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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大传卷二:野焚-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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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哭拜之际,胡林翼赶来了。他是特为来安庆祝贺的,进城后见到素灯白花,惊问其故,才得知这一消息。胡林翼赶忙驱马来到总督衙门,来不及与曾国藩等人打招呼,先对着咸丰帝牌位大哭了一通。哭临结束,曾国藩置办素酒,为胡林翼洗尘。吃过饭,二人携手来到签押房。曾国藩吩咐荆七,今日一律不见客,他要与这位心心相印、足智多谋的老友畅谈当今的局势。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四章 大变之中(6)
“大行皇帝驾崩,既感意外,又不感意外。”胡林翼平静地说。他没有曾国藩那么多的忧心,且自己正患咯血,极需保养,他哭临纯粹是演戏。“应甫、壬秋这一年来,信里都提到圣体不康,京师知内情的人都说,皇上的病难以痊愈。不过,毕竟只有三十岁,也太早了,我又感到意外。”
  “大行皇帝即位十二年,长毛就造反十二年,没有过一天安宁日子。去年洋人兵临京畿,被迫秋狝木兰,身体原就弱,又受此奇辱,更是雪上加霜呀!”曾国藩的情绪仍在悲痛之中。
  “本来,京师有恭王在那里应付,洋人的事也平息了,大行皇帝在热河好好休养休养,身体也就会日渐好转。偏偏大行皇帝年轻,放任自己,不知爱惜,终于越来越不济。”胡林翼不悲痛,反倒不讲情面地揭穿了咸丰帝毙命的老底。他出身官宦之家,年少时也是个浪荡子弟。二十岁那年,时任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的胡达源,下狠心把儿子死死地打了一顿,这一顿打把胡林翼打转了,二十四岁乡试高中,第二年连捷中进士点翰林。胡林翼虽然以后克己修身,但可惜,少年###时得下的痼疾却害了他一生,不仅身体孱弱,更使他后悔莫及的是,三妻四妾没有给他生下半个子女。因为有这层缘故,胡林翼对咸丰帝的死因看得清楚。
  素来谨慎的曾国藩从不在人前谈论皇上的事,更何况是皇上不光彩的私生活。他有意转了话题:“新年号定作祺祥。”
  胡林翼思考了一下说:“这两个字像是出自《宋史?乐志》:‘不涸不童,诞降祺祥。’”
  “正是,正是!”曾国藩十分佩服胡林翼的博学强志。刚接到兵部咨文,看到“祺祥”这个年号时,曾国藩想了很久,想不起出自何典,最后还是身边的幕僚们翻了半夜的书才查出,不料胡林翼随口就答了出来!
  “这个年号取得好,无疑出自八大顾命大臣之手。国家虽遭大变,有这批老成谋国的大臣掌舵,看来不会出乱子。”曾国藩有意这样说,他要借此试探一下胡林翼此时的态度。
  “涤生,今天就我们两人,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对于国事,我没有你这样乐观。”胡林翼的城府没有曾国藩的深,在多年交情深厚的老友面前,他是愿意敞开心扉的。
  “上面的事,你素来比我灵通。”曾国藩亲手给胡林翼斟上茶。
  “顾命八大臣牵头的名为载垣,其实不是他。”
  “是哪个?”曾国藩明知故问。
  “肃顺。”胡林翼说。他近来身体很差,时常咯血,本来就略长的脸,这下因干瘦松弛,越发显得狭长了。“肃顺这人聪明能干,敢作敢为,自是朝廷中数一数二的人,但办事手段太狠了一点。咸丰八年为科场案杀柏葰,至今使人心冷,近来又为户部宝钞处案严办了一批大员,京师物议沸腾。肃顺的仇怨太多了。”
  “是的,峣峣者易折,太刚直的易招怨恨。”曾国藩想起咸丰三年至六年这段期间,在湖南、江西屡遭挫折的事。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当初若不那样执意强行,略作些宽容,事情可能会顺利得多。还是老子说得好,“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关键是要最终达到目的,走的路不妨迂回点。欲速不达,示弱反强,天下事就是这样的!可惜肃顺不明白这个道理。
  “涤生,还有一个人,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底细。”
  曾国藩离京近十年,京中人物也生疏了,他不懂胡林翼说的谁。 。 想看书来

第四章 大变之中(7)
“官秀峰有次多喝了点酒,一时兴起,跟我说起了一个人。此人为今上的生母。”
  “你是说懿贵妃?”曾国藩离京时,懿贵妃叶赫那拉氏尚只是一个名位不高的贵人,莫说外臣,就是宫中也不把她做个人物看待。但后来居然就是这个小名叫兰儿的贵人,大受咸丰帝宠爱,给皇上生了个独生子。母以子贵,不久便晋封为懿妃,后又升为懿贵妃。现在她的儿子继了大统,无疑她就是太后了。对于这个昔日唯一皇子、今日真龙天子的生母,曾国藩所知也仅仅只有这些。
  “宫中的事,我们这些作外官的哪里知道,但官秀峰却清楚得很。”胡林翼说。
  “他当然知道,他是满人,宫中耳目甚多。”曾国藩极有兴致地问,“官中堂说了些什么?”
  “他说这个女人非比等闲,不要说大清朝没有这样的后妃,前朝前代也少有人可与她相比。”
  “啊——”曾国藩吃了一惊。
  “官秀峰说,此人国色天香,自不必说,更兼绝顶机警,这都罢了,此人还有一个嗜好,便是贪权!”
  “贪权?”一个女人也贪权,曾国藩颇感意外。
  “涤生,这一年来由热河发回的奏折上的朱批,你说是谁批的?”
  胡林翼的问话使曾国藩好生奇怪:“朱批还有谁假冒?”
  “也不是假冒,是大行皇帝委托懿贵妃批的。”
  “有这事?这种事可不能信口胡说。”
  “我当时也这样责问官秀峰。你猜他怎样?他放下筷子,哈哈大笑说:‘你看你这人,大惊小怪的,这在京师已不算秘密了。’”
  曾国藩想:朝中出了这样的太后不是好事,嘴上却说:“有这样了不起的太后,新主虽在冲龄,也大可放心了。”
  “就因这样,不能放心。”胡林翼冒出一句怪话。
  “为何?”
  “倘若太后与肃顺一条心,那就可以放心,但现在恰恰是太后与肃顺面和心不和,两个都要揽权,都要自作主张,而皇上嫡母又是个懦弱无能的人,今后有戏看了。”
  “哦,是这样!”曾国藩站起来,甩了两下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外患内乱,主少国疑,庙堂不和,时局维艰,他已预感到,或在热河,或在京师,很可能不久将有大事发生!
  “涤生。”过了一会儿,胡林翼又神色凝重地说,“还有一桩事,也令我忧虑不安。”
  “润芝,你都敞开说吧。你刚才说的这些,使我大有收益。”曾国藩重新坐到胡林翼的对面,说,“我这几年在外带兵,与京官接触甚少,筠仙、荇农、壬秋他们也不常来信,对朝廷中的事懵懂得很。”
  “大行皇帝临终前指派了八个顾命大臣赞襄政务,却只字不提在京师办理夷务的恭亲王。大行皇帝这样冷淡德才兼备、广孚众望的亲弟,只怕会因此种下麻烦。”
  “是啊,恭王,怎么能忽视恭王呢?”曾国藩十分钦佩胡林翼的精明,“哎,看来大行皇帝与恭王的疙瘩是至死未解呀!”
  咸丰帝奕■与其弟恭亲王奕䜣有何前嫌呢?
  原来,奕■十岁时,生母孝全太后便去世了,从此便由奕䜣生母孝静太后抚养。孝静对奕■疼爱关怀,视同己出,又加之奕䜣只比奕■小一岁,两兄弟天天在一起读书玩耍,亲如同胞。奕■即位后,对奕䜣也另眼相看,关系远比五弟、七弟、八弟、九弟密切。
  咸丰五年,孝静太后病重,奕■天天看望,亲伺汤药。有一天,奕■又去看望,太后正脸对着墙躺在床上,知有人来到床边,以为是奕䜣,说:“你又来做什么,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了你。他性情不易知,不要引起他的怀疑。”说着转过脸来,见不是奕䜣而是奕■,面露难堪。奕■口里唯唯,心里却不是滋味。孝静死后,奕■谥她为“孝静康慈弼天辅圣皇后”,不系宣宗谥,不祔庙,有意减杀丧仪。安葬孝静太后的第二天,便以办理皇太后丧仪疏略为名,罢去奕䜣军机领班之职,命回上书房读书。兄弟不睦开始公开。

第四章 大变之中(8)
后来,奕■在热河行宫期间,又多次听人说奕䜣和夷有方,外人多信服,京中有拥奕䜣为帝的说法,故而对奕䜣更加提防,连奕䜣欲来行宫奏禀和议情况都予制止。然而奕䜣器局宏阔,识见开明,久为朝野所景仰,曾国藩更是特受他的赏识器重。
  “今后说不定朝廷会出现太后、辅政大臣、恭王三足鼎立的局面,国家的事将更难办了!”胡林翼说完端起茶杯。他今夜话说得太多,胸部已隐隐作痛,两颊潮红,轻轻地咳起来。他小口小口地吮茶,一只手慢慢地在前胸###。两人都不做声了。沉默一阵后,胡林翼说:“来安庆前一天,我接到左宗棠的信。信上说,他日前游浮梁神鼎山,偶得一联,特为寄来,要我看后交你一看,请你替他改一改。”说着从袖口里抽出一个信套来。
  曾国藩从信套里取出一张叠得整齐的宣纸,宣纸上的联语字迹锋芒毕露,正是左宗棠的亲笔。曾国藩轻声念着:“神所依凭,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联语字头,恰好嵌着“神鼎”二字。曾国藩脱口称赞:“好一副对仗工整的佳联!”
  胡林翼微笑着不做声。
  “神所依凭,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曾国藩又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遍。忽然,两只三角眼里射出异样的光彩,凝神望着胡林翼,觉得胡林翼平和而带有病态的微笑里,似乎蕴藏着无限的机巧诡谲,联系到刚才他所说的那些话,曾国藩对这副联语的弦外之音已有所悟。但,这是可能的事吗?左宗棠能有那种非分之想吗?关于左宗棠的胆量,三湘士林中有一个传说。
  那一年,陶澍回湖南,在醴陵渌江书院见到左宗棠书写的“春殿语从容”的楹联后,特邀左来相见。左大大咧咧地来到陶澍身旁,作揖时,恰巧碰断了陶澍胸前挂的朝珠线。一粒粒珠子立时掉下,撒满一地。倘若是一般二十几岁的平头百姓闯下这等祸事,早已吓得举止失措,左宗棠却无事般地弯下腰去,一边拾珠子,一边和陶澍说话,全不在意。陶澍亦为他的胆量所吃惊。
  就是这样一个胆识超群的人,被压抑了二十多年,近几年才略舒志量,现虽自带楚军,不过曾国藩知道,左之志向绝不在一个方面的将军。难道他想问鼎?曾国藩想到这里,浑身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手中只有万把人,就存这种想法,未免太狂妄不自量了。曾国藩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想试探我?曾国藩立刻想起衡州出兵前夕,王辏г四欠奥顾浪郑形纯闪希鞴裼幸夂酢钡幕啊J翟诘厮担颐裎#延腥私腋驮谙龋銮业畚晃怂荩跄芙谷嗣堑闹鹇怪耄肯嬗麓唇ㄖ酰蹶'运便有那番话,现在湘勇将士近十万,威震天下,别人对自己有某些猜测也不奇怪。左宗棠虽说睥睨一切,可也不是莽撞粗疏之人,他怎么也会这样来试探我?
  “润芝,季高这副题神鼎山的联语好是好,不过也有不当之处,暂且放在我这儿,容我考虑一下,我帮他改一改。”
  “行!”胡林翼又从袖口里掏出一个信封来,“这里还有一副联语,是我送给老九的礼品。”
  曾国藩正要打开,胡林翼用手按住:“暂勿拆,我先向你核实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吧!”
  “我在来安庆的路上,听人说老九使了个计策,将投降的长毛一百人一批,分成一百批,轮流叫他们进屋领路费。进屋后,便由刀斧手捆绑,从后门押出砍了头,整整砍了一日一夜,杀了一万人。有这事吗?”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四章 大变之中(9)
“是有这事。这是李臣典出的主意,事后老九有点悔,至今心里还有些不畅快。”
  “好了,你可以拆了。”胡林翼笑着说,“我这副对联就是医他这块心病的药方。”
  曾国藩扯开信封,对联只有十个字:“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他立时笑从中来,大声说:“润芝,妙极了,有你这副药方,老九的心病即刻就会好。”
  第二天,鲍超派人来请示,军营如何为大行皇帝举办祭奠仪式。曾国藩由此想起,湘军中的将领绝大部分都是这几年骤升的大官,不懂得国家定制,于是吩咐幕僚立即以他的名义代拟一个通令,发给大江南北各处带兵的将领,告诉他们:军营规矩和地方不同,大丧期间,军营弁勇不缟素,不蓄发,各守本职,照旧办事,往来文书亦不用蓝印,仅统兵大员在营外摘缨素服三日而已。各营各哨必须切切遵行,不可因大丧而误战事。
  军事政事太多了,且加之又遇大变,胡林翼不能在安庆久住。两天后,曾国藩亲自送他到南门外码头。时间还早,二人并肩来到江边望夫岩上,眺望长江风光。曾国藩轻轻地说:“润芝,左季高的题神鼎山,我给他改了一个字,他可以放心大胆写出去,不至于招来闲言碎语了。”说罢,将前天那个信套送还给胡林翼。胡林翼抽出来看时,曾国藩在“似”字旁边点了一点,再添了一个“不”字,变成了“神所依凭,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不可问焉。”
  胡林翼看毕,放声大笑起来:“涤生,你真不愧为镜海先生的贤弟子,这一字之改,将左季高从九天云霄上推倒下来,掉到东海洪波里去了!”
  “正要他在大海里洗洗澡,清醒清醒才好!”曾国藩也轻松地笑起来。
  一阵江风吹过,胡林翼很觉舒畅。他纵目向东望去,只见江面上一只大木船正鼓满风帆,缓慢地向上###来,船头船尾有七八个大汉在合力摇桨,不时传出有节奏的号子声,一群江鸥追逐着船边起伏的浪花,时而俯身紧贴水面,时而惊起高飞,欢快矫健,意趣盎然。这幅风景镶嵌在蓝天白云之下、浩浩长江之上,极富诗情画意。
  胡林翼感叹地说:“难怪东坡说‘江山如画’,平时没有闲情,还真领会不出这句词的妙处哩!涤生,我作鄂抚,你作江督,我居江之腰,君居江之尾,我们齐心合力,扫净贼氛,使万里长江永远静谧如画!”
  “润芝,你说得好,但愿早日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二人正说得投合,忽然,一声响亮的汽笛传来,一艘挂着英国国旗的轮船追风破浪,箭一般地从下游驶来,转眼之间,便将那条木船远远地抛在身后。胡林翼瞪大双眼,不觉看得呆了。猛然,他哇地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眼前一黑,从望夫岩上栽倒下来……
  三 东南半壁无主,涤丈岂有意乎
  这下把曾国藩吓慌了,连叫几声“润芝”,胡林翼没有睁开眼。亲兵赶忙把他抬到船上,曾国藩打发王荆七飞马去接医生。
  正忙乱之中,从下游驶来一只大船,水师内湖统领彭玉麟由池州府赶来安庆。见此情景,忙来到胡林翼船上,与曾国藩见过面后,便守在胡林翼的身边。过一会儿,医生来了,忙了半个时辰之久,胡林翼醒过来了。他睁开失神的眼睛,望着站在眼前的曾国藩、彭玉麟,略微动了动嘴唇。彭玉麟想起梅小姑临终前的样子,也是这般憔悴干瘦,心里一阵难受。

第四章 大变之中(10)
“润芝,刚才还说得好好的,为何突然变得这样?”
  “哎!”胡林翼服下两粒救急药,气色好了一点,“涤生、雪琴,我自知不久人世了,有一言要留给二位。”
  曾国藩握着胡林翼冰凉的手,说:“润芝,这是什么话,你不过五十岁,报国的日子还长着哩!”
  彭玉麟也说:“你素来身体强壮,这点小病,不要挂怀。”
  胡林翼摇摇头说:“我自己清楚,我就要跟着大行皇帝去了。”说着,不禁凄然一笑。“长毛之乱,总在这两年可以平定,我不挂牵;我所担心的是,坏我大清江山的不是内贼而是洋人。涤生兄,你看刚才江上那艘铁舰,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我十条百条木船都不是他的对手呀!”
  胡林翼说到这里,一口痰涌上来,两眼紧闭,气接不上了。好一阵才又苏醒,拉着彭玉麟的手,气息低沉地说:“魏默深说过,‘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这是真正的爱国志士的话,可惜这些年来没有谁去认真办。雪琴,我湘勇水师今后若要对付洋人,必须要有洋人那样的坚船利炮啊!”
  彭玉麟双手握着胡林翼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曾国藩终于明白了胡林翼刚才昏厥的原因,十分感动。心想,十八省督抚都能有润芝这样的爱国之心和远见,中国何至于有长毛之乱,何至于有大行皇帝蒙尘热河,何至于有六岁孩童为天子的局面出现!偏偏这样的忠贞卓越之士,又不得永年!
  待胡林翼稍微平息下来,曾国藩要亲兵抬胡林翼下船进城将息。胡林翼摇手说:“我身为鄂抚,当此国丧期间,哪有心思在安庆养病!船上平稳,不会出事,让我早点回武昌去吧!”
  曾国藩情知留不住,便命令医生跟船到武昌,一路好好照料,又要船尽量划得慢些稳些,这才依依不舍地和胡林翼告别。
  曾国藩默默地站在码头上,直到船消失在烟波中,才转过脸来与彭玉麟寒暄。这时,他才发现彭玉麟浑身素服。
  “刚才见胡帅这般样子,只怕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的,不久人世了。倘若胡帅跟随大行皇帝而去,事情就更难办了。”
  曾国藩默默点头,没有接腔。彭玉麟立时觉悟此地不是说话之处,便不再开口。
  彭玉麟进了刚才胡林翼坐的轿子,随曾国藩进了城。来到督抚衙门,曾国藩带着彭玉麟进灵堂,行过了哭临仪式后,再与曾国荃、曾贞干等人一一相见。饭后,彭玉麟一人进了曾国藩的卧室。在池州府听到咸丰帝去世的消息后,几天来彭玉麟想了很多很多,他准备慢慢地跟曾国藩谈谈,而曾国藩也有一件大事要征求彭玉麟的意见。
  彭玉麟情感专注、持身谨严的品格,深得曾国藩的赏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比一般。
  “涤丈,夜里浑身痒得睡不着觉,如何过得?难道就没有药可治吗?”当曾国藩说起近来癣疾又发作了,常常痒得通宵不眠时,彭玉麟关切地问。
  “此病已害了我三十多年,药渣都可堆满一屋了,总是好一阵丑一阵,不能断根,我也失去信心,再不吃药了。”曾国藩苦笑着说。
  “涤丈,假使夜间有一个人替你搔痒,你会睡得安稳点吗?”彭玉麟忽然想起什么。
  “从前在京师,纪泽娘就常常替我搔痒。有人搔,当然会睡得好些。”
  “涤丈!”彭玉麟欲说又止,停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给你老买一个妾来,专替你老搔痒、洗衣、做饭。”

第四章 大变之中(11)
“买妾也难啊!”曾国藩摇摇头。但彭玉麟已觉意外:只是说难,并没有一口拒绝呀!
  近年来,欧阳夫人几次在信中提到此事,说自己不能在身边服侍,不如买一个妾来,女人家究竟比粗手大脚的荆七要好得多。曾国藩婉谢了夫人的好意。
  他并不是一个六根清净得完全不思女人的苦行僧。年轻时,他也曾对歌楼舞女有过浓厚的兴趣。湘乡县城挂头块牌的粉头大姑死的时候,曾国藩还为她送了一副###挽联:“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进京后,他想到自己贵为天子门生,言行要多加检点,后拜唐鉴为师,做了理学先生的门徒,更加规规矩矩,谨言慎行,自觉地将歌舞声色屏弃于千里之外了。带勇之后,他立志要事事身先士卒。兵勇久离妻室,又手握刀枪,故历朝历代,军纪再严的部队都不可能杜绝奸淫。曾国藩决心把湘勇练成一支军容整肃的曾家军,先从自己做起,不近女色。欧阳夫人劝他,不少分统、营官自己想带女人,也怂恿他买妾蓄婢,曾国藩一概予以拒绝。
  这半年来,他觉得自己更为衰老了,衰老最明显的标志是目力更加减弱,读书写字不戴眼镜就不行,右目时常发痛,他真担心这只眼睛不久会痛瞎掉。精力不济,中午非得小睡片刻不可;到了傍晚,又得闭目在床上躺半个时辰,夜晚才能治事。尤其在癣疾发作时,整夜整夜睡不好,白天提不起精神来,倒不如真的去买一个妾来!但买一个好妾也不容易。
  “不难!”彭玉麟见曾国藩松了口,很是高兴,“涤丈,你要个什么样的妾,我去给你买来。”
  “我这样一个满身癣疾的衰老头,哪个年轻女子愿意和我在一起。”曾国藩笑着说。
  “什么衰老头,涤丈是当今第一号伟丈夫。哪个女子能被涤丈看中,真是她的福气。你老说说条件看。”
  “条件嘛!”曾国藩###起来,血涌涌的,颇有点“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味道,“模样儿只要周正就行了,千万不要太漂亮的,性情则一定要温顺平和,最好还得识几个字,能帮我清点清点文牍。”
  “好,我去细细访求。你老说有要事跟我谈,何事?”
  “雪琴。”曾国藩望着彭玉麟,深情地说,“自咸丰三年你辞别老母,屈从我创办水师以来,和厚庵一起,把水师办得有声有色,功勋卓著,不是我当面夸奖你,我朝二百年来,还没有这样的水师,也没有你和厚庵这样的水师统领。”
  “涤丈言重了,水师即算是有成绩,也是你老之功,玉麟不过是你老帐下一名供驱使的校尉罢了。”
  “你是大才,不能老为鄙人所屈。自翁同书革职以来,皖省巡抚之位空缺已久,现省城已下,宜早定主人,我拟向朝廷推荐你为皖抚,想你不会推辞。”
  “玉麟深谢涤丈的器重,但皖抚一职,则万万不能接受。”彭玉麟的态度似无可商量的余地,使曾国藩深为奇怪。
  “雪琴,这又为什么?厚庵和你一起办水师,早已当了提督,连邓翼升都已升了副将,你至今只是个三品臬司,我心里为你过意不去。”
  “涤丈,玉麟不是热衷禄利之徒,这点想必涤丈也知。”
  “正因为你不慕禄利,我才荐你;倘若是热衷钻营之徒,我就不得荐你了。”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涤丈。涤丈知遇之恩,今生今世粉身碎骨难以报答。”彭玉麟激动而恳切地说,“我虽诸生出身,其实并无经纬之才,近十年来在江湖波涛中出没,更把学业荒疏,把脾气弄坏,把性情弄慵懒了。我只能短衣芒鞋在船上奔波,耐不了大堂高座、簿书应酬的生涯。先前接受广东按察使,是看在只挂个名,现在要为皖抚,则不能挂名了。还有,”说到这里,彭玉麟稍稍犹豫了一下,“这个世道太令我失望了,你老有依靠一二人作榜样,移风易俗、陶铸世人的宏愿,我没有这个想法。”

第四章 大变之中(12)
“你近来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曾国藩听出彭玉麟话中有话。
  “涤丈,你老听说了吗?何桂清就要无罪释放了。”
  “有这事?”曾国藩惊愕起来。
  “大学士祁隽藻、彭蕴章联络十七名一二品京官向皇上上书,说人才难得,请求宽免其罪,让他戴罪立功。”
  “岂有此理!”曾国藩愤怒地站起来。
  “祁、彭两个老头子还向皇上密奏,说让何桂清带二万绿营去围江宁,不能让湘勇得了攻下贼巢的首功,否则,湘勇将不可驾驭。”
  “祁隽藻为何总是这样仇视我们湘勇呢?我跟他实在没有个人恩怨呀!”曾国藩想起祁隽藻数次在皇上面前进谗言的往事,心中又恨又怕。
  “我们湘勇如此忠心耿耿地为皇上而与长毛血战,却要受到别人的猜疑;何桂清丢城失地,临阵逃命,反而被称为人才难得,且这些话出于所谓天下大老的两个大学士之口,尽管大行皇帝可能没有采纳他们的建议,但已足使志士灰心了。”彭玉麟两只手来回搓着,似乎要借此发泄胸中的积郁,“涤丈,这样贤愚不分、忠奸不辨的人把持朝政,我还去当什么巡抚?我感大人的知遇之恩,尽忠竭力统率水师,协助大人攻下江宁。一旦江宁打下后,我就回我的渣江去,不管什么官职我都不接受。”
  “雪琴,祁中堂、彭中堂虽然糊涂,但朝政并不完全掌握在他们手中,且眼下大行皇帝远行,新主施政,自有一番除旧布新。”
  “新主只有六岁,他晓得什么!”彭玉麟冷笑一声,压低声音说,“涤丈,湘勇水陆军威大振,今又攻克安庆,全国军民莫不仰服。大丈夫当意气纵横,不可仰他人鼻息。今东南半壁无主,涤丈岂有意乎?”不待曾国藩回答,彭玉麟又说,“倘若涤丈有此心意,玉麟和全体水师愿效犬马之劳,虽赴汤蹈火,亦心甘情愿!”
  如果说胡林翼、左宗棠尚只是试探的话,彭玉麟则是明目张胆地煽动。这种###裸地犯上作乱的话,若不是骨肉之亲、生死之交,谁敢说出口?彭玉麟是把自己的一颗心剖了出来,捧给你啊!曾国藩本想亲切热烈地拥抱彭玉麟,但理智使他清醒。他只是用深沉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这位肝胆之友,面无表情、平平淡淡地说:“雪琴,你不要拿这种话来试探我!安徽巡抚一职,我明日就拜折推荐,请你不要再推辞!”
  四 王辏г俗萏改惫蠹疲圆璐椤翱裢裢裢
  胡林翼回到武昌后几天便去世了。噩耗传来,曾国藩哀伤不已,哭道:“润芝赤心以忧国家,小心以事友生,苦心以护诸将,天下再难找这样的好人了。”又亲撰一挽联:“逋寇在吴中,是先帝与荩臣临终恨事;荐贤满天下,愿后人补我公未竟勋名。”派贞干代表他带着挽联和奠金到武昌祭吊。
  这时,骆秉章奉调督办四川军务。曾国藩去信,向他推荐刘蓉佐幕,并详告刘蓉之才可胜封疆大任。又与官文合议,荐李续宜为鄂抚、毛鸿宾为湘抚。
  这时杨载福由湖口来安庆哭临,并与曾国藩道及“载福”二字犯了今上“载淳”的讳,拟改名岳斌。又说邓翼升本姓黄,幼年丧父,随母改适邓氏,遂从邓姓,现已升至副将,例应复姓归宗,请代向朝廷奏明。
  曾国藩满口答应:“改名岳斌,是对皇上的尊崇;复姓归宗,是对祖宗的孝敬。这都是大好事。尤其是邓翼升的情况,湘勇中可能不少,要借此广为宣传,鼓励大家都来积功受赏,像他那样,由皇上亲颁复姓归宗,这样的孝子贤孙几多荣耀,几多风光!”

第四章 大变之中(13)
不久,从热河行宫陆续寄来上谕,嘉奖攻克安庆有功人员:曾国藩赏加太子少保衔;曾国荃加布政使衔,赏穿黄马褂;曾贞干免选本班,以同知直隶州尽先选用,并赏戴花翎;又谥曾国华为愍烈,以彰其为国捐躯的忠烈。曾国藩接旨又喜又惧,急速发密信至庐山,嘱六弟千万千万不能下山。曾国藩注意到上谕一改过去成例,直呼湘勇为湘军,这点尤使他欣喜。他想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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