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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行-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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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活命这个念头,等到我终于屹立站起,想的却是如何手刃害我如此的仇人。
  细想想,竟然要数被囚禁这一月有余,过得最为轻松。
  当然,这里面的主要原因还在琪儿。
  这小东西自来这里后,倒是混得风生水起,前院后院,掌柜伙计,有一大半,或真或假,都待他甚好。小琪儿是头一回被这么多大人关注,每日过得比我要好上许多,常常在瞒着我背后藏一个谁送的竹蜻蜓,或是小荷包里留几块谁塞的麦芽糖。这孩子过得乐不思蜀,我也随他去,没必要因我被囚禁而让小孩儿陪着难受,那些沉痛的部分我一人承担足矣,琪儿,还是合该这样疯跑、没心没肺,为点小烦恼哭泣耍赖,为点小得益欢天喜地。
  虽然时间长了,他也疑惑为什么沈伯伯总也不让爹爹出后院,我便哄他说,这是我与沈墨山玩的一个游戏,看他能不能把我骗出去,而我偏不上他的当。小琪儿听了兴奋莫名,直叫爹爹不要输爹爹不要输。我摸摸他的脑袋,在孩子看不见的地方,苦笑着叹了口气。
  时光流逝,可我的仇,却还没报分毫,这样下去,我何时才能真正挣脱心底无穷尽的痛苦和恨意?
  这一日正是琪儿五周岁生辰。
  我命小枣儿备下瓜果酒水,在晚间特地请了沈墨山并前头的栗医师、大掌柜刘铎、各位伙计来后院围坐,趁着这个机会,我要向沈墨山及众人道谢。
  钱银自然我出,我摘下头上碧玉簪,交付枣儿换作酒资,菜肴直接从京师大酒楼顶下,满满摆了两桌,看起来倒也丰盛。
  沈墨山以下众人与他相类,均有白吃不得放过的心思;或许还存了好奇,似这等掳了人来,那人倒请客做东宴众位狱卒,少不得要见上一见;或许如栗亭这般的君子医痴,自然觉得世界大同,人人就该如此化干戈为玉帛,欣然前往,总之前院众人,除了当值的几个伙计,倒都来了。
  大伙热热闹闹团坐一起,说笑逗趣,无拘无束,倒很是欢喜。
  那一刻,我与他们,处得几乎像是朋友。
  酒过三巡,我端起酒杯,站起对众人团团一举,朗声道:“易某父子来此间滋扰一月有余,为沈爷并各位掌柜先生添了不少麻烦,尤其小儿赖皮,又缺管教,多亏诸位侠义心肠,诸多照应,易某在此敬各位一杯,以表谢意,请。”
  大家都望向沈墨山,沈墨山站起,举杯朝我微笑道:“不敢,易公子肯屈居陋居,我等均觉蓬荜生辉,我倒喜令郎冰雪可爱,一派童真,易公子教子有方,无需过谦。”
  我微笑道:“沈爷这说的哪里话,易某于此养病,俯仰其间,已费了贵宝号不少好药,这等恩情,易某铭刻在心,时刻未敢忘也。”
  “放心,我不会让你忘,”沈墨山一脸坏笑:“便是我忘了,账本也记着呢。”
  我好容易听他说句人话,果然不出片刻,又原形毕露。我瞪了他一眼,径直饮了酒坐下不语,气氛略有些尴尬,栗亭忙打圆场笑道:“东家又说笑了,再提你那本破账本,明儿个我就送小琪儿练字涂鸦。今晚是小琪儿的好日子,咱们可得好好说几句吉利话送人孩子才是。”
  他在此间地位颇高,一发话,底下伙计自然附和着道:“易公子,小琪儿是咱们这些伙计的宝贝疙瘩,看着都舒心,照料是应当应分的,您太客气了。”
  “是啊,咱们这可有些年头没听见小孩儿的哭声笑声,他一来,铺子里热闹了不少,论理该我们谢您才是。”
  “这孩子乖巧懂事,长得又像您,我瞧着往后定然大有出息。”
  席间顿时一片附和,倒成了小琪儿的赞誉大会。我心下高兴,琪儿虽然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明白是在夸他,笑得如一朵花似的,头顶的冲天辫晃来晃去,可爱异常。
  我脸上含笑,再举杯道:“多谢诸位谬赞,请。”
  下面一片请字,会喝的不会喝的都饮了不少。沈墨山偏偏停杯道:“要道谢可有不少法子,犯不着给自己个灌黄汤,别回头把这段日子补下去的东西又打回原形,亏了那么多好东西不是。”
  我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放心,亏不了你。”
  我朝小枣儿点点头,那孩子会意,笑嘻嘻地进屋搬了小香炉出来,点了西域异香,香气微醺中,顿时连晚风也隐约起来。
  我捻起桌上一片嫩叶,微笑道:“易某身无长物,唯自幼记调子学琴比别人强些,现下身边虽无琴,但借树叶一片,吹点乡野小调,聊表谢意。”
  我说完,又看了沈墨山一眼,口气不善道:“可要仔细听,一百两银子一曲呢。”
  “真的?”沈墨山来了精神,眼睛发亮道:“那我可得仔细听着,一声也不落下。”
  “东家,为何要一声也不落下?”
  “你懂啥,一百两银子一曲,那一声儿折下来怎么着也得值几吊钱,这还不得掏干净耳朵听哪,万一落下一声半声的,东家岂不得心疼死。”
  众人哄堂大笑,沈墨山在笑声中脸色不变,老神在在地道:“说得好,这就是听钱响儿,明白了吧?一个个都给老子竖起耳朵好好听吧。”
  底下一片乱七八糟的应和声,只有栗亭拍着桌子掩面叹息道:“俗,一群俗物,太丢人了,简直太太丢人了。”
  我笑着将树叶凑近嘴唇,吹了一曲高昂而欢乐的《新嫁娘》,这是流传京师附近数百里的嫁娶老调,大伙几乎耳熟能详,加上在座的伙计大多年轻,谁没对婆娘遐想过,谁没个洞房花烛的憧憬?一曲吹毕,众伙计群情激昂,纷纷喝彩叫好。只有沈墨山大失所望地道:“不好听。”
  我奇道:“怎会……”
  “这钱响儿直接落娶媳妇上,这不是暗喻娶亲花钱这桩无底洞吗?晦气晦气,不好听。”他挥手懊丧地道。
  众人又笑,这回连刘铎大掌柜都看不过去,扯扯他的袖子低声道:“爷,您只管浑说,传了出去,看哪个正经人家的小姐敢嫁您?”
  沈墨山满不在乎地道:“那正中我意。”
  栗亭打断他连连哀嚎道:“我的东家,求您别再耍宝行不?易公子可是京师第一琴,我们寻常容易听得见么?好容易有一回,你还非得搅和了,你这安的什么心啊?”
  沈墨山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复杂,终于率性一笑,摊手道:“好,我不打岔,小黄,还有拿手的没?再赏我们一曲。”
  “是啊,请易公子再吹一曲。”
  我微微一笑,捻起跟前干净瓷碟上的另一片新叶,欣然道:“那我再献丑了。”
  我正色吹奏第二曲,这是我自己谱就的新曲,无名,但曲调柔缓安详,平静悠远,是唯一一曲,我为自己而写的曲调。那一年我为夜夜无眠所苦,突发奇想,若能编成新曲,只为助眠,该有多好。曲子写成以后,我才想起,只有我一个演奏者,我要如何才能让自己入眠呢?于是,这首曲子后来变成了哄琪儿睡觉的安眠曲,遇到他不肯好好睡觉的时候,屡试不爽,着实令我轻松不少。
  随着曲调辗转起合,似乎有暖风拂过每个人的心田,再加上西域异香的熏陶,席间每个人都渐渐眼皮耷拉,东倒西歪,慢慢伏在桌上睡下。我目光微眯,直直看向沈墨山,却见他似乎在努力挣扎着睁大眼睛,目光盯着我,已经开始变得凌厉。我心里一惊,立即加重曲调中催眠的分量,他似乎有些抵挡不住,身子越来越歪,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担一般不能睁开。
  就在我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沈墨山竟然咬牙抓住桌上筷子,举起就往胳膊上刺去。我心中大急,这里所有人,我只忌惮他一个,如果他不能成功被我的曲调所获,则要前功尽弃,而且若再被他所捕获,下一次要逃脱,怕没那么容易了。
  我一狠心,转换曲调,变得更加温柔缠绵,直如情人床榻低语,直如相思梦中隐现。这个转调实际上是很危险,若听的人无情无义,心中无有挂念之人,则不会想去入梦相见,也即不会被曲调所惑,但沈墨山扎下的筷子却无力只在胳膊上轻轻一碰,随即跌开,他双目逐渐温柔氤氲,嘴角似乎带上一丝笑意,终于慢慢地闭上眼睛。
  我心里一松,曲调也呜咽转下,渐渐低不可闻,满座的人皆沉酣入梦,我立即抱起睡得昏天黑地的琪儿,迈步朝前院奔去。哪知踏出一步,衣袖却被人攥住,我一回头,几欲吓倒,却见沈墨山伏在桌上,竟然又睁开眼,目光柔和地望着我,扯住我的衣袖,怎么也不放手!
  我顾不上那许多,随手操起桌上酒壶就想朝他头上砸去,就在这时,却听一人喝道:“长歌,且慢。”
  我一听这个声音,心里一松,吁出一口长气道:“景炎,你可算找来了。”
  那人一跃而至,出手如风,迅速点了沈墨山身上十七八道大穴,这才笑着看我,接过我手里的小琪儿,柔声道:“可算找到你,还好你记得咱们约好暗号。”
  我脚下一软,扶住他的肩膀催促道:“我也担心你忘了暗号,现下太好了,咱们快走,这里藏龙卧虎,呆久了恐生变。”
  景炎点头,小心扶住我往外走,不知怎的,临出门之际,我鬼使神差回了一下头,竟然见伏在桌上的沈墨山,目光凌厉如剑,内里怒火盛炙,几欲燎原般瞪着我们。
  我心里一凛,忙回过头,跟着景炎,快步离开。
  景炎大概是这世上,我唯一信得过的朋友。
  也是唯一与我的过去有所联系的人。
  景炎于我,大抵便如一个见证,见证我的成长,见证我曾经白衣胜雪,神采飞扬,便是每日被罚焚香默坐,抄《周易》修心,却仍然掩不住眉端鬓角的悸动惬意。
  如今想来,旧日如梦隔云端,唯有恨意痛得真实,若无景炎,我实不知该如何捱过最难熬的那段时光。
  现在也还是多亏了他。
  我跟着狂奔一路,心跳如鼓,呼吸已是吃力,景炎扶着我,看我额头冷汗涔涔,担忧地道:“小舟,不若,不若歇会再走?”
  “不能歇。”我强打精神,喘着气道:“那沈墨山不知何方神圣,连萧云翔那畜生都对他礼让三分,我们停一下,就多一分危险。”
  “但是你……”
  “没事,”我挥挥手,问道:“你备下的马车呢?”
  “怕引人注意,停在一条街外。”
  “甚好。”我点头坚决道:“咱们快走。”
  我们又跑了几步,我却脚下一软,险些堪堪栽倒。景炎皱眉道:“这样好了,我背你,反倒快些。”
  我一顿,摇头道:“不必,我走得了。”
  “你就是好逞强!”景炎不由分说,蹲下道:“快点,我背你。”
  我迟疑了下,景炎催促道:“快点,看人追了来。”
  我趴上他的背,景炎深吸一口气,抱住我双腿将我背起。
  他的背部并不宽厚,但温暖一如当年。
  “怎么这些年你一点都没长肉?”景炎不满地道:“还跟那年似的轻得像只猫。”
  我微微一笑,回他道:“你也未见得长多好,肩胛骨还那么硌人。”
  那一年,也是这个少年并不宽厚的背,承载着我,仓惶奔走,死里逃生。
  好容易拐了街,找到马车,那赶车的一见我们,赶紧从车上跳下,揭了斗笠,却是跟了我许久的小厮箜篌,红了眼眶扑上来道:“我的天爷呀,公子爷,您可算平安回来,担心死小人了。”
  我喘了气,拍拍他的肩,道:“没事,难为你了。”
  “那日琪哥儿哭闹不休,小的没法子,只好带他回去,哪知道错开眼就找不着你们,后来里面那几位醒了琴,凶神恶煞地带了一帮官兵衙役搜府放火,见人就抓,小的怕极了,赶紧逃了出来,投奔了景公子。这一多月,我们找您又不敢明面上找,又担心您让恶人逮了去,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可愁死小的了……”
  我赶紧打断他的长篇哭诉,简短地命道:“知道了,日后再说这些事。景炎,我们赶紧上路。”
  “好。”景炎点了点头,一手抱着琪儿,一手扶我上了马车,我对箜篌道:“快走吧,后头没准有恶人追来了。”
  箜篌吓了一跳,白着脸立马爬上车,扯起马鞭一抽,马车稳稳向前驶去。
  一路颠簸,但我实在劳乏,竟然靠着车壁便渐渐睡去,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却听春雨淅沥,滴滴答落在车顶油布上的声音。我睁开眼,却见景炎抱着小琪儿,正低声说着什么,小琪儿扁着嘴,一扭头见我醒了,立即扑过来一头扎进我怀里。
  “爹爹爹爹,为什么咱们要走?我想沈伯伯,想铺子里的伙计,我要回去跟他们玩。”他扭着身子撒娇道。
  我无奈地捏捏他的辫子,望向景炎,景炎朝我苦笑一下,看来小琪儿已经缠他闹了许久。我叹了口气,柔声问他:“琪儿喜欢沈伯伯对吗?”
  “喜欢啊,他会给琪儿点心吃,还给我请先生识字,对了,还教琪儿武功。”
  “但他不也经常欺负你吗?还老是把你弄哭,你忘了?”我问小孩儿。
  琪儿扁嘴道:“栗叔叔说,这是因为沈伯伯喜欢琪儿才这样的。”他抬起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我问:“而且琪儿要学武功啊,沈伯伯说,只有学了武功,长大了才能保护爹爹不让坏人欺负。”
  我一阵默然,心里莫名涌上些酸楚,强笑道:“景炎舅舅武艺高强,他教你便好了。”
  “我不要舅舅,我要沈伯伯,栗叔叔说沈伯伯武功天下第一,我也要做天下第一,我要沈伯伯,我要我要!”小屁孩突然闹脾气,我却听得暗自心惊,与景炎对视一眼,均在彼此眼中看到惊愕,什么叫武功天下第一?这不是太狂妄,便是太可怕。
  景炎立即问:“琪儿,你乖,这位沈伯伯可曾告诉过你他师承何处,何方人士?”
  琪儿皱着小眉头大声道:“沈伯伯就是沈伯伯,他能摘个小叶儿打小鸟给琪儿玩。我要学打小鸟的本身,爹爹,我们回去,我们回去!”
  我怒而喝道:“回去作甚?看着旁人欺侮你爹吗?!”
  小琪儿愣愣住嘴,委屈地看着我,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泪雾。
  我自小娇惯他,从不打骂,呵斥都很少,这孩子受不得半点委屈,瞧着立即就要哭闹,我大声道:“沈墨山是你爹?还是我是你爹?你以为沈墨山对你好啊?你吃的穿的用的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找日子要你爹还银子呢!就这样你还要回去是吗?行!箜篌,停车!”我对琪儿冷声道:“你不是要回去吗?现在就下车,自己走!”
  小琪儿显是吓到了,他从未见我发这么大火,扁着嘴哭,又不敢大声哭,我推了他一把,他立即紧紧攥住我的衣袖哭道:“琪儿不走,呜呜,爹爹不要赶琪儿,琪儿乖,爹爹不要赶琪儿……”
  “好了好了,”景炎过来抱住他哄着说:“跟爹爹道歉,说下回再不这样了,请爹爹不要生气。”
  琪儿哭得呜咽难言,只是怯怯地看我,我心里一软,伸手道:“还不过来。”
  他立即钻回我怀里,哇哇大哭,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我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后背,哄得他渐渐止哭,才温言问:“知道错了吗?”
  他一面抽泣,一面揉眼睛,样子显然不是很知道,但还是识时务地点了点头。
  “那下回就要乖。”我掏出手绢拭去他脸上的泪。
  “是琪儿吃点心太多了吗?”小孩儿细声细气问我。
  我一愣,随即答道:“是姓沈的小鸡肚肠。”
  “爹爹,我们很穷了吗?”他又问:“琪儿往后都不能吃点心了吗?”
  景炎哑然失笑,道:“你爹穷了,还有舅舅我啊,只要琪儿乖乖的,往后都有点心吃。”
  他闹了半天,渐渐地沉沉入睡。我和景炎相顾无言,想起沈墨山,均觉颇为棘手。景炎想了想,问:“小舟,那姓沈的武功真有那么高?已到飞花摘叶的化境?”
  我咬了下唇道:“不知道,但《天谴》一曲,对他毫无作用。”
  景炎面露惊诧,随即渐渐凝重,沉声道:“武林中倒是有几家沈姓名流,但,绝无能抵挡《天谴》的人。”
  我点点头,说:“我猜来猜去,也猜不透他是何人。”
  “按理说,这样的人不该默默无闻。”景炎道。
  我冷笑一声:“旁人或许要追名逐利,沈墨山绝对会认为这是费钱不讨好的事,他啊,宁做商贾不愿为游侠。”
  景炎古怪地盯着我,淡淡地道:“你对他,倒有别样了解。”
  我脸上一热,怏怏地道:“你见过有哪位豪杰侠客整日爱拿个账本告诉你今儿个又多花了几个铜子?”
  “如此说来,此人定斤斤计较,心胸狭窄,小舟,只怕咱们这次是惹了大麻烦了。”景炎忧心地道:“幸亏这次咱们投机取巧,任他武功冠绝天下,也绝想不到西域异香和甘泉酒,加上你的曲子,是催人入眠的好法子。”
  我吁出一口长气道:“下次就用不了了。罢了,兵来将敌水来土堰,实在不行,你带了琪儿速速离去便是。我一个人挡着。”
  “你总是这样。”景炎握住我的手,柔声道:“我当初救你,难道没担风险?”
  我微笑道:“就是这样,才欠你太多。”
  “你我兄弟,无需说这些。”景炎拍拍我的手背,道:“萧云翔这几日可透着古怪。”
  我眉心一动,问:“怎么说?”
  “他满京师抓捕你,但奇怪的是,除了第一二日大张旗鼓外,接下来都小心翼翼,不再动用官吏衙役,顺天府和京师布防衙门都没再惊动,连骁骑营他拜把子的兄弟那也没再借人兵力。”景炎笑道:“他虽然想抓你,怎奈没个帮手,就凭阳明侯府内那些爪牙可不顶事。”
  我蹙眉道:“如此只有一种可能,他在朝中被人弹劾。不得不收敛夹紧尾巴做人。”
  “可能,但我们在朝中没有眼线,打探不到消息。”景炎笑了笑,道:“无论如何,对咱们终究是好事。”
  我冷笑道:“那是自然,萧云翔这个王八蛋,他不放过我,我还不放过他呢。等着吧,过几日还是他的死期!”
  “小舟,报仇不急于一时,你不若再等等……”
  “等不了了。”我深吸一口气道:“今年九月,乃榆阳城五十年一遇的万花节,届时浦河沿岸南武林会将举办英雄赏花会,这等盛事,想来谁都会给面子去。”
  “也就是说……”景炎眼睛一亮。
  “也就是说,那个人,也会出现。”我咬牙道:“等了五年,我终于有机会血刃了他!”
  就在此时,马车突然停下,却听车外箜篌的声音道:“几位官爷,小的这车内都是主人家眷,不是流贼,冲撞了可不好。”
  “少罗嗦!是不是流贼,老子们看过才作数!”
  我与景炎对视一眼,景炎拍拍我的肩膀,无声安慰一下。我点点头,却听外头箜篌声音中带了笑道:“官爷真会说笑,这青天白日,天子脚下,哪来的流贼?您看小人这身板,就算想做那营生,他也得做得来呀。”
  那流里流气的声音:“做不做得来那天知道你知道,我们不知道。这车上的谁都给老子们下来查查,赶紧的,咱们弟兄几个天没亮就出来当差巡逻,这口早饭可还没吃上呢。”
  “哎呦我的官爷,您这么尽忠职守,兢兢业业,实在是百姓之福,巧了,小的主母昨儿个赏的过节银子,小的还没舍得花呢,正好孝敬几位爷,您看这也近晌午了,买碗水酒喝暖暖肠胃,回头才能为皇上当差,为百姓当差不是?”
  我听得抿嘴一笑,这小猴儿倒学精乖了。
  果然,那几位变了腔调:“早这么懂事多好。”
  “是是,您辛苦,您辛苦了。”
  “得,哥几个,这车咱们看过了,无甚大碍,放行吧。”
  “谢谢官爷,谢谢官爷。”
  “快滚吧你。”
  外头响起箜篌清脆的扬鞭声,马车再度徐徐行驶,待走了一会,我才问景炎道:“怎么回事?刚刚那是?”
  “地保罢了。”景炎微笑道:“这个差事可不好当,若别的地方便罢了,可京师是什么地方?扔块砖头出去没准都能砸到皇亲国戚,到处都是你得罪不起,不敢得罪的人。可若单靠那几吊钱薪酬又怎生过活?便只好没事拦一下外地人,要不便刁难一下咱们这样的普通马车,要几个过路钱罢了。”
  我点头道:“妙,不是绿林,更胜绿林。”
  景炎笑道:“这活你当谁都能干?没准什么时候就得得罪微服出访的达官贵人,才刚是你确实不好露面,不然让箜篌语气放硬点,态度嚣张点,保管他们摸不透咱们的底,得乖乖让道。”
  我笑出声:“如此说来,还真是处处有玄机了?”
  “那是,一个参不透,那是掉脑袋的大事。”
  我正要说什么,却听箜篌在外头突然啪啪加了几鞭,马车登时快跑,我一个收不住,险些撞上车壁。
  景炎面露疑惑,立即掀开车帘往外一探,随即变了脸色,喝道:“箜篌,不要加鞭,立即将车停到路边!”他回头后迅速扑到车厢一边,打开一旁的箱子,扔出一套水色长衫衬裙朝我兜头兜脸扔来,焦急地道:“快,换上衣服。”
  我接过一看,竟是女装,不由心里一阵紧张,忙问:“有人追来?”
  “骁骑营,”他目光微缩,补充道:“不一定追咱们。”
  我心中大骇,骁骑营乃京师联防军的重要组成,素来与龙骑尉并称皇庭二军,龙骑尉驻守皇城,骁骑营驻守京师,都是直接听命天子的军队。
  但我们忌惮骁骑营,却因为彼此都知道,骁骑营如今的掌印二品龙虎将军薛啸天是阳明侯萧云翔的拜把子兄弟。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与景炎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豁出去的刚毅,我心一横,迅速扯下身上罩衫,换上女装,拉下发簪,长长乌发覆盖下来。我抱住小琪儿,扯过一旁薄被,刚刚将身子缩入被中,便听得外头鏦鏦铮铮的一片金铁之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箜篌早已吁了一声,将马车停在路边,按我朝规矩,百姓庶民车马行人遇贵族车马需避道躬身。我与景炎屏息无声,竖起耳朵听车外动态,只听那一片金铁皆鸣,马蹄声声,好一会都没过完,外头只怕有好几千骑兵。
  我暗暗松了口气,这至少证明一点,骁骑营此乃照例出兵巡城,并非冲着我来。
  景炎暗暗握住我的手,我冲他微微一笑。
  就在车马将过之时,忽然听得一人冷声威仪地道:“等等。”
  立即有传令官高声大喊:“停——”
  “这是,谁的车?”
  外头一阵静默,片刻之后,却听扑通一声人体堕地之声,随即传来箜篌“哎呦”一声痛呼,一人高声骂道:“聋了吗你?将军问,这是谁的车?”
  “小,小人,家,家主姓景,今,今儿个,哎呦……”
  一阵清脆的耳光声,显是有人对箜篌动了手。我二人面色苍白,景炎深深看了我一眼,毅然抽出握着我的手,朝我轻轻点了点头,推开车门,大踏步跳了下去。
  车外传来景炎朗声道:““草民姓景,南边启泰人士,进京做点小买卖,今日出行,不巧冲撞了将军,求将军恕罪。”
  “大胆,见二品将军为何不跪?”
  “草民有功名在身,公堂不跪,此地非军营重地,按我朝律令,也无需跪拜。”
  “放肆!将军,此刁民满嘴歪理,藐视我朝军仪,请将军拿下了治罪!”
  那位将军默不作声,底下却一帮拍马溜须的人喝骂着上前,车外一片推搡之声,却听景炎大喊:“不问即罪,我犯了何律何令?”
  我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不能让景炎受辱,无论如何,我做不到看着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在我面前受辱。
  我咬紧牙关,豁出去道:“骁骑营乃我朝赫赫有名的龙虎之师,老百姓寻常说起均肃然起敬,心生往之,你们是何人冒充的?如此欺侮百姓,折辱斯文,败坏我军威仪,是何居心?”
  车外登时静了下来。我索性放低嗓子,犹如中风严重的人那般哑声道:“民妇在闺中听闻,骁骑营掌印将军薛啸天乃国之栋梁,是我朝二十年来数一数二,顶天立地的将帅之才。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怎么会拘泥那般虚礼?更不会因为旁人不给他行礼,便大兴私刑!”我说着说着迸出哭声:“薛将军啊,您快来吧,看看哪里来不怀好意的贼子坏你名声,毁你清誉,薛将军啊——”
  这么将了对方一军,外头若真是薛啸天,定然爱惜脸面,进退难为,我心里迅速盘算着念头,却在此时,忽闻车外一人轻声一笑,淡淡地问:“说话的,是何人?”
  景炎的声音有些颤抖:“回禀将军,是小人的拙荆。”
  “哦?”那人似乎有些惊疑:“是女人啊。”
  “将军,这刁民泼妇居心叵测,污蔑我军,请军法处置。”
  我立即回道:“民妇不懂何谓居心,何谓叵测,民妇只知君子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若道义忠信名节皆可弃之不顾,则君子与小人何异,仁义之师与狼虎之兵何异?天子何所倚重,社稷江山何有定鼎?骁骑营何以享誉百年,迄今犹如国之重器?”
  “好一张伶牙利嘴啊,”那人似乎笑了起来:“得了,都给我退下,别叫个女人笑话了去。”
  景炎道:“拙内被小人骄纵惯了,口无遮拦,冲撞将军了,请将军大人大量,莫要跟一个妇道人家计较……”
  “我若定要计较,只怕尊夫人又有大段道理等着我呢。”那人淡淡地道:“你才刚说是进京来经商?”
  “是。”
  “做何种买卖?”
  “启泰锦缎。”
  “那倒是天下闻名的好东西。”那人似笑非笑地道:“买卖如何?”
  “不敢,仅能糊口罢了。”
  “这就不对了,能糊口而已,那为何你的车上却有这么浓郁的西域异香味?据我所知,那可是十两银子一两的天价啊。”
  我吓了一跳,低头一闻,这才发觉车内果然有此类幽香。景炎素知我要靠那东西助眠,早已在车角一旁的小熏炉中点上异香,因而我一上车才能得以睡了个囫囵觉。想不到这倒成了惹祸的东西。
  却听景炎不急不缓地道:“拙内身子单薄,有自娘胎带来的不足之症。要靠着这异香方能睡好,小的做生意不行,却幸而还有几分薄产,异香虽乃天价,但为了爱妻,小人也舍得。”
  “这么一听倒是伉俪情深。”那人问:“得你如此爱惜,却不知怎样的女子方有福消受。本将军很好奇,欲求尊夫人一面。”
  “这,将军,村妇丑陋,怕吓着贵人……”
  “我死人都不知见了多少,还会怕一个丑妇?”那人提高声调:“更可况,面容丑陋却能如此得丈夫怜爱,本将军更为好奇。”
  “此与礼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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