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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尘暴-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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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声更大了,也更粗野了——

“是谁家的骚货,也不知道管一管?是猪是羊,也得有个圈,是驴是马,也得有根缰绳,没有圈我给你垒,没有缰绳我给你搓,你们总不能放出来害人……”

叶叶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颤悠悠地站起来说:“这条老母狗,越叫越没个完了。谁没长个嘴,谁不会骂几句?人越不吱声,狗屎喷得越多,我倒要看看她,能把人吃了?”说着,就要朝外走。

老奎又抬起手,摆了摆,他的胳膊弯曲着,仿佛担负了千斤之力,抬得吃力,摆得也很吃力。

叶叶妈说:“你耳朵聋了?你能咽下这口气,我可咽不下。”

老奎勾了头,只管抽烟。

锁阳说:“奎叔……”

老奎看了锁阳一眼,那只小眼里像充了血。

锁阳说:“婶子……”

叶叶妈就泪水涟涟地说:“锁阳,你婶子活得太窝囊了。”说着,就一下捂起脸哭了起来。

锁阳又站了起来说:“我不怕她,她算个啥东西?她可以骂别人,想骂谁都行,就是不能骂叶叶。我豁出去了,我谁都不怕!”说着,起身要走。

老奎突然大吼一声:“锁阳,你给我站住!”

叫住了锁阳,他才缓缓地说:“锁阳,你要真的为你奎叔好,你就别给我惹祸,不要搭理她,去把叶叶从玉花家领回来,像领你自己的妹妹那样给我领回来。”

锁阳应了一声,就飞快地跑了去。

外面的骂声仍不绝于耳。

“天旺子——天旺——妈给你叫魂哩!你回来吧!别让狐狸精迷住了你的心,别让小骚货牵了你的魂。”

……

叶叶妈说:“我真后悔,当年我省吃节用,把白面端上去喂了狗了。就是条狗还知道感恩戴德,可她连狗都不如。”

叶叶妈又说:“人心咋变成这样了?人的良心到哪里去了?

叶叶妈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老奎还是不说,啥也不说,只默默地抽着烟。一直抽了好长好长时间,锁阳才回来。

【文】锁阳是一个人回来的。

【人】叶叶妈说:“她人呢?人到哪里去了?”

【书】锁阳只说了一声,她不在。

【屋】叶叶妈要出去找去。

“别去了,你们谁也别去了,去了你也找不着。”老奎摆了摆手,手就抖得越发的厉害。“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怨人,要怨,只能怨我没有把丫头管好,怪我心太软,怪我手太软。我老奎,能管好一个村,就不信管不好自己的丫头。能培养出一个英雄,能为国家输送上大学生,就不信能让一个黄毛丫头翻了天。我就不信……”老奎几乎是用牙咬着字,一句一顿地说。他的目光,却木木地盯着一个地方,一眨也不眨。

锁阳和叶叶妈循了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幅照片,那幅照片,就是开德的遗像。

此刻,老奎死死地盯着儿子的遗像,一脸的冷漠和麻木,络腮胡子似挂满了霜花,眼里却含满了无限的屈辱和忧伤。过去,老奎每每遇到不顺心的事儿,就会对着儿子的遗像看上半天,面对牺牲的儿子,他没有什么想不开的,没有什么逾越不了的,一切的不顺似乎都得到了稀释和溶解。眼下,他又想从英雄的儿子那里得到溶解,或者是心灵上的一丝抚慰。

外面的骂声还在继续——

“害人精,狐狸精,你这个小骚货!你这个有人养、没有人教的野种!你的脸皮咋那么厚,比城墙还厚,你不知害臊,我还知道害臊哩。”

“狼吼鬼叫的嚷嚷啥?”突然,外面传来了一声粗重的断喝,才止住了女人的骂声。那声音,让人一听就知道是杨二宝的:“你养不下娃娃怨炕皮子,管不好你的儿子是你的不是,山抓鬼叫的乱骂个啥?你给我滚回去,丢人现眼的,不怕人笑话!”女人说:“母狗不摆尾,公狗不撩骚。要不是那个野狐狸精,我的儿子能鬼迷心窍?”杨二宝说:“杂种狗日的,我叫你嘴犟!”说着,传来了一阵撕厮打打的声音,接着女人发出了一阵叫喊声。杨二宝说:“你给我回家走,到家里,我再慢慢剥你的皮,在这儿,我还嫌丢人现眼哩。”随着一阵撕厮打打的声音消失,外面才渐渐寂静了下来。

叶叶妈擦了擦眼角的泪,嗫嚅了几下嘴唇,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来。

老奎想站起来,晃了一下身子,最终还是没有站,便说:“锁阳,橱柜左手的抽屉里有烟哩,你给我捏上一撮撮来。”

锁阳就捏了一撮撮来,放到了老奎的烟袋里。

叶叶妈说:“你少抽点吧,早上起来咳得气都喘不过来,抱着个烟锅就不松手了。”

老奎就没有再抽,放下烟锅,将头靠在铺盖卷儿上,微微闭上了双眼。他太疲倦了,真想就这么睡过去,永远也不再醒来。

锁阳想安慰几句,可他嘴拙,一时找不到适合的话来,闷闷坐了一阵,还没等来叶叶,便打了一声招呼,就起身告辞了。

老奎微睁双眼,说:“锁阳。”

锁阳就站下了身子。

过了半天,老奎才又说:“你有空就来,常来!”

锁阳应了一声,走了。屋子里更加的沉寂。

锁阳走后,老奎也下了炕,从草房里拿来一条皮鞭,捋了捋,放到了门背后。

叶叶妈说:“你吓唬一下就行了,别真打!”

老奎说:“还吓唬啥哩,养下这样的货,把我的老脸都给丢尽了。”

叶叶妈说:“你单听那老卖逼的胡吣!叶叶又没有干下见不得人的事,丢你啥脸?”

老奎说:“等干下就晚了,现在都晚了。”说完,就合了眼,将头放在椅背上,长长地透着气。

过了许久,才说:“老婆子,你说,我们这辈子活个啥名堂?”

叶叶妈说:“活人就是这么活的,再能活个啥名堂?”

老奎又问:“开顺秋上就毕业了?”

叶叶妈说:“是哩,秋上就毕业了。”

说完,两人谁也不再说什么了,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老半天,叶叶妈说:“老汉,困了就睡吧,别往心里去了。”

老奎说:“屎盆子都扣到头上来了,咋能不往心上去?你困了,先睡,我就不信等不来她。”

又过了一阵,街门响了一下,老奎微微睁开眼,站起了身。

叶叶妈惊悸地说:“我求求你,别打我的丫头,吓吓就行了。”

老奎没有吱声,拿起皮鞭,就朝外走了去,来到院中,啪地拉亮了电灯,立刻,院内亮如白昼。刚关好街门的叶叶倏然一惊,如小鹿回首,惊恐看着老奎,看着老奎手中的皮鞭,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身上立刻泛起了鸡皮疙瘩。她将目光移到了刚出门的母亲身上,那目光幽幽的,满含着哀怨,满含着请求。

“过来!”老奎低吼一声。

叶叶朝前走了几步,便站定。随着一阵惊悸过后,她仿佛横下了心,打就打吧,让你好好打一顿,出出气,我也好下决心离开你们。于是,她眸子中的那缕哀怨,那缕请求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桀骜不驯的目光。

老奎猛地甩圆鞭子,啪!打在了叶叶的身。叶叶猛然抽搐了一下,没有吱声。啪!又是一鞭子,打在了叶叶的腿上,叶叶本能的挪了一下腿,还是没有出声。啪!一鞭子抽在了叶叶的脸上,叶叶用手捂住了脸,护住了嘴,将声音捂进了喉咙里。啪啪啪!叶叶终于支持不住了,抱着头哭喊了起来。叶叶妈扑上去夺老奎的鞭子,一边夺一边说:“老鬼,你要打就打我吧,你有气要出,就在我身上出吧,求求你,别再打我的丫头了。就是个牲口,她也挨不住你这么打。”老奎一把将老伴儿推了过去,啪啪啪!又向叶叶抽了下去,边打边说:“我就不信,我老奎管不了你这个黄毛丫头,我就不信,能让你翻了天!打残废了,我养着你,我老奎宁可当牛当马,养一个残废丫头,也不能让你再给我去抹黑!”就在这时,街门哗啦地一下被锁阳闯开了,锁阳一下过来护住了叶叶,啪!一鞭子抽在了锁阳的身上,锁阳没有动身。老奎气急了,大吼道:“锁阳,你给我让开!”锁阳说:“奎叔。求求你,别打了!”老奎一鞭子又下去,锁阳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叶叶。锁阳说:“奎叔,你有气就在我身上出,我替叶叶挨着。你打吧!”叶叶妈上来又抓住了老奎的鞭子,老奎无奈地松开了手,突然就蹲了下来,抱住了自己的头,拼命地用拳头砸着自己的头说:“老天爷!我哪辈子造了孽,你咋用这种方式来处罚我呀!”锁阳忙放开叶叶,上去抓住老奎的手说:“奎叔,你别这样,你别这样,你这样,会让人更难受。”

叶叶妈一看女儿的身上、腿上,吊着一缕一缕的布条,泛着一条一条的蛇一样的红瘤子,心像被蛇咬了,就紧紧地将女儿搂在了怀中。

叶叶早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说:“你打吧,打死我算了,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

她妈就不住地抹着泪,安慰着女儿说:“叶叶,我的好女儿,你别再跟天旺来往了。你还不知道,田大脚骂了一个晚上的街,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把我们全家人都骂惨了。你不信,可以问问锁阳。就算妈求你了,听上妈的一句话,争上一口气,别再让她骂咱了。”

叶叶被她妈死拉硬扯,才拖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渐渐地,那两种哭声细了许多,然而,却更加的令人揪心。那丝丝缕缕的哭声,像满载了人生的哀怨、无奈、辛酸,在黑夜里听来,分外的戚然。

老奎被锁阳扶着进了屋,身子一直抖个不停,打在女儿的身上,疼在爹娘老子的心上,看着被他打成那个样子的女儿,被打在他身上还要难受。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仿佛一根根的钢针,扎在他的心上。天呀天,我老奎上辈子究竟做了啥缺德事,让我这辈子来偿还?锁阳木木地坐在一边,一直陪他坐着,也不说话。他觉得有点对不起锁阳,就说:“锁阳,奎叔对不住你。打疼了吧?”说着就过来摸了摸留在锁阳胳膊上的红印子。

锁阳说:“奎叔,我知道你心里苦,也知道你有气没处使,但是,你也不能全出到叶叶身上。只要你能消气,我替叶叶,让你出出气,也没啥!”

老奎说:“奎叔知道你喜欢她,也疼她,要是她跟了你,奎叔也就放心了。可是,丫头大了,由不了爹娘了。我说的话,你懂了吗?”

锁阳就点了点头说:“奎叔,你别说了,自从开德哥走了后,叶叶就一直把我当哥看待,我也把她当妹子看。我知道,我配不上她,她爱的人也不是我,我就当她的哥哥吧!”

老奎说:“有烟哩,你点了抽。”锁阳就点了,一口一口地抽了起来。

很晚了,叶叶妈才从叶叶的屋里出来。见老奎和锁阳呆坐着,就过去,看了看锁阳的伤痕,心疼地说:“老鬼,你活苕了,你看你把锁阳打成个啥相了?”

锁阳就憨憨地笑了一下说:“没啥,没啥!奎叔,婶子,别再生那闲气了,我走了。”

老奎就起身,把锁阳送到了大门外,送走了,还在那里站着,像风中的一个稻草人儿。

叶叶妈鼻子一酸,就哑着嗓子说:“老鬼,进屋吧,受了凉,又得害人。”

28

起风了。

那风,紧一阵,松一阵。松时,呜呜呜地叫,像鬼哭狼嚎;紧时,呼呼呼地吼,如万马奔腾,似天动地摇,令人毛骨悚然。

叶叶始终没有睡着。她睡不着,疼得实在睡不着。动一动,像是皮开肉裂了,浑身都疼。身上的疼,尚可忍受,最使她无法忍受的是心,心里疼。疼得在流血。她感到好委屈,好难受。我何错之有,何罪之有?老天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不公平?如果爹打我是因为大脚婶骂街引起的,那么,大脚婶凭什么骂我,凭什么恨我?就是因为天旺爱我,没有听他们的话,没有跟城里丫头好,就把仇记到了我的头上。这难道是我的错吗?她真的无法理解,更无法想通。小时候,她与天旺一块儿上学,大脚婶见了她,总要揽过去亲一口,夸她长得好,眼睛黑,睫毛长,皮肤嫩。长大了,她与天旺去城里上学,大脚婶又夸她身材好,模样儿俊,直夸得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自从为化肥的事儿,两家发生冲突后,大脚婶虽然对她生分了许多,但是,还没有对她使过脸色。她真的不明白,人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平白无故就骂大街,就污蔑人。我跟天旺是自由恋爱,又没有干下什么对不起人的事,为什么得到是这样的结果?

她感到一阵心悸,一阵战栗。她从没有恨过人,她总是以善良的愿望看人待事,没想到残酷的现实却使她对同类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恐惧。她最怕的是,等到了天明,她如何去面对她的爹妈,面对村人那些奇奇怪怪的目光,面对她的叽叽喳喳的议论,面对默默地爱着她的锁阳哥。她怕,真的怕,怕极了。她无脸再见自己的父母,也无脸再见村里所有的人。心灵上的伤害,一下使她变得果断了起来,那个在她的心里久而未下的决心,就在这刹那间下定了,而且是那样的坚定不移。我要离开,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村子,和天旺一块儿,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去创造新的生活。当这个想法一经产生后,就牢不可破地占领了她的脑海,也使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走!现在就走!我不能等着别人用唾沫把我淹死,我不能等舆论把我杀死。

风仍在怒吼着,咆哮着,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撕裂。怒吼吧!咆哮吧!你能撕裂就撕吧!

她顿觉精神倍增,一骨碌爬起身来,拉亮灯,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从衣绳上扯下红头巾,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临出门,想想,又从衣柜里取出了一条新头巾,将头裹严实,才蹑手蹑脚地打开了门。门一开,风就当头灌了进来,幸亏她死死抓住了门上的手柄,才没有弄出声响来。可是,伤口被风一吹,就像刀子划在了她的心上,感到钻心的痛。她咬了咬牙,将门轻轻地锁上,便去开街门。街门刚启开了一个缝隙,风如洪水决堤一般,哗地一下将街门冲了过来,她死命地扛住,等风喘息的当儿,她一侧身,像泥鳅一样一滑,就滑出了门。她还不敢松手,怕街门弄出声响,惊醒了父母,就索性将街门反扣了起来。这时,也就在这时,她才禁不住怦然心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掠过她的神经末梢,她不由自主地跪下身子,向爹妈的屋子磕了三个响头,心里默默地说:“爹、妈,女儿实在无颜面对你们,实在无颜面对村里的父老乡亲,原谅女儿不孝。爹、妈,我走了,你们保重!”说完,便猛然起身,投入到了黑色的风沙中。

风呜呜呜地叫着,如一个无头的野鬼,沙子被风裹着,一起向她扬了过来。她本能地眯上了眼。其实,这样的天,本来就混沌不堪,黑咕隆咚的,即使睁大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她只有凭自己的感觉,凭自己的习惯辨别着方向。当她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天旺时,就什么也不再惧怕了,反而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天旺,你现在睡着了吗?你知道我为你所受的委屈吗?你知道你的妈怎么污蔑我的吗?你妈骂我是小狐狸精,骂我是小骚货。骂得多难听呀。我现在就当一回狐狸精,去勾你。我不勾你,还真的辜负了你妈的一片期望。

迎头风呼地一下撕开了她的头巾,她背过身子,又将头巾紧紧包好。这鬼天,这鬼风,早不刮,迟不刮,单单这个时候刮。烦死了,真的烦死了。天旺肯定睡着了,呼呼呼的睡得像头猪。睡着了也没关系,她可以叫醒他。天旺睡的那间屋的后窗旁,正好有一棵弯脖子沙枣树,她只要找到那棵沙枣树,攀上去,在天旺的后窗上轻轻敲三下,天旺知道是她,就一定会打开后窗,翻出来一起与她远走高飞了。天旺曾告诉过她,如有什么急事,就那么与他接头。但是,她从来没有那样接过头,这并不是她上不了沙枣树,那树是很好上的,小时候,她和他,还有锁阳哥,常爬沙枣树,等沙枣熟了,他们就悄悄爬到树上,去摘沙枣子吃。她没有上树叫过他,主要是没有非爬树叫他的急事,没有那样的事,就不值得去爬。现在却不同,她要与他远走高飞,要从此离开这里,她一切都不顾了,况且,现在也没有人能知道她敲他的窗子。

风真像个流氓,把她推过来,搡过去,有时,还扯着她的衣服,扯着她的小包袱,死皮赖脸地缠着她,她就拼命地挣扎着,与它周旋着打斗着。她的头巾被它掳开了,发辫也被它撕散了,她感到头发飘飘洒洒的,忽而被捋到后脑,忽而又裹起了她的脸。沙子就乘虚而入,抽打着她的脸和颈项,于是,她的脸和颈项里就一阵火辣辣的痛。

天旺家离她家不远,平日里哼着一首歌就到了。今天是咋回事,走了好久了,怎么还不到呀?她的脚下是软乎乎的东西,她能感觉出这是沙子。心里不免一惊,怎么到沙子上了?她家与天旺家,本是无沙路的,这是怎么搞的,是不是迷路了?不可能吧,就牙长这么一截路,怎么会呢?她停下脚步,睁眼看看,眼睛早就适应了风夜,她看到了前面有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轮廓很像是庄子,莫非那就是天旺的家了?这样一想,心里才踏实了下来,就向那影子走去。走呀走,感觉就在眼前,可是走起觉得又是那样的遥不可即,没想到等她走到跟前,却啥也没有。这是咋搞的,刚才还明明看到有个轮廓,到了跟前,就怎么没有了呢?是不是自己走错了方向?不会吧,她凭自己的感觉,不会走岔的。她又睃视了一圈儿,原来那影子在她的左侧,她这才调整了方向,仍向那影子走去。那黑黝黝的轮廓越来越近了,然而,当她走到那里时,一下惊呆了——沙丘!是一个大沙丘!这是什么地方?我咋到这里了?叶叶顿觉头皮一阵发麻,一股冷气便从她的脚底板嗖地一下,窜遍了她的全身。迷路了,真的是迷路了。她心里一紧,赶紧踅回身,朝相反的方向返回。她已经无法分辨东南西北了,她只有按原路返回。可是,原路又在哪里呢?她根本就不知道原路呀。她只知道,沙漠的对面是红沙窝村的方向,这就是说,她已经离村有七八里路了。她只好向沙漠相反的方向走。相反的方向是逆风,那风,像胀满了帆的船,一下向她压了过来,那沙,无情地向她扬过来,像鞭子一样抽着她的脸。她紧闭着嘴,眯起眼,勾着头,向前蹒跚而去。风呛进她的鼻子中,无法透过气来,就只好张一阵嘴闭一阵嘴的出气,不一会儿,她感到嘴里沙乎乎的,半截子肠子也火烧火燎的,干得直冒烟。

突然,前面“呜”地一声,像怪兽在叫,随着那一声的到来,一股强大的气浪向她冲来,她禁不住向后趔趄了数步,最终被气浪冲倒了,顿时,觉得有几十张铁锨一起往她的身上埋沙。她抱着头,喘息了一会儿,等气浪过后,抖落了身上的积沙,又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去。她自信她一定会找到天旺,一定会走出沙漠的。记得小时候,村里来了一个说快板的瞎子,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探路,竟然能走东家串西家,碰不坏他。她就感觉好奇,就和村里的娃们,闭着眼,跟在瞎子后面走。碰倒了,就翻起身,哈哈大笑着睁大眼睛,看清了方向,又闭了眼,跟随着瞎子走瞎路。后来,一个人玩耍时,就学了瞎子,手拿一根木棍,紧闭双眼,看能不能找到天旺家。结果,她在中途只睁了两次眼,就到了。她好高兴。事隔多少年了,每每想起,总觉得很有趣。没想到,现在她也成了瞎子了,要凭着自己的感觉找到天旺的家,找到天旺。她希望老天爷开开恩,让她尽快返回去,尽快找到她心爱的人。

隐隐约约地,她突然听到了一缕天籁之音,那声音如梦似幻,却是那般的清晰入耳:

想起个尕妹子来我心就酸

说下的日子你咋不见

白日里想你我沙梁梁上站

晚夕里想你我胡盘算

半碗黑豆半碗米

端起个碗来就想起你

有朝一日娶进你

心窝窝里的话儿就兜个底

这声音好熟呀,是谁唱的?锁阳哥,是锁阳哥!锁阳哥你在哪里?你快来救救我呀!她这样想着,就朝着歌声响起的地方走了去。锁阳哥真是个好人,我知道他爱我,也心疼我。刚才,要不是他闯进来,死命地护着我,我还不知道要挨多少鞭子。锁阳哥,你真好,是个大好人。为了我,你受委屈了。但是,我却对不起你,因为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天旺,就无法再爱你了。锁阳哥,你能谅解我么?叶叶就一个,我分不成两瓣儿呀。请你原谅我吧,我当不了你的妻子,就当你的妹妹吧!锁阳哥,今天我走了,我要与天旺远走高飞。你的好处我会记你一辈子的。我走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再唱那勾人心痛的山调调了,像你这样好的人,是会有人爱的。

她仿佛觉得身子陷到什么东西中了,向前迈不开步子了,便伸手一摸,摸到了,挡住她前面的是沙丘。她的血突然凝固住了,沙丘,又是沙丘!她陡然间感到身子像散了架,轻飘飘的,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任风沙的摔打。必须坚持住,不能倒下去!她不断地给自己打气,鼓劲。她挣扎着从沙丘中拔出腿,就顺了沙丘的边缘,想绕开它。鞋子好像没有了,不知掉在了什么地方。掉就掉了吧,一只鞋子算什么。只要走出去,不穿鞋子也没啥。渐渐地,她的腿仿佛失去了知觉,不听使唤了,每迈一步,都很吃力。那歌声仿佛也断了,听不到了。她就大喊了起来,锁阳哥,快来救救我!就在她拼命的喊叫声里,隐隐约约间,她突然看到远处有一堆火,火边坐着一个老头儿,在抽着烟。那老头儿像是胡大伯。她高兴坏了,朝前走去,边走边喊——胡大伯!胡大伯!她觉得得她的声音好大好大,但是,又好像没有发出来,连她自己都没有听得到。不管它了,走吧!先到了胡大伯那里再说。然而,走着走着,那火便熄灭了,胡大伯也不见了。待她闭上了眼,火又熊熊燃烧了起来,还仿佛听到胡大伯说:“闺女,你咋跑到这里来了?”她就哭喊了起来:“胡大伯,救救我!救救我!”胡大伯张开了双臂来接她。她扑了过去,却扑不动,再看,那人不是胡大伯,是天旺。天旺,你在这里做啥?你这个天杀的,你让我找你,你却在这里。她忽然就像长了翅膀,向天旺飞了过去。飞呀飞,飞到半空,却飞不动了,就像突然折断了翅膀,不住地往下沉,沉,一直沉下来。天旺过来搂住了她,她感到好累,好累。她真想枕在天旺的臂弯里,就这样躺着,躺他个一生一世……

清晨,老奎发现叶叶出逃了,一下子呆了。叶叶妈知道叶叶出逃了,一下子疯了。老两口一个不住地哭,一个不住地叹息。来到街门外,看风早已住了,但天上还下着土,灰蒙蒙的,如纱似雾,远远地看去,天地朦胧,混浊一片。

家丑不可外扬。老奎怕这事儿让左邻右舍知道了丢人,就悄悄找到锁阳,说了原委,让锁阳到天旺家去探个虚实。

锁阳一听,脑袋就嗡地一声大了,赶忙穿起衣服,丢下奎叔,就往外跑。叶叶,叶叶呀!你咋不告诉我一声呢?你不是说要把我当作你的亲哥哥吗?有了难肠事,你怎的不告诉我一声呀!锁阳一口气跑到天旺家,看他们的街门还顶着,就挥着拳头咚咚咚地擂了起来,边擂边喊:“开街门!天旺,开街门!”

田大脚就在院内应声道:“来了,来了,是谁呀?街门不要擂塌了,就来了。”少顷,大脚婶开了街门,便说:“是锁阳呀,大清早急吼吼的是啥事?”

锁阳斜睨了一眼,很想砸她一拳,出出昨晚的恶气,但他还是忍住说:“找天旺!”说着,径直朝天旺的屋里走去。他一进屋,见天旺还在睡着,一把将他揪起来,劈头就问:“叶叶呢?你知道叶叶到哪里去了?”

天旺一惊,便吞吞吐吐地说:“叶叶?叶叶咋啦了?”

锁阳一时性起,一把扼住天旺的脖子说:“我问你,叶叶呢?她到哪里去了?”

此刻,天旺似乎明白了什么,咝咝地说:“叶叶,她……她……是不是出事了?”

锁阳用劲一推,把天旺推了个趔趄,车转身子,就腾腾腾地跑了。

老奎老两口儿站在街门口,眼巴巴地了望着,等着锁阳来回信。此刻,他们已经说不清楚,他们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结果,但,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只要女儿不要出事,只要女儿还活着,就谢天谢地了。

见锁阳风风火火地跑了来,老奎和老伴儿已经知道了事情的不妙,但还是迎了上去,想得一个究竟。

“咋个相?”老奎急切地问道。

锁阳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时不知咋说。

“出了啥事儿?”叶叶妈问。

锁阳这才透过气来,牙关一咬,说:“天旺在家,他也不知道,不知道叶叶到哪里去了。叶叶,她……莫非走迷了路。”

顿时,老奎像头上挨了一闷棍,脸色陡然大变,身子就禁不住一阵阵抽搐了起来。

叶叶妈就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红沙窝村醒了。

人们听到哭声,都纷纷赶了来。得知了内情,又纷纷四散开去找叶叶。水渠里,枯井里,草房里,凡能上吊抹脖子,低头见龙王的地方,都去找。

叶叶妈一边流着泪,一边拖着长长的腔儿喊:“叶——叶,叶叶哎——”喊着喊着,嗓子就变哑了,声音也变直了,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哀哀地在红沙窝村的上空飘荡着,久久地不肯散去。

老奎则圪蹴在街门胯胯儿旁,,如泥塑的一样,木木地看着黄澄澄的雾,看着灰沉沉的天。时间久了,就抖着羊骨头棒子的条烟锅,颤颤地抽上几锅子烟。抽完了,又看,那布满血丝的眼里,拥满了黄乎乎的眼屎。

锁阳像疯了一般,到处乱跑乱喊。到了马踏泉,他大声喊:“叶——叶!”泉水仍在叮咚叮咚地流着,泉水没有告诉他,叶叶在哪里。他来到田野,他大声喊:“叶——叶!”田野没有告诉他,叶叶在哪里。他来到汉长城的烽火台,大声喊:“叶——叶!”烽火台没有告诉他,叶叶在哪里……他又跑到他爹那里,他爹没能告诉他,叶叶在哪里。

天旺早已从锁阳的反常举动中,明确的判断出叶叶肯定出事了。他急忙穿好衣服,便听到了街上一阵哭喊声。他顾不了许多,冲出屋子,就朝外跑。然而没有料到的是,他妈早就听到了锁阳给他说的话,早就把街门锁起来了。他使劲拧了一下锁子,拧不开,便怒气冲冲的用脚踹着街门喊:“开门!开门!是谁锁的门?”

杨二宝从屋里出来。厉声喝道:“你给我定定呆着,你还嫌你惹的祸少?”

天旺说:“请你们把门打开,无论如何,我得出去看看。”

田大脚说:“听你爹的话,别再去招惹是非了。”

天旺看着台阶上的爹妈,又一次哀求道:“我求求你们,让我出去!”

杨二宝说:“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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