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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醉风流-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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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得我和王昌龄相视而笑。

  王昌龄在襄阳停留了三天,正想北上赴京。我也想先回襄阳城,可是孟浩然却不答应,硬要我和王昌龄留下来陪他上望楚山。他动情说:“我平生只有三大好友,你们二人再加上王维。如今三来二,虽然还是三缺一,但也算得是最开心最高兴的事了。我很想趁这个机会了却一桩心事。”

  我和王昌龄感到有些愕然,连忙问什么事。

  孟浩然黯然道:“环绕襄阳的众多大山小山,我差不多都已经攀登过了。只有望楚山还没有上去过,因为小时候觉得它太高了,到了青年时又觉得它太矮了,到了壮年我大多数时间都外出云游四方,没有顾得上到它上面登高望远。现在一转眼就人老体衰了,惊觉时光易逝,再不攀登,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孟浩然的儿子孟郊一听,连忙劝道:“父亲您刚年过半百,登望楚山有的是时间呢。反正山摆在那里又不会跑掉,我们什么时候攀登都可以的。您现在有病在身,要多加休养才是真的。”

  经他一说,我们才知道孟浩然的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但对于游山玩水,我自然是举双手赞同的,我说:“是啊,时不我待,我们就携手登山好了。”

  王昌龄虽然心有所思,但还是高兴地答应了:“我看行,浩然兄半生喜欢山水为伴,领略一下襄阳最高峰的风光,也许对身体复原还有好处呢!”

  第二天,孟浩然、王昌龄、我和孟郊以及一个家仆一行五人出发登山。仆人负责背负在山间进餐的酒食。走走停停,一路观风看景,谛鸟鸣听虫叫,谈笑风生。到达最顶峰,但见四周古松簇拥,身旁云絮乱卷,脚下是苍苍莽莽的万里山河。

  我指着南方,问孟浩然:“前面就是楚国旧地吧,难道这就是这座山的来历?”

  孟浩然眺望远方,长长舒了一口气,答道:“这座山原本叫做望郢山,因先朝有襄州刺史王骏爱登此山但不喜欢这个山名,就把它改为望楚山,直到如今。”

  说罢,他又叹气道:“兄弟如今不但望楚,还望吴呢。”

  我和王昌龄都明白他在怀念吴越之地的侠女何去非了,不由相视一笑。

  我微笑着对孟浩然说:“浩然兄啊,都说登高赋诗,如今我们登上襄阳最高处,怎么能没有诗呢?再说您老兄是诗中魁首,这里又是您的家山,那就要您先开口了。

  我们随着孟浩然的目光环顾四周,但见西边是崇山峻岭和一条银丝般细长闪亮的汉水,东面隔江相望的是画屏般的鹿门山系。沉吟了一会儿,他开口吟出了一首《登望楚山最高顶》:

  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

  最高唯 望楚,曾未一攀跻。

  石壁疑削成,众山比全低。

  晴明试登陟,目极无端倪。

  云梦掌中小,武陵花处迷。

  暝还归骑下,萝月映深溪。

  大家都拍手称好。

  午餐的时间到了,孟浩然的家仆也早在大要对根下摆好了酒菜。五个人围坐下去,对饮开来。

  酒酣耳热,王昌龄又把孟浩然新写的诗吟一遍,高声说:“还是家乡风物好啊!不过,我倒一向不在乎这些,管那么多干什么?哪里有酒,哪里就是我王昌龄的家乡。”

  紧接着,他高声用唱腔吟道:

  旷野饶悲风,飕飕黄蒿草。 

  系马倚白杨,谁知我怀抱。 

  所是同袍者,相逢尽衰老。 

  北登汉家陵,南望长安道。 

  下有枯树根,上有鼯鼠窠。 

  高皇子孙尽,千载无人过。 

  宝玉频发掘,精灵其奈何。 

  人生须达命,有酒且长歌。

  “人生须达命,有酒且长歌。好诗!好诗!”我和孟浩然不约而同地赞叹。

  王昌龄转过身来,微笑着对我说:“谪仙兄,此地、此情、此景,您老兄的新作呢?”

  我哈哈一笑。回答说:“有了,有了,可我李太白今日不写望楚高峰,我要写一写我辈之中的一位高人,他啊,也是人峰丛中的高峰啊!”

  我胸有成竹。是的,好友,好酒,好风景,这些都使我诗情喷涌。我禁不住挥笔疾书,写下了一首《赠孟浩然》: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众人读罢,王昌龄沉吟不语,不住地点头。孟浩然热泪盈眶。

  孟浩然不仅诗开一派宗风,当年40岁游长安的时候就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两句名动京师;而且“骨貌淑清,风神散朗”。而他极为孤傲的性格,对一向平视王侯、抑揶将相的我来说,自然是可钦可敬的。他的诗总以一味清淡为目的,清而能壮,自有一段“浩然”的胸次,我看出了这一点,也在诗中着力表现了。可叹的是,此后不久,孟浩然即以疽病发背而卒,这位终身不遇而为我李白所崇敬的诗人的结局,似乎也预示了我这“谪仙人”今后的人生之路。

  良久,王昌龄说道:“这首诗说尽了天下文人的意思,大丈夫达可以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浩然兄虽然未曾登科,却以骨格清奇的五言诗闻名天下,独步当代,吟诵者万万千千,又岂止独善其身?”

  孟浩然激动地接过墨迹未干的赠诗,嘴唇颤颤地说:“太白过奖了,实在是过奖了,我孟浩然何德何能,能担当‘高山’的盛名呢?惭愧啊,实在惭愧!”

  九

  当和煦的春风携着柔柔顺顺的春雨在明媚春光的微笑里,又款款地回到江汉平原上的时候,被悠悠的汉江水回绕滋润着的襄阳城,一天比一天更加充分地展露出她青春诱人的美丽。

  春日暖暖,春云徐徐,春风袅袅,春雨霏霏,春江泱泱,春水漾漾,春柳依依,春草萋萋,春花灿灿,春鸟啾啾,真是春光艳艳,春色融融。春天以她动人的娇柔和鲜艳,撩拨得襄阳城里的男女老少都燃起炽烈的春情来。满怀着青春憧憬的少男和正值怀春的少女,更加勃发出生命和爱的活力,他们携手出城,踏着喜鹊、黄鹂和布谷的鸣叫,一伙伙,一队队、一双双,一对对,一个个地来到春水清清的汉水湾,走上春草青青的大堤。埙,“呜呜呜”地吹了起来;筝,“铿铿铿”地弹了起来;鼓,“咚咚咚咚”地敲了起来;铃,“叮叮当当”地摇了起来,一对对一双双的男男女女就在动听的音乐里欢声唱了起来,欢乐地跳了起来。他们声音嘹亮,他们舞姿翩翩。

  “唱歌歌啦,这边唱来那边和。”他们在一人引唱,千人和唱。他们在手拉手、肩并肩,双脚一齐踢踏、身子一齐盘旋、双手一齐飞扬地起舞。原来,他们歌舞的,正是远近闻名的《襄阳曲》。动人的歌声,迷人的舞姿,撼人的场面,使我这漂泊的异乡人也看得心花怒放。也许是看到青春少女眼热心跳了吧,小虾儿入迷得更是连一张虾嘴也合不拢了,还从嘴角流下一丝口水来。

  我是刚开春就从鹿门山回到襄阳城的。崔宗之已经回嵩阳过他半官半隐的逍遥自在的生活去了。小虾儿日夜催促我早些回家,我却总是相信韩荆州从长安回来的时候,一定会给自己和孟浩然带回好消息的。我在想,到有了好消息的时候再回安陆也不迟。我就在美好的想望中,日日都带着小虾儿到汉水湾的大堤上踏青,饮酒,吟诗,把自己的身心都融入当地人载歌载舞的欢乐中。

  除了《襄阳乐》,我还听到了另外一些“西洲”乐曲,它们都在迷人的对歌对舞中,是那么的赏心悦耳!如《拔蒲》:

  朝发桂兰渚,昼息桑榆下。

  与君同拔蒲,竟日不盈杷。

  如《踏铜疑曲》:

  分手桃林岸,望别岘山头。

  若欲寄书信,汉水西北流。

  那真挚的恋情,直白的话语,就像吴越一带的《子夜》《采莲》等“吴歌”一样,立即拨动了我本来就蠢蠢欲动的心弦,激起了我一阵比一阵热烈的共鸣。我在火热的歌舞中,吟出了自己《襄阳曲》组歌的第一支:

  襄阳行乐处,歌舞《白铜疑》。

  江城回绿水,花月使人迷。

  我从此一发难收。小虾儿找了几个小孩子,教他们唱我作的新歌,他们一会儿就学会了,我和小虾儿都像小孩子一般高兴。但是,唱和跳的高兴劲儿一过,等到小孩子们一走,客舍里安静下来,大堤上男女青年的轻歌曼舞,更显得如火如荼。春光春色和春风春月里,一阵阵花香送来流淌着柔情蜜意的《襄阳乐》和《大堤曲》,火热的歌舞,更加反衬出客舍的冷清;别人的快乐,更加反衬出我内心的孤寂。忧愁如云,相思似雾,一团团、一层层袭上我的心头。小虾儿也一连发出几声长长短短的叹息。我在想,小虾儿已经二十五六岁了,绿叶也不小了,早就看得出丹青有情、绿叶有意,是该让他们喜结连理了。

  想着,想着,含烟的倩影又浮出脑海,尤其是洞房花烛夜的恩爱销魂,犹如飘飘仙乐从梦中飘来,让我心醉神迷。

  一会儿,我竟觉得自己到了相公林,挽起了不期而遇的含烟。我们在明媚的春天里比翼齐飞,双双降落在汉水之滨的大堤上,我无限深情地凝视着她,她的声音温柔如水,向我倾诉着缠绵的相思。然后,我们心应口、口应心,一起唱出悠悠的《大堤曲》:

  汉水临襄阳,花开大堤暖。

  佳期大堤下,泪向南云满。

  春风忽无情,吹我梦魂散。

  不见眼中人,天长音信断。

  一阵沉默后,含烟慢慢弯下了腰,一帘瀑布似的秀发遮住了她姣美的脸庞,只听她哽咽着,唱出一声声低低的哀歌:

  忆昨东园桃李红碧枝,与君此时初别离。金瓶落井无消息,令人行叹复坐思。坐思行叹成楚越,春风玉颜畏销歇。碧窗纷纷下落花,青楼寂寂空明月。两不见,但相思。空留锦字表心素,至今缄愁不忍窥。

  含烟的声音刚落,我正要轻轻地告诉她:“含烟呀我的含烟,我已经到了襄州,到了家门口了。我已经结识了韩荆州,马上就要被召唤进京,过不了许久就能衣锦还乡了,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却见她双手高高捧起一叠厚厚的家书,不断地向我招手。我纵身一跳过去想接着,却发现不是家书,而是一对鸳鸯宝琴,于是我们各抱一张,落下云端,坐到新房的床沿上。我一边目不转睛地用我深情的目光包围着她,一边抚琴唱道:

  爱君芙蓉婵娟之艳色,若可冶兮难再得。

  怜君冰玉清迥之###,情不极兮意已深。

  含烟娇羞已极,两潭秋波闪着泪光。她一扬纤指,琴韵叮咚而起,温柔而幽怨地答道:

  朝共琅纤之绮食,夜同鸳鸯之锦衾。

  恩情婉娈忽为别,使人莫错乱愁心。

  我怦然心惊,一下子好像回到了长安苦旅时困顿忧闷的夜晚,连忙捻弦快弹,接着唱道:

  乱愁心,涕如雪,寒灯厌梦魂欲绝,觉来相思生白发。

  我还没有弹唱完最后一句,含烟万分内疚地说了一句:“太白呀,你受苦了,含烟应该随着你一起去,含烟应该照顾你啊!”接着,她重重地划弦,琴弦几乎欲断一般:

  盈盈汉水若可越,可惜凌波步罗袜?美人美人兮归去来,莫作朝云暮雨兮飞阳台。

  她唱完,无限依恋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就飞走了,我的视野里只留下一个白衣飘飘的影子。我大惊,高声呼唤道:“含烟、含烟呀,我回来啦,我回来啦,你快回来吧,我们到大堤上唱歌跳舞去吧!”

  但是,含烟还是飞走了。我一急,蓦地惊醒过来,原来只是南柯一梦。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大堤那边,《襄阳乐》《大堤曲》欢悦的歌声,仍然在春夜的春风里飘荡着,歌声中传递出的那种温暖和幸福,就像水一样,正在一点点地、慢慢地,把我这个游子的一颗疲惫受伤的心,轻轻地、轻轻地浸润,轻轻地、轻轻地淹没。

  早就应该归去了,但我仍然不能归去。因为,韩荆州还没有从长安回来,还没有知道他这次向朝廷推荐自己的结果;因为,自己的心底到底对皇帝老儿还存着幻想,认为他始终会重用自己的;因为,含烟对自己无限深情的企盼,还没有得到她希望得到的回报——那就是自己的才能得到充分的发挥,自己的身手有一个施展的天地,自己的学识能造福于民。

  所以我还不能回去,虽然我非常非常想回去,非常非常想立刻就回到家中,回到含烟和小平阳的身边。

  所以,我只得继续我的游乐买醉生活。我和小虾儿骑着马,驮着“竹叶青”和“襄阳王”等我认为还值得一饮的酒,游到哪里,就喝到哪里,喝到那里就唱到哪里。我们的后面总会跟着一大群孩子,我们疯到哪里癫到哪里,他们也跟着嘻嘻哈哈地开心到哪里。

  两个月后,终于有了韩朝宗回来的消息。

  我连忙约孟浩然一起前去拜望,见了韩荆州,我恭敬地递上我近来所作的诗文。韩荆州先是对孟浩然发了一通感慨:“孟夫子呀,这次我的恩师张九龄召我入京议事,是因为他复任宰相又兼任中书令,为了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就想有所作为,尤其重视引荐人才。他召唤各路的采访使入京,就是要首先办好引荐人才这件大事,你孟夫子没有和我一起去,他叹息不止,看来是伤他的心了。”

  我扭头去看孟浩然时,他竟然只是淡淡一笑,对酒醉的事不置一词,连一句道歉的话也不说,似乎他纯粹是为我作陪而来的样子,有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

  我对张九龄的诗文和人格,一直以来都很佩服。我静静地听着韩荆州的下文,希望他会说到关于自己的好消息。不料,韩荆州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长叹一声转换了话题,很无奈地说:“唉,只可惜皇上信任张九龄宰相的同时,又对李林甫加以重用,让他担任了礼部尚书,并加封青光禄大夫。看来普天下的有识有才的人士,从此难有扬眉吐气的时日了!”

  我一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大吃一惊。因为我也知道李林甫已经是礼部尚书并兼宰相的职位,享受从二品的优俸,虽然他的地位稍稍次于张九龄,但实权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于李林甫的出身和人品,我早已就有所知有所闻。因此,我听出韩荆州最后的一句话是为我而发的,心中就更加不安起来。

  正在这时,孟浩然倒说话了:“这个李林甫嘛,谁都识得他完全凭着善于巴结宦官和妃子,摸得准皇帝老儿的心思,是拍对了马屁才飞黄腾达起来的。这种人不学无实,我老夫子看他不起。老夫子天生不会拍马屁,就是会拍马屁,也不愿意和他同穿一条裤子!”

  我看到韩荆州苦笑了一下,自己也跟着悲愤起来。韩荆州已经看完了我的几首诗作,他诚恳地对我说:“太白真是一个奇才呀,你写的《赠孟浩然》《酬崔五郎中》,都写得见人见性,都是少见的好诗。但是,请你不要怪我实话实说,我感到这两首诗,都让人滋生一种才大难用的疑忌,你认为我讲得对不对?至于《寄远》《思内》《襄阳》和《大堤》这几首,虽然都是关于男女私情的,但都表达了真情实感,让人读了感同身受。然而,这样的诗对于关心国计民生,以及帮助皇上熟悉社情民意来说,好像就显得淡薄了一些。我说得也许不对,不知你有什么看法?”

  我听了他的评论,虽然觉得他并无恶意,对自己也是一片好心。但是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是觉得很不舒服。但是,我也不能说什么,自己有求于他,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在整个拜见的过程中,我心中十分复杂和矛盾。我越来越觉得这位韩荆州既是一位能礼贤下士的优秀地方长官,又是一个城府极深,决不会轻言是非的老练吏官;既是一位颇有政治远见的国家重臣,又是一个颇为迂腐的、容易凭着个人的好恶看人的人。我们起身告辞后,在返回旅舍的路上,我想来想去,还是有些愤愤然地对孟浩然说:“孟夫子呀,韩荆州其实大可不必对我李白旁敲侧击,他对我们无非仍然是求全责备,生怕一旦举荐了我们,我们将来酒醉闹事,会伤害了他的声誉,会误了他的美好前程!这样的大人,我又何必再去求他?”

  孟浩然被我的话触发了旧时的伤口,也激愤地说:“大路通天,各走一边。他去他的官场里斗,你我到你我的醉中眠。”

  说罢,他还旁若无人地高声吟起他自己曾经被皇帝老儿怒骂过的诗句来: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吟着吟着,他索性拉上我直奔“八公楼”去喝酒。“八公楼”是当地有名的一家酒楼,是一个被人称作“八公”的人和他的老婆“八婆”开的,人们个个都叫他“八公”,他真名叫什么反而没有人知道了。“八公楼”卖的是自酿的“八公酒”,三十八度,很是香醇。

  真是近水先得月,楼上好赏景。就在不停不歇的春风送来的《襄阳乐》《大堤曲》柔媚多情的歌声中,我和孟浩然大喝特喝起来。孟夫子很快就有了醉意,舌头又大了起来,话不成句。身子又摇晃起来,坐在座位上也左摇右摆,是那种让人担心的似跌非跌的样子。我还喝得不过瘾,只好先叫小虾儿扶送老夫子回旅店去。

  酒壮色胆,我看见一个在酒楼上卖唱的小姐儿唱起歌来如醉如痴,模样又有几分长得像含烟,干脆就拿了千金作为抵押,租下了她。我们下了楼,共坐一匹马,她怕跌跤,就紧紧地抱住了我。那一夜,我把她当成了含烟,我俩颠龙倒凤,我俩如胶似漆。也像一对真正的新婚夫妇一样,只恨良宵苦短。那时候,除了风流,除了用快活驱逐苦闷,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虽然,我心中也十分明白,快活并不是快乐;快活是发自身体的,快乐是发自内心的。

  但是,我不得不走了。无论是怎么样的美人,也无法抚慰我心底隐隐的伤痛;无论是怎么样的话语,也无法温暖我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失意漂泊;无论是怎么样的风花雪月,也无法挽留我愈来愈急的似箭归心。

  临行之际,元演来了。

  醉卧了几天几夜的我,一见到他,有一种半梦半醒的感觉。元演听我说了在襄阳的遭遇,也感到愤愤不平,说来说去,最后他还是说:“算了吧,算了吧,还是让我陪同您回家去,在家慢慢享享天伦之乐再说吧!”说起家,说起天伦之乐,我的一颗心立即长出翅膀飞向了大安山麓。我就像一只倦飞他乡的燕子,在饱受风吹雨打之后,一心只想飞回那温暖的旧巢。

  我让小虾儿先行快马回去报信。自己和元演随后启程,在小虾儿抵家的第二日回到许府。小虾儿牵着已经五岁了的小平阳早就在门口外等候了,我的小平阳根本就不认识我,也始终不叫我“爸爸”一声。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让她的小脸贴着自己的脸颊,热泪夺眶而出。含烟和绿叶、小春,还有许玉笛夫妇、老管家和家人们也都出来迎接我的归来。我们虽然没有衣锦还乡的热闹,但也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温情。

  元演见到这样的情景,也觉得好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我更是深深地感受到家庭的温馨。绿叶来告知说水已温好,含烟亲自为我找来更换的衣服。这时候小平阳搂着我的脖子,将小嘴贴到我耳根边,怯怯地叫了一声“爸爸”。后来她还悄悄地说:“爸爸,妈妈天天想着你呢,天天都对我说你爸爸快回来了。” 

  “妈妈想,小平阳想不想呀?”我笑着问。

  “妈妈想,我也想。我想,妈妈也想。”她歪着头,俏皮地说。

  夜深了,房间里显得分外寂静,只有火红的红烛映照着阔别了五个春秋的我和含烟。四目相对,满肚的辛酸,满腔的爱恋,千言万语都尽在不言之中。我轻轻拉过含烟的纤纤玉手,轻轻地抚摸,深深地亲吻。许久许久,我对着鸳鸯琴轻轻地弹唱道:

  朱颜凋落尽,白发一何新!

  自知未应还,离居经几春! 

  含烟听着我在诉说自己白发已生,而终于只能一事无成地回家的隐痛。她嘤嘤地哭了。好一阵才止住哭泣,她也在另一把鸳鸯琴轻轻地弹唱道:

  昔时携手去,今日流泪归。

  遥知不得意,玉箸点罗衣。

  但恐荷花晚,令人意已摧。

  她把头埋在琴几上,又叹息说:“太白呀太白,我常常捧着你寄回来的诗文,彻夜难眠,我早就知道你的才情是古今罕见的,但是,老天爷赐给你才能而没有赐给你命运,所以我一点儿也帮不上你的忙。我能做到的,只有日日夜夜地思念而已。”她抬头凝望窗外的皎洁月色,又缓缓抚弦,幽幽地唱: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君行已几年,贱妾常独栖。

  愿为西北风,长流入君怀。

  君怀常不开,妾身当何依!

  丝丝入耳,声声入耳。我聆听着含烟的倾诉,又想起自己出行前她恋恋不舍的话语:“男儿重功名,女子悲别离。”我完全明白了自己在长安时含烟的长篇书信,那信中渗透了她多么坚强的毅力啊,压抑着一个女人依恋丈夫的本性、压抑着她多么炽烈的相思!

  是的,自己离家已经五度春秋,虽然还是壮志未酬,但我又何尝不在日日夜夜思念着爱妻和娇女啊?我对她们的深爱,那是功名利禄永远无法取代、漫长的岁月永远无法冲淡的。于是,我也款款深情地奏响了心中沉积着的万种相思: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隔千万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相会何能期。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去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何由一相见,灭烛解罗衣。

  我的琴声戛然而止。再看含烟时,蜡烛的红泪代替了她那流淌的热泪,悠悠的琴韵抚慰了她那颗干渴的心。只有天上含笑的嫦娥,透过窗户窥见了我紧紧拥抱住我的爱人,窥见了含烟无限娇羞地像新娘一样扑进我的胸怀……

  久别胜新婚。我俩用激情迸发出的热烈,燃烧彼此的爱欲和身体。我俩的身和心都合二为一,我们是天下最幸福的一对爱侣。

  十

  俗话说,宁愿做讨吃的乞儿,也不愿当上门的女婿。在充满相聚温情的日子过去不久以后,含烟长信中诉说的种种不愉快的事情,我很快就在各个方面都感觉到了。我是个上门女婿,理所当然就成了含烟嫂子等不欢迎的人。许玉笛虽然不敢违背许自立叔父的意思,对我非常好,为了大家相安无事,也知道我喜欢在白兆山的田庄隐居读书,便同意了我和含烟的请求,答应我们暂时从许府搬到那里去。

  白兆山的田庄虽然没有朱门大院和楼台亭阁的气派,但它比朱门大院更为自然恬淡。无限的春光中,绿草茵茵,碧水淙淙,红花灼灼。元演帮助我们在白兆山田庄安顿好了以后,便提出要往江夏去,说他要按照父亲的嘱托,迎送路过的宋之悌大人。我苦苦挽留,他也只好推迟行期。正好“十八子”专程来访,还带来了另外两位同是蜀中李姓兄弟,一个叫李铁凝,一个叫李皓皓,说要请我多多指教。

  趁着元演和“十八子”他们在白兆山,我们为小虾儿和绿叶办了婚事,趁着热闹,我也好好地醉上几番。这样欢欢乐乐地过了好几天,元演怕误事,便对我说:“宋之悌大人恐怕很快就要到江夏了,我虽然想继续住些日子,但实在是怕对不起宋大人,只好等我接待过宋大人后,再回到白兆山来了。”

  看到他们父子这么关心一个受贬经过的宋之悌,我油然滋生出对这位未曾谋面的被贬将军的同情来,于是就对含烟说也想陪元演去江夏会一会宋之悌。“十八子”他们见我也要去江夏,自然也希望同去,说到了江夏后他们也好再往江东去。含烟知道我这次并不是远行,就同意了,只嘱咐我要速去速回。

  一路无话。我们到达江夏,我先送别“十八子”和另两位同姓兄弟,并向他们赠诗相勉。他们离开后不几天,元演和我便如约往黄鹤矶头,迎接被贬朱鸢的河东节度兼太原尹宋之悌。

  这天,从一艘大官船上走下了一位须发苍白但孔武威猛的老年官员,他的身边有两个年轻人相随。元演立即说:“那官员就是宋大人。”便拉着我一齐迎了上去,一起行了拜见尊长的大礼。元演十分恭敬地说:“晚辈元演听从父亲的教诲,专门在此等候宋大人。”接着又介绍了我,还代我说了一番瞻仰崇敬的话。

  宋之悌稍稍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地说:“是了,是了,我还记得当年接替苏相公到成都任职时,苏相公曾经交代说起过西蜀的人物,其中就有‘赵蕤术数,李白文章’,可惜当年我们无缘相见,不知太白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宋之悌最后一句问话使我觉得惭愧,只好如实回答了。

  他也就不再问什么,转身叫他的两个儿子和我们相见,告诉我们说长子叫宋若水,次子宋若冰。宋之悌一行,按照朝廷的规定由汉水到达江夏后顺江入海,经东海、南海,最后到达朱鸢。

  元演已经在黄鹤楼上准备好了饯行的酒肴,大家登楼坐定,宋之悌唏嘘几声,除了和我喝酒,就是捧着酒杯伫立窗前。他时而遥望西北——西北的虢县,那里是他的故乡,那里有他的一大家子人和父兄留下的田庄;他时而远眺东南——东南的朱鸢,那个在苍茫的大江连接着苍茫的大海之外的地方,那里是天之涯、海之角,那里有大唐的安南都督府,都督府辖下有一个几乎不为世人所知的叫做朱鸢的小地方,那里就是他终老和埋骨的地方了。

  我的目光跟随着老将军的身影,但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他那惶惑而痛苦的目光。我知道他的心在流泪,不,是在流血。我不明白,在这个煌煌的大唐盛世,为什么总会有这么多才子到处劳碌奔波,为什么总会有这么多忠臣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被贬、被流放?

  大家喝着闷酒,席间笼罩着一片愁云。

  到底是一名沙场宿将和封疆大臣,还是宋之悌老将军振作起昔日的雄风,举酒说道:“我宋之悌感谢各位的千里迎送,但我不知道能拿什么来回报?各位德才兼备,前程无量,我一定会在朱鸢静听你们的佳音。不是说‘海内存知己,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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