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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尘暴-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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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不知还要等到啥时候。胡老大说,莫急头,开顺不是把电视上的洋娃娃给你领回来了吗?你还急啥呀!老奎就笑了说,洋娃娃倒是洋娃娃,啥时候娶到家才是真的。春节上,开顺回家过年来,带来了一个城里的洋丫头,那丫头长得白白净净的,很俊俏。老奎一看,好生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正愣着,开顺给他介绍说,这是他的女朋友,叫叶娜,在电视台当节目主持人。老奎这才高兴地说,难怪这么面熟,原来是在电视上见过呀。这丫头虽是城里人,但是,待人却十分的随和。对他们老两口,一口一个大叔大婶,叫得心里暖洋洋的。村人知道了开顺领来个洋娃娃,都来看。叶娜也很大方,主动热情地同村人打招呼,村人见了她却反倒有点不自在。三天年还没有过完,他俩就走了,村人这才大大方方的议论了起来,说这一次,真正见到了电视中的人了,果然长得俊,就像从画儿中走出来的一样。老奎老两口听了既高兴,又担心,怕自己家里条件差,娶不起这样的洋丫头。

两人正说着,远远地,看到一辆小车开了过来,就停下话。他知道,那车,肯定又是杨二宝的。

自从叶叶殁了后,老奎一看到杨二宝,一听到这个名字,一想起这个人,就像吞了只苍蝇,心里一阵龌龊。对这样的人,哪怕他有万贯家财,哪怕他开上飞机,他都不会把他放在眼里。没心了,心坏了,就是有多少钱,在人格上,就已经低了别人几等。有几次,他与杨二宝在村头巷尾相遇了,杨二宝好像有意要跟他搭话,他却高昂着头,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不值得他去正视。一个人,没有了起码的良心和羞耻,没有了人的善良和道义,你还理他干甚?我张多奎就是穷死,也活得比他有骨气,也活得比他坦然。况且,再穷,也比过去富多了。我也不会穷死。

胡老大一看老奎的脸色陡然变青了,知道是老奎看到杨二宝的车,想到了不愉快的事。胡老大本想宽慰几句,但又不知道话从何说起,对于这位刚直不阿的铁汉子,他只是充满了深深的敬意和同情,除此,他实在找不出适合的话来安慰他。想了半天,才嗫嚅着说,算了,就当没看到,想些开心的事。老奎说,眼不见心不烦啊,一看到他,就像吞了一只苍蝇。胡老大说,烦了,你就想想你的开顺吧,想想他给你领来的那个洋媳妇,像画儿上的人一样。多想想,你的心就会想开的。老奎被他这一说,就不由得笑了,果然也想开了。就说,你这老倒灶,我可以想儿子,怎能去想儿媳妇呀?那是儿子想的,不是我想的。你怕是烦了的时候,经常想你的儿媳妇,有了经验?胡老大就嘿嘿地笑了说,没有没有,我的儿媳妇是本乡本土的,没想头,不像你的,是电视上的人儿,像个洋娃娃。

正说间,一声刹车,随着一股热浪扑来,车就停在了他们的旁边。老奎正起身要走,没料车上下来的不是杨二宝,却是他的开顺。老奎惊愕地说了一声顺儿,马上又改口称了儿子的大名说,开顺,怎么是你?开顺就高兴地说,爹,就是我呀。我随罗市长下到我们镇番县来搞调研,想利用晚上休息的时间来看看你。开顺说着又向胡老大打招呼说,胡大伯好。胡老大说,好好好!还是你们出门人好呀,小车都坐上了。老奎听了,高兴中带有责备的口吻说,你来不了了,就别来看,我和你妈都很好,你坐上市长的车,耍什么牌子?开顺就笑着说,爹,你放心好了,罗市长晚上没有活动,他非让我坐他的车来,我推不过,就来了。老奎这才高兴地说,来了好,好!快进家去吧,我随后就到。开顺说,爹,你上车吧,上车一块儿走。老奎说,从这里到家,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你们走吧,我随后就来了。开顺就让司机小吴先开了车朝前走,他向胡大伯打了一声招呼,便陪着老奎走了来。

到了街门前,老奎就直冲院里喊,老婆子,你看谁来了?老伴从屋里探出头来,见是开顺,一下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开顺上去握住妈的手说,妈,你好吗?妈说,好着哩!我和你爹都好着哩。只要你好,我们就好!司机小吴见他们一家很亲切的样子,便想回避一下,就对开顺说,张科长,趁天还没黑,我要田野去看看风光,过一会就回来。开顺说,你不要走丢了。小吴说,丢不了的。老奎对小吴说,你先进屋,喝上点茶,吃上点馍,等吃过饭再去呀。小吴说,大伯,你别客气了,我们刚刚吃过饭来的。小吴说着,就招了一下手,走了。老奎就埋怨开顺说,你应该让客人进屋坐坐嘛。开顺说,没关系,让他去吧。老奎突然想起刚才小吴叫开顺是张科长,就问起开顺说,刚才他叫你什么来着?我听是科长,他没有叫错吧?开顺就笑了说,我不是科长,是副科长,当上已经快一年了。老奎说,副科长也不错,也不错。你当上了,怎么不给我们说一声呀?开顺说,这有啥好说的。妈说,咋不好说,这是光荣的事,说了,让你爹早点高兴高兴。老奎就笑着对老伴儿说,光我高兴,你不高兴?开顺妈说,咋不高兴?好像只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开顺就高兴地说,爹、妈,因为要急着分房子,我还没有来得及给你们说,我和叶娜领了结婚登记证,房子也刚刚分到手,是新盖的楼房。老奎老两口听了,脸上就笑开了花。老奎说,领了好,领了好!领了,我和你妈的心也就落到实处了。房子分到了,好得很,结婚就不愁没住处了。老奎说着,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早就笑开了,一笑,眼睛立马成了个鸽圈儿屎。在开顺的记忆里,爹还从来没有这样开心的笑过,爹这样一笑,他的心里反倒有种说不出的沉重。爹这一辈子,真是太苦了,太累了。苦得,累得,还没有这么开开心心地笑过一次。老奎翻箱倒柜,拿出了一张存折,交给开顺说,这里有三千块钱,你取了先用。爹知道不够,缺下的,你不要有压力,好好工作,爹会给你想办法的。开顺不敢看爹的目光了。一看,他就怕他的泪珠被碰得掉了下来。他要交房款,又要结婚,再节约,凭他现在的工资,还是远远不够。但是,他宁可向同事们借,也不想给爹妈带来压力。他上大学,就已经给家里添了不少负担,现在工作了,末图回报,又要索取,他真的于心不忍。这存折中的每一分钱,都是从爹妈口里省出来的,都是爹妈一滴汗珠一滴汗珠换回来的。他真的不能再接受了。就说,爹、妈,你们别再有压力了,我跟叶娜说好了,我们新事新办,不请客,也不办席,到元旦上放假了,我们到兰州去旅行上一次就行了。再说啦,叶娜家里条件也很好,她爸妈都是干部,很开通,不收咱们一分钱的彩礼。这钱,你就留着花吧。说着,把存折又放到了爹的手里。那存折,仿佛在烫手,老奎的手一阵阵地颤了起来。老奎说,开顺,你别说宽心的话了。爹知道,知道你在为家里考虑。这是我和你妈,专门为你存下的,你不带上,我和你妈扯心得睡都睡不着,你带上吧。说着,硬把存折塞到了开顺的手里。开顺一回头,泪珠就滴了下来,恰巧看到小吴进了街门,就说,爹、妈,小吴来了,我走了。老奎说,不让小吴在家坐坐了?开顺说,我们走吧,看看市长还有什么事没有。老奎这才说,那你们走吧。说着就跟了开顺,一直来到街门外,等儿子上了车,老两口还不肯离开,一直站着,看着车出了村子,上了公路。

就在车出村子的时候,老奎看到了另一辆小车开进了村子,那辆车当然不能与市长的车相比。那辆车才是杨二宝的车。开顺坐的车与那辆车在村口相遇了,车速慢了一下,错开了位置,然后,忽地一下才开快走了。

看到这一幕,他不觉想起了多年前的秋日,在许家柴湾的沙墙头那里,他送开顺上学去的情景。他套着毛驴车,与他的东风大卡车相遇了,他被扬起的沙尘罩住了,还吃了不少灰。几年后的今天,天,还是一样的天,地,还是一样的地,我的开顺,已经不再是那个坐在毛驴车上的顺娃了,他大了,真正成了个大人了。儿子是他苦难的慰藉,是他心灵的依托。一想起儿子,他什么都想开了,什么都看淡了。此刻,当他再看到杨二宝的车时,再没有先前的那种气恨与不平了。

开顺上了车,就一直朝后看着,看着他的爹妈。夏日里,黄昏中的那一抹晚霞,散落在了爹妈的身上,一阵轻风拂来,撩起爹的衣角,撩起妈的白发,看去,是那么的孤独,苍凉。含在他眼里的泪水,禁不住飘洒了下来。作为儿子,他为他一味的索取而无力回报感到惭愧,父母把关爱加倍地给予了他,而他留给他们的,却是孤独和生活的无奈。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双眼,随着父母的影子越来越远,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那只伤残的手,还在他的眼前哆嗦着。那是历史留给父亲的印记,那是一段让人无法回首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如果说,哥哥的死,让父亲强忍住了巨大的悲痛,奉献出了自己的崇高,那么,姐姐的死,却让父亲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从父亲的身上,看到了一个时代的缩影,看到了整整一代农民的精神苦难和理想的追求,也看到了潜藏于心的无私奉献和善良崇高,以及对这片土地的挚诚与热爱。也正因为这种苦难的岁月,才给了他比同龄人更为坚强的性格。他凭着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毅力,在大学里,以他善良的品格和优异的学习成绩,当上了班干部,又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分到凉州市人民政府后,又以他的聪明好学,勤奋工作,换来了上上下下对他的一致好评,也得到了叶娜的芳心。叶娜的爸爸是市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他自是对他的乘龙快婿有一种标准与尺度,但是,当叶娜选择了他以后,阅人无数的叶副部长并没有嫌弃他是农村来的,他透过一些表象的东西,看到了这个青年人内在的,还未被人发现的可贵素质。他就像伯乐发现千里马一样,看到了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潜质和超乎寻常的东西。他同意了女儿的选择。

当叶娜问及他的父母时,他几乎不加掩饰地讲了他家的苦难,讲了他的哥哥,讲了他的姐姐,讲了他父亲如何说服他和姐姐,放弃了县上给予他家的招工指标,讲了又是怎么用自残的方式,剁伤了自己的手,以此来惩罚他的过错。他虽然没有与他的父亲认真交谈过一次,但是,他却完全读懂了他。这个在大集体时代成长起来的基层干部,内心单纯透明得如一张纸。他根本不像某些胡编乱造的影视作品中所反映的那个时代的基层干部,是多么多么的坏,多么多么的复杂,他只是坚守着社会主义的理想,坚定地走在大集体道路上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当他的梦想被现实粉碎之后,个人的悲剧,也成了那个时代的悲剧,将永远地随风飘散。叶娜听了他的故事,深深地被吸引了,也被感动了。这个一直生长在城市的女孩,非要跟他来看看他的父母,他只好答应了她。来过之后,叶娜由衷地说,看了你的家乡,看了你的父母,我仿佛看到了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沧桑,也看到了中国农民的善良与勤劳,以及他们生活的艰辛与苦难。他们太辛苦了,等我们分了房,结了婚,就把他们接到凉州来,让他们享享清福。这其实也是他早想好的,如果有那么一天,他有能力把父母接到城里来,那将是他最大的心愿。

43

又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又是格桑花开遍草原的时候。巍峨的祁连山直刺蓝天,山连着山,峰连着峰。圣洁般的雪峰像少女伫立在山巅,俯瞰着天苍苍、野茫茫的大草原。银杏赶着羊群,在草原上放着牧。羊群四散而开,便与红的格桑花,紫的马莲花,黄的山菊花,共同将草原点缀得五彩缤纷。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孩童,正在追逐着一只花蝴蝶。蝴蝶从一个花丛中,飞落到了另一个花丛中,孩童便嘻嘻地追到一个花丛,又追到一个花丛。还没有捉到。就急着朝银杏喊:“妈妈,妈妈,蝴蝶,大蝴蝶,你给我捉!”银杏一伸手,便捉住了一只蝴蝶,就高兴地对儿子说:“飞儿,快来看,妈妈给你捉到了一只,好大好大。”飞儿跑了过去,接过妈妈手中的蝴蝶,高兴地大叫着,向草原跑去。看着飞儿日渐长大的背影,银杏的心里既充满了幸福的甜蜜,又载满了无限的哀伤……

她没有想到,偷吃了一次禁果,却从此改变了她的命运。她不后悔,从不后悔。既然这是命运的安排,她愿意心甘情愿地去承受。也愿意为了一个美好的愿望,去守候一生。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从茫茫雪原上消失之后,她的肚子便一天一天的大了起来,她本该采取一点措施,完全可以让它瘪下去。但是,她没有那样去做。能够与自己心爱的人,完成一次生命的杰作,是她的荣耀,她没有理由采取人为的措施,破坏这种顺其自然的人生规律。

阿妈看到了她的日渐鼓起的肚子,心一下慌了,问她是谁的种。她只好一五一十地讲了,她和那个背煤的汉子,那个会吹笛子的天旺好上了。阿妈说,草原上刮来的风,一阵刮过,就不再回头。孩子,把肚中的杂物清了吧。清干净了,嫁给婆家,去做一个真正的女人。

她说,山鹰飞走了,是为了更广阔的天空,等它练硬了翅膀,还会飞回来。

阿爸听了,只是长吁短叹。末了,摇摇头,失望地说,只有草原上的山鹰,才认得归乡的路。山外的鹰,一飞高,一飞远,就迷失了方向。

她说,他不是一般的山鹰,他是一只雄鹰。说好了的,他会回来的。阿爸阿妈,你们别为我担心,他会来的,他真的会回来的,我得等着他。说完,掉头出了门外,一个人来到草原上,大声地哭了起来。她明白,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承诺,也没有什么约定。但是,她为了骗取阿爸阿妈的信任,为了给草原上的人们一个合理的交待,为了在传统的伦理道德下找到一个可以这样做的理由,她不得不这样违心地说了。可是,说过之后,她又感到万分的委屈,她知道,从此以后,她的一生,将要承担比别人更重的负担,将要走过比别人更为曲折的道路。可那远走高飞的人儿,如今你在哪里?又何曾知道,你的血液已化成另一个生命,在母腹中一天天地生成?你何曾听到,草原上有一只孤雁在独自哀鸣?

马群离去的牧场上

空留下一片蹄印

大雁不落的干湖滩啊

骑马到了哪片彩云

帐篷迁走的山坳里

空留下一堆牛粪

炊烟不见的群山啊

谁在寻觅谁在思忖

……

秋天,当格桑花盛开的时候,随着一声啼哭,一个小生命诞生了。阿爸阿妈的脸上虽然露出了笑容,然而,那笑容却是苦涩的。即便你有千万条理由说服自己,女儿把孩子生在娘家,总归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他们只有祈祷神灵,让南来北往的大雁,给那只迷失了方向的山鹰捎封信,让他不要贪恋山外的繁华,赶快飞回来吧,小鹰崽正等着他的哺育。为了迎接山鹰的飞来,他们便给这小山鹰起了一个很有象征意义的名字,叫“飞儿”,意思就是盼望山鹰赶快飞回来,也希望“飞儿”将来成为一只真正飞翔在草原上的雄鹰。银杏却感到分外的高兴,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意味着将有另一个生命陪着她,走完长长的等待。然而,单纯的银杏何曾想到,当飞儿一岁岁大起来之后,他却吵着向她要阿爸。她无言以对,只好谎称说,你阿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到明年,格桑花盛开的季节,他就回来了。

银杏瞒过了飞儿,却瞒不过阿爸阿妈。草原上的大雁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总也没有见到那吹笛子的小伙子捎来的片言只语。女儿的苦心,只有做父母的才理解。那样的理由可以蒙骗别人,却无法蒙骗自己的心。阿爸说,别等了,我的孩子,迷失了的山鹰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后山的扎席死了女人,他托人捎来话,想把你娶过去。你就听你阿爸的话,去吧!人一辈子,不能光活在梦里。她摇着头说,不!阿妈说,我可怜的孩子,我们究竟哪辈子作了孽,为什么让我的孩子去承受?那个天杀的窑猫子,他走的时候,给你留过地址没有?要是有地址,让你的哥哥循了地址找一趟,也好尽了我们的心。她哭着说,阿爸阿妈,别说了,你们别说了。女儿愿意,愿意等着他!

银杏的哥哥,这位草原上的血性汉子,怎能允许一个汉人小伙子抛弃了他的妹妹,怎能忍心让他的妹妹蒙受这样的屈辱?怎能让他的父母承受别人投来的不明不白的目光?他骑马走遍了草原,找到了那个开过煤窑的老板,想从他那里获取一点信息,知道当年的三个窑猫子是哪里人。要是能得知他们是哪里的人,他就一定能找到那个会吹笛子的小伙子。要是找到了那个小伙子,他非要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那个窑老板接连赔了几起人命费后,把他积攒下的那点钱几乎赔完了,他只好卷起行李,远离了那个地方。银杏的哥哥好不容易找到了移居到后山的他,问到了曾经住过他家的那三个煤鬼是哪里人时,煤老板一脸愕然地看着他说,他们在你家住过你都不知道是哪里的人?他说,废话!我要是知道,找你干吗?煤老板说,我只知道他们是镇番县来的,究竟是镇番县那个乡,哪个村的,我也不知道。银杏的哥哥把这个结果告诉了阿爸阿妈后,决定要上镇番县,去找一个名叫“杨天旺”的人。为了能更多的获取一些这个人的资料,他不得不问起了妹妹,让她能提供一些更详细的东西,比如杨天旺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他是出生在哪一年?等等。有了更详细的资料,他才好上镇番县的民政部门和公安机关去查询。然而,他的好心却遭到了妹妹的阻拦。银杏苦苦哀求哥哥,不要去了,天旺不在镇番县,他去了广东。哥哥无奈地长叹一声,走了。空留下她,独自站立在草原,看着那一行行大雁,向南方飞去,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大雁啊大雁,你能给我捎一封信吗?捎给我那远在天边的心上人儿,他要有心了,给我来封信,我不想成为他的绊脚石,也不会为他飞翔蓝天加负担,我只求一封信,一封简单的信,给我一点安慰,给我一个活着的理由。

南飞的大雁还没有回来,草原已经退化了。干旱的草没有雨水的滋润,没有雪水的养育,过度放牧,负载过重,慢慢地沙化了,沙尘一来,干枯的草根便被肆虐的狂风撕扯了出来。更为可怕的是,草原上泛起了多年末曾遇到的病虫害。春天,几场沙尘暴从草原上卷过之后,草原上出现了如蚁蝼般的害虫,它们有的栖息在草根上,有的长了翅膀,从草根上抖落了下来,竟然飞走了。起初,还不算多,随着天气渐暖渐热,那蚁蝼般的害虫布遍了整个八个家草原,这样一来,新草还没有长出来,旧草却翻出了根,风一来,草原上也卷起了沙尘。植被坏了,完了,八个家草原完了。政府为了消减八个家草原的压力,恢复它的元气,只好把这里的牧民迁徙到后山。

迁徙,对于游牧民族来说本不算什么,但是,这次迁徙却是伤筋动骨的大迁徙,他们要到很远很远的后山去,他们去了,再也不可能回到这里了。牧民们扶老携幼,牵着牦牛,赶着羊群,拉着行囊,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曾经养育他们的八个家草原。老人们的眼里含满了别乡的泪水,那饱含深情的歌喉,满载了人生的况味和无奈,在空旷的草原上飘散开来——

啦依——

我心爱的羊羔

你要吃上好草

我不怕路儿遥遥

不管沟有多深

也不管山有多高

只要你能快快上膘

我甘愿把路儿多跑

啦依——

我心爱的宝贝

你快好好吃草

……

银杏本不想离开。离开了八个家草原,就意味着放弃了希望。她要带着她的儿子,继续留守在那里,守候着那份无望的等待。年迈的阿爸阿妈看着她说,走吧,我可怜的孩子,离开了羊群的羔羊,容易成为狼口中的肉;离开了雁阵的孤雁,会迷失在茫茫夜空。要是上天有灵,他自然会来找你的,要是无灵,你守候了一辈子,他也不会来的。银杏可以继续固执,但是,却无法不让阿爸阿妈为她伤心。她只好跟随着迁徙的队伍,赶着羊群,离开了那里,放弃了守望……

时间如梭,光阴似箭,来到八个家的后山,不觉已经两年。刚到后山不久,那个前几年向她提过亲的汉子,一天喝得汹汹大醉,骑着一匹褪了毛的老马,堵在了她的前面说:“鲜艳的花儿,没有雨露的滋润很快就要枯萎,就像你们八个家大草原,沙尘一来就会沙土飞扬。美丽的姑娘,趁着花儿还没有枯萎,嫁给我吧,阳光雨露,会使花儿更加鲜艳。”

银杏说:“大雁飞去的方向,只有天知道,骏马离去的地方,只有草原知道。我的心事还没了,你走吧,扎席大哥,草原上的花儿很多,一路上自有花朵朝你开放!”

扎席失望地走了,空留下一声老马的嘶鸣。

她却无声地哭了。那远去的雄鹰,难道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么?雪野里消失的那个影子,真的成了一道记忆的风景么?随着飞儿一天天的长大,银杏早就把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其实,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希望,只是为了宽慰阿爸阿妈,是自己假设了一个希望。现在,连这个希望也被她舍弃了,或者是被儿子代替了。她成天与飞儿打闹在一起,玩耍在一起,快乐着她们的快乐,幸福着她们的幸福。有时,在松软的草地上,她像一匹小母马一样伏下身子,给儿子当马马骑。儿子骑上后,就像一个骑手一样驾驾地吆喝着。她就在草地上一圈儿一圈儿地转着。有时,她就像一只爱尥蹶子的小母马,一下把小骑手尥了下来。小骑手就不再是小骑手了,成了一匹小马驹,与她打闹起来,她们就在草原上滚作一团,笑声引得吃草的马儿回了头,引得天上的大雁忘了飞。

她们也有不高兴的时候,不高兴的事就是儿子向她要爸爸。“妈妈,别人都有爸爸,我怎么没有爸爸呀?”

当儿子向她提出这个问题时,她愉快的心情马上成了冰点。儿子小的时候,她曾骗过,说到了格桑花开的时候,你爸爸就会回来。现在,格桑花正开着,儿子又长了两岁,她无法再用这样的谎言瞒住儿子了,就说:“你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飞儿问:“很远的地方在哪里?”

她指着南方的天说:“在那边!”

飞儿就看去,看了一会儿说:“那不是山吗?”

她说:“山过去,再走很远很远,就是大海。你的爸爸,就在大海的边上。”

飞儿说:“妈妈,你带我到大海的边上,我们去找爸爸。”

她的眼睛不觉润湿了。就说:“你要快快地长,等你长大了,妈妈就带你去。”说完,那止不住的泪,化着无尽的思念,悄悄地流淌了出来……

44

天旺从梦里忽然惊醒了。醒来后,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睡。刚才,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草原上有一支送亲的队伍,簇拥着一位新娘,缓缓地向迎亲的队伍走去。新娘是裕固族姑娘,脸上被一块头帕遮住,身着鲜艳的长袍,腰系一条绿色的腰带,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如天仙般的美丽。马儿走着,新娘唱着。歌声轻柔,如天籁之音,飘荡在草原,优美极了。他看不清新娘的面容,但是,他却从新娘的歌声里,分明听到那不是别人,就是银杏。他不由得大叫了一声——银杏!

他醒了。

醒了后,脑子里感到一片空白,唯独留在雪原上的那团燃烧的火苗,还是那么清晰如昨,唯独留在草原上的歌声,还是那么令他魂牵梦萦。银杏,你真的嫁了么?骑上那匹雪白的骏马,走向草原深处,走向了格桑花盛开的地方?他的心里一阵阵地失落。

这样的梦,他不知做过多少次了,每次做完,心里就一阵钻心的疼。有时,实在睡不着了,就拿着他的短笛,来到厂区外面的草地上,吹了起来。于是,那一声声撕破人心的笛声,满载着他的无奈与心酸,化作深切的思念和满腔的惆怅,钻天透地般在大地和天空中回荡了起来。响着响着,那声音就搭着西去的云,向太阳陨落的地方飘了去,去寻找他那可爱的人儿。可是,他哪里知道,因为他的缘故,让他心爱的人儿承担了多大的精神压力,又因他的缘故,让她饱受了多少风霜雪雨的磨难。他又何曾想到,他心上的人儿,将她所有的浪漫和心酸,梦想和等待永远留在了八个家草原,已经带着他们的儿子迁徙到了草原的后山。

笛声碾过他的心,掠过高楼,掠过厂房,直冲九霄,带着他的思绪,随风飞扬起来,仿佛穿过时光隧道,五年的漂泊生涯,五年后的酸甜苦辣,一幕幕,竟是那般的清晰如昨,历历在目——

那次,他虽然顺利地当上拉沙石的司机,但是,原老板还欠着他两个月的工资却要不回来,老板的理由是现在没钱,谁的工资都欠着,必须等工程完工了,他领到了钱才能给他们结账。无奈之下,他只好先过去那边上班去了。

后来,他才知道,包工头给他说的这些话都是假的,那时候,他就想好了要独吞那笔工程款。工程一直到年底才收工,这期间小山东他们几个人六七个月都没有领到工资了,相对于他们,他还算幸运的,拉沙石的那边完工后,他如数结清了所有的工钱。因为这边还欠着他两个月的工资,他又搬来与小山东他们住到了一起,本打算等拿到工资后,再谋他路。这边也快收尾了,包工头欠他们六七个月的工资还没给,工人们成天急得不得了,就跟在包工头的后面要,包工头被跟急了,就说,我干了多少期大工程?这算啥呀,等工程验收合格,领到款,马上给你们付。虽然包工头说得比唱得还要好听,但是,工人们早有提防,暗暗地轮了班子盯着他,怕他领了钱,偷偷跑了。没想到的事终于发生了,工程验收完了,包工头领了款,就要逃,被轮班盯梢的天旺堵住了。天旺当然不会轻易放他跑的。包工头先是来硬的,说天旺干涉了他的人身自由。天旺说,你想带着我们的工钱去自由,那是不可能的,等你付了我们的工资,你爱咋自由都行。包工头见硬的不行,就来了软的说,这样吧,你也别吵吵了,你的工资我给你开了,别的闲事儿你也别管了。天旺一听,由不得气上心头,义正词严地说,这不行!我们大家出来混,都不容易,这是他们的血汗钱,他们还要等着用这些钱养家糊口,你怎么能忍心独吞了?包工头一看遇上这样软硬不吃的货,没有办法,只好回来给大家结了账。

大家领到了工钱,自然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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