“我们都好,都好,进吧,进屋吧,进屋先暖和暖和。”

田大脚一直扯着天旺的手,不肯放松,生怕他再次跑了。

杨二宝说:“你把娃的手放了,他飞不走。”

田大脚就笑了说:“我就怕放了手,他又飞走了咋办?”

天旺正准备说点什么,斜睨了一眼,看到为他倒水的天盼的媳妇,正偷偷地抿着嘴儿笑,便马上省悟了,红着脸儿说:“爹、妈,你们以后别再叫我娃了,我都三十的人了,还娃,娃的,多难听!”

杨二宝就笑着说:“好好好,以后再不叫了,再不叫娃了。”

田大脚说:“刚才忘了给你介绍,这是天盼的媳妇,叫罗红英。红英,这是你的大伯哥,天旺。”

红英正好端了茶水过来,就点了一下头,朝天旺笑着说:“大哥好!我们刚才已经打过招呼了。”

正说间,天盼也来了,看到哥哥回来了,高兴地说:“哥,你这一走,六年多了,爹和妈天天盼着你来,这次回来了,不会再走了吧?”

天旺说:“这次回来,就哪都不去了。安安心心地在咱村办个食品加工厂,就行了。”

杨二宝高兴地说:“这就好,这就好!”

田大脚说:“好什么好?为办这个农场,欠了银行的一屁股债,还没还清,又办什么厂子。一说办厂,我头就大了。你爹给你们置办了这么大的一个农场,够你们兄弟俩干的了,你们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只要是把它经营好,就谢天谢地了,还办什么?我们都老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一说起农场,杨二宝的心里就一阵阵地疼。在别人的眼里,以为他办了这么大的一个农场,肯定发了大财了,但是,他的苦楚只有他最清楚。每亩地按一百元承包给了外地的农民工,虽说收入很可观,可耗费也很大。水电费,打井费,七七八八加起来,就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再加上缺水,地下水又不断地下降,过去打下的几眼井,早就上不来水了,为了维持,就得打井,一口井要投二十多万呀,这样一来,挣下的,都投了进去,根本无力还贷款。他现在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只好打肿脸来充胖子。他知道,要是水的问题解决不了,农场终有一天会垮下去的。他也希望天旺能有一条新路,别耗到农场的这一摊子事中。可是,他又拿不出钱来投资,怕让天旺误会了,以为他这当老子的有偏心,农场交给了天盼,没有他的份。考虑再三,才说:“天旺,你要办厂子,是个好事。可是,你妈说得也有道理,当初,我没有听她的劝阻,办了这个农场,把所有的资金投进去不消说,还贷了近二百万元的贷款。本想经营好了,交给你们弟兄俩,也了结了爹的一番心愿。可是,这几年水成了一个大问题,天上不下雨,地下的水一年一年的下降,只好把挣下的,又投资到打井上了,辛辛苦苦干了好几年,货款只还了一少半。要是再投资办厂,实在没有那个力量了。就这个农场,你们弟兄俩,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经营去吧。爹也老了,干不动了,也该休息休息了。”

天盼一听这话,怕自己态度暧昧了,哥有什么想法,就说:“哥,要不厂子的事先放放,你来经营农场算了。等将来好一点了,你再办厂也不迟。”

天旺说:“爹、妈,天盼,我这次回来,就想办一个农副产品深加工厂,如果办成功了,肯定能拉动一方经济。至于资金的事,不需要你们担心,也不需要家里的一分钱,我自己想办法解决。”听他这么一说,杨二宝和天盼都不觉舒了一口气,可田大脚的心里却是越发的抽紧了,怕天旺折腾不好,陷了进去可咋办。

天旺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村里人知道了,都纷纷赶来看,一连几天,杨二宝家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一批刚走,另一批又来了。来了好,说明天旺的人气好。石头来了,锁阳来了,酸胖也来了,玉花也来了。玉花来的时候,还拖着一个小尾巴,那小尾巴活像锁阳小时候的模样。大家见了,都很高兴,就问天旺,南方怎么样,好不好。天旺就向他们讲广州的城市多么多么繁华,要比咱们的兰州还要繁华。广州的冬天怎么怎么暖和,到了三九天还穿单衣。广州的楼房有多么多么高,有三棵白杨树那么高。广州的物价多么多么高,上一次公共厕所,还得掏五角钱。广州的蚊子是多么多,到了大冬天,还嗡嗡地叮人。大家听了,新鲜得不得了,就不时的说笑起来。说真是稀奇,三九天还穿单衣,多好呀,过冬的煤就省下了。说真是太神了,楼房有三棵白杨树那么高,他们怎么盖的?盖那么高人咋上去?说真是日怪得很,上厕所撒泡尿还得掏五角钱,真是笑死人了。城里人就是金贵,一泡尿,就是五角钱呀,真是了不得。五角钱,在我们镇番县能吃一大碗牛肉拉面哩,才抵得上城里人的一泡尿,真是可笑,笑死人了。于是,大家就笑,笑这可笑的事,笑这说笑死人的人。天旺斜睨了一眼,便见他的弟媳妇罗红英也站在人堆里,悄悄抿了嘴儿笑。与他的目光相撞时,就赶紧低了头,生怕被他看到。他的心里微微颤了一下,想这罗红英的样子真是可爱,天盼能娶了这样的俊媳妇,也给爹妈带来了不少安慰。大家说是说,笑是笑,但是,有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谁也在回避。天旺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没有带上一个女人来?凭他的条件,找个女人应该没问题,可是,他为啥没有带来呢?是他还在惦记着叶叶,不肯找?还是他心太高,挑花了眼?大家想问,但是都不敢问,怕问不好触伤了他。

大家没敢问,他妈田大脚却敢问。众人走了后,屋子里空了,也静了,田大脚就打发天盼和罗红英去睡,然后留下天旺,关了门,才说:“天旺,大家都看得出,这几年你在外头混得也很光彩,我们当大人的也高兴。可是,妈就是扯心你婚姻大事,想问问你,你究竟在外面说下了没有?要是有,就尽快把婚事办了。要是还没有,我们就托人给你问询一个。岁数也大了,不能再拖了。”

一提起这个话题,不觉又勾起了天旺的一阵感慨,他自然又想起了叶叶,想起了留在草原上的那一抹红。一个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一个却迷失在了风雪茫茫的大草原,让他怎么说呢?他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这事儿,不急,等把厂子办起来了再说。”

一直默默地抽着烟的杨二宝,这时便咳嗽了一声说:“天旺,在你的婚事上,爹对不着你。你离家走了后,这些年来,我和你妈一说起这件事,也很后悔。没办法,有些事,是命里安排好的,想躲也躲不开。过去的,就过去了,不要再去想了。”

田大脚又接了说:“你看锁阳的娃也大了,你弟弟天盼也成家了,你不急,我们急,心都快急烂了。别的事儿可以拖,这事儿,就别再拖了。”

天旺一听就烦了,但是,他不想再伤父母的心,只好说:“爹、妈,你们早点休息吧,我知道!”说完,便出了屋。

来到院中,天旺不由得长透了一口气,一股凉风拂来,便不知不觉地走出了院落。

夜很浓,浓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星星就显得越发的亮。地上的雪还没有消,发着白刺剌的冷光,人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声音便随脚步有了节奏。刚才父母的话,无疑触动了他的心,他何尝不是这么想?何尝不向往甜美温馨的生活?但是,又有谁能告诉他,当一个人,经历了彻骨的寒心与伤痛,又经历了无奈的别离与追悔,还有多少热量能够散发出来?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怕碰到那个早已愈合的血痂,但是,不经意间还是被碰到了。多么熟悉的乡间土路,多么熟悉的泥土气味,曾经的他,在这条小路上,收获过多少个希望,那个心上的人儿,就在他的守候中,轻轻哼着歌,出现在沙枣花飘香的沙滩上,出现在银色的月光下,如沙枣花一般芬芳,如月光一般娇美。可是,这一切,永远成了他记忆中的一个梦幻。

不知不觉地,他来到了叶叶家的大门口。那扇门,曾经牵动了他无数个不眠之夜,曾经拨动过他多少次心弦的震颤,他多么渴望它能够敞开,向他,也向叶叶。但是,最终,还是将他们分隔了开来……无数个缱绻的回忆,不觉涌上尽头,一起涤荡着他的心扉,他禁不住在心里轻轻呼唤道:“叶叶,你还好么?你的天旺哥看你来了……”一滴滴冰冷的泪珠,止不住地从眼里滚落了下来。他轻轻举起手,在门上敲了敲。他想看看奎叔和婶子。无论怎样,他们毕竟救过他的命,他们毕竟是叶叶的父母。自从那年他挨了奎叔的一巴掌后,一晃六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见过他,偶尔想起时,印在他脑海里的,永远是奎叔那只血淋淋的手,想抹也抹不去,永远留在他的记忆里。

过了半天,传来了奎叔的话音:“是谁呀?”说着,门便忽然开了,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清瘦的老人,那老人决然没有了过去的威严,也没有过去那么高大了,仿佛矮了许多,说话的声音平和了许多。

他说:“奎叔,是我,我是天旺,来看你和婶子。”

奎叔怔了一下,才说:“天旺,你来了?进吧,进屋吧!”

进了屋,他又看到了叶叶妈,他说:“婶子,你好!我来看看你!”

叶叶妈说:“是天旺呀,你啥时回来的?”

他说:“我来两天了。”

叶叶妈说:“这几年,在外头还好吗?”

天旺说:“还好。”

叶叶妈说:“你这次回来,要呆多久?”

天旺说:“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打算贷些款,在咱们红沙窝村办一个食品加工厂,这样既可拉动一方经济,也可解决农村的一部分剩余劳力。”

就在他边走边忘我的深思这些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天旺哥”,他扭头一看,便见迎面走来一个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他眼睛一亮,高兴地喊了起来:“开顺!是你呀?好多年没有见过面了,差点认不出来了。”他们相互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开顺说:“天旺哥,听富生说,你去了广州,还好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说:“还好。已经回来半年多了,打算在咱红沙窝村办一个农副产品加工厂,这次来火车站接一个从广州来的师傅。你呢?听说在市长身边干,还当了科长,一定很好吧!我到你家去过了,你爹妈都很好。”

开顺说:“好呀!你回来投身家乡的建设,真是太好了。今天你就别走了,住到我家,咱们哥俩好好聊聊。”

天旺说:“这次不行,我接了人就得回去。等下次来了,一定多呆几天,与你好好聊聊。”

开顺便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说:“下次来了,你可打电话找我。”

天旺看了看名片,装到口袋里说:“好的,以后有难处了,免不了要找你的。”

就在这时,旁边的一辆小车嘀嘀地响了两声喇叭。开顺说:“有了难处,你尽量说,能帮的忙,我一定会帮。你听,司机都等得不耐烦了,我得走了。”说完,招了一下手,便上了那辆等候他的小车里。

天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怎的,脑子里马上涌起了一幅画面:在乡间的道路上,一个少年,背着一个大书包,一边奔跑着,一边扶着他的自行车的后座,忽然一跃,坐了上来。然后,他加快速度,超过了另一辆自行车,便听到自行车上叶叶喊叫着,天旺,慢点,等等我。他俩一齐回头看去,叶叶的脸儿一片绯红……

47

时间老人蹒跚着脚步,缓缓来到二十世纪末,中国农村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人们站在新世纪的门槛上,回首眺望,抚今忆昔,不由得感慨万千。

在中国的西部,在西北偏北的地方,自九十年代掀起了土地开发热以来,凡是能够被开发出来的荒山沙滩,都无一例外地变成了平展展的土地,打了深井,新时代的农场主们在这一望无际的良田里喜获着丰收,喜获着他们的希望。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在这干旱缺水的地方,这种不加节制的盲目开发,对土地的疯狂的掠夺,终使土地不堪重负,地下水位急剧下降,土地沙化,沙尘暴频起,空中的沙就带起地上的沙,肆虐地席卷着大地。每遭受一次沙尘暴的袭击,大地就像受了一次严重的撞伤,仿佛一个垂危的老人,遭受了他的身体难以承受的伤风感冒一样,就要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

红沙窝村刚刚红火起来,现在又面临着水位下降,怎么办呢?祁连山的水被上游半道就断截了,好几年了,没有流到这里来,天上的水,都走了南方,地下的水,又一天天地下降,这的确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村人每每相聚,都感慨万端,曾几何时,地上随便掏个窟窿就会冒出水来,现在要打到一百米才见水。过去吃水,不管到村里的哪口水井,水桶一丢,咕嘟一下,就把水打了上来。现在吃水要等到供水日,用水泵从深井里抽出来,统一供应。村里的那口老井,多年前已经干枯,早被填了。新疆三爷动不动就向村里的后生们讲起了他的过去——我小的时候,东柴湾还是一片沼泽地,沼泽里有好几个大湖,野鸭野鸡成群结队,从湖中游完,上了绿苇中。那绿苇,有一房子高。我们常常在绿苇里掏野鸭蛋。后生们就问,三爷,后来呢?三爷说,后来沼泽地里没水了,干了,就成了柴湾,成了沙土滩。不过沙丘上长满了红柳、甘草、柳棵,可以起到很好的防风固沙作用。后生们打破砂锅问到底,还要问再后来,新三爷说,没有再后来了。再后来,你们都看到了,现在成了地。

那地,大家都看到了,那是杨家的家庭农场。那些地,早就承包给了外来的农民工,地上种满了籽瓜。可是,由于这几年严重缺水,庄稼受到了很大的影响,那瓜,也没有前几年那么大了,也没有前几年那么稠了,收成一年赶不上一年了。

看到这样的情况,石头的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东西。他渐渐感觉到,当年的开荒造田是极其错误的,他不应该把长湖开发成农田,杨二宝也不该把柴湾开发成私人农场。那原本是自然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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