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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读史记-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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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鸿门宴会的描写,并见于高祖刘邦留侯张良的本纪世家之中,除了留侯张良的世家里提到语在其他中之外,刘邦的本纪和樊哙的列传里,都没有相关提示。当然,关于此次宴会的记载,还是以项羽的本纪中记载最为详尽,其他处,只好做片段。譬如樊亲随列传里记载该宴会中之樊亲随的个人表现,便远没有项羽的本纪里精彩,不但小有出入,甚至还略去了相对重要的部分。
出入方面譬如在樊亲随撞入宴席中,豪饮狂啖之后一番陈辞,项羽听后的反应,本纪是:项王未有以应,曰:“坐。”而樊亲随的列传中,则是:项羽默然。
略去方面譬如沛公以去洗手间为由离开现场,准备逃跑,却为没有打招呼而犹疑,当此时也,樊亲随不但胆量过人,识见也不同凡响: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沛公方才下定决心,不告而别。而在樊亲随的列传里,这样的好言语,居然没有丝毫的影响,省略得一片干净,实在令人不解。或许马迁大哥的意思是,大凡读这段史,总不能不去读《项羽本纪》,读了自然其他可以从略。这道理固然没什么错,只是断绝了从心所欲乱翻书的机会,假如有人正巧只读了樊亲随,之后便没了兴致,或者就不待见那楚霸王,偏不去读本纪,岂不使精彩错身而过,令樊亲随的形象,凭空削去一截血肉?
诚然,鸿门宴会,被后人以为破绽多多,不足为信史,甚至有人写楚汉相争,只字不提本事,据说是因为窥破该事好奇夸大,仿佛文学。不过,历史从来就是人写的,在历史的外壳上套上文学,或者相反,都未必不是历史的一种写法。没有破绽的,未必就是本来的历史;有破绽的,或许正是历史的本身。新历史主义者就认为,历史与文学,没有根本的区别,只在谁写,怎么写。还有人说,历史的一项功用,乃在于提醒世人,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能够不可思议到何种程度('美'史景迁《皇帝与秀才:皇权游戏中的文人悲剧》)。我想,这种能够不可思议到的程度,文学亦未必足以表现得清楚呢。所以有前贤说,艺术其实比历史更真实。
当然,有了《项羽本纪》里精彩到被人怀疑为非史,并不等于说在樊亲随的列传里就没有破绽。哦,此处所谓的破绽,倒不是信史与否的原则,而是相关事实的遗漏,这遗漏的严重,又远甚于鸿门精彩里凭空削去的那些骨肉。
正在鸿门宴会之前,沛公刘三儿引兵至咸阳,秦王子婴出降,沛公进了秦宫,见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不可胜数,肚皮里贪财好色的本能立刻活跃起来,便打算逗留下来,细细作用,从容享受。
按说富贵就是要享受,只是这享受有时辰火候的拿捏不同,因此导致究竟是大王还是皇帝的差异。于是有明眼人出来劝谏,终于使刘三儿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封存了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之后召集父老豪杰,约法三章,令百姓欢喜爱戴,惟恐他不做自己的父母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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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屠之阙如(3)
该说重宝财物美人满前,能够不顾而去,显示了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金刚精神,的确是定力十足的表现,刘三儿不愧汉高祖;不过这定力,终究是谋臣的规劝谋划之下,方才焕发出来的,所以那明眼人的劝谏,果然是大是大非的判断,一如后人的评价:基帝王之业,息奸雄之心者,独借此耳。
如此的丰功伟绩,该明眼人自然当是谋臣之流——也的确有,譬如留侯张良——但又不仅是谋臣,也还有赳赳武夫如樊亲随者。
留侯的说辞正在他的世家里:
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
原来樊亲随的劝谏,乃在留侯之前,但在世家里,只有简单的一句:樊哙谏沛公出舍,沛公不听。而在沛公自己的本纪里,也只有“樊哙、张良谏”含混的一个带过。本纪里含混,姑且可以理解是为尊者讳的详略得当;留侯世家本是留侯做传主,详留侯略他人自是当然;可是在樊亲随的列传里,本主那被留侯夸奖为“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的忠言,居然只字未提,甚至此一大事件,连个语在某某的机会都不给,实在令人看不明白。
当然,如果樊亲随的忠言过于逆耳过于毒药,或许也有删削不录的必要。好在后人的集解中,提到的“一本”里,果然具有这段劝谏,可以擘来校正视听:
哙谏曰:“沛公欲有天下邪?将欲为富家翁邪?”沛公曰:“吾欲有天下。”哙曰:“今臣从入秦宫,所观宫室帷帐珠玉重宝钟鼓之饰,奇物不可胜极,入其后宫,美人妇女以千数,此皆秦所以亡天下也。愿沛公急还霸上,无留宫中。”
揣摩这段话,的确没有留侯的说辞讲究,说了从入秦宫,又说入其后宫;语气上也稍稍有些咄咄,所谓欲有天下还是欲为富家翁,高下立判,如此诘问,颇有些逼人的锋芒,自会令长官心里面先就不爽,后边的结论也说得不够祈使,无怪长官不听。但亲随的身份毕竟不同于职业谋士,史书上说,小樊的太太又是沛公太太的妹子,虽然不确切当时两人是否已经挑担连襟,但亲切该是自然的,因为不亲切便不会成为连襟,成为连襟便不能不亲切,二者孰因孰果,都不影响小樊和长官的亲和力,于是,正是情愈切则辞愈急,自不必非修辞才能立其诚也。又何况,留侯的所谓助桀为虐,修辞固然是修辞,机锋却未必不锐利也——所以真正是没有道理让该言在本传里阙如,不论是无意遗漏,还是有意删削。
况且,既然在留侯的世家里,特特说到小樊之言宛如毒药过于逆耳,如果阙而不存,反倒让后人摸不着头脑,虚空拟想,不定会将该言生造为何种模样呢。如此,则不但于小樊亲随的忠心有所玷污,连沛公长官的形象也不免被无限妖魔化也未可知。所以无论为谁而讳,似乎都不该如此,或许就此可以断定,这样的处置,当非记录有差,而是有意的阙而不录也——也只有有意为之才会别扭——然而依然是没道理。于是,那个“一本”,或许更让人期待。
胡三省说:樊哙起于狗屠,识见如此,余谓哙之功当以谏留秦宫为上,鸿门诮让项羽次之。这话说得不错,鸿门的一直撞,如果说是拯救沛公性命的话;秦宫去留之谏,则是攸关沛公能否成为高祖的政治生涯。不过,小樊限于亲随的出身,功劳或许更容易被读历史的后人认可,同时代人鉴于距离过近,就未必了。譬如韩信,虽然小樊对他甚是尊敬,但这位作过王爷的兵仙(明朝茅坤语),对与哙等为伍,依然自嘲。只是这韩爷,社会IQ一向不见高大,绛、灌之流尚且不屑,何况小樊,所以他的自嘲,不一定有什么道理。当然,愈发没道理的,自然是上述所云太史大哥对小樊毒药等级的逆耳箴言的阙如了。
至于,沛公是在听了留侯的劝谏后方才做出了最终正确的选择,似乎也无损小樊的立意,道理总是需要重复方才能令人发生化学反应,就像孵鸡卵,不可能一蹴而就,这一点,太史哥倒是并没有埋没小樊的意思,如前所述,在本纪和世家里,都记录在案。
狗屠之阙如(4)
小樊的列传,并非独立,而是会同郦商、夏侯婴、灌婴一起,传末的太史公曰里说道:
吾适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家,及其素,异哉所闻!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余与他广通,为言高祖功臣之兴时若此云。
据此,太史公是亲自踏勘了樊亲随的家乡——这在他倒是往往如此——并且还感叹了“异哉所闻”,更重要的是,后边提及的那位与之交往的他广,正是樊亲随后来失去封地的孙子,尽管是庶子的儿子,但他广对祖宗的了解,不会比外人更生疏。索隐说:盖尝讶太史公序萧、曹、樊、滕之功悉具,则从他广而得其事,故备也。这话别的姑且不论,只说他广乃祖如此逆耳毒药因而也如此精辟之劝谏竟然阙然不录,就算不得功劳悉备。即便在号称对太史公书有所裨益或者被评为比附的《汉书》里,依然还是如此处置,大约这该是古人读书也有不细处的一个例证吧。
或许,如此处置,一如梁玉绳对类似情况的判断:盖后人删之。这种结论自然可以成立,而对如此处置的结论,也照旧成立。
当然,有人根据年岁推断,以为此处所谓的太史公当是司马谈。即便如此,作为最终著作人的马迁大哥,尽管有无法对证的理由可原,但失察的责任却也是逃不脱的。
因此,关于马迁大哥或者其他人对小樊亲随如此影响刘皇帝的第一功劳居然如此处置,除了继续以为没道理之外,也对别人夸奖这位大哥所写历史是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从此不得不打个小小的折扣。但愿那只是个例外,尽管这例外实在太过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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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馨老儿
美人的概念,随着男色时代的到来,似乎被赋予了全方位的更新意义。其实,远在祖宗那里,美人却绝非寻常人所以为的女人专属。虽然汉朝的嫔妃中,的确有月俸二千石比照第十五爵的美人级别,但号称天下第一诗人的屈大夫,所吟咏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后人的注释,则明确指认那美人说的乃是怀王,糟老头一个,属于没有什么折扣可打的男人。曹孟德的儿子曹植,七步作诗之外,还写过一部叫做《美女篇》的文章,自家作的序里着意强调:美女者,以喻君子云云,更是连美女的名号都网罗到男人麾下。早年的战国策略里,也有美女破舌美男破老的吊诡计谋。那自是《周书》里现成句子的活用,晋国的大臣拿来专门对付敌国的智慧之人:送去美女,主要在国君身边从事败坏谏诤之臣的工作;送去美男,则专门在国君身边负责破解老成之臣的地位。美色不论男女,一旦当前,连长官这样觉悟的人都招架不住呢。
当然,除了到敌国那里担任间谍卧底,美色更多的,还是愉悦自己人。潘岳掷果盈车,卫玠遭人看杀。王蒙的帽子破了,市场里的娘们争相奉送。蔡伯喈回避董卓,道路观众围堵无法成行。甚至肤如凝脂眼如点漆蓝田生美玉谁家璧人杨柳风流可爱这样的经典肉麻的句式,往往也用来譬况男人。而邹忌所说我与城北徐公孰美我孰与城北徐公美种种的句型变幻,更将美男之于政治建设,勾连在一起。
被派遣到敌国那里担任间谍卧底的美色们,不论男女,虽然未必负载具体的刺探任务,但也宛如KGB的燕子乌鸦,大都难逃###的底色。与此判然不同的是,当美色们愉悦自己人的时候,性取向并不能成为取舍的惟一标准。譬如,与派遣敌国专事男宠的选择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美男作为自己人,在政治领域,则主要集中于智慧元素的体现:仪貌堂堂,国之辉光;堂堂如此,必为公辅之器……。
其实,即便从现代生理学的角度,也无法论证容貌之于智慧尤其是政治智慧的必然关系,但智慧尤其是政治智慧的确认,说到底,终究不是通过民调普查的苍白数据,而是取决于孤家寡人的个体感觉,所以为人美丽遭到长官重用的汉子,真的是不绝如缕:董贤传漏在殿,哀帝望见,悦其仪貌,拜为黄门郎。田千秋身长八尺余,体貌甚丽,武帝悦之,以为乃高皇帝神灵派遣,立即拜为大鸿胪,数月遂为丞相。
具体到子孙们承绪源头的高皇帝本人,身边也不乏容貌美丽的重臣,譬如长大美色而肥的陈平,譬如状貌宛如美妇人的张良。此二人当然是高皇帝之所以为高皇帝的生涯中,不可或缺的谋士。看来美色之于男人,果然和智慧大有瓜葛,这却不是区区生理学的琐琐道理说不清楚便可以遽然否定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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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馨老儿·肥肉功业(1)
河南人张苍,早年在秦始皇帝的朝廷里担任高级文书工作,后来因为说不明白的风流罪过,潜逃回原籍。高皇帝的部队路过时,投身军中,做了宾客。不料他又犯了事儿,论法当斩。刀斧手扒掉张宾客的衣服,摁在砧板上,等候砍头。也是合当有事,正巧有个叫王陵的头领,啸聚数千喽罗,正在这一带活动。高皇帝起事前,是叫这位王头领大哥的,所以是故人,过来串门,偏巧撞见。王头领见砧板上趴伏着一匹大汉,雪练也似的通身白肉,肥滑细嫩,如同瓠子瓤,大为蹊跷,不觉心思一动,以为是货真价实的美男,便向老朋友求情,说这大只佬恁样肥白,必非池中之物,搞不好就是个好汉,不如放他一条性命。高皇帝何等样人,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当下就免了张宾客的死罪。顿时间,原本阴阳暌违的生死关头,眨眼变身玉体横陈的show time。
上述事件,再次提供了美色动人的case。端的是张宾客好运气,若是没犯事儿,肥白如瓠的那条肉身,寻常时候,主要分布于衣服遮盖下的部分,如何曝得见光,如何惹得人心动。据记载,张宾客的父亲,身不满五尺,如果忽略历代度量衡的差异,仅从概念入手,张爸的短矮,一如武大郎的三寸丁谷树皮,不料却生下这般长大美色的宁馨儿。后来张宾客凭着美色拣的这条命,竟作了高皇帝开国的功臣,成就泼天一般的富贵,足见美色之于政治智慧的深刻关系。
令张宾客成就不愧于那身白练肥肉功业的,除了跟随高皇帝转战的好汉素质之外,更有他早年读书人出身营造的学问根底。该说张宾客是高祖麾下重臣中,最有学问的人。他曾从大儒荀况学习《左传》,并且在秦火之后,汉兴之际,成为《左传》的第一传人,他的及门弟子,便是后来十分著名的贾谊。而他的专业方向,则主要是律历,也就是音律、度量衡和历法。这专业今天听起来之间有些不搭界,但张宾客时代,却因为五行之类的原由,关联一体。这些个看着就让人头痛的学问,暴力横行的战争年代用不大着,农耕立本的和平时期却不可或缺。因此,在萧何担任相国期间,张宾客便因缘早年的文书经历,受命担任国家的主计,负责地方向中央进贡纳税的统计工作,相当于半个财长的权限,算得上是个肥缺了。
这便是读书的用处。当年刘皇帝拥兵入咸阳,众将官都去抢夺金帛财物,只有萧何单单的去收集秦朝丞相御史衙门的律令图书,后来的相国,自然非他莫属。张宾客早年供职秦廷时,对萧相国收集的那些天下图书,也是颇下了功夫的,所以在国家用人之际,首当其冲地遭到重用,确乎有些国之辉光公辅之器的意思。只是张宾客的美色,文武并蓄,两手都抓两手都硬,自然又有别样的风光,得说那王头领真的是目光犀利,为高皇帝预留下坐天下的种子。
说话的,肥白如瓠固然是横陈的美色,可别人看见视若无睹,斯人瞅见却肯欣赏,所以由此能瞧看出种子的王头领,实在也不是个凡种。只是他少文任气,好直言,也就是说,不喜欢那些政治上正确却又十分烦人的程序,痛快为人,所以当年高皇帝带兵进了咸阳,王头领依然盘踞河南,没有屁颠儿追随,颇有些流浪的落拓。直到楚汉争持,方才归属那时已然叫了汉王的高皇帝,还因此被项羽逼死了老娘。但因为和高皇帝最讨厌的雍齿关系密切,加上早年的不及时从龙,所以虽然是开国的功臣,封侯的顺序却滞后。但高皇帝终究是高皇帝,对大哥辈的王头领,还是了解的,所以在类似遗嘱的国事安排中,依然将王头领当作总理大臣的接班人,顺序排在曹参之后,和陈平同列,地位却在先。
高皇帝果然明白,看管国家,一根筋的刚直,远比委蛇的智慧来得重要。而当高皇帝的儿子驾崩之后,吕太后借机分封诸吕,已任双总理制中主持日常工作之右丞相的王头领,就以异姓不封王的堂皇理由,断然拒绝了国家最高领导人的动议,大是大非面前,坚持了原则,比起阴谋著称的智慧之士陈平,甚至高皇帝以为足以安刘的木彊人周勃,更有不怕杀头坐牢的气质。但,最高长官的意志终归是违背不得的,王头领事后被太后安置为太傅,虽然位列三公,理论上具有“参天子坐而议政,无不总统”的名义,实际上却是明升暗降毫无权限的赋闲了。王头领是有脾气的人,以身体原因辞职,从此闭门在家,真正的整日赋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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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馨老儿·肥肉功业(2)
这之后的总理位置,走马转灯一般你来我往,张宾客则在主计之后,先是外放,担任高皇帝儿子淮南王刘长的丞相,十四年后,在曹参儿子曹窋之后,就任副总理级别的御史大夫,具有了递补总理空缺的资格,并在四年之后,于灌婴死后,顺利接班,成为丞相。这时,也已经是孝文皇帝即位的第四个年头了。而孝文皇帝从代邸即位,淮南王相的张宾客,也是拥戴之人,所以他的继任,除了高皇帝功臣的背景外,也是另外颇有些道理的。
而张宾客还是属于高皇帝夸奖的那种不背本的人,富贵之后,始终像孝敬亲爹一样地侍奉恩人王头领。王头领在赋闲七年之后死掉,张宾客又以同样的姿态侍奉头领###,即便是作了总理大臣之后,每当休假,也必定先去给头领夫人请安,亲自伺候她吃了饭,方才敢回家去履行洗头洗澡之类休假的主要名目以及和老婆敦伦之类的连带项目。
前边说过,张宾客是读书出身,专业强项是音律、度量衡和历法,早在主计期间,他便着手绪正律历,整理相关条例。鉴于高皇帝当年是十月进兵霸上破秦,而前秦历法又正是十月为岁首,张宾客以为此乃上天的属意,奉天承运,秦朝的历法应该沿用。于是以五德之运推导,刘皇帝的汉,正当水德,还和前秦一样,尊尚黑色。这是五行的规矩,以金木水火土排序相生相胜的循环周始,其间蕴涵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的相生,以及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的相胜。之后又和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红黄蓝白黑五种颜色,纠缠比附起来,仿佛虎鸡虫棒一样的连环套理念,听起来既辨证又神秘,尤其于天文历数医学之间,大有深意。
具体到秦汉的王朝更替案例,秦朝取代了周朝,而周是火德,因此秦便是克胜它的水德,于是尚黑。如今汉又取代了秦,按理该是土克水,属于土德。但张宾客们以为,周与汉之间的这个短促的暴秦,根本就不是一个独立的朝代,汉是直接承袭周的,秦便只好算是汉的预热铺垫,因此克胜周之火德的汉,依然是水德而非土性子,所以才尚黑如故。其他音律军律法律以及度量衡制度,全都仿此。甚至制作业的百工行业标准,也遵此办理。这些理论,在张宾客担任总理大臣之后,顺理成章地得以全面实施。
但是,十多年后的某日,山东人公孙臣却提出了汉本土德的上书,并且声称即将有黄龙现身作为征兆。朝廷着令总理张宾客处理此事,张宾客以为那是胡说,不客气地否决了。不料,那个说道不清的黄龙居然真的现身甘肃,于是皇上任命公孙臣为博士,开始草拟土德主导之下的相关制度,并且更改新的元年。据说张宾客由此低调,以身体和年龄原因消极淡泊。
其实,黄龙现身之类的灵异事件,完全可以编造,即便确有所谓实证,也不乏造伪嫌疑,自是公孙臣子推广自家主张的文案操纵,以皇上的圣明,未必真的相信,但从政治家的立场,又的确没有必要揭破,总还是可以作为祥瑞,证明朕躬的事业打动了上帝诸神,有利于构建国家的安定团结。五行之说,后代或者目为伪科学,天地良心,其实它本来就应该更多从哲学而非伪或者真的科学角度讨论才是。
而公孙臣子所倡导的土德,事关国家正朔和典章制度,其中难免存在理论建构的不同取法,但汉之替代暴秦,用推翻一个旧世界来解释,似乎更有政治层面的合理意义,所以采取屏弃而非延续秦朝制度的做法,便具有了塑造一个新世界的迥然气象。因此,尽管张宾客的延续,或许有高皇帝的某些背景为依据,但以新皇帝的站脚,似乎公孙臣子的倡言更能探触到皇上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也未可知呢。而且,张宾客的著名弟子贾谊,也是以为汉宜改正朔数用五色上黄的,足见公孙臣子的倡言吾道不孤,虽然贾先生被人批为不能免于时俗之见,但以他绝伦的才调,也是未必没有揣摩圣意之可能的:文皇帝号称贤君,但却喜好鬼神之事,宣室夜半虚前席,皇上就问他的主题,可不是民之父母最当关心的苍生哟。
宁馨老儿·肥肉功业(3)
至于改元,比照文皇帝的本纪,原本当在两年之后,理由是著名方士新垣平诈令人献上的刻有人主延寿字样的玉杯。实在说,改元之时,天下万民大酺的同乐聚餐,似乎还是以玉杯作事由更加顺理成章些;但改元之中的道理,却是可以与更改正朔的土德之说,暗通灵犀的。有人以为文皇帝玄默寡欲,不惑邪佞,却轻信新垣方士之诈,有亏至德,如果提升纲线到上述的高度,则不免是书生的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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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馨老儿·业余地活着(1)
当然,谬见的不止书生,张宾客也差不许多,或许他有坚持高皇帝早年原则的逻辑,但却对新皇帝政治语言的乱码,破解得大有问题,其中自然也有声名早成带来的自信困扰,宜乎其遭到打击。果然,不久,文皇帝便以张宾客担保作官的某人大肆敛财,责让这位总理大臣,老家伙脸上挂不住,只好引咎辞职了。
这招数自是文皇帝乃至所有皇帝的惯技,譬如以安刘氏著称扶文皇帝登基的丞相周勃,就被这位皇帝,以朝廷令列侯回到自己封地的诏命执行不够顺畅,丞相乃朕之所重,就为朕带个头的理由,免职开回家去。这样的理由,如前所述,宛如领导让劳模带头下岗,率先垂范得没有任何道理,但言辞之间,深隐不露,丝毫看不出猜防的痕迹,足见皇上真的圣明。
按照时下的说法,周张二位,虽然都是不同凡响的名臣,但却被皇上软性双规,提早结束了职业生涯,往后的日子,只好业余地活着了。周相爷被倏起倏废的功名生活,折腾得胆寒,拥立新君的安刘功绩,依然抹不去他心中的阴影,或者更因这诛灭诸吕的政变实在也是变相的犯上,忧虑恐惧越发缠绕心头,居然用甲胄当作家居常服,整日穿戴度日,家里的下人,也兵戎披挂。
这样的心态,果然是愚蠢。试想,如果皇上真的派人赐死,身上的甲胄,家人的兵戎,又如何抵挡得住?终究是一样的了局。后来有人告发他谋反,还不是一样不抵抗地被捉将起来,后来逃脱这一劫的关键,原是早年培育的国舅爷结实关系,以及皇上亲家的根本底细,那些个甲胄兵戎,除了徒添祸端,哪里会有丝毫的防护作用。
而同样业余活着的张相爷,情况却是另一番模样。按照司马太史的笔录,那时的张相爷,虽然年事已高,老得没了牙齿,却居然活了百多岁。细按张相爷的长生之道,其一便是喝奶,并且是人奶。
奶源的提供,当然是女子,而饮用的方式,则一如嗷嗷待哺的孩提那样,直接亲口咂嘬——舍此,似乎也再没有其他的方式了,总不至于先一注一注挤到盏里,然后再去加热口服吧。因为服用本酒,必须热饮,这有秘书少监颜师古的注解为证,而加热后的人奶,质量必然大打折扣。而那挤奶,对奶源提供者而言,实在也不是好受的。因此,权衡利害,只剩下直接就乳一条坦途可供选择了。所以天下做奶妈的,都需要向自己男人之外的男人——女人自可不论——敞开胸怀。这时节,道德之类,只能让位可行且经济的原则。好在,没了牙齿的相爷嘴巴,也和孩提们一样,起码不会对两坨壶卢下的肉质龙头,构成任何伤害。
按照祖国传统医学的相关要诀,人乳号称两个壶卢盛一斗的仙家酒,属于五行酿出的真醍醐,可以返老还童滋润枯朽,缔造天长地久的生命力,真造化之妙也。而该药酒的取用,尤以头胎生下壮实男孩的健康妇人之奶水,为白而浓稠的上品。并且奶性如人性,吃酒食辣的暴躁婆娘,身子里蹿动着火病,奶水躁热,当然不利饮用。如此种种之下的判断,则张相爷每日里亲自用嘴巴咂撮的壶卢主人,自是性子平和的适龄之熟及半熟的女人,且定非宝哥哥讨厌的那种嫁人就惹人生厌的女人,养眼大约是不可避免了:这未必不是相爷喝奶构造长寿的额外因由呢。
另一个长寿之道则实属猜测。太史哥的书上说,张相爷的老婆数以百计,但凡有孕的,从此再也不予房事。一向说饮食男女,人之所欲,自然也是生命质量的重要元素,在对饮食方面进行了食药一体滋润的同时,男女方面实施的具有宏观力度的调控,便不能不令人的联想,波及至生命质量最高体现的长寿界面。
每天不止的养眼饮食,以及选择性宽泛的男女,在主流话语的描述中,不免被指责为骄奢淫逸,但比起被皇上折腾得恁不舒服的周相爷,张相爷退休后的生活,起码再没有被皇上的政治所左右,称得上是自在的善终。
在政治领域遭遇挫折之后,转而致力于身体欲望的释放和张扬,而且丝毫没有受到许多读书人习惯的纵欲之后的灵魂困扰。也许,在张相爷而言,压根就没有认为这些身体欲望的释放和张扬,是需要忏悔的堕落。因此,他老人家的灵魂,安置得十分妥帖,因此得以安享天年。于是,这老儿的骄奢淫逸,便很有些耐人寻思的头绪埋伏在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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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馨老儿·业余地活着(2)
美色之于政治智慧的深刻瓜葛,甚至在人生的垃圾时间里都焕发出别样光彩,活出了另一番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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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者不祥之器
实在话,太史公的书里,经常出现大段的传主作品引用,譬如屈原贾生司马相如等传。这样的地方,如果抛开写作者的动机不论,起码在文献学角度,是提供了版本的考据空间,不失为一种写法。考虑到最初藏之名山的冷处理预案,太史哥如此作为,于版税方面多有赚取之可能,反而根本不存在。不过,作为一个阅读者,面对大段的引用,鉴于被引用文字往往另见于其他阅读区域,便往往令人耐烦不得,于是阅读的效果,不免要打些折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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